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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言 作者:年小初
第五十一章
尽管黎唯哲信誓旦旦地向庄景玉保证了,“林烟绝不敢动你”,然而後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虽然凭他的身份手段,这样说的确称不上自恋,可是他毕竟,还是低估了林烟。
低估了林烟的疯狂激烈,低估了林烟的狠戾决绝,也低估了林烟因为求而不得,而由此催生的不甘心,不怕死,和不要命。
後来庄景玉终於被黎唯哲从不知何处的囚禁地里给完好带出来,所有人都以为林烟那个疯子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但只有庄景玉一个人知道,林烟不仅g本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的x命,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好心救了他一命。
或者应该说是,救了两条x命。
因为最开始绑走庄景玉的那个人,g本就不是他,而是贺均。
只是终其一生,庄景玉都没有将这桩绑架案的真相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黎唯哲。一来是因为林烟的嘱咐,而他答应了,就算是他必须遵守的承诺;二来则是因为,庄景玉深知,如果黎唯哲知道了事情原委,那麽,那个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小命的贺均,大概就要乖乖将他的小命,交代出去了。
那是在寒假潦草结束新学期刚刚伊始,仍显寒意的初春时分,某个天色昏暗飘著小雪的周六下午,庄景玉刚走出图书馆,准备这一次自己乘公车回到他和黎唯哲的家里,正穿过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时,下一幕场景就好像黑道电影里常常演的那样,从周围忽然窜出来了三五个彪形大汉,每一个都脸色凝重训练有素,互相对视一眼,确认目标便是此人无疑以後,便一下子全部朝著庄景玉直冲过来,下一秒,捂嘴的捂嘴,扭手的扭手,蒙眼的蒙眼。
庄景玉以和平小民的身份过了大半辈子,就算後来遇上了像楚回萧岚林烟季晚潇黎唯哲这样的高端人物,但什麽时候碰到过像现在这样的暴力犯罪事件?那几人出现的瞬间他就已经半傻不傻了,後来看到他们全部一股脑儿地猛冲上来时他则是完全傻掉,直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上了传说中的绑架事件,这才恍惚有些清醒。只可惜到那点儿上无论做什麽都已经为时甚晚无济於事。慌了几下神以後,庄景玉最後只觉後颈一痛眼前一黑,连一个反抗的动作都还没来得及做,就悠悠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反正在失去意识以前的最後一秒,从庄景玉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念头是:啊……以前黎唯哲教训自己的话真是说得太对了,死读书的男人是不完整的……如、如果还有幸能够活著回去的话,那他以後一定乖乖听黎唯哲的吩咐,多出门走走,加强锻炼,嗯……顺便再让他教自己几招防身术……
不知道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庄景玉非常清楚记得的是,自己是被一阵气急败坏,或者说,丧心病狂的激烈大吼声,给吵醒的。
“林烟你什麽都要跟我抢!黎唯哲你要跟我抢!黎唯哲的小情人你现在也要跟我抢!”
“干嘛?你难道还想要救他!?哈哈哈!你林烟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了!?”
“还是你变天真了!?我告诉你林烟!就算你救了他黎唯哲也不会喜欢你了!……也不会再喜欢我们两个了!”
“没错没错没错!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本来我想黎唯哲如果喜欢你也就算了……哈哈……也就算了……毕竟对手是你林烟,我贺均认栽,认栽……反正最开始,我也就是见缝c针踩著了狗屎运,才勉强抓到了他对你厌倦的空挡,把他给抢过来的……我早知道我也得不到他多久……得不到他多久……”
“可是谁能告诉我一声儿,这个土老帽是怎麽从半路杀出来的啊!?啊!?啊!?”
“哼,一句话,输给你林烟我贺均心服口服,就认自己这辈子活该倒霉,既生瑜何生亮了!虽然不会大度到祝你们一生幸福但也不会再去多纠缠什麽。可是!如果黎唯哲千选万选,最後选中的居然是这麽一个土家夥,那我贺均第一个不服!……我就是不服!”
“我不怕死!我不怕死!哈哈!我既然都有胆子绑他来了,那就算现在放了他,我知道黎唯哲也不会放过我的!不过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反正我早就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
“如果你今天在这里杀了他──”沙哑刺耳的嗓音总算被打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烟冷清淡漠,却又略带起伏的声线,“黎唯哲不会杀了你,而是会让你,生不如死。”
房间霎时陷入了一片久违的安静。庄景玉觉得自己的耳朵总算是得救了。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光明,缓缓睁开了全部的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周窗帘紧闭,y郁不见天日的昏暗房间。房间很空很大,毫无人气。看样子可以肯定,庄景玉如今的状况,应该就是这栋房子最初被买下来的动机。再费力地转转眼珠子,庄景玉便看到了记忆当中的林烟贺均两人。前者远远站在几米开外的客厅中央,满脸灰败,表情僵硬,一副欲言又止却又恼恨得说不出话的憋屈样子;而後者,则不知是有意无意,竟呈现出一派保护状,懒懒坐在自己面前,距离很近的一把椅子上。
贺均在那儿“你你你”了半天,一会儿颤颤巍巍地结巴道,“生不如死我也不怕”,一会儿故作强硬地虚弱道,“谁也阻止不了我,老子今天就是非要杀了庄景玉这个土老帽不可”……
说实话,这种程度的伪装,已经连伪装,都算不上。就连最不善察言观色的庄景玉都能够一眼辨个明白,更何况敏感多疑,心比针细的林烟。
果然,下一秒只听得林烟冷冷一笑,毫不留情地就揭穿戳破了贺均,尽管起了个胆大包天的开头,可仍然没勇气放肆到最後的胆怯懦弱,一字一句道:“哈哈,我还当你多有种呢!原本听到你竟然绑走了庄景玉的消息时我还有一点佩服你的,结果没想到,原来你还是怕啊。”
林烟语气轻松,或者说轻蔑。贺均一听乍然便憋红了整张脸。不知是因为怒气冲冲还是因为无地自容,总之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然而林烟却没好心到赏他一口喘气儿的机会,直接目光一冷,表情说不尽的暴戾y狠,忽地森然道:“……可是,你不敢做的事情,我敢。”
此话一出,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同时愣住了。
林烟慢吞吞站起身走到贺均面前,不疾不徐地,从仍旧傻住的贺均手中,轻轻抽出了他紧紧握著的那一柄,隐隐泛著冷光的水果刀。纤细白皙的手腕儿漂亮地转过几圈儿,下一秒,只见半空中刀光剑影,寒芒略尽,配著林烟此时此刻的气势魄力,模样神情,倒真有那麽几分,如同不久前魏嘉所说的,东方不败的感觉。
最後,眼看著压力已经施加得差不多了,而贺均这头蠢驴也应该就快要回过神儿来了,林烟将手腕刷地一收,抬起眼睛直直正视上眼前的人,语气虽然有些懒洋洋但却不容反抗:
“怎麽样?你把庄景玉交给我,让我来……”顿了顿,林烟轻浅地勾起唇角淡淡一笑,两排j巧浓密的睫梢温柔垂倒,泛著y鸷气息的暗影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s出两抹诡异扭曲的纹状,“……呵呵,就让我来替我们两个,狠狠地折磨折磨,这个幸运的家夥。”
林烟话一说完便一扬手腕,将手中的刀子轻飘飘往外掷了出去。虽然动作很是漫不经心,然而那东西落到地上的!当一声巨响,却犹如一颗石子落水,在安静空旷的房间里,荡起了层层涟漪,沈重,而闷胀。
老实讲,林烟现在的气势,那可真不是盖的。
如此近距离地观赏了全过程,其实贺均心里,也早已经有了计较了。他自认林烟方才对自己的讽刺,讲得很对,很犀利,也很一针见血:绑走庄景玉的确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而现在仔细分析分析後果的话,他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怕的。可是难道林烟就真的有那麽舍己为人,那麽菩萨心肠吗!?林烟应该明白,他这样做,分明就是拿他的命,来救了自己一命啊!尽管黎唯哲对林烟可能是要比对自己,多出那麽几分所谓的“感情”,然而说白了,这两份感情在黎唯哲对庄景玉的感情面前,就压g儿连个屁都不是!这跟自卑没啥关系,纯粹就是抽风犯傻,自讨苦吃,自寻死路!贺均才不相信林烟有那麽蠢,竟然当真对自己那麽有信心,会傻乎乎地相信,如果黎唯哲知道了是他绑走的庄景玉以後,还会顾念旧情放他一条小命!
……那麽,除了林烟实在太恨庄景玉,恨得只想自己亲手折磨他,亲手置他於死地──这一种可能x以外,贺均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吞吞口水,贺均最後y恻恻地冷笑了两声,大步上前半米逼近林烟,两眼又凶又红地死死盯著他那一张,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脸,沙哑著嗓音质问道:“交给你来折磨他?嘿嘿,哈哈好!当然,可以是可以!反正老子现在想通了,老子的确就是胆子小,就是怕死,就是不想死!……可是你呢?嗯?林烟?你莫非真打算杀了这小子,报复黎唯哲一辈子,然後再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你当真不怕死,也不怕被黎唯哲,搞到生不如死!?”
贺均问得很有一些咄咄逼人声嘶力竭的味道,然而林烟听完却只是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轻一笑。他并没有很快给出贺均回答,反而是先转过头去看了庄景玉一眼。只是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彼此都十分惊奇地发现,一个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惊慌失措,而另一个,也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伤心欲绝。
林烟站在原地难得愣住了两秒,再没有回头去看贺均了。目不转睛地死死胶著在几米开外的这个男人身上,林烟脑中忽地一片亮堂,却仍旧不愿意开口承认:原来他竟是输给了,这两道如玉一般,清澈柔软的目光。
好像有点亏,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一点都不亏。
“……我不怕,”林烟始终盯著庄景玉的眼睛没有回头,“反正我最怕的事情,黎唯哲都已经对我做过了,他再对我做什麽,也都无所谓了。”
贺均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有点明知故问地冒了句:“生不如死你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让你林烟感到害怕的?……黎唯哲到底,对你做什麽了?”
顿了顿,林烟略带自嘲地冷冷道:
“就是因为,他什麽都没对我做。”
撂下这句话以後,林烟果然说到做到,直接走到庄景玉身边,三下五除二灵巧解开那几条将他给绑得又紧又疼的chu绳,然後一把拽起庄景玉的胳膊,大步往外走去。
叮咚一声开了门,林烟驻足停下,微微侧头回眸。房间里的y暗和大门外的白光在他站定的地方骤然相会,声势浩大暗潮汹涌,逐渐厮杀成了一团,诡谲扭曲的漩涡。
逆光的昏影打在他那一张原本j致雪白的小脸上,从贺均的角度远远看起来,显得无比狰狞,而又万分寂寞。
“人我带走了,你要是聪明,就什麽话也别说什麽人也别见,赶快滚远一点,直接逃命去吧。”
“……”
直到後来听见一声闷响,房门关上,贺均再次独自陷入大片大片的寂寥空旷,这才恍惚有些清醒回过了神来。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两步,弯腰捡起那柄落在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愈发冷光刺眼,寒意逼人的水果刀,脑中晕晕乎乎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居然绑架了庄景玉”──这一桩胆大包天惊世骇俗,甚至在他以後漫长一生的岁月里,都足以称得上的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大事情,却从头到尾,就好像只是自己做的一场黄粱大梦一样。
啪。
忽然,贺均两腿一软,就这麽直直跪了下去,重重落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花岗岩地板上。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膝盖究竟是有多颤抖,自己的後背究竟出了多少汗,而自己当初津津乐道自负无敌的所谓无上勇气,又究竟是有多羸弱虚假,不堪一击。
“……啊!”
忽然贺均猛地大叫一声,左手紧紧握成拳头狠狠砸在地上,而随之伴随疼痛降临的,则是空气里,那一丝丝逐渐蔓延扩大的血腥气息。
他终於意识到,自己原来,竟是如此地可怜,可悲,和可笑。
第五十二章
林烟最後带庄景玉去的地方也是一栋房子。不过这次的房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窄小陈旧,和之前那一栋的崭新豪阔无法相提并论,然而若是单论活人气息的话,倒是要比之前的浓烈沈郁得多了。
庄景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乱七八糟,什麽东西都乱扔一起的客厅中央,眼看著林烟自从进门以後,竟然就这麽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如果那东西真的还能叫沙发的话……)玩儿起了手机来,看样子既不打算毫不客气地捆绑自己,却也不打算客客气气地招待自己,不禁一时,也有一些困惑迷茫。
两个人就这麽诡异却平和地相处了几分锺光景,最後林烟似乎是恰巧打完了一盘游戏,一抬眼却惊奇地发现庄景玉居然还傻乎乎地杵在自己面前,一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白痴样子,不禁皱了皱眉,甩开手机微微弯下腰,伸手在沙发下面索了老半天,最後拣出一个破烂不堪,染满灰尘的布料折叠椅来,一扬手飞到庄景玉脚边,淡淡道:“你自便。
庄景玉:“……”
於是他只好认命地将那椅子捡起来擦擦干净(说起来倒是简单,只有做起来才知道,这把椅子究竟是脏到了怎样令人发指的程度……)。约莫著又是几分锺过去,直到庄景玉马马虎虎将它擦拭干净,然後又成功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终於给自己整理出了一个勉强可以落座的地方来以後,他和林烟二人才总算正式面对上面,可以进行交谈了。
眼瞅著林烟仍旧低垂著头,劈劈啪啪地按著手机键,庄景玉想了想,决定先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嗯……林烟,这是……你家?”
林烟闻言手上虽不停反快,然而脸上却仍然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什麽我家,就是栋用来取暖睡觉的房子罢了。”
听见回答庄景玉心下了然。其实家和房子有所区别的这种说法,最初无非是从路上一些文艺青年的无病呻吟里传出来的罢了。不过庄景玉深知林烟为人乖戾,别人说的话他大都忍不住要反对驳斥一番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呢。
只是这句争辩从林烟口中讲出来,庄景玉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无病呻吟的意思。转转脖子观察了下这整间屋子,虽说乱的程度让人觉得人气十足,可是这股所谓的人气,铺天盖地充斥著的,也无非就是人的孤独和寂寞,仅此而已。
庄景玉活到现在,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也就只觉得,这世上唯有楚回和林烟──他们两个人,才有这样悲哀的资格,去区分所谓的家,和房子。
任由思绪胡乱飘荡了几秒,庄景玉渐渐稳下心神,斟酌著语句,小心翼翼地问出他的担心:“那这既然这是你家……呃,好吧, 这是你的房子,那你就不怕……”
“没什麽可怕的,”林烟冷然打断庄景玉的话,口气里带有淡淡的讽刺和自嘲,“黎唯哲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g本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庄景玉一愣。
“……从来都是我去找他,”顿了顿,林烟声音渐低,幽幽笑道,“从来,都是我去倒贴他。”
无论这种语气和这副表情都让庄景玉不禁呼吸一窒x口一闷,正想要张开嘴巴讲话,却奈何被林烟冷冷一记眼刀横扫过来,警告道:“你最好还是给我闭嘴吧,要是你来安慰我,只会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
庄景玉立马乖乖住了嘴。 这与害怕什麽的没有半分关系,庄景玉只是不得不承认,林烟说的,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已。
而他也实在不愿意,再让自己的无心过失,伤害了眼前,这个宁肯独自一人苦苦强撑,也绝不肯接受别人丝毫同情怜悯,自负脆弱有如一只孔雀的,骄傲少年。
空气就这麽安静了片刻。忽然林烟抬起头来,转了转掌心里的手机,视线移开手掌落到庄景玉身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郁闷不爽的事情那般,皱了皱眉头,淡淡开口问道:“哦对了,刚刚我说,我要折磨折磨你,做一些,贺均不敢做,而我敢做的事情──”有意停顿了两秒,林烟死死盯著庄景玉那一张仍旧波澜不惊的脸庞,心中的怒火止不住地越燃越盛,越烧越旺。他一字一句,说得颇有几分那麽咬牙切齿的痛恨味道,“难道……你、不、怕、吗?”
然而面对林烟极有可能到来的发飙,庄景玉却只是同样毫无惧色地直直盯著他的眼睛,然後,缓缓摇了摇头。
於是林烟果然脸色一白,刷地就怒了。他猛地一甩手机扬起手掌重重拍了拍面前的茶几,也顾不上那有多疼了,直接放开嗓子,就冲面前气定神闲不动如山的庄景玉低吼道:“你为什麽不怕!?你凭什麽不怕!?啊!?你以为我刚才就只是跟贺均说著玩玩儿,当真不敢动你吗!?”
额头青筋暴跳,眼中红光如血──老实说,林烟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很凶的。可是偏偏庄景玉不知是眼睛还是脑子哪里出了毛病,竟然觉得眼前这个样子的林烟很有那麽一些天真可爱,像极了一个处处争强好胜的小孩子那样,倒是比其之前,多出了那麽几分有血有r的活泼味道。
庄景玉抿了抿嘴,大概是在思索自己到底如何跟林烟解释,才不会惹得他更加生气。
“没有,我没有觉得你不敢。我知道你敢,”最後庄景玉决定总之先顺著林烟的意思说准没错,等到林烟平静下来了然後他再……“可是,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那样做罢了。”
林烟听了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不过因为被对方给顺了顺毛,因此心情倒也变得稍微舒畅了些。於是他渐渐收敛了方才浑身上下因为一时刺激而瞬间紧绷耸立起的尖刺,冷冷看著庄景玉,森然道:“哼,应该不会那样做……这又是为什麽?你自恋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庄景玉没有介意林烟的冷嘲热讽,仍旧摇著头温和道:“不是自恋,就是最简单的直觉。”
直觉……
林烟被这个词儿给狠狠噎了一下,却恨不能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去嘲笑庄景玉:“直觉?呵,直觉……你居然会相信这种东西!?哈哈!庄景玉!你怕是被黎唯哲给上多了,把自己当成女人了吧!”
他以为这样说,就算庄景玉不生气,也起码也显露出一点不高兴不自在的神情。
然而现实毕竟还是令林烟失望了。无论他怎样目不转睛地死死盯著庄景玉,力图从对方脸上瞅出哪怕一丁点儿不满难堪的痕迹,庄景玉都用他那一派始终如一的温润如玉,将自己心底那点儿翻江倒海的恶毒心思,击败得,溃不成军。
林烟咬咬牙握了握拳头,心中怒火不受控制地猛然蹿高了一丈。尽管他知道庄景玉其实什麽事情都没有做,也什麽歪念头都没有动,只是无比真诚地说了句真心话罢了,然而他还是感觉自己,受到了对方可耻的怜悯,和可恨的奚落。
其实林烟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无论怎麽看庄景玉,都觉得是对方,在那儿装神弄鬼;是因为他先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可怜卑微的位置,所以才无论怎麽看庄景玉,都觉得是对方居高临下,高高在上;是因为他自己放不下,不甘心,满怀愤恨和自卑,所以才无论庄景玉做什麽怎麽做,或者压g儿对方就什麽都没有做,他都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觉得,那个人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展现的每一个表情,流露的每一抹眼神,都是在试图对自己,进行百般羞辱,极尽嘲弄。
“……嘁。”
林烟到底不愿再让自己的愤怒失控暴露了他潜在的虚弱和在乎,於是压抑良久,千言万语,原本想要冲著庄景玉咆哮而出的脏话,终是都化为了一句暗沈嘶哑,意味不明的,“嘁”。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不打算折磨你,”林烟复又重新低下头去,拾起手机看著屏幕,也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不怎麽光彩的出尔反尔,还是确乎出他最初的真心实意。只见林烟不甚在意地地耸了耸肩,冷笑道,“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怕了,而是因为我觉得,折磨你也没什麽意思,我要留著你折磨黎唯哲,那才最有意思。”
“……”
庄景玉愣了愣。这一次,他与生俱来的宽和容忍,好像没办法,再在脸上继续下去了。甚至於指缝交叉的双手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那麽苍白紧绷。
林烟敏锐地扫过这一切细致入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的瞬间,仿佛终於大仇得报那般,放肆地笑开了:“哈哈!怎麽?你担心了?害怕了?一想到黎唯哲发现你不见了会很著急很紧张,你难过了?你惊慌了?……你他妈怎麽这麽自恋啊!”
乓──
沈沈一声闷响,是林烟,重重踢翻了面前的茶几。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眼球充血拳头紧握,心头刚刚好不容易才镇压下去的那一团小火苗,很明显,被唯恐天下不乱的春风,吹而又生了:
“庄景玉你知道吗!我就是最讨厌你这种地方!没有自知之明,呵呵……没有自知之明……但偏偏……也不需要那劳什子的自知之明!”
“因为黎唯哲就是喜欢你!”
“因为你不见了黎唯哲就是会紧张会著急!”
“哈哈!你看看这几条短信!你看看这几条短信!你还在贺均手上的时候他就怀疑我!他就怀疑我!”
“喜欢他的人有那麽多,有那麽多……可是他偏偏谁也不怀疑就单单怀疑我一个!他想也不想就觉得犯人应该是我!就觉得只有我林烟才这麽丧心病狂畜生不如!会做出这种事情!”
“在他心中我林烟就是有这麽坏!有这麽坏!”
“哈哈!你看看他说什麽?你看看他说什麽!……他说啊,林烟,你要是敢动庄景玉一g汗毛,我就把你关进黑屋子里,一辈子。”
说到这里手机终於像垃圾一样被林烟给狠狠甩了出去,庄景玉躲闪不及,或者他也g本没想过要躲。於是只听见!当一声闷响,那被林烟的体温所捂热了的坚硬金属盒,便重重地,砸到了庄景玉毫无防备的裸露额头上。
在那一瞬间袭来的强烈晕眩的剧痛,和摇晃模糊的视线里,庄景玉隐约看到面前的林烟又哭又笑,脸上既挂著汹涌如潮的泪水,嘴角又噙著疯狂残忍的大笑,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兽,神经质一般在原地惶惶不安地打著转,干涩喑哑的喉咙中,发出一阵阵绝望受伤的低吼声。
“他明明知道我最怕黑了……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了……他明明知道……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哈哈!记得我以前不听话,他就这样惩罚过我……他关了我一天一夜……关了我一天一夜……那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什麽人都没有,什麽声音也没有,我都以为自己就快要死在那里面了……”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可是他现在竟然为了你,还要这麽对我!!!还用这个来威胁我!!!”
“庄景玉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干脆就这麽杀了你!然後我也去死!就让黎唯哲既没办法惩罚我,然後就这麽痛苦寂寞地活一辈子!”
“……”
庄景玉无话可说。
额头有温热黏稠的红色y体,蜿蜒顺著发鬓,擦过眼角,缓缓流了下来。於是原本就不怎麽开阔的视线,如今,就又可怜地缺失了一片。那儿仿佛蒙上了一层红纱,让眼前正在发生的人和事,都仿佛浸泡在一汪绵延飘荡的血海中那般,一拉一扯里,都显得那样诡异和扭曲。
庄景玉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眼前人此刻的绝望无助,他一分不差看在眼里,黎唯哲曾经的凶狠残暴,他滴水不漏听在耳里──可是,哪怕如此,庄景玉也没有因此更加同情林烟一分,抑或,产生出半点,想要离开黎唯哲的念头。
他反而愈发感到後怕和庆幸。原来一个人想要在这世上找到另一个自己真心喜欢,并且也真心喜欢自己的人,竟然是这麽一个,艰难而残忍的奇迹。
你要打败多少敌人,千山万水,踏破铁鞋,才能终於寻到,那一个对的人。
而他又要抗住多少诱惑,漫漫长夜,寂寞如雪,才能在真正对的那个人满身伤痕寻来之时,仍旧是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这样孤独的天意,庄景玉不会让出去。
虽然庄景玉知道,如果自己这时候去安慰林烟什麽,“没关系,以後你也一定会遇到真心喜欢你并且你也真心喜欢的人的”──这种话,纯粹是属於哪壶不开提哪壶,站著说话不腰疼;不过眼看著林烟都已经在他面前难过成这副惨样了,如果自己真就这麽从始至终无动於衷地坐著,冷眼看著,袖手旁观著的话,那也实在,不是心地柔软的庄景玉,能够做得到的。
於是苦思冥想了老半天,最後庄景玉拿出纸巾忍著疼揩了揩额头上的血,到底也只能无比苍白地挤出来一句:“其实我、我也一直都很纳闷……为什麽黎唯哲……会放著你这麽美的人不喜欢,而偏偏……”
“喜欢我”这三个无比欠揍的字,临到喉头,庄景玉很聪明地及时吞进了肚子里,没有讲出来。
林烟这时候渐渐笑累了笑够了,听见庄景玉这一句,虽然竭力掩饰其中深意,然而安慰的意味还是喷薄欲出不言而喻的蠢话,歇斯底里的神情却非常奇怪地,反倒慢慢归於了冷淡平静。他沈默了半晌,低低一笑:“算了,结局已经如此,原因究竟是什麽,已经不重要了。”
庄景玉无言以对。
林烟走过去弯腰将手机捡起来,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劈劈啪啪地按键盘,而是懒懒往後一靠,然後仰头看著和地板差不了多少的,同样灰扑扑的天花板,仿佛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那样,目光穿越记忆的重重浓雾,眼神空洞而悠长:
“你高中时应该也有听说过,当初全校之所以传出我和黎唯哲开始交往的消息,是因为有一天体育课,你们下课回来的时候,教室里,我正好,在和黎唯接吻。”
“後来我有听说,那时候你们都在传,应该是黎唯哲,先主动来吻我的。”
“我一开始感到很纳闷儿,但是後来一想,又觉得,大概是因为你们都以为,黎唯哲那麽轻浮霸道,而我那时候看起来又冷又傲,所以谁先主动,这种事情,应该是一目了然的。”
“呵呵,其实你们都错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当初是我,先主动去招惹他的。”
林烟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锺──又或许是几分锺。眼底缭绕的雾气将他闪烁的目光,湮灭在幽深的回忆里。
“那天正好是我旷课很久以後的第一次返校。中途我是有零零散散地听说过,咱们班转来了一个大少爷,他喜欢美少年,为人放纵轻狂,做事跋扈张扬……但听说了就是听说了,什麽也没有剩下。”
“再说,原本我最讨厌的,其实就是这种人的。”
“……可是,那天我回到学校,推开教室的门走进去,就看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按著页脚,斜著脸,塞著耳机,正在一边听歌一边看书。”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流在他的侧脸上,那场景实在太漂亮了,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哦对了,你知道那时候黎唯哲在看什麽书吗?哈哈,我发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无比震惊,然後就简直想要当场笑死。”
“他看的居然是《红楼梦》。”
“哈哈!对啊,《红楼梦》,是《红楼梦》!所以你能想象吗?一个看起来那麽英俊帅气,完全是属於运动系而不是书生型的大男生,那麽认真地在读著的一本书,居然不是什麽《花花公子》或者《体育世界》,而居然是《红楼梦》!”
林烟似乎回忆到了开心处,而庄景玉听到这里,嘴角也忍不住漾起了一抹浅淡不为人察的羞赧弧度。好像一瞬间两人之间的情敌关系和尴尬罅隙都蓦地消失不见,烟消云散了。
或许因为他们俩都同样醉倒在了,那样一个虽然矛盾异常,然而却无比真实,极富魅力的,名为黎唯哲的,致命毒药里。
於是庄景玉真的只是无心无意地开口冒了句:“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那麽热爱文艺了那?嗯,也对,他最喜欢看的电影就是《花样年华》……哦对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艾略特的《荒原》,唔……好惭愧,我都看不懂……”
“你给我闭嘴!”
“……呃?”
庄景玉猛地回过神来,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哪里还是刚刚那一副满脸沈浸在温馨回忆里的幸福表情,早不知何时已经给气得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瞧那副,真是恨不得一口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黎唯哲最喜欢看什麽电影了不起吗!?你知道黎唯哲最近在看什麽书了不起吗!?呼……好,好,就算是你了不起,但是至少那个时候的黎唯哲是我的!是我的!!就只是我林烟一个人的!!!”
“……”
这一番话让庄景玉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其实他倒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林烟这段歇斯底里不合逻辑,一听就很明显只是狡辩甚至诡辩的争辩,显得有多可怜;庄景玉只是真的没有办法理解,林烟这种撕心裂肺孤注一掷的坚持,意义,究竟在哪里。
不过不管怎麽样,庄景玉都还是很听话地,再次乖乖闭了嘴。
林烟喘了口气,通红的眼眶,逐渐恢复了澄澈清明。
“……我就是一见锺情上了这个人,”他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双唇,神情倨傲而苍凉,固执并倔强,“我就是对黎唯哲一见锺情了。因为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对我说,其实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的无聊,和寂寞。”
“那时候他还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所以发现了追求对象,我心里面原本是很欢喜的,结果突然间就变得不痛快了。然後我走过去故意轻轻撞了撞他的桌子,将他的耳机碰掉了。”
“音乐声一下子就放了出来。”
“那是一首非常舒缓温柔的钢琴曲。你知道像他那样的男生,听的居然不是什麽摇滚朋克,而是像那样一首高贵典雅的纯音乐,本来是很奇怪的。不过他都已经翻著《红楼梦》在看了,所以这麽点儿奇怪,倒也不足为道了。”
“後来我疯了一样地去找过这首曲子,将它下载到手机里,然後一直,单曲循环到了现在。”
“不过说是单曲循环,其实整部手机里,也就只有这一首曲子而已。“
“可是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坏习惯,究竟什麽时候,可以停下来。”
林烟的声音又低又轻,神情恍惚;看样子,是已经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被我碰掉了耳机,他当然立马就抬起头来看我这个罪魁祸首了。啊,你不知道,他当时皱著眉头的样子真是特别帅,简直英俊极了。眼睛又黑又亮,鼻梁又直又挺,嘴唇又薄又细……”
“於是,接下来,就如你们後来看到的和听说的那样,我一时没有忍住,就这麽低下头去,一口亲上了他。”
“他最开始是有那麽一点吃惊,不过说到底,还是没有拒绝我。”
“呵呵,这种结果我早猜到的。因为我真的看得出来,他和我,都一样寂寞。
林烟说得恍恍惚惚,而同样庄景玉,也听得牵肠挂肚。
虽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那个场面,可是现在仅从林烟的描述里,他也能够完全想象得出来,那个时候的那间教室,一定是美得,不似人间。
陶醉归陶醉,但若要说嫉妒,庄景玉也不是真的就大度到了绝对没有的程度。不过相比起这个来说,此时此刻的庄景玉更多感受到的,其实反而是一种劫後余生的庆幸:这样从外貌上如此般配的两个人,其中他喜欢的那一个,最後竟然,也喜欢了自己。
这样一个看似无理取闹,啼笑皆非的结局,对於像庄景玉这样一个传统人家和乡下孩子来说,却隐隐带上了一股宿命的味道。尽管庄景玉为人认真,做任何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可是有时候他依然真心觉得:其实这世间一切,冥冥中,都自有老天注定。
那边林烟已经彻底回过了神来。
他站起身,走到餐桌旁单臂抬起一只凳子往庄景玉身边沈沈一放,然後缓缓坐下,目光幽深无底,怔怔望著眼前这一张,明明同自己完全不能相比的,平淡无奇的脸庞,惨然笑道:
“想当初你们大部分人都还在赌,说应该是黎唯哲对我先动心呢。哈哈,现在想想,真的是太搞笑了。”
“其实他对谁都没有动心。这也就是为什麽,那时候他明明都已经轻浮放浪成了那副样子,而我也丝毫没有感到生气的原因。”
“可是很讽刺地,这居然也是我,後来心如死灰的原因。”
“因为那个‘谁’里,也包括了我林烟。”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心目中最特别的那一个,可是我最终,还是失败了。”
“是我忘记了,最初是我先去吻他的,因为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超不出可有可无的范畴。”
“……”顿了顿,林烟抬起手指轻轻划过了庄景玉的脸,动作是他难得一次的纤细温和,从眉心,到鼻骨,落唇间,“我想要找一个同类,可是我没想到,他想要的,竟然会是一个互补。”
他的神情里既有怨也有恨,既有不甘不愿,却也有心服口服。声音遥远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深处,空旷传来那般:
“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了,庄景玉。”
庄景玉呆呆望著林烟,鬼使神差地,不知怎麽就突然接了句:
“如果我也可以互补你,就好了。”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有霎时的愣住。
片刻後林烟率先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复杂,可最终还是轻蔑地笑了笑:“拉倒吧你,我才看不上你的互补。”
而庄景玉说出了那句话,和听见了林烟的回答以後,说实话,真没觉得有什麽难堪或者尴尬。事实上只要不是那种方式(当然林烟也瞧不上那种方式),无论是怎样的互补和救赎,他都愿意去做──
只要林烟,也肯的话。
不过林烟当然不会肯。
他拿出手机直接按下一个键,快捷拨通了黎唯哲的号码,冲著庄景玉挑衅地眨眨眼睛,做了个口型:【你等著看好戏吧】
“……林烟,你想做什麽。”
几声过後,黎唯哲接通了电话,声音不复庄景玉记忆中的慵懒张扬,而是充斥著满满一片肃杀冷峻之气。
若非很仔细很仔细地听,一般人很那发现,那其中隐约难见的担心和焦急。
听到这里庄景玉真的觉得非常自责,也非常心疼。他好像都可以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勾勒想象出来,在黎唯哲知道自己不见被绑以後,那一副惶惶难安的愤怒模样。
而那样脆弱著急的黎唯哲,在庄景玉的心目中,应该是从来,不存在的。
在庄景玉的眼睛里,黎唯哲应该永远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王,又或者勇於叛神的恶魔一样,永远都是那麽意气风发,那麽飞扬跳脱,那麽光彩夺目;永远,都处在金字塔的顶端上。
可是现在,他却因为喜欢自己而有了软肋;又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无能,而被别人戳中了软肋……
尽管心底一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庄景玉,你不应该这样想;可是一旦感情在那里,他又怎麽能抑制住自己,不去这样想。
现在庄景玉只想要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顾,就这麽一路飞奔到黎唯哲的面前紧紧抱住他,然後告诉他:无论林烟有多麽好,我也不会,将你拱手让给他。
短短思绪骤变的数秒之间,黎唯哲似乎又在那头冷漠y鸷地冲著林烟说了几句什麽。林烟听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忽然唇瓣好像电影慢镜头那样缓缓启开,一字一句,令人惊悚地开口了:
“黎、黎唯哲……我、我不是林烟……我是……庄景玉……”
! ! !
庄景玉刷地瞪圆了眼睛。
说话的人是林烟没错……
可、可是……
这分明、这分明……
就是他的声音!!!
第五十三章
一时间庄景玉整个人都懵在那儿了。原本以为只有在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夸张桥段,现在居然就这麽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他从来没有想过林烟居然还拥有这种才能……不,应该说,庄景玉从来没有想过,尽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是这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能够随心所欲模仿变声的能人异士──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三次元版的怪盗基德。
大概这道惊雷实在是把庄景玉给霹得太厉害了,因此导致他很久很久都没能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只能呆呆愣在一旁,始终保持著一副瞠目结舌的傻样,手足无措地听著林烟使用著他的声音,模仿著他的语气,琢磨著他的停顿和断句,甚至将他讲话时一贯难改的唯唯诺诺和吞吐胆怯,都掌握得那麽惟妙惟肖,炉火纯青。
明明自己没有开口讲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然而此时此刻萦绕在庄景玉脑海耳畔的,却全是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属於他自己的声音。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可也太玄幻了。於是就在这样一片不甚真实的恍惚里,庄景玉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其实林烟就是他自己,并且马上就要将他取而代之的──如此可怕,并且荒诞的错觉。
不过林烟也确实是太胆大包天,也太肆意妄为了。明明都已经在黎唯哲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到了这种程度,可是此时此刻在他的脸上,却丝毫瞧不出任何一点儿紧张害怕抑或惊慌失措的痕迹。甚至他似乎也完全不担心坐在一旁的正主儿会突然冲过来朝著话筒大吼一句,“黎唯哲!别信他!别信他!他是林烟!他是林烟!我、我……才是真正的庄景玉!”──这种揭穿他的话。大概他相当有自信……或者不如说,他是对庄景玉的傻气,很有信心。
可是渐渐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因为林烟发现他自己,竟然慢慢说上瘾了。
那些唯有在真正的情侣之间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吐露出来的心声之语,肺腑之言,那些唯有在真正疼爱自己的情人面前才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的伤心难过,撒娇抱怨,那些……他一直都想要跟黎唯哲说,却始终不敢,也永远不可能被对方给予这个机会说出口的,他一生一世全心全意的依靠与爱恋──如今,却都在这个假扮庄景玉的难得机会里,那麽幸运而又那麽可悲地,一股脑儿,通通涌泻了出来。
他说:“黎唯哲,我、我没事……你呢?”
他说:“黎唯哲,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我真的很好……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他说:“黎唯哲,是我错了,我不该那麽笨的……”
他说:“黎唯哲,我回来就跟你认错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说:“黎唯哲,我好想你……”
“……”
安静如水的房间里徐徐流淌著林烟这一句句轻缓恍惚,近乎呢喃的低语。只是这些话的意思,未免一句比一句,显得模糊和暧昧:将它们置於庄景玉的身上,其意自然是浅显易懂不言而喻;可若是将它们放到林烟的身上,在深谙内幕的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更是,别有一番苦味。
而这种尴尬的双关也让庄景玉听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说出这些话的声音,还恰巧和自己的毫无二致,如出一辙呢。
不过幸好,林烟也不敢太过放肆张扬了。毕竟他很心知肚明,虽然他想对黎唯哲说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尽──或许穷其一生,也都说不尽;可是如今的现实是,既然他顶著庄景玉的身份和声音,那他就必须要考虑到庄景玉的习惯和x格,不可能指望著在这片刻之间就完全释放掉自己多年来层层压抑累积的委屈和爱意。若是太过放纵夸张,那麽後果毋庸置疑,就是被黎唯哲给狠狠揪出来,然後嘛……呵呵,说真的,林烟倒是不怕黎唯哲对他的惩罚,反正他都已经半推半就地让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绑架了庄景玉了,那麽现在再多出这麽一条不伦不类滑稽可笑的罪行,其实也真的无所谓了。只是如果真那样儿的话,那可就大大地不好玩儿了呀,不是吗。
这般想著,林烟忽然止住声音深深吸进一口气,努力压抑住自己想要继续跟黎唯哲开口讲话的欲望,高挑著眼角斜睨了一旁早已听得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的庄景玉一眼,蓦地冷然一笑,扬起握住手机的那一只手高高举到庄景玉渗满细汗的鼻尖儿跟前,极尽挑衅地晃了几晃,然後重重,按下了免提键。
庄景玉全身一僵,随即脸色瞬间就变得愈发惨然灰败了。他知道林烟这是在跟他耀武扬威:虽然接下来的话无论多麽温柔多麽宠溺,都是黎唯哲跟“庄景玉”说的;可是,听的人是假的,而正主又正坐在一旁,那又……怎麽能一样呢。
两个人各怀心思,只是显露在外表上,却是一个坐立不安,而另一个,则是趾高气扬。直到沈默许久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黎唯哲沙哑低沈,隐隐听著,似乎还略带叹息的一句:
“……够了,林烟。”
“……”
林烟刚准备往後抽回的右手,好像录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死死地,僵停在了半空。
而坐在林烟对面的庄景玉,听见黎唯哲这四个字的瞬间,也是同样回不过神来地狠狠一怔。
免提键依然开著,黎唯哲好听的声音顺著繁杂绵延的电波,在有如墓地一般死寂幽邃的房间里,好像平地惊雷,字字炸开涟漪:
“你一直想对我说,但始终没有机会说的话,刚刚,都说够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说够没有说够没有说够!永远也不可能说得够!
“可是就算没有说够,我也不会再继续听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情我不用你告诉我!我不需要你这麽直白地对我说!我不想听你这麽直白地对我说!
“对了,你刚刚一共讲了五分锺。”
五分锺?呵呵,看不出来你黎唯哲倒还挺有心的。可是五分锺又怎麽了!?五分锺我的话还没有说到个零头呢!难道区区这麽点儿时间你就已经嫌太久了吗!?哈哈!你怎麽不想想你和庄景玉还要在一起呆一辈子呢!?那麽长的时间,我诅咒你们日後两看两相厌!
“呵,我和庄景玉的未来就不需要你多c心了。我记著时间,一是为了测试我自己,二,然後也就是为了告诉你──”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我只说这一次,哪怕你再不想听也得给我听清楚了林烟,五分锺,就是我黎唯哲,能够对你容忍的极限。”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黎唯哲你给我闭嘴啊!我拜托你给我闭嘴啊!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换算成我对你的感情值。”
黎唯哲你太残忍了……你为什麽不去死……哈哈!你为什麽不去死!当初我为什麽不直接在床上就杀了你然後我们再一起死!!!……那样就太好了……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不管你信不信,林烟,反正,这已经是很多人都想从我身上得到,但是穷其一辈子,他们也不可能得的到的了。”
哈哈……哈哈哈!我信!我信!!我当然信!!!你人这麽好……你人这麽好……我为什麽不信?我为什麽不信呢!?喜欢你的人太多了……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别说你五分锺的耐心了,恐怕就连你一秒锺的正视都还要不到呢……哈哈!这样说起来的话,那我林烟已经算是很幸运的,已经很该知足了,对吗?
这一次,手机那头的黎唯哲没有再像刚刚那样,很快就自顾自地,往下接过话去。冰冷的沈默穿越电波,如同一只y鸷狠厉的秃鹰,盘旋低徊在林烟的头顶。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凄厉,仿佛是在狂妄地对他说著:别挣扎了,别奢望了,今日此刻,就是你命中注定的死期。
最後,等到这一段,後来事实证明分明只有很短很短,然而感觉起来,却仿佛是经历了整整一个前世今生那般的一分锺光y终於过去,黎唯哲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口气里,虽然没有自责没有愧疚没有後悔更没有心疼,然而毕竟,还是带上了一抹发自真心的无奈叹息:
“林烟,这麽多年我给你的,都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是你,要的太多了。”
啪──!──劈啪──
回答黎唯哲这一句,以前从未听过,并且从此以後的人生,应该也再无机会听见第二次的解释之言的,是林烟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将手机往前凌空一记猛摔,狠狠砸上对面墙壁所发出的,临终惨叫声。
只是那东西在飞过去的瞬间,又一次“无意”中擦到了庄景玉的左边额头。巨大的力道加上坚硬的金属外壳,让庄景玉刚刚才看起来稍微好转了那麽一点儿的苍白脸庞,又一次变得鲜血淋漓血r模糊,光是看起来,都已经怪渗人的了。
然而庄景玉却是一声没吭。除了最初惊吓的那一秒之外,他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随意拿出兜里的纸巾胡乱在额头上抹了几把,庄景玉便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面前这个,早已经直直凝望著他的林烟。
林烟真恨不得活活剜了此时此刻横在他视线里的,这一双如玉一般清澈柔软,而他永远,都不会有的眼睛。哈哈!那到时候等到黎唯哲终於急巴巴地赶过来,他就会看到自己还给了他一个,好玉已然不再,脸上唯有瞪著一双血淋淋的黑窟窿的,半死不活的残废人了。
他看黎唯哲那时候还会不会爱他!哈哈!既然黎唯哲最初对庄景玉心动就是因为这样一双眼睛惹的的话,那他林烟倒还真想要看看,如果庄景玉没了这双乱勾人的眼睛,那他黎唯哲,到底会爱不爱他!
这个想法很狠毒,就连林烟自己也承认。因此他也大概猜到了,自己现在的神情。应该是异常狰狞扭曲的。所以当彼此对视良久,庄景玉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林烟一瞬间,就听傻住了。
他看见庄景玉嘴唇轻动,展颜莞尔的瞬间,原本从来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整个五官,好像都被对方眼底绵延透出的玉光给点亮了那般,温暖轻柔,有如春风拂面:
“林烟,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若是放到以前林烟一定会一脚踢飞庄景玉,然後一边愤怒疯狂地踩打他一边歇斯底里地朝他大骂,“你在嘲笑我!?你居然敢嘲笑我!?你他妈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嘲笑我!!!”
可是这一次,这一刻,林烟没有──或者说,似乎是g本就忘记了,要这样去做。
看见眼前的人明明两边额角都还涓涓淌著血,但偏偏还满挂著一脸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诋毁的真诚笑容,林烟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忽然就浮起了刚刚庄景玉对他说过的那一句:
【如果我也可以互补你,就好了】
而现在,虽然林烟永远都不会告诉庄景玉,但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不是不稀罕庄景玉的互补的,只是这一份温暖,他俨然,已经要不起了。
虽然刚刚林烟讲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同类,可是说实在的,当一个人真的已经寂寞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的时候,其实无论是同类的互相倾诉还是互补的给予安慰──无论哪一种,只要能让他不再孤独,他都很无所谓。只是林烟未免有点太过倒霉:他至今为止所有遇到过的同类,都非常幸运地找到了别的互补,而不幸没有任何一个互补,能够驱散他,那一份渗透骨髓,冰凉入梦的孤独。
事实上这样的悲剧直到现在也是,并且大有愈演愈烈,达到高潮的趋势:和他最像的同类,与最能予他温暖的互补,抛下他,终成眷属。
於是林烟想,即便他还不太能够释然,但是他竟终於可以理解,黎唯哲对庄景玉,那样独一无二,宠若珍宝的真爱与珍惜了。因为不是每一个人这一生,都有幸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才会懂得珍惜,又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会倍加珍惜。
林烟思绪良多,忽然眉目一垂,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不再看庄景玉了。
然而就在庄景玉以为彼此又一次即将陷入那片尴尬无言的寂静中时,却见对方神情寂寥,悠悠问道:“对了,庄景玉,庄景玉……”他细细叫了两遍,似在品味,“你的这个名字,当初,是谁给你取的?”
“嗯?”
庄景玉闻言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的话题怎麽会突然间转换得那麽快,居然会莫名其妙地问自己这麽一个,和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完全不相符的奇怪问题。
不过奇怪归奇怪,有问必答的好习惯还是让庄景玉立马坐直了身子,一边回忆一边道:“啊……这个名字……嗯,中间的景字是因为我这辈正好排到景字辈,所以是一定得要的。至於最後的那个玉字……唔……”说到这里庄景玉似乎是不大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感觉有些说不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瞧著也都憨厚赧实得紧。後脑勺,最後他十分腼腆地笑了一笑,终是架不住林烟的无言压迫,从实道来了,“嘿嘿,最後的这个玉字,不瞒你说,也、也不怕你笑话,反正过去听我爸爸讲,当年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貌似很厉害的算命先生刚好从我们村儿路过。哎你知道,农村就是挺信这些的,所以我爸爸就请他进家里来给我起字。结果他瞧了我老半天,呃……听、听说,还把我全身上下都给捏了一遍,最後……就给我起了这个玉字。理由到底是什麽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反正就是一大堆拗口的古文,唔……好像是什麽,玉,石之美者,有五德……呃,然後後面就是一大段讲那五德到底是什麽的。嗯,所以我想,可能就是希望我有很好的品德,以後,能做个好人吧。”
最後庄景玉给自己的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含有的深意,下了这麽一个定论。
林烟认真听完,神情一成不变。只是在静静想了一会儿之後,他忽然就笑了: “你爸爸後来给了那个算命先生多少钱?”
“……啊?”听到这个话庄景玉霎时就囧了。虽然他是知道林烟的思维有够跳脱的,可是也想不到居然能够跳脱到这种程度啊,“呃……这、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啊……”
“呵呵,应该多给点儿的。你看,他给你起了一个多好多适合的字啊,”林烟始终没有将视线移开窗外,眉眼疏离,语气冷淡,“不是都说名字决定命运吗,你现在果真就和玉一样,石之美者,又温润,又坚强。黎唯哲也像得了绝世好玉那样把你给宠著疼著,永永远远,都放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如果是在以前,这麽一番直白露骨的赞美只会让传统内敛的庄景玉听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可是这一次,庄景玉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好像隐约猜出了林烟接下来要讲的话的一个模糊大意,可至於那究竟是什麽,他又毕竟不是个心思玲珑,纤细敏锐的机灵人儿,虽然勉强捕捉到了影子,但也始终抓不住正主,看不清明。
直到他听见林烟轻轻吐出一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也忽然间变得很远很远,远得好像雏鸟长好了翅膀,上下扑扇著,一路飞出了眼前那一扇,林烟久久凝望的天窗。
“我终於想明白为什麽黎唯哲会喜欢你……还有大家,还有他们那麽那麽多人,为什麽,也都会喜欢你了。”
“我太笨了……我真是太笨了……可我其实明明一直都很聪明的,只是一遇到黎唯哲,我就聪明不起来了……”
“对啊,我怎麽以前就没有想到呢。你是一枚玉,一枚好玉,而我……我只是一缕烟,一缕轻烟而已。”
“一个可以既高雅又尊贵,可以万世长存永垂不朽,一个既低贱又卑微,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且很快,大风一来,一吹,也就散了。”
“什麽都不会剩下,什麽痕迹都不会留下。白白来这世上一趟,等到消失了,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
“够了林烟……!”庄景玉实在再也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忽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想要阻止林烟的自怨自艾。
“你给我闭嘴坐下!”林烟却比他更加雷厉风行气魄十足地吼了回去,“你他妈都已经把老子看上的男人透支好一辈子了,怎麽!?难道现在还不准我多发泄几句啊!?”
“我、我没说不让你发泄!可、可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刚刚那……那能算是发泄吗!?”很难得庄景玉这一次没有再向林烟的疯狂妥协。尽管他的声音依旧不大,但他仍然一字一句,义正言辞地和林烟较量了起来,扔下话回去,“你那分明就是在自虐!”
於是林烟一下子就彻底暴走了:“自虐?哈!哈哈!!哈哈哈!!!自虐……自虐……自虐!”林烟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著这两个字,眼底燃烧著熊熊火光,五官全部扭曲在一起,让原本美豔无双的整张脸看起来凶狠暴烈得厉害。突然他猛地一个弹身从凳子上跳起来,直接就冲毫无防备的庄景玉一个猛扑过去,然後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一阵猛摇,“庄景玉你个贱人!!!自虐……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指责我说我那是在自虐!?哈哈哈!真他妈搞笑!你怎麽不想想是谁逼得我现在只能这麽自虐的!?啊!不对……你最好应该想想是谁先把给我虐了的!?”
其实庄景玉这时候已经完全听不到林烟到底在说……在吼什麽,只觉得耳畔嗡嗡嗡嗡轰鸣一片,嘈杂得厉害。毕竟林烟虽然长相美豔但毕竟还是一个大男人,更何况他在盛怒之下的用力也实在不容小觑。庄景玉觉得自己现在不仅头昏眼花,被晃得想吐(刚刚额头两边靠近太阳x的地方被猛撞了两下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感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都已经渐渐续不上气儿,脖子上的紧致力道越箍越紧,范围越收越小……他是真的,就快要被林烟给掐死了……
“哈哈!结果你现在还有脸来跟我说我这是自虐!你想干嘛!?啊!?我问你你想干嘛!?你想推卸责任吗!?你想说我活该吗!?你想说黎唯哲名正言顺从头到尾上天注定就应该是你的吗!?啊……天哪我才知道原来你庄景玉你居然这麽不要脸啊!?”
“动什麽嘴巴,啊!?我警告你你他妈不准跟我抢话!别跟我说什麽真爱他的话只要他幸福了我也就开心了就不会受伤了这种从里到外都散发著一股心灵汤味儿的鬼话!现在我才知道这全都是放屁!全都是放屁!”
“庄景玉我真的想杀了你……啊!”
忽然林烟一声惨叫。
接著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样,轻飘飘往上飞出去,然而半秒锺後,却是!当一声巨响,重重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又脏又乱,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茶几上。
於是接著便是一阵劈里啪啦的跌碎声。
最後响起来的,是黎唯哲y冷至极的低吼声:
“你想真的杀了他?我现在就真的杀了你。”
第五十四章
黎唯哲赶到的时机真可以说是千钧一发,死里逃生了。虽然林烟现在正浑身抽搐地倒在茶几上,额头,眼角,鼻子,嘴巴……全部无一例外,冒血的冒血,流血的流血,喷血的喷血,吐血的吐血,看起来著实可怜得很。可是再看看此时此刻正倒在黎唯哲怀里的庄景玉,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太阳x旁的两道伤口在林烟的猛摇之下又一次裂开流血,苍白的脖颈上那两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掐痕,连眼白都已经翻出来了,眼瞅著基本上就只剩下往外呼气的份儿而没有往里吸气的命了!
这样看来的话,处在黎唯哲的立场上来说,这种惩罚对於林烟方才的疯狂行为而言,真已经算是,非常温柔的了。
过了好久好久,林烟忽然用力咳出一口血,然後勉强撑住桌面缓缓支起上半身,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两个,相爱至深的人。
黎唯哲皱著好看的眉头将庄景玉温柔半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慢慢抚捋著他的x口帮他顺气,一边拿准力道轻轻按压著他的人中,同时那两片细薄如刃的嘴唇还在始终不停地上下翻动,紧紧贴上庄景玉的耳垂,看那样子,应该是在低声安慰著什麽。
大概是,“别怕别怕,我来了我来了,我现在就在你的身边”──这样安定人心的句子吧。
林烟想。
於是他看著看著,视线忽然就变得模糊,而思绪,也忽然就变得恍惚了。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不甚清晰起来,影影绰绰,仿佛蒙上了一层柔软悲伤的薄雾。隐约里,黎唯哲皱著眉目的样子还是一如当年被自己撞掉耳机的那个瞬间一般英俊迷人,只是那一次,黎唯哲皱眉是因为自己,而现在,却是因为自己……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原来只有当时过境迁,回头再望来路时人们才会发现,所有一切都改变得那麽惊天动地,而又不知不觉。
脸上和喉咙全都在火辣辣地烧著发疼,x腔和喉咙里始终跃跃翻滚著怎麽压也压不住的血腥味,而就算不照镜子林烟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此时此刻,他从来都引以为傲的美貌,一定是比对面那个,正被黎唯哲给紧紧抱在怀里的人的脸,还要难看一百倍。
不过很神奇的是,林烟虽然这样想到了,但是他也好像,不是很在乎这些了。怔怔望著对面那两个相拥相偎的人,近乎自虐般地将黎唯哲对庄景玉的轻言细语的安慰,无微不至的温柔,掌上明珠似的宠爱,心肝宝贝般的关怀,生怕再大声一点就吵到了他的小心翼翼,生怕再大力一点就弄疼了他的手忙脚乱……林烟眼睛一眨感觉有别的温热y体和著鲜血从眼角淙淙流下,但他的嘴角却是轻轻往上一弯,莞尔笑了。
他是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想到就在黎唯哲刚刚对庄景玉产生兴趣,跟他提出游戏结束,不再继续玩儿下去的时候,自己百般挽留苦苦哀求无果,心里难过,就回了一趟北一的事情。那时候正值假期,学生们都放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如也,毫无人气。他假装自己还是青葱少年的高中生(其实也g本无需假装),随便胡诌了个忘记拿作业的荒唐理由,外带摆出一副可怜兮兮无比焦急的好学生模样给保安师傅瞧,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成功借到了钥匙,走进了当年,他第一次和黎唯哲相遇的,那一间教室。
教室格局有细微的改变但改变不大。桌椅虽然更新换代了但至少排列次序还是一如既往。只是那一天的阳光,再不复当年的盛芒,一片洒进来,再也照不到,那个人的脸上。
林烟站在门边静静呆了一会儿,痴痴望著不远处,当年黎唯哲的座位。然後他不禁想到,当初自己也就是这麽安静地站在这里,一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那个。正沐浴在一片柔和温暖的金色里,戴著耳机翘著双腿,手中还正捧著一本j装版《红楼梦》在读的,英俊帅气的大男生。
这样的情景复制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让那时的林烟恍惚产生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想著过去,一直想一直想,想到竟真以为他们,还能够回得去。
只是後来,以及此刻眼前的事实都无比残忍地向他证明了:错觉始终都是错觉,无论感觉再麽对,它也不是真的。
看看如今黎唯哲对庄景玉究竟有多好吧,如果没有足够的爱在背後作支撑的话,这样的担心温柔,是绝不可能有的。而最可笑的是,林烟当年竟然还自欺欺人地说服过自己,黎唯哲对自己已经很好很好,是他能够对别人好的极限了……哈哈!现在拿来和他对庄景玉的好比一比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拼下去,恐怕连个零头,都不会剩下。
大概自己,的确应该为庄景玉让出路来──林烟忽然,真心地这样觉得。当然或许在黎唯哲的眼中,自己也就从来没有过,挡到庄景玉路的资格。
毕竟,旧爱也许不必一定让位於新欢,但却始终,挡不住真爱的降临。
而对於黎唯哲来说,庄景玉不仅是新欢,而且还是真爱,他林烟又旧又假,拿什麽抗衡。更何况,那听起来威风凛凛的所谓的抗争,其实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向黎唯哲摇首乞怜,可悲可叹地要点施舍罢了。因为那样而得来的东西,林烟就算不骄傲也觉得,哪怕再好再想要,也没有意思了。
半晌,林烟收回自虐的目光,两眼无神呆呆望著地面,嘴角忽然自嘲地往上一扬,轻声惨笑:“你以前……无论我怎麽邀请哀求,也从来没有来过我家……今天……你第一次知道我住在这里,并且……还亲自来到这里……却居然……哈哈,却居然……是为了他……”
纤长苍白的手指缓缓抬起,颤巍巍指向黎唯哲怀中的人。然而黎唯哲看样子却丝毫没有再准备理会林烟的打算,忽然一下站起身轻轻松一把打横抱起庄景玉,抬起脚步就要直接往外走去。
“等等!”林烟猛地扯开喉咙大叫一声,尽管这样做的後果,是他又一次重重咳出了几口触目惊心的血来,“等……咳、咳咳……等等……黎唯哲,我要问你,你刚刚说……你现在就要真的杀了我,可、可是你看……你到底……还是留了我一条x命……”
林烟一边这样说著,一边转头怔怔望向黎唯哲,那一双早已沐浴在深红血海之中的眼眶,事到如今,却还在拼命拼命地眨著,濒死绝望的漆黑瞳仁里,好像回光返照那般,闪烁著一抹,临终的光芒:
“这是不是因为……你对我毕竟……还是念著旧情的……对、对吗?”
他终於问出这一句期许,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黎唯哲停下脚步。从进屋到现在,他终於舍得将他那一双,一直以来都无情到只看得见庄景玉,也深情到只装得下庄景玉的眼神,第二次,投s到了林烟的身上。
“……林烟,”黎唯哲静静看他片刻,目光如水,声音如水,无波无痕,无喜无悲,“以後,不要再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林烟心下一空,却连难过都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就听见黎唯哲口气淡淡,用一种,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那般的轻松口气,吐出了令他,永世再也无望可寻的冷酷话语:
“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就这麽算了。但是林烟,你知道,我从高中起就已经明确警告过你们每一个人,我最讨厌别人像一只疯狗一样,一直死缠著我不放。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顿了顿,黎唯哲抬起手指温柔抚过庄景玉脸上,那两道刚刚被击中的地方,看著庄景玉的眼神有多心疼,对著林烟的语气,就有多y冷,“以後,你离他远点。”
林烟听完霎时放声大笑。他倨傲地仰起脖子,笑得撕心裂肺,笑得歇斯底里:
“哈哈哈!不会原谅我?……不会原谅我!?哈哈!我告诉你黎唯哲!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原谅!你很清楚我最需要什麽!你很清楚我最需要的是什麽!哼,既然你不能给我那个,那别的任何东西,我都不稀罕!……老子都不稀罕!”
他说到疯狂处不禁猛地扬手随意乱挥,一下就扫飞了茶几上难得残余的几件壶瓶茶杯,一时间房间里劈啪!当的难听噪音,又再一次突兀响起,刺耳不停。
“还离他远点?离庄景玉远点?哈哈!我告诉你黎唯哲──不行!不行!!我不会同意……老子绝不会同意!!!”林烟目光如火恨恨死咬著下唇,一字一句,从仿若修罗地狱的深渊里沥血挤出那般,绝望凄厉,怨恨深重,除了黎唯哲的爱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救赎,“你当老子是傻子吗!?离他远点……离庄景玉远点……哈哈!那样的话,那我以後……我以後……还怎麽可能……见得到你啊!?”
其实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意味著,林烟已经承认,自己的确是,彻彻底底地完败了。并且还败得那麽可怜,那麽卑微,那麽无可奈何,那麽无能为力。
只可惜黎唯哲不会懂──或许也是不愿去懂,在这句话里,林烟对自己的深情,实在要远比他对庄景玉的怨恨,多得多得多。
谁让谁对谁有情,眼睛里,尽管世界那麽大,却也只看得到,那个人的身影。
黎唯哲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静静听完林烟的撒泼发疯,忽然冷笑一声,眼神危险地盯著他,y沈道:“你还怎麽可能见得到我?呵,林烟,我不知道你怎麽还有脸,跟我问得出口这句话!好,那我倒是也想质问质问你,当初是谁背著我偷偷搞小动作,害得我,也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庄景玉的?嗯!?啊,对……我想你大概是忘记了──或者你以为当年那件事情你真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没人知道?”
林烟一怔之下,脸色顿时变得灰败起来。
黎唯哲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又或许是因为,今天再一次差点儿永远失去庄景玉的担忧惶恐,终於彻底地,激怒了他。
“没错,我承认,当初的确是我无聊恶劣,想要捉弄捉弄这个又土又蠢,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惹我的庄景玉,所以才决定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好好教训教训他的,可是──”黎唯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犹如两片利刃,寒芒乍现,刀光剑影,“可是,我可不记得我那时候居然有坏到那种程度,不仅要让庄景玉在监狱里待上十年,而且还把他给扔到了只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强奸犯,才待的分区里去!”
听到这里林烟的脸色终於难看到极致,忽然哇地一声,喷出了好大一口血来。
黎唯哲见状顿了顿,神情不变,只是看对方已然如此惨样,倒不是说於心不忍,只能说是,不愿再多惹是非,徒增麻烦:
“如果不是庄景玉在监狱里连一年都还没有待满,就在我送你跑车作为分手礼物的那天,被我们俩恰巧碰见,後来我又专门去查了查……呵,林烟,你是不是就这麽打算瞒著我一辈子?然後,也就这麽毁了庄景玉的一辈子?”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也跟我一样,想不到他能在监狱里,碰上命中注定的贵人。”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刚把真相查出来的时候我是很生气的,林烟。所以我希望你现在最好不是在自欺欺人地想,这麽长时间以来我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你,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什麽所谓的感情。”
“不是这个原因,林烟。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一切都是因缘际会,都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如果不是你把庄景玉扔到那个分区里去,那他就永远也遇不上楚回。他大概会在原来经济犯的分区里满满熬过一年然後再出来,但是他那一生,就算没有全毁,也差不多毁了一半。”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也大概……永远,不能再和他相逢了。”
停顿了片刻,黎唯哲冷冷望著林烟:
“所以我本来已经原谅了你的,林烟。是你今天自己不听话找死……非要提醒我。”
林烟闻言愣怔许久,忽地凄凉一笑。方才还沐满红光煞气逼人的眼神,逐渐褪去钻心刻骨的仇恨,逐渐变得空空茫茫,呆呆傻傻: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对啊!对啊!这样说起来的话,倒一切都是我林烟咎由自取……都是我林烟自作孽不可活……都是我林烟死有应得!哈哈!天啊!原来我林烟居然才是你们俩的媒人……原来我林烟……我林烟……居然才是撮合了你和庄景玉的大媒人!!!”
“可是黎唯哲,你不得不承认我林烟就是眼睛毒,看得准!哈哈!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你真正感兴趣的人是柳君城,庄景玉只不过就是一个突然出现,扫了你兴头的蠢家夥而已,昙花一现,很快,也就过去了……只有我……只有我林烟才看出来了,你对柳君城,其实和对贺均,对我之流的人一样,没什麽区别,无非玩玩儿而已的命罢了,反倒是那个胆大包天冲撞了你的庄景玉,才是真正,让你动了心思的……”
“哈哈,看看现在的结果,不就很好地证明了一切吗?”
“啊……承认吧黎唯哲,是我真的太懂你了……是我们俩,真的太像了……你能在庄景玉身上感受到的温暖,我也能……我也懂。”
“对……黎唯哲你说得对……黎唯哲你刚刚说的简直太他妈对了!这一切大概真的都是命,都他妈是那什麽早已注定的宿命!就算、就算当初没有我林烟从中作梗,让你们有机会第二次重逢……哈哈!我想,像你们俩这样……这样……如此互补契合的两个人,即便再重新分开一百次,也还是能再次相遇,然後……坠入爱河。”
“所以我有什麽错!我有什麽错!?啊!?你告诉我我到底有什麽错!错在哪里了黎唯哲!?我背著你延长他的刑期!改掉他的服刑区!我不过……我不过就只是因为,很怕失去你……”
“我只是想要未雨绸缪,想要防患於未然,想要铲除其他一切有可能或者没可能的障碍,想要把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握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而已……”
“哈哈。”
最终林烟自嘲地笑笑,眼底恢复清明的一瞬间,就黯淡熄灭了全部的光亮。他终於停止了激烈疯狂的控诉,变得隐忍安静,同时,也是彻底地认命,和认输。
“好了……好了,黎唯哲你就别著急著纠正我了,我现在当然已经知道,其实我从来,就没能真正将你的爱,握到手心里过。”
说出这种话需要勇气,其实林烟觉得自己还没有。他只是,连自欺欺人的底气,都已经完全消耗殆尽。
顿了顿,林烟胡乱抹了一把脸,满手鲜红。
不过他也顾不上那麽多了。
“我能问你最後一个问题吗?黎唯哲。”
黎唯哲听见了没有说话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但看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样子,林烟知道,黎唯哲这是在无声地催促他,有话就快说。
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如果硬要找的话,会发现,也还是有很多默契存在的。只是林烟很清楚,黎唯哲,都看不上那些。因为在本质上黎唯哲其实是一个非常感x的人,他崇尚的是那种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默契感,正如和庄景玉那样的心有灵犀灵魂相契,是一种不需要後天培养和长年训练才能得来的,属於茫茫人海中只要有你,我就能一眼找到你的,相通相应。
不像自己和他之间,每一种默契感,其实都是自己首先拼命琢磨出来,然後拼命累积起来,最後再拼命保存起来的,可悲的习惯。
收回越想越远的心思,林烟咬咬牙努力咽下一口血,冲黎唯哲问道:“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透露过我会模仿别人的声音这件事,所以刚刚你是怎麽认出来,那是我,而并非庄景玉的?”
黎唯哲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林烟犹犹豫豫搞了半天,居然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这种,g本没有问的必要,分明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答案来的,白痴问题。
“因为你就只是林烟,而不是庄景玉啊。”
黎唯哲用一种无比平常的口气,回答了这个,困扰林烟好久好久的问题。
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林烟下意识怔住,随即眨眨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是欠虐得厉害,也真的是愚蠢得厉害。明明刚刚才想到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有一种天生的默契,结果一放到具体情境里,他就忘了个一干二净,学不来举一反三了。
或许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保机制?──不过看样子,他还真是不大对得住自己的这个自保机制,瞧瞧连人家当事人都没再说什麽了,就他还拼命不死心地要往枪口上撞,最後疼了伤了,也只能怪他自己,蠢到不要命。
林烟没有再开口了,他慢慢偏过头伏下身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在茶几上,不去看,也不去听,那两人渐渐离开的场景和声音。
那是再也不会回来的声音。那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最喜欢的人。
林烟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哭过了。曾经他以为,若有一天,他失去了黎唯哲,那麽他一定会大哭特哭,直到哭到到歇斯底里,直到哭到痛不欲生。
可是以为终究只是以为。毕竟此时此刻,林烟发现自己,居然连眼泪,都再也给不了黎唯哲。
只有血,顺著脸上那一道道细细碎碎的小伤口,缓慢而沈静地,往下在流。
想起刚刚庄景玉对自己说的,“你以後,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的”──这句话,林烟忽然想笑;而几秒锺後他也真的咧开嘴角,吃吃笑了。
当时的林烟没有理会庄景玉这句简直欠扁到极致的安慰话,可是现在,他倒忽然很想回答对方一句:
“喜欢我的人很多啊,我很贵的。”──至少在宠儿里,他是最贵的。
嗯……再让他想想,如果他就这麽回答了庄景玉的话,那麽按照对方那个淳朴端正到极点的个x,他一定会满脸涨得通红,马上又再急冲冲地补充一句:“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真心!真心!”
哈哈……真心,真心。
林烟趴著脸,心里一边默默念叨著这两个字,嘴上一边闷闷笑出了声;只是落在身侧两边的拳头,却是越攥越紧,越紧越疼。
这世上哪里有那麽多有真心的人。好不容易有几个,也都去喜欢,像他那样的傻瓜了。
大概男人喜欢男人,和男人喜欢女人,都是同一个道理。分什麽同x恋异x恋,其实说穿了,不还都是男人吗?既然男人都不大会喜欢太聪明的女人,那麽可想而知,他们应该也不大会喜欢,太聪明的男人。
林烟忽然非常佩服自己,他居然用了自己最後那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尊严,放走那两个人……滚出,他的世界。
尽管他知道,从此他和黎唯哲,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关联。
往事如梦,飞快闪现过林烟的脑中。正像一首歌唱的那样:
来又如风 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 人在时空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来又如风 去又如风
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或他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第五十五章
庄景玉额头上的两道伤口一共被缝了八针。周云飞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医院探视他的时候,唐汉那急x子,就差没直接撸起袖子去找林烟火拼了。
庄景玉也知道自己这次的意外大大吓到了他们,尤其是黎唯哲。尽管对方什麽也未曾表示,然而和他心心相印默契天成的庄景玉,又怎麽会看不出来呢。
半月後的某日晨起,庄景玉正准备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黎唯哲突然从背後猛地一把抱住他,两只力量惊人的手臂几乎用尽著全力,死死紧箍著他的腰际。
庄景玉愣了一下,旋即停住动作放松下来,任由对方的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侧颈,贪婪……而後怕地吮吸。
他们的确是太了解彼此了。庄景玉能够很快感觉出来黎唯哲这份失而复得的惶恐心情,就像黎唯哲也十分体贴地,将绑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在心底整整半个月,一个字,也不对庄景玉提起。
虽然,或许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他们这样不需一言便能够知心度情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显得太无聊,太无趣,太没有挑战度,也太没有激情感了;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平淡透明有若一张白纸,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早已看多和厌倦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个是从来学不会也不喜欢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只有这样的两个当事人才能够真正明白,在这熙攘尘世茫茫人海之中,与对方的天然默契心有灵犀,究竟是有多麽来之不易。
只是尽管如此,庄景玉仍旧难免忍不住,狠狠地,心疼黎唯哲。
他心疼他,原本这样一个飞扬轻狂,霸道跳脱,g本不应该有任何东西任何事情更何况是任何人,能够左右他影响他,几乎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的强者,竟然会有一天,为了自己这麽一个无所是处的小人物,而一点一点,心甘情愿,柔软了他,不知道是在怎样人心险恶的艰难环境里,修炼了多少年才终於略有所成的,那一身从内而外的坚硬躯壳。他为了自己,丢下了他那一身可能会显得冷漠拒人的护命盔甲,所以他渐渐地,变得容易受伤和脆弱了;他为了自己,主动放弃了他那一份,虽然能够保护自身,但却很有可能刺伤他人的自由自在没心没肺,所以他也渐渐地,变得容易患得患失,担惊受怕了;他甚至因为自己,情愿割舍掉整整半生的嚣张放肆不可一世,只为护著身体里忽然多出来的那一g软肋,宁愿自己辛苦忍疼,也不愿它,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消失。
而庄景玉就是这样心疼著黎唯哲的心疼。尤其他将黎唯哲的这一切改变都尽数看在眼中,於是他就更加心疼得,无以自责。
但其实他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相爱原本就是,世界上原本互不相识互无血缘的两个人,因为遇上了对方,然後爱上了对方,所以渐渐地,心甘情愿,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弱点。
然後两个人,再一起,变得更强。
黎唯哲像这样安安静静地抱了庄景玉一会儿,等到抱够了,大概也是差不多吻够了舔够了吸够了咬够了……啃够了的时候,黎唯哲才缓缓将薄唇向上移向了庄景玉晶莹粉嫩,微微渗著细汗的可爱耳垂,一边流连厮磨,一边近乎叹息地轻声道:“……我很担心。”
庄景玉闻言微愣,然後忽地心里一酸。他刚还奇怪黎唯哲这次啃咬他的力气也用得未免太大了一些吧,然而现在他终於明白,黎唯哲这不仅是在惩罚他,更是因为……他太害怕。
怕。
黎唯哲什麽时候怕过;什麽时候,这种情绪,竟然也属於了他。
这样一想,庄景玉就更加憋不住眼睛里那股酸涩刺激的y体了。他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死活不敢眨眼睛,只能拼了命地硬撑著。开玩笑……虽然他是不大介意在黎唯哲的面前真情流露哭一哭什麽的,但若是让对方猜出来了他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想要哭那……那那那……黎唯哲还不得得瑟死?而他的话……还不得直接羞死……?
身後黎唯哲感觉到庄景玉身体一瞬间的紧绷不禁低低闷笑出了声。庄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黎唯哲给猜出来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好吧,庄景玉第一次觉得,如果两个人太有默契了好像也不大好……至少,g本就没有隐私可言嘛……
黎唯哲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在庄景玉近段时日以来,因为住院和疗伤所以被养得稍微变得圆润有r了些的背部缓缓打著圈儿,沈默片刻,忽然道:“……你是我的。”
庄景玉只道黎唯哲还在担心半月前林烟“绑架”自己的那件事情,感动夹杂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只得轻轻拍了拍黎唯哲另一只始终紧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以作安慰。
却不料黎唯哲的下一句话居然是:
“我妈妈已经知道你了,也已经同意我们的事情了──其实她是无所谓;但是我知道你……庄景玉,你家一定,不会这麽轻松,”顿了顿,虽然声音渐低,但那语气却是又稳又沈,半点儿,没有让人反对违抗的可能,“我要和你一起去见他们,然後告诉他们,你庄景玉,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都只能是我黎唯哲,一个人的。”
听见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表白,庄景玉的身体和心脏,都不由自主地狠狠颤了一下。
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这一次,庄景玉的表现却并非黎唯哲想象中的那样,一下子就脸红红到耳g──却恰恰相反,竟然是一路,惨白到耳g。连带著刚刚情欲高潮之时染上的羞赧滚烫,温度,都一下子变凉。
庄景玉死死紧咬著牙齿满脸的欲言又止。他自以为自己背对著黎唯哲所以对方对他的不自然一定难以察觉,殊不知他沈默的反应和颤抖的背脊,就足以,出卖他的一切。
他看不到,在他身後的那一张脸,慢慢,慢慢地沈下去,变得,有多冷。
许久两人皆未开口。而就在庄景玉终於受不了这样压抑诡异的气氛,准备随口敷衍哈哈一句“现、现在还太早了,至少等大学毕业……再、再说吧……”的时候,黎唯哲忽然双臂猛地一用力,就将庄景玉整个儿人轻而易举地翻转了身子,直直面对著自己。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猛然一记突如其来,但却同样不失温柔不会弄痛弄伤他的小心力道给微微钳紧抬高,黎唯哲半是强迫,却也半是难抑地逼著他无法逃避无法躲闪,只能将慌乱失措的视线,幽幽落进对方的眸光深处。
那一刻,黎唯哲一向黑亮如曜石的眼睛,其中光华流转,深邃如夜,更是令庄景玉,看得胆战心惊。
对著这一双,因为逐渐读懂真相,所以也逐渐变得沈静冰凉的眼睛,庄景玉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无论真话,还是说谎。
一瞬间,整个房间的气氛,就从最初的情意绵绵,欲潮翻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压抑无助,狼狈绝望。
“……你已经跟他们坦白过了。”
良久,寂静中忽然响起黎唯哲这一句,更加寂静的声音。虽然明明只是猜测,然而口气,却是笃定无疑。
这一下,庄景玉发现自己不仅仅只是喉咙发痛,而且更是连脑袋都忽然变沈变重──摇不起,也点不下去。
“可是他们不同意。”
黎唯哲将庄景玉的手足无措全部收进眼底,只是权衡再三,却仍旧选择了一针见血,点破难堪。
庄景玉眼睁睁地看著黎唯哲面无表情地讲出这句话,只觉他有多失落,自己就有多难过。心痛如绞,恨不得冲回去跪倒在二姨二叔的面前,哪怕再重重磕上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响头,或者在祠堂和父母的灵牌前满满跪上个三天三夜,也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可以接受黎唯哲,然後,原谅自己。
“我……我……黎、黎唯哲……”庄景玉被那一双黑亮逼人的眼睛给看得无处可逃,只得硬著头皮迎面道,“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你知道……我家一直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没有那麽新潮……我叔姨他们,没办法那麽快就接受这种事情的……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喘口气咽咽喉咙,庄景玉小心翼翼地对上,黎唯哲那一双,看不出神色喜怒的瞳孔:
“所、所以……黎唯哲,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老实说,庄景玉虽然不会故意装可爱,然而像现在这样,於无意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就实在,很是可爱。
只是黎唯哲见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情欲难耐地低吼一声,然後干脆利落地扑上去立马进入正题,而竟然是无动於衷地静静看著他,眼眸里光影流淌,各种复杂难懂的情绪一一飞快闪过,不过很快,就渐渐洗尽铅华,最终归於平静。
半晌,黎唯哲的嘴角忽地向上一扬,轻轻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难看笑容:
“再给你多一点时间又能怎麽样?再给你多一点时间,我们就能生个孩子出来,然後去抱给你二姨看吗?”
庄景玉闻言浑身一抖,猛地瞪大了眼睛,写满了一脸,不敢置信的惊惶。
然而黎唯哲却不打算放过他,甚至声音,变得更加冷冽了:
“还是说,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去找一个女人,然後和她生个孩子,抱给你二姨看?”
“……”
庄景玉呆滞失声了很久很久,直到黎唯哲倾身凑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口狠狠咬上他的耳垂,这才终於,回过了神。
“你……”他抿抿唇,心虚地移开眼神,嚅嚅道,“你、你都……”
“是,我都猜到了,”黎唯哲很快截断庄景玉的话,只是口气虽依然冷淡,但毕竟。没有责怪的意思在里面了,“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二姨二叔们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乡下人,同x恋这种事情,除了感情上不能接受以外,恐怕更担心的,还是传宗接代的事情吧。”
庄景玉将脸埋下去,紧紧抵在庄景玉的锁骨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黎唯哲沈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轻轻揉了揉r庄景玉柔软湿润的发顶,声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你呢?”
身体瞬间僵了一下。庄景玉没有回答。
黎唯哲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也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传统男人,庄景玉。现在,你抬起眼睛看著我,然後,跟我说实话。除了社会约定俗成的原因以外,你自己也想……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的很想,这一辈子,能有一个,属於你自己的孩子?”
庄景玉没有听黎唯哲的话抬起头看他,却是将耳朵紧紧贴上了对方,怦然跳跃,铿锵有力的x膛。
“你要我说实话……你要我说实话……可是黎唯哲,我的实话就是,虽然我的确很想──”他听见黎唯哲的心跳骤然停顿了半拍,“可是现在因为你,所以我就可以逼著自己,再也不去,这样奢望。”
黎唯哲拉起他,目光如水,温柔涌向他的眼睛。
於是很快,庄景玉的眼眸深处,就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你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走的地方多,见识的东西也多,接触的思想一直都很新潮时尚。你也许没有我这麽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但是……我觉得,一个正常的男人,怎麽都还是会期盼著,这一生,能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的。可是现在连你……连你,这麽随心所欲,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的人,都可以为了我……为了我们,而不去这样想了,那我……我又凭什麽……”
“没什麽凭什麽不凭什麽的,”黎唯哲口气不算很好地打断庄景玉的话,“你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而且更该知道,我就算这样做了,想要的,也不是你这样等价交换的报酬和感激。”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庄景玉眼角濡湿眼圈泛红,一向温顺乖觉的表情忽然难得变得激烈起来,“本来就没有什麽凭不凭的!我当然也不是脑子抽风,只为了还你报酬和给你感激才这麽傻乎乎地决定这辈子不要结婚不要孩子的!我……我……我只是想说,你黎唯哲能为我庄景玉做到的事情,不管我做起来是不是比你更困难比你舍不得,但是我也可以为你做到!我不会输给你,也……也不想输给你!……更、更何况……”庄景玉咬了咬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整张涨红激动的小脸,忽然,就这麽淹没在了黎唯哲突然凑近压来的昏黄y影之中,“……更何况,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也渐渐不觉得,孩、孩子……有什麽好的了……唔……”
话还没说完,黎唯哲就猛地箍紧双臂,将庄景玉,紧紧按进了他,加速不断的心跳里。
这一瞬间的感觉实在无法言喻,只有爱著他和被他爱著的自己,才能够真正体会了解,读懂其中,每一个不为人知的微妙细节。
有你就足够了──这种话,就算庄景玉已经和他过了整整一辈子,也不一定说得出口。然而这一刻,他已经读懂了。
捧住对方的脸轻轻亲了亲额头,黎唯哲歪著脑袋,帅气的脸上淌满笑意,却是无比心疼地问:“傻瓜,疼吗?……承认的时候,挨打了吧?”
庄景玉闭著眼摇头──大概还在害羞。
於是黎唯哲邪邪一笑,忽然一个翻身又把庄景玉按倒身下:“不说实话?好吧,那就让为夫我,来好好替娘子检查一下。”
庄景玉刷地睁开眼睛,脸颊以r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升温:“你!……唔……嗯……啊!那、那里刚刚才……呃……黎、黎唯哲你……嗯……”
就这样,两个分明不能传宗接代的男人,却在今夜,将传宗接代的事情,做了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