13-14
愁烟霏 作者:沁尘
☆、131
自昏迷中醒来到能移动身体下床走动,这之间过了五天。
秦方萦从许嘉口中得知自己是摔在泥水中才会大难不死,让曾断过的右手和左腿又受了些伤,幸好复原後对行动没什麽影响。但他腰间的伤口失血过多,加上身子状态本就不好,高烧淋雨又饱受惊吓,才会严重至停止了呼吸脉搏。
若不是有靖皇洵那颗救命丹药,秦方萦必死无疑。
据许嘉所说,那颗丹药是凤凰谷的前辈所调制而成,世上只有三颗,凤凰谷还存有两颗,另一颗则在多年前,赠送给对凤凰谷有恩的靖皇家,那人正是靖皇洵的祖父。
至於为何又到了靖皇洵手中,原因是在十年前,靖皇洵的祖父梦见孙子会有危及x命的劫数,才会将珍贵的药丸送给孙子,以备不时之需。但靖皇洵这麽多年来一直过得平安,直到秦方萦这回的生死关头,他才用上这颗丹药。
丹药没有取名,因为是用大量珍稀的药材所制成,效用也不一般,能维持体内最後一股气息,几乎能让人起死回生。
秦方萦得知这些,内心对靖皇洵的感觉又增添了一些不明的情绪。
靖皇洵的倾诉似乎来得突然,但秦方萦对此却没什麽怀疑,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正如他所说的,相信却害怕,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靖皇洵的首选。说穿了,秦方萦其实也做不到全然的信任,他保有最後的底线。
再者,秦方萦也不清自己真实的想法。
若说前世对逄渊的爱意,是建立於依赖之上,那麽他对靖皇洵所持有的好感,应是建立於信赖之上。且靖皇洵始终在帮助他,信赖之馀还存有感谢之情。
他早已察觉到靖皇洵百般的包容和退让,还有时不时的关怀,以及随时守候於身旁的耐心。或许就是这种暧昧的态度,让秦方萦不自觉地耽溺。他也曾在容安的提醒下而自我反省,也想过要保持距离,只是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对靖皇洵又产生了期盼。
可惜伴随著希望而来的,是令人痛苦难耐的失望和绝望。
秦方萦能够信任靖皇洵,却不容许放任自己的情感。
五天的时间,漫长得有如五年的岁月。
两人几乎没什麽说话,靖皇洵因为右手不方便,许多事情大都由许嘉代劳,後几天秦方萦也能自行用餐喝药,他们之间除了问候,多是无语。
在凤凰谷虽与外界隔离,但因机缘巧妙,不少事情反而在这里获得解答。
「齐延瑞是当朝王爷,当今圣上的弟弟,因身体羸弱,自小在外休养。但在我出生前,王爷便已回到京城,听闻他x格封闭,不喜与外人接触,长年关在府里,连g里的聚会都不曾出席过。他的年龄已近花甲之年,但至今未娶,连妾室也没纳过,是个极为神秘的人。」
在秦方萦和许嘉都在的时候,靖皇洵说出他对齐延瑞的片面了解。
「师弟确实是很小的时候便在谷里,虽然天生底子差,但在师傅的调养下,他各方面都学习得挺好的,每年他都会出谷至少两个月,想来应是回家去了。我们对他的身份认识不深,一方面是师傅有意隐瞒,另一方面是凤凰谷内感情向来深厚,无意打探彼此的背景。」许嘉叹了口气,听得出她对这个师弟颇为喜爱,可惜人犯错不得不追究。
「三十年前,师弟失踪了半年之久,後来带回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就是你们认识的逄渊。既然收了弟子,我们也就让那孩子正式接受药浴调理,也教授他认药和基本功夫。没想到三年後,师弟竟然窃取了谷里的心法和师祖收藏的物品,带著逄渊连夜出谷,从此下落不明。」
秦方萦对齐延瑞带走的东西感到好奇,问:「他拿走璇玑心法和收藏的东西,请问师祖收藏的物品,是不是一张图?」
许嘉眼里含笑的盯著秦方萦,反问:「你怎麽会觉得是张图呢?」
虽然许嘉的审视的目光令秦方萦相当不自在,但他还是镇定地答道:「逄渊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某张被分成多份的地图,也为此杀害不少人。我曾猜测逄渊的背後潜藏著另一股势力,才能让他在毫无动静下,却仍然能行动。若这个神秘人正是他的师傅,那麽寻图的动机很可能是来自於他的师傅,也就是齐延瑞曾得到部分地图,为此才会出谷,让逄渊代替他把地图收齐。」
「我认为萦儿说得甚有道理,不知许大夫可有这方面的印象?」靖皇洵在一旁也开口,说完还特地望向秦方萦,後者却立刻撇头。
靖皇洵无奈苦笑, 他们这麽多天说不上话,有大半原因是秦方萦在避开他。
许嘉无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道:「其实师弟究竟偷了什麽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块破旧的布,就搁在凤凰谷的仓库里,所以我们也不是很上心。」
在凤凰谷里不被重视的破布,在外头竟掀起了腥风血雨,而万恶的渊薮除了逄渊之外,又多了一名令人震惊的人物——当今的王爷,竟然才是真正的推手。
「不过这倒让我忆起另一件事。师弟在离开凤凰谷前,似乎一直在寻找某个地方,又或者是人?还是东西?」许嘉说著也糊涂了,毕竟那麽多年的往事,也只是小事,印象本就不深。
「若是个地点,就是那张地图所指的吗?」秦方萦手指抵在下颔,慎重思索起来。
靖皇洵趁人没留心,藉机抓住秦方萦的手不放,面上似乎恢复了以往的神采,从容地笑道:「与其在这苦恼,不如找人探问。」
☆、132
「容安,你哥有消息了!」华闵鸿回到自己的书房,对等候许久的人扬了扬手里的信笺,笑道:「幸好他还记得要通知我们,真怕他为了过两人日子,撒下咱们不管了!」
「三哥,你的意思是小秦儿也平安无事吗?」华闵言每天都在担忧,听到消息终於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容安的眉头也放松不少,问:「他们人到底在哪?什麽时候回来?」
「你们两个先别紧张,阿洵这家伙信里都写清楚了。」华闵鸿接到信时也只是chu略看一遍,确定人平安了就赶著报喜,在两人催促中才又重新读过,他道:「看来是遇到什麽隐世高人了,地点没说,他们两个都受了伤,无大碍,决定先留在那里休养。」
华闵鸿顿了一下,仔细地将信的内容看完,脸色愈发严肃,也让容安和华闵言愈来愈不安,深怕又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真令人意想不到啊,竟然还藏著这麽多事。」华闵鸿将整封信读完後,「不过他们运气真不错,不仅遇贵人相助,还因此得知更多的讯息,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後福啊!」
「三哥你别说些听不懂的话,赶紧将事情说清楚,不然就把信交出来!」华闵言见华闵鸿一副深有感触的模样,但旁人却听不明白,不禁一股气就涌上来。
容安很想附和华闵言的话,但他依然有耐心地等著华闵鸿解说,不似华闵言那般沈不住气。
「好好,这不是要说了嘛!」华闵鸿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才道:「阿洵他们遇上了逄渊的故人了,应该说,是遇上逄渊师傅的故人。」
「逄渊的师傅?那不就是小秦儿的外祖父吗?」华闵言一脸疑惑。
「不,这人说了你们都会惊讶。」华闵鸿刻意瞥了容安一眼,缓缓地说:「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爷,齐延瑞。」
「逄渊的师傅是皇叔?」如华闵鸿所想,容安确实震惊不已,「我也只见过皇叔一次,但他j神、气色似乎都很差,听说身体从小就不好,怎麽会……」
「阿洵遇上的高人是个大夫,王爷是那位大夫的师弟,所以学得是治病,不是功夫。不过齐延瑞是个诡谲神秘的王爷,那一身病说不定是装出来的,真相谁又知晓。」华闵鸿不以为然。
「所以呢?王爷跟逄渊关系匪浅,表示也跟藏宝图有关?」莫名牵扯出一名身份高贵的人物,华闵言开始推想。
华闵鸿对弟弟投以赞许的目光,道:「阿洵来信的目的,正是要我们探探这位王爷的底。」
华闵鸿将靖皇洵在信上所说的过往一一道尽,从齐延瑞孩提时候离g治病,成了许嘉的师弟,後来每年回g至少两个月,多年过去,竟然从外头带了三岁的逄渊回来,後窃取东西逃离,自此行踪成谜。
凤凰谷追寻不到齐延瑞的踪迹,是因为对他的身份不了解。但外界都知道二十多年前,齐延瑞回到g里,後来住在自己的王府中,几乎不曾出过府。
「……这事挺棘手的。」听完已知的讯息後,容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逄渊手里已握有曹家和盟主的地图,我们原本也推测他自己也拥有一份,现在也证实了,逄渊手里拥有王爷偷走的那份,加上我们手中也有两份,目前共五份……」华闵鸿用手指磨蹭著下巴,陷入混乱的思绪中,最後他大力挠著脑袋,无奈的说:「唉呀,我只希望别再跑出第六份、第七份,这下子已经够麻烦了!」
「应该就是五份。」容安冷静地说。
原来容安将靖皇家和秦家的地图都摆了出来,先前一心都在为生死不明的靖皇洵和秦方萦两人担忧,他们也没认真研究过得手的两张图。现在一拿出来,赫然发现两份恰好能接连上,靖皇家的图比秦家的大了一些,两块拼上後,剩馀的空间摆下三张图正好成完整的一张。
「容安,你打算怎麽做?」华闵鸿严肃的问,将主导的地位交到容安手中,「是先探听王爷的消息,还是乾脆和其馀门派联手,将逄渊一举拿下,抢过剩下的图?」
容安也在思索。早在秦方萦回秦家不久,他和靖皇洵就回靖皇家,暗地里与不少武林门派联系上,以逄渊扰乱江湖秩序为由,成功引起众人对此事的不满和重视,只是缺乏行动的时机。
但现在却多了齐延瑞,在不清楚敌人势力的状况下,贸然行动怕是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反被歼灭,掉入了陷阱。这件事因为影响太大,弄得人心惶惶,早已传回g里,以致於後来容安必须回报进展。他怕的,是齐王爷在g里有探子,说不定敌人已掌握了他们的计画,就等著请君入甕。
齐延瑞的年岁是容安的好几倍,见识历练肯定也丰富,心机手段想来也不好对付,如逄渊一个心狠手辣的人,齐王爷都能掌握得住,还能私下加派人手供逄渊利用,在逄渊毫无动静的时候,有多少事是由这位王爷直接下令的……虽然都只是猜测,但考量到过多因素,容安的心犹豫不决。
「先就哥所说的,查查皇叔的底吧。」最终,容安做了决定。
「恐怕要花些时日,数十年前的事情能问的人也不多了。」华闵鸿对容安的决定无异议,只是事情确实不好办。
「嗯……」容安思忖一会儿,望著搁在桌上的的两张地图,好片刻才道:「看来,我势必得回g里一趟了。」
就不知道事情探查下去,还会扯出多少令人震惊的真相。
容安发觉自己竟然还颇为期待,剥开真相的外皮後,里头包裹著的是腐烂的欲望,抑或是意想不到的期望——
「逄渊,你究竟要让我等多久?」老者的声音很虚弱、很沙哑,但隐含著一股狠厉,听了不寒而栗。
「猫捉老鼠也玩够了,师傅,就快了。」
「你可知道我等了多少年……终於能见面了。」
「是,弟子会让你们相见的。」
逄渊的眼神,冰冷刺骨。
☆、133
深夜时分,容安一身正装,手里把玩著酒杯,房里只有微弱的烛火摇曳,光影在他的脸庞上晃盪,衬得容安严肃的面容更显冷漠。
叩、叩。
「进来。」容安停下手里的动作,喊道。
一名太监恭敬地推开门,从头到尾都躬著身子,毕恭毕敬,用特殊地尖细嗓音道:「殿下,皇上有请。」
容安搁下酒杯,起身,坐在房里一整晚,等的便是这个时刻。
「带路。」
「殿下请随小的走。」
太监步伐小却极快,容安的步伐大但不急不缓,两人维持著一定的距离。
在前头领路的太监手里却没有任何照明的工具,但他们似乎都不受影响,在近乎漆黑的g里无声走著。
最後,容安来到皇后的寝g,他没想到父皇会将见面的地点定在这里。周围相当宁静,仆人早已都去歇息,跟随著太监,容安停在一间房前,不是书房,更不是皇后的卧寝,只是一间平时没多使用的小房间。
太监对容安小声地道:「殿下,皇上吩咐了请您直接进去。」
待太监自动退下後,容安也没多礼,推了门直接进入房内。
圆桌前坐著一名年岁不小,但j神抖擞、威严依旧的老者,身上只著素色的长衫,披著外袍,当容安进门时,正好提著酒壶斟满两个酒盏。
「儿臣见过父皇。」
在容安撩袍欲行礼时,老者扬手制止了他,「不用多礼,坐下吧。」
「谢父皇。」容安听从命令,在老者的面前坐下。
所谓皇家无亲情,在父子关系前,他们先是君臣关系,亲子情感淡如水,一时片刻,无话可说。
容安今年不过刚及弱冠,而皇上年纪已过花甲,与其说是父子,更似祖孙,年龄上过大的落差,相处起来更加微妙。但因容安是皇后所出,又是老来得子,皇上对容安的关注,确实比其他人来得多些。
「洵小子还好吧?听说为了某个人,连命都不要了?」皇上开了口,语气轻松,似是閒聊。
容安愣然,没想到父皇会知道这些,但一国之主要得知天下事又有何难,他并没有因此大惊小怪,只是觉得很难回答。
「洵哥无碍,交办的事务也没落下。」
「听说是秦家的公子?他的母亲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怪不得洵小子栽得这麽突然。」皇上将倒好的酒推向容安,示意他陪自己喝几杯。
容安没有推拒,接过後一口饮尽。
「小十二,放轻松点,父皇不过是好奇,随便聊聊。」
「是……」容安在心底呼了一口气,才道:「洵哥对秦公子确实不同一般。」
皇上又替容安的杯子倒满酒,笑道:「听起来你并不赞同?」
容安没有回应,闷声喝酒。
「呵呵……你这一本正经的x格完全没变。」皇上眼角的纹路弯了不少,心情很不错,又道:「不过,比起你这孩子,洵小子才让人担心。」
「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唉,能力出众的人总得要有弱点,才不会遭人忌惮……」皇上饮了半盏酒,锐利的眼神和容安对上,清明却又深沈得令人胆战,「小十二,你说是吧?」
容安心惊胆跳,但并没有移走视线,而是沈著地应了一声:「是。」
皇上脸上的笑意加深,将杯中剩馀的酒喝完。
「不过洵小子这回太出格了,看上男人,这事可不好解决啊!」
容安见父皇的话语里没有怒气,面上也不似排斥,问道:「父皇不反对?」
「嗯?」皇上微笑摇了摇头,倒是很开明,「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反对。男子相恋在这天底下也不是没听闻过,况且以洵小子的x格,一旦认定的事,凭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也是。」容安藏在心底久久的心结,有些松动。
皇上又是一阵哼笑,似乎是许久未见容安如此憋屈的模样,很是欢愉。
「好啦,言归正传。」皇上收敛起笑意,气氛瞬间严肃许多,「那些命案,似乎是查到你皇叔头上了?」
「是,但考量到皇叔的身份,儿臣认为先知会父皇较好。」
「呵,延瑞那儿你们确实不好下手,那家伙藏得可深了。」
「父皇可透露些什麽吗?」容安小心翼翼的问。
皇上静了一会儿,手指轻敲著桌面,神情很是慎重。
「小十二怀疑的,是延瑞和那些地图的关系吧?」
容安点头,等候父皇的下文。
「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你皇叔便被开除了皇籍,与先皇断绝了关系。是朕继位後,才让他恢复了身份。」皇上见容安惊讶却努力掩饰,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毕竟是桩丑事,知情的人不多。」
「皇叔是做了什麽事,才让皇爷爷动这麽大怒?」容安怎能不震惊,是要多愤怒才会和孩子断绝关系。
「说起来,朕能对洵小子的事不以为意,还不多亏了你皇叔当年闹出那麽大档事,也怪不得你皇爷爷气成那样。」
那是一段令皇室蒙羞不堪的往事,所造成的後果,到了现在都仍然是皇室的遗憾。
容安听到这里,多少也能猜到齐延瑞做了何事。无非是和靖皇洵一样,恋上了同为男子的某人。
皇上观察容安的表情便知晓他猜到了实情,高深莫测地莞尔,缓缓道:「朕对这个弟弟认识不多,但知道他这一生最执著的,莫过於他所爱的人。」
「父皇,您清楚皇叔爱的人是谁吗?」
「自然清楚……发生了那些破事,能不清楚吗?」皇上刻意吊著容安的胃口,让真相悬之又悬,就是不直接将答案说出口。
见容安似是按捺不住了,皇上才慢悠悠地开口:「他爱上的人,是你皇姑姑的丈夫。你皇叔不但在大婚之日喝得酩酊大醉、百般闹腾,甚至不择手段迫害他们一家,只因不得所爱。」
容安知道父皇有个非同胞的妹妹,但早已离世,不曾见过。
「那人叫逄峰,是先皇那时的武将——逄骆逄将军之子。」
☆、141
信件来往需要时日,著手调查更会花费不少时间,这一来一往之间,秦方萦和靖皇洵已在凤凰谷待了两个足月。
秦方萦自从身体恢复健康後,便在许嘉的指点下,继续修练璇玑心法。本是不传外人的功法,但许嘉却自己提出帮助他,让秦方萦大感意外。
「有因才有果,这也算是凤凰谷造的孽,帮你也算让这事圆满些吧。」许嘉的用意是在弥补自家师弟所犯下的过错。
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秦方萦很顺利地进入心法第十六层,虽然身体状态还不允许舞刀弄剑,但修为能够提升依然让他感到欣喜。
但对秦方萦而言,最困扰的已经不是武功的进展,而是身边人的态度。而这个令他分了神的对象,正是靖皇洵。
秦方萦有意无意地躲著靖皇洵,但对方依然照三餐嘘寒问暖,虽然两人没说上几句话,但那份关心从不间断。靖皇洵右手不便,但都会亲自替秦方萦做些什麽,能不假他人之手的事情,靖皇洵宁可自己动手,就算是秦方萦身体好了大半的现在。
每天早上一睁眼,桌上往往已摆好了热腾腾的早膳,一旁也准备了梳洗的水盆和布巾,他会捧著书卷坐在床边等著自己醒来;午时,自己满身大汗练功归来,他也备好乾净的衣裳和擦拭的布巾,桌上同样摆好了饭菜;晚上,晚膳用不著说,他会烧好水,在灶房和房间来回奔波,一桶接著一桶,直到沐浴用的大木桶装了七分满。
秦方萦前世狼狈落魄那麽久,不是没吃过苦的人,虽然这世有娘疼、有清姨宠,但大部分的事他都自己动手。然而在凤凰谷的日子里,身体不佳是原因之一,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个人随时为自己打理好一切,一心一意为他著想,只求他好。
或许是出於歉疚、弥补,但秦方萦知道,靖皇洵会这麽做不为别的,只是在向他证明自己的爱意,将这份感情付诸行动。
不过,让一个身份比他更为尊贵的人为自己做牛做马,秦方萦内心相当过意不去。应该说,让一个没明确关系的人替他忙进忙出,秦方萦感到内疚,更觉得徬徨犹豫。
不是没阻止过,却是阻止不了。
两个月过去,秦方萦从起初的不适应,最後也渐渐习惯有个人全心全意地位自己付出。
习惯成自然,当秦方萦意识到不对劲时,才惊觉不知不觉中,他竟又放任自己沈溺在靖皇洵的温柔中。
可惜,晚了。
秦方萦比平时早些时候回到小屋,却没在门口看见熟悉的笑容,向来会出门迎接的人竟然不在。
四处张望,秦方萦皱了皱眉,回到房里将一身汗湿的衣服换下,找到乾净的布巾为自己擦身,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做起来却陌生得很。
倒了杯水,秦方萦左思右想,最後还是出了小屋。
「反正还不饿,去外头走走也好。」
凤凰谷很大,秦方萦不敢乱走,深怕误闯禁地,会为许嘉带来麻烦。因此,他也只是在平日修练的树林边绕著,看似漫不经心地散步,但眼睛随时注意著周遭的环境,不自觉地寻找起某人的身影。
「起来没什麽大问题,这已经是极限了。」距离秦方萦不远处,传来许嘉的声音,「小子,放宽心吧,能四肢健全就该知足了。」
「许大夫说的是。虽然早已料到结果,但难免会沮丧……幸好手还举得起来,况且我还有左手。」
靖皇洵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差不多,但秦方萦却觉得在他的话里听到了不甘和无奈,连带著心脏也揪了一下。
『他的右手,果然不行了吗?』
秦方萦朝著声音的方向前进,看见人影後,立刻躲在树干後头。
「唉,你这手也不是真废,只是无法握拳,使不上力,当然,武器肯定拿不了了,但拿些轻物不成问题。」许嘉放开了靖皇洵的手,又道:「我会拿些药膏给你擦,半个月後,这些伤痕就不明显了。」
「我一个大男人,倒是不在意这些……」
「你不在意,难道别人也不在意吗?」
靖皇洵微愣,随後了然一笑 ,道:「我确实不希望他担心。」
藏於树後的秦方萦手掌紧握,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说,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那孩子要是知道实情的话,就不会再和你闹别扭了。」
「萦儿没有闹别扭。」靖皇洵闷笑,表情相当愉快,「他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回应我的感情。」
「你这是看得开,还是看得清啊?」许嘉忽然觉得自己果真是脱离世俗太久,不是猜不透靖皇洵的想法,而是不能理解。
「萦儿想法简单,x子也直,大多时候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就是因为他单纯,我没想过要让他为难,只能直接告诉他我的情感,用行动表示我的认真,如此而已。」靖皇洵垂著头,说得真切。
秦方萦咬著唇,觉得自己的脸颊、颈子和耳背都在发烫。他无法想像若靖皇洵是当著自己的面说那些话,他会是什麽反应。
「我不和萦儿坦白我手伤的事,是因为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他的真实心情,若他怀著同情或是歉意答应我,那不是我想要的。」靖皇洵边说边走了几步,最後对著许嘉展露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许嘉很快便意会,她望著靖皇洵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突然替秦方萦那个没几岁的孩子担心起来……遇上这麽个聪明人,沦陷是迟早的事。
秦方萦没再听见靖皇洵和许嘉的声音,想著他们大概要离开了,便悄悄地先走开,小心不让他们发现。
留下的两人确实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是在秦方萦离开没多久,许嘉瞪了靖皇洵一眼,道:「还装什麽?如你所愿,可满意了?」
靖皇洵笑而不答,朝著秦方萦方才躲著的方向看过去。
「小子,感情不是拿来算计的东西,你的真心看来要大打折扣。」
许嘉向来不喜欢如靖皇洵这类心思重的人,但她只是个外人,不好批评什麽,只好摆张冷脸。
「许大夫,若不算计,我连一点胜算都没有。」方才靖皇洵充满自信的模样早已不见,剩下的只是为情所苦的忧虑。
正是毫无信心,不得已才去算计。
☆、142
许是偷听许嘉和靖皇洵之间的对话,秦方萦有些心虚,却又故作镇定,但一些变化仍显露了他的不自在以及愧疚的心理。
午时,靖皇洵回来後桌上已摆好了膳食;晚上,向来由他负责的事务,秦方萦全都抢先一步做了,硬是不让靖皇洵有c手的机会。
两人一同用晚膳时,当靖皇洵再次发现秦方萦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一脸担忧的神情,他顿时感到哭笑不得,懊恼著自己的做法是否太极端,让秦方萦受到不小的刺激。
靖皇洵让许嘉配合自己演出戏是真,但用意绝不是欺骗,毕竟许嘉说的没一句是假话,他的右手确实是无法挽救,算是半残。靖皇洵让秦方萦听到自己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他的心声,希望秦方萦能够诚实面对内心,慎重思考能否接受这份感情。
若因为他的手伤,而让秦方萦对他产生怜悯和同情,那种结果比感情被回绝还令他难堪,也是靖皇洵极力避免的。
靖皇洵的自尊不容许感情上受到施舍,他要的是秦方萦的真心。
「萦儿,你为何一直盯著我的右手?」靖皇洵主动问起。
秦方萦愣了一下,迅速收回视线,尴尬地道:「没有,只是担心……」
「我说过不用担心,许大夫会有办法的。」
「可是……」秦方萦犹豫该不该说出自己偷听的事,但看见靖皇洵云淡风清的笑容,总觉得对方是在强颜欢笑。因此横下心,直接挑明了说:「我听到你和许大夫的谈话了,知道你的右手……无法再拿重物。」
显然靖皇洵没料到秦方萦这麽诚实,面露讶异,看在秦方萦眼里,就是证实了他中午所说,想要对自己隐瞒此事的想法。
「我知道你想瞒著我,但是你的手会受伤也是为了我才——」
靖皇洵立刻打断秦方萦的话,语气淡漠地问:「萦儿,所以你这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出於愧疚的关心?」
秦方萦蹙眉,不喜靖皇洵说话的口吻,但一时之间也没否认。
说实话,秦方萦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这麽看重这件事,为了这事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甚至还为靖皇洵的隐瞒感到生气。但人回来後他又问不出口,只是想著别再增添靖皇洵的负担,才会抢先将杂事都做好。
「萦儿,既然你听到我和许大夫的谈话,那麽也该听见我说的话吧?」靖皇洵认真的与秦方萦对视,道:「严格来说,我手受伤与你毫无关系,若你仍心怀愧疚,那不如想,我欠你许多,就此一笔勾销吧。」
秦方萦摇头难言,若他摔死也就罢了,但这条命也算是靖皇洵救回来的,他们之间便谁也不欠谁。但若论付出多寡,秦方萦明白自己肯定比不上靖皇洵。
在他逃避的日子里,靖皇洵做的还不够多吗?
「萦儿,我希望得到你的回应,但绝不包含内疚和同情……明白吗?」
秦方萦瞪圆了双眼,没有错过靖皇洵脸上的黯然,一股火气莫名涌上,双手大力拍桌,餐盘碗筷皆震了一下。
「你以为我是什麽人?会因为愧疚或同情就逼著自己去接受一个人吗?若不在意我会去管你吗?」
话一出口秦方萦就後悔了,他瞪著靖皇洵,後者惊讶地回看,热气迅速攀上脸颊,秦方萦大声冷哼,头一撇直往门外走。
「萦儿!」靖皇洵出声喊住他,问:「你方才说的话是什麽意思?」
「……如果我讨厌你,g本就不会见你。」
秦方萦背对著靖皇洵,没听见後头的回应,他没好气的说:「靖皇公子不是很聪明、很会想吗?那你就慢慢想吧!」
靖皇洵傻望著秦方萦离开,他不是不想回应,而是过於惊喜无法回应。握拳的手抵在鼻头下方,却掩不住那上扬的唇角,靖皇洵装模作样轻咳一声,面带笑意追出门去。
一踏出房门,靖皇洵脸上的笑意僵住,脸色立即沈下来。
月色中,青衣男子优雅的笑著,右手手掌扣在秦方萦白皙的喉颈,而人早已昏厥过去,情势完全无法逆转。
「以为你们吵架,但靖皇公子笑得这麽开心,显然是我误会了。」逄渊押著秦方萦往前走几步,与靖皇洵面对面,道:「可惜,见到我心情就差了,不是吗?」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靖皇洵恢复往日的从容,微笑道:「有事不如进屋聊吧,外头风大。」
「不了,我这人x子急,不喜欢坐下慢慢谈。」逄渊说完,将左手拎著的东西扔到靖皇洵怀里,「查得挺仔细的,等你看完後,我们再谈……放心,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靖皇洵接过扔来的东西才发现竟是华闵鸿的信鹰,脖子上系著的竹筒有松开的痕迹,显然捕捉到老鹰的人已经将内容物打开看过了。
取出塞在竹筒里的信,靖皇洵也不怕逄渊耍y招,从他出现却只挟持秦方萦而没攻击这点来看,应该另有目的。
信的内容正是容安和皇上夜谈後的结果,仔细交代往事,牵扯出不堪的秘密,情感的纠葛才是事情的源头,真相出乎意料。
读完信,靖皇洵直视著逄渊有些轻佻的目光,问:「你待在王爷身边那麽多年,他肯定没想到你会背叛他吧?」
「厉害,这麽点时间就了解我们的关系。」
逄渊松开了扣在秦方萦脖子上的手,昏迷的人瞬间倒在他的怀里。温柔揽住少年的身躯,逄渊对靖皇洵挑衅一笑。
靖皇洵见状,脸色更加难看,但还是沈稳的说:「说出你的来意,我洗耳恭听。」
「靖皇公子果然乾脆。」逄渊用手指轻轻地在秦方萦j致的脸庞上滑过,替他拨开额上的乱发,在靖皇洵杀意显露的瞬间,开口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来谈合作吧。」
☆、143
秦方萦被点了x,一时半刻不会清醒。
在进屋後,靖皇洵立刻抢抱逄渊怀里的秦方萦,虽然右手不便,但手臂施力不是问题,且少年的身躯也轻盈,靖皇洵温柔地将昏睡的人放到床上。
逄渊找了张椅子坐下,眼带兴味的看著靖皇洵宛如呵护珍宝的举动,笑道:「原来他就是未来弟媳?」
逄渊的母亲是皇族公主,和靖皇洵确实有亲戚关系,虽是无法理清的远亲,但就年岁而言,喊声弟弟也不为过。
对於逄渊的调侃,靖皇洵充耳不闻,冷著一张俊脸坐在逄渊面前,将没吃完的晚膳推到一旁,拎起茶壶替两人各倒杯水。
「直说吧,你究竟在计画什麽?」靖皇洵开门见山地问。
「不是知道了吗?我要的只是那个人的命。」逄渊也没拐弯抹角,直接说出真正的目的。
「你要杀他g本不是难事,何必非得等到地图找齐後才动手?」靖皇洵自然不会轻易相信逄渊的话,「你很清楚王爷在找什麽,没错吧?」
靖皇洵对藏宝图毫不觊觎,也无兴趣,他想知道的只是藏在背後的用意。
靖皇家会开始搜寻地图的下落,最初不过是好奇。在得知曹家也握有一份地图的消息後,他们特地前去拜访,但就在途中,曹家竟遭到屠杀,整个事件似乎一发不可收拾,朝著未知的方向进行。
幕後主使的目的让众人陷入惶恐不安,地图所指引之处究竟拥有什麽,竟能让人为此毫不留情痛下杀手?也因此皇上才会下密令调查此事,就怕秘宝出世引起天下人趋之若鹜,而容安算是半个负责人,与靖皇洵一同深入追查。
只是当真相呼之欲出时,反而让人不著头绪,就算有了推敲的方向,但仍然想不透地图的用意,以及王爷、逄渊两人的疯狂。
逄渊轻声哼笑,带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他道:「当然知道,齐延瑞从我身边夺走的东西,我能不清楚吗?」
靖皇洵没有接话,等著逄渊继续说。
「我父亲逄峰,齐延瑞到死都爱著的人;我母亲齐延萍,他的妹妹,是齐延瑞到死都恨著的人。」逄渊面无表情的陈述著,「信上不是都交代了吗?齐延瑞由爱生恨,想尽办法迫害他们,甚至夺走他们年仅三岁的儿子,最後夫妻俩下落不明……你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两人究竟躲在哪里。」
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
靖皇洵反应很迅速,立即领会逄渊的意思,惊讶道:「所以那张地图藏的不是宝物,而是你父母的藏身之地。」
逄渊透著寒意的视线移至靖皇洵的脸上,淡淡一笑,「对你们而言或许什麽都不是,但那却是我此生再也得不到的珍宝。」
「……抱歉,是我失礼了。」靖皇洵察觉自己的失言,尽管面对的是曾经的敌人,他仍能发自内心的致歉。
「罢了,只要你肯把图交给我,我就不计较了。」
说到底,逄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剩下的两份地图。
「可惜,图不在我这儿。」
「让那只老鹰把信送过去。」逄渊指的正是被他半路截下的信鹰。
靖皇洵似是不愿让逄渊这麽快得逞,笑问:「呵,凭什麽认为我会信你,和你合作?」
「为何不信?合作对你我而言都有益处。」逄渊也笑了,更显自信,道:「找到皇室失踪三十年的公主夫妇的骸骨,岂不是大功一件?」
「骸骨?」靖皇洵收敛起笑意,疑惑地问:「你认为他们已经过世了吗?」
「肯定活不了,我亲眼目睹齐延瑞逼著他们吃下毒药。」逄渊的目光冰冷,话里充斥著恨意。
靖皇洵欲言又止,沈默好片刻,才道:「不算合作,只是这件事也该结束了。再来,请将地图来由以及你对王爷的打算交代清楚,要不然我无法说服他们。」
逄渊嗤笑一声,倒是没拒绝,将他所知的过往全部告知。
逄渊的祖父逄骆,是先皇时期著名的将军,骁勇善战,几乎百战百胜,一生功名无数,样貌也英挺,却是终生未娶。
众人皆以为逄渊的父亲逄峰是养子,却不知是亲生儿子。
逄骆在一场战役中,攻下敌国的首都时,敌国君王私下将女儿献给逄骆作为条件交换。後来两国之间维持著君臣关系和平共处,但从未派人将那名公主接回国内。逄骆为人君子,以宾客礼遇对待公主,久而久之,两人日久生情,结为连理,却是低调行事,除了先皇和将军麾下的人知晓,从不外传,因为公主不希望让人知道她是被国家抛弃的弃子。
多年後,公主病逝,逄骆将妻子葬在一个隐密的地方,是他在作战时意外发现的秘境,也绘制了一张地图以防万一。後来地图意外丢失,更没想到被他人分为五份分散各地。
逄峰每年都会跟随父亲一同去祭拜母亲,记得那个地点,因此在带著妻子逃亡时,才会选择躲藏於葬有父母的秘境。
但年幼的逄渊g本毫无印象,唯有找齐地图,才能找回自己的家人。
「……至於齐延瑞,要让一个人痛苦绝望,就是当他的面毁掉他最重要的东西。」逄渊的眼神似乎充满了期待,「既然他一心想见我父亲,我会亲手送他下黄泉,就怕他想见却见不到。」
靖皇洵知道g本无法阻止逄渊要报仇的执念,三十年的怨恨不是轻易就能烟消云散的。想到这里,他不自觉的望向床上的秦方萦,没想到这两人的经历竟如此相似。
「我不会阻止你,但在事情结束後,希望你能好好面对萦儿。别忘了,你对他做了和齐延瑞相同的事。」
逄渊愣然,顺著靖皇洵的视线看向秦方萦。最後潇洒一笑,道:「一命抵一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