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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西风 作者:月朗风清
第十一章
夜里一行人便宿在西湖边上的一间大客栈中,包下了一座独立的雅致院落。
半夜里,凌尘玉睁开了眼,侧过头,身边燕归休鼻息沈沈,好梦正酣。黑暗之中,他拼命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出一点点轮廓,无法看清那人总是带著勾人笑意的风流眉眼。
他在黑暗中痴痴地看了许久,许久,才悄无声息地起身下了床,著好衣裳,吱呀一声,开了门。
燕归休惊醒了,迷糊叫道:“阿玉?”
凌尘玉轻声道:“起夜。”
燕归休便哦了一声,翻了个身,重又睡去了。
凌尘玉走到外面,一步步地走出了这院子,又往客栈大门走去。只要出了这大门,从此天南地北,所有前尘往事,都跟他再没半分关系。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甜而淡的香气,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却美妙得仿佛春天的花香,让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曾有过的美好时光。曾经的花前月下,那些甜蜜得要将人融化的日子,一点一滴地在心间浮现,让人恨不能永永远远地沈溺其中,一生一世都不要醒来。
他在客栈大门前停了下来,脸上带著恍惚的笑意,笑意中却带著说不出的悲伤。
脚步只顿了一顿,他便转身冲回院子,大喝道:“有敌人,大家快起……”
话未说完,嗤嗤声响中,暗器自四面八方如雨而至。他碧血枪已断,此番出门只带了剑,而方才为了不惊动燕归休,连剑也未带出来,当下扯下外裳,在身周一转,将所有暗器悉数兜在其中。
但第二轮暗器紧跟而至。砰地一声,燕归休破门而出,长剑抖处,将两人护了个密不透风。
这时青冥教众人都已被惊醒冲出来。凌尘玉叫道:“有迷香,大家闭住呼吸,冲到客栈外面去。”
燕归休喝道:“走!”众人一起冲出小院,奔出客栈,来到大街上,燕归休这才提声喝道:“无胆匪类,还不现身?”
夜色中却无人应答,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带著说不出的惋惜和遗憾,自前方幽幽地传了过来。跟著有人轻声道:“走罢!”
话音甫落,话声传来处忽然间现出十来道黑影,一起轻烟般向远处掠去。
燕归休喝道:“相好的,留下罢!”抢手抓过边上一人手里三枚钢镖,手一扬,疾s向黑影现身处。
钢镖所向,正是方才发声撤退之人。那人虽只发了这一声,又是在十数人拥簇之中,可是燕归休这三镖却s得既劲且准,话声刚落,镖已s至那人背後,他身後十余人竟没一个来得及拦阻,眼睁睁看著三枚钢镖擦过自己身边,s至那人背後。
那人哼了一声,也不回头,抬手往後一抓,跟著一扬,三枚钢镖陡然间倒s了回来,燕归休往後一退,夺夺夺三声,三枚钢镖都s在他方才站立的青石板上,直没至柄。
燕归休喝道:“好身手!”足下一点,提剑疾追而去。
钢镖一来一回,两人各显神通。燕归休不知对方是谁,却知必是绝顶高手无疑,其身侧诸人也绝非庸碌之辈。这等实力,居然不但夜半率众偷袭,还事先用上迷香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那是志在必杀!今夜若非凑巧被凌尘玉发现,只怕自己武功再高,不免也要葬身於此!
敌人武功既高,复又y险毒辣,一击不中,当机退走,绝不拖泥带水。树大招风,江湖上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但他武功绝世,身边更是高手如云,向来不如何放在心上,但这样的敌人若不查个究竟,那可当真是要寝食难安!
那人眉头一皱,抬手做了个手势。他身後十余名黑衣人一起点头,忽然间往四下里一散,飞檐走壁,竟然各自远远遁走了,只余那人仍沿原来方向直奔。
燕归休暗骂了一声好狡猾。无可奈何,舍了余人,只追著那人而去。青冥教众人紧紧跟在他身後。
双方一前一後,纵跃如飞,没多久便出了杭州府,渐渐来到旷野之处。此时那人身後已只剩了燕归休一人紧追不舍,原来青冥教众人武功虽高,轻功亦十分了得,但毕竟不如这二人,渐渐便被二人甩下了。
又奔出片刻,不远处忽然现出一条白线,月光下白线渐渐清晰,原来是条河流,河面宽阔,决不能一掠而过。燕归休暗喜,心道看你往哪儿逃!
那人哼了一声,猛然间足下发力,向前掠去。河前头丈余之处生了一株大树,那人一掠之下,脚尖便踏到了树干上,跟著脚下一蹬,反转了身子,箭一般地弹了回来,手中剑已出鞘,剑尖所向,正是正疾奔而来的燕归休。
这一剑并无花招,威力全在一个快字。他武功本已惊人,这时借了树干的反弹之力,速度之快,直逾闪电,而燕归休却原本就是向著他疾奔而来,直似自己撞上去一般,这麽一来,要躲开这一剑更是难上加难。
眼看这一剑就要将燕归休透x而过,但那人蓦地里眼前一花,便不见了燕归休踪影。那人吃了一惊,耳听得一侧风声微响,知道不妙,侧身急退,手中长剑跟著递出。只听得叮叮叮连声作响,倏忽之间,两人便过了七八招。
原来方才那人脚下一动,未及到得树上,燕归休已知他心意,追击不及,当机闪身避让,这才能及时躲过,同时迅捷绝伦地出剑反击。
七八招一过,那人赞道:“好剑法!”
燕归休道:“彼此彼此!”一边应招,一边凝神思索对方身份。
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月色下只见他双目灵动,眼周肌肤光滑细嫩,显然年纪甚轻。但他想来想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江湖中何时又出了一个这样年轻的绝世高手。
他行事虽然有些不像话,但天资惊人,学的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功夫,虽然年纪轻轻,武功之高,较之其父燕南渡已不遑多让,足可跻身江湖前五之列,若非如此,青冥教也不能轻易成为天下第一大教。此人和他斗到现在,竟丝毫不露败象,身手可知。
他想得片刻,不得其解,暗哼一声,心道待擒住了你,自然知道你是谁!
这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五六十招,那人虽未露败象,燕归休却已察觉对方似乎剑法不在自己之下,但内力较之自己,毕竟还是差了一线,斗到五百招之後,自己多半便能稳占上风。更何况他还有下属相助,只需拖住此人,不许他逃脱,待众人赶到,此人便c翅难飞!
又斗了片刻,後方渐有风声响起,燕归休知道是青冥教人等即将赶到,心下暗喜。
忽听那人喝道:“再接我三剑试试!”手上剑法忽然一变,电闪雷鸣一般,一剑快似一剑地刺来。
这三剑一出,燕归休竟不及招架,被他逼得连退了几步。
那人并不追击,哈哈一笑,足尖一点,往後一个翻身,直往身後河中落去。哗啦一声响,一艘小船便在此时出现在河面上。那人足尖落下,恰恰落在船中,船中舟子竹竿一点,小船便荡出了数丈,竹竿再点,又是数丈。
燕归休再也不料有此,奔到河边,眼睁睁看著那舟子竹竿连点,小船顷刻间远去,气得只是跺脚。
他想起那人方才的三剑,又是吃惊,又是烦恼,心中隐隐想到了些什麽,一时却模模糊糊地想不明白。又想起那人明明志在必杀,偏又将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心思之缜密,实非常人可及,一念及此,心里更是烦恼。
身後脚步声传来,青冥教众人堪堪赶到。燕归休悻悻扫了众人一眼,有心责怪,但想众人轻功所限,并非不够尽心尽力,只得罢了。
正要领著众人往回走,蓦地里一呆,道:“阿玉呢?他在哪里?”
他全力追赶那人之时,凌尘玉跟著众人追了一阵,悄悄落後,终於寻了个机会躲在暗处,等到众人都远去了,这才逃走。众人心急追赶燕归休,他又十分小心,竟没一个人察觉他不见。
敌人已散,为首的那人武功虽高,但以燕归休武功,又有许多高手在旁,就算杀不了那人,也绝不会有甚危险。他身为燕归休护卫,护其平安,是职责所在,所以方才才会放弃脱身之机,返回示警,如今燕归休既已平安,他不必再留。
所有的声响都渐渐远去,眼泪不由自主地一滴滴落下来,脚下却丝毫没有停顿。
也不知跑了多久,月亮已渐渐西斜,忽然间身後传来“阿玉,阿玉”的呼喊声。他回头看去,只见燕归休正远远地追来,身後更远处跟著青冥教人等,虽然相距尚远,可是他速度快极,两下里距离正不断缩短。
他望得一眼,心中一惊,又复一酸,心道:“此时不走,便一生一世都走不脱了!”
回过身去,脚下更加发力疾奔。再奔出片刻,眼前现出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凌尘玉更不迟疑,沿山路直奔了上去。
燕归休眼见自己叫得声嘶力竭,他竟毫不停留,心里一阵悲又一阵怒,再也料不到自己方自遭人刺杀,凌尘玉竟会乘著自己追击敌人之机逃走!他一边展开轻功急追,一边喝道:“阿玉,你再不停下,我可不客气了。”过得片刻,又求道:“阿玉,你别跑,我……我以後不欺负你,我会好好待你!”
但无论他恐吓还是哀求,凌尘玉都毫不理睬。燕归休追出一阵,心里渐渐绝望,只觉得恨怒满x,咬牙暗道,我就不信我追不上你,到时,到时……
到时如何,一时却没有主张,但总之是决不能由得他逃走,当下只拼命追赶。
山上道路交错,每逢岔道,凌尘玉只大致看一下方向,便胡乱选一条奔下去,到得後来,连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山路崎岖,奔跑远不如平地迅捷,但他固然如此,燕归休等人也是一般,而山路交错,树石掩映,易逃难追,只盼燕归休一个不慎追错了方向,就此追自己不上。
夜风中燕归休的声音忽远又忽近。他不同凌尘玉不敢燃起火把,全靠一点月色照明,他手中点了火把,眼前光亮,追起来自然容易,初始自是越追越近,後来山路交错,虽然可以查看地上痕迹,也难免有追错之时,但此时正值草长叶茂之时,山上多草木,每有人掠过,枝叶便发出极轻微的婆娑之声,他带来的人中颇有j通追踪术的,这一点声响已足以指引方向,便偶尔追错,也总能设法绕回来。如是追下来,竟然大致不差,於是便忽远忽近,凌尘玉始终不能真正将他甩掉。
这时凌尘玉正奔到一条宽不过尺许的狭窄山道上,崎岖不平也就罢了,最惊心是一侧靠山体,一侧悬空,悬空一侧黑黝黝地看不清底下,这样的路白天已是难行十分,夜里更是可怖,凌尘玉却只略一停顿,便直奔了下去。燕归休的声音已在不远,这时回头,无异於自投罗。
第十二章
奔至半途,忽然间一只脚下不知踩到了什麽一滑,他一个踉跄,急忙想要稳住身形,但就在此时,另一条腿却忽然一麻,顿时无力支撑,身子晃得一晃,还未想明白何以如此,人已不由自主地向山谷底下直跌了下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他一惊之後,心里顿时一片冰凉,夜色中看不清底下情形,但正因为看不清,才更加令人惊惧。
这时已全不由他自主,呼呼风声中,只觉自己不断向下坠落,越来越快,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x腔中炸了出来,但除了竭力运起真气,护住全身之外,便再无他法可想。
蓦地里身躯一停,却是跌在了一株斜生的树上,但未及庆幸,便听得喀嚓一声,那树枝承受不住他自那般高空直冲而下的巨大力道,当即折断,他只停了片刻,便又跟著那树枝一起跌了下去。
这一回跌落,再无阻滞,砰地一声,狠狠砸在谷底,翻滚了许久才停下来,全身剧痛袭来,登时昏晕过去。
过得好一阵,他才有些清醒过来,朦朦胧胧地听得上方传来燕归休急切又恼怒的呼喊声。燕归休已在近处了。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全是血沫,只觉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堪,连自己也不知到底摔断了多少骨头。
燕归休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愈来愈是急切恼怒,他勉强抬起头,看著上方。这谷深有四五十丈,他能保得x命已是至为幸运,以他此时伤势之重,要靠自己逃出生天怕是难於登天,但只需他发声呼喊,立时便能得救,否则说不定这谷底便是他葬身之处,但只这一叫,从此再无脱身可能。
离他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河水自他身侧哗哗地流过,此外便再无其他声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黑黝黝的谷底,脑中翻来覆去,想得许久,张了口,却无论如何叫不出来。过得片刻,燕归休的呼喊声渐渐远去,终於再听不到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终於又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似乎有些清醒过来,耳中隐隐听见琴声舒缓,说不出的宁定祥和,将尘世喧嚣都静悄悄地消散了去。这时他周身疼痛不堪,连呼吸都觉艰难无比,虽然意识模糊,也觉说不出的难熬烦躁,但听著这琴声,心里却渐渐宁定,终於慢慢又睡了过去。
如是时昏时醒,依稀知道自己似乎是在一艘船中,每当醒来,伴著轻柔水声,总能听到琴声悠悠,鼻中偶尔可以闻到嫋嫋药香,又似乎不时有人过来查探自己情况,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入自己口中,身上伤处也被一一处理过。他屡次想要睁眼看看那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不能真正醒来。
不知经过了几个晨昏,小船终於靠了岸,有人将他抱起,离船上岸,一路曲曲拐拐,走得许久,才进了一间厢房,将他放在一张床上。那人离去之前,他半睁著眼睛,似醒非醒地看了那人一眼,喃喃道:“你,你是谁?”但还未听见回答,便又昏了过去。
到得真正醒来,已是不知几日後了。还未睁开眼来,果不其然又听见琴声,他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窗前,一人一身白衣,背对自己而坐,正低了头仔细抚琴。
这一眼看过,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又要晕去。连命都拼上了,难道竟还摆脱不了那冤家?
那人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醒了?”
一见那人脸容,凌尘玉顿时长出了口气,道:“是公子救了在下麽?”那人也是年轻俊雅,潇洒出尘,却绝非燕归休。他相貌或略不如燕归休,然而一双眼中满是温暖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令人不自禁地心生好感。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看来是的。”
凌尘玉不觉一笑,什麽叫看来是的?他想要坐起身来,方只一动,剧痛袭来,啊的一声痛呼,几乎又要晕去。
那人叹了口气,道:“骨头断的七零八落,我千辛万苦才给你接好了的,你若是乱动,万一再给我弄岔了,我大概不会重新给你接一遍,而是会一脚把你踹出去!”
他嘴里说著狠话,眼里却满是笑意,走过来站在床边。
凌尘玉方才一动之下,便知自己肋骨、双腿、右手都有骨折,那人居然能一一接好,行船途中也没出任何岔子,足见高明。他正要开口,忽然间鼻中闻到一股香气,肚子登时咕咕叫起来。
那人大笑。一名童仆走进来,将一碗汤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道:“庄主,汤熬得了。”
那人挥手让童仆退下,了汤碗,对凌尘玉道:“太烫,你且稍等。”
凌尘玉嗯了一声,目光在金黄油亮的汤上一转,便移了开去。可是虽然可以不看,无奈腹中饿得火烧一般,汤又实在太香,由不得人不馋涎欲滴,他连吞了几口口水,不由十分尴尬,脸上也红了。
那人似觉十分有趣,笑吟吟地看了他一会,才道:“有什麽好不好意思的?你饿了五日,不饿得发疯才是怪事!”
凌尘玉诧异道:“原来我昏迷了五日麽?我伤得这麽重?”他方才醒来之时,便运气试过,知道自己伤势十分不轻,但似乎没这般重。
那人道:“伤得是不轻,不过你昏迷五日,倒不纯粹是因为你的伤,是我怕你醒来乱动,以至有甚差池,便索x给你用了药,让你一直睡著。”说著双手托著他背部让他坐起来,侧身坐下,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拿汤勺舀了汤,仔细吹凉了,这才送到他嘴边。
凌尘玉张口吞下,只觉汤香浓爽滑,美味至极,将以往吃过的所有山珍海味统统都比了下去,一口下肚,便眼巴巴地盯著汤,等第二口喂来。
那人忍著笑,倒也不故意捉弄他,果然又舀了第二口,仍旧仔细吹凉了喂他。
如是过得好一阵,才喂完一碗汤,凌尘玉仍未餍足,那人重新让他躺下,道:“你伤势沈重,又饿了五日,不可暴食,迟些我再命人为你另熬汤水。”
凌尘玉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讪讪应了一声,道:“尚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那人道:“断鸿。”
凌尘玉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断鸿摇了摇头,道:“莫要恩公长恩公短的了,叫人好生不自在,不嫌弃便叫一声断大哥罢。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凌尘玉依言道:“是,断大哥,小弟凌尘玉。”
断鸿赞道:“好名字,凌兄弟确实风姿如玉。”
凌尘玉不由得苦笑。风姿如玉?那是旁人用来形容柳云的罢?尤其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虽然看不见自己,也知此时必定污秽憔悴,形容似鬼,还说什麽风姿如玉?他问道:“断大哥,这是何处?”
断鸿道:“太湖。”
凌尘玉心道怪不得在船上呆了这许久,原来是到太湖来了!道:“太湖七十二岛,不知是哪一岛?”断鸿道:“无名小岛罢啦!”跟著又道:“你伤得不轻,须得好生调治才好,我这里别的没有,倒是十分清静,你便安心住著罢。”
凌尘玉心中微微不安。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养起来,可绝非十天半月之事,萍水相逢,未免太过打扰。但眼见断鸿神情自若,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天x洒脱,江湖儿女更不必婆婆妈妈,这麽一想,当即抛下心头顾虑,坦然应下。
原本只道至少也要月余才能行走,不想断鸿给他用的药十分灵验,他在床上又躺了十余日,竟然便可以下床慢慢行走,先时在房中走几步,後来便去庭院里,再过得几日,已经可以在整个庄园里慢慢闲逛。
这庄园大极,却只有三五童仆收拾服侍,摆设布置简朴雅致,处处都透著淡泊出尘之意。凌尘玉一边四处观看,一边赞叹。断鸿笑吟吟地道:“庄子里随你怎麽走都无妨,可别走到外面的林子里去。”
庄园外面,一圈都是林子,郁郁葱葱,树木繁茂,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看不见外面,外面也看不见里头。
凌尘玉道:“怎麽?”
断鸿道:“我不喜人打扰,在林子里设了阵势,不许人进来。”
凌尘玉道:“那可不是与世隔绝了麽?”
断鸿道:“尘世喧嚣,正要与世隔绝才好。”
凌尘玉笑嘻嘻道:“原来断大哥是世外高人!”
断鸿哈哈笑道:“什麽高人不高人,不过是比旁人更喜清静罢了。”又吓唬道:“你若不听话,跑到林子里去,我便让你在里面困著,绝不会领你出来!”
这时两人早已熟稔异常,凌尘玉哪里怕他?嘴里应下,但好奇心被勾起,待伤势大致养好之後,某一日终於按耐不住,趁著断鸿不在身边,悄悄溜到林子里查看。
果然那林子里阵势变化十分高明,他在青冥教也颇曾学过五行变化之术,但这阵势在外面看看是不难的,到了里面却全无头绪,绕来绕去,一直绕到天黑,兀自在里面打转,只得放声大叫:“断大哥,救命!”
他叫得许久,断鸿才笑嘻嘻地进来,领了他出去,教训道:“跟你说过不许进来,非不听!”
凌尘玉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後。两人回到庄中,凌尘玉道:“断大哥,小弟心中有一事,好生决断不下。”
断鸿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小弟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本该回洛阳,但……但又恐他或者会往洛阳寻我,若是被他得知,那便如何是好?若然不回,小弟私自逃走已是不该,如今再音信全无,爹娘岂不担心?”这时他已在此处住了一月有余,两人相处十分相得,其乐融融,他早已将所有事情对断鸿和盘托出。
断鸿道:“我道是什麽事,这有什麽难的?你写封信,我派人送给令尊令堂,免他二人忧心,你且安心在此住著,等时日略久,燕归休查得不那麽紧了,你再悄悄回去便是。”
凌尘玉大喜道:“如此甚好,多谢断大哥,只是又要多打扰断大哥一阵子了。”
断鸿道:“有什麽打扰的?我孤单单的一个儿,平日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人,你在这陪我,我不知多欢喜,只怕你嫌这里不够热闹,不肯留下。”
凌尘玉道:“这里又舒心又自在,我千肯万肯,但断大哥你明明前阵子还说不喜人打扰的!”他住在此处,断鸿待他十分爱惜照顾,几乎是事无拂逆,他自五岁入青冥教总坛,初始拼命练武,以求不被淘汰,後来同燕归休纠缠,起起落落,不得片刻安宁,如这段时日这般闲适时刻,竟是从来没有过,以至於他每每想起前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断鸿道:“我不喜旁人打扰,但你又不是旁人。”
凌尘玉早知他待自己不同别个,听他如此直言道来,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望著他不知说什麽才好。
断鸿微微笑道:“一直呆在庄里,确实有些烦闷,你伤也好得差不多啦,过几日我带你去太湖转转罢!”
第十三章
过得几日,他果然带著凌尘玉出了庄子,在林子里左一折右一拐地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但见烟水辽阔,天地一片苍茫。
早有舟子撑著小船候在一边,两人上了船,舟子便扳动船桨,小船缓缓地向湖水中驶去。
断鸿带了琴来,在船头盘膝坐下,略试了试琴弦,望著凌尘玉微微一笑,便开始抚琴。
凌尘玉坐在他身旁,只觉得琴声柔和恬淡,仿佛水流缓缓流淌,又似春花轻轻绽放,後来,却似万物都沈寂了去,天地间惟余一片安详。
他虽然逃离燕归休,然而燕归休肯不肯罢休,父母会否受牵连,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种种後事都是悬而未解之事,这段时日他终日笑嘻嘻的,看似洒脱,但心底深处实有莫大隐忧。但这时听著这琴声,眼望烟波浩渺,却一时将心头杂念都去了,只余安乐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琴音早已散去,断鸿含笑望著他。
凌尘玉由衷道:“断大哥弹的好琴!”
燕归休也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为了勾引他,一得闲暇便给他抚琴,附送秋波无数,端的是缠绵悱恻,欲语还休,迷魂药一般,轻轻易易便将他迷了个神魂颠倒。但相比较起来,他却觉得,还是断鸿这一曲更胜一筹。
断鸿摇头道:“这话可说不上,断大哥便只会这一曲。”
凌尘玉暗道这便好比有人出手必杀,将天下间什麽样的高手都一招打败,却对众人道,在下不懂武功,便只会这一招。天下焉有是理?下意识便想张口反驳,但跟著想起两人相识以来,果然他每回抚琴,弹的都是这一曲,不由得大为惊奇,道:“这可真是奇了,断大哥没有骗我?”
断鸿道:“我骗你作甚?我乐理只是chu通,其他琴曲一概不会!”
凌尘玉啧啧称奇,道:“此曲神妙无方,不知叫的什麽名儿?小弟也听过些琴曲,这一曲可从来没听过。”
断鸿微笑道:“此曲名曰清心咒,乃先母所教,清心宁神,最好不过。”
凌尘玉赞道:“伯母真是兰心蕙质。”忽然间一怔,既称先母,那便是已经仙逝!想起昨日断鸿那一句孤单单的一个儿,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他已在此住了许久,却从未见过断鸿半个亲友,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往之事。
断鸿嗯了一声,脸上犹带微笑,眼中却一片黯然。
凌尘玉试探著问道:“不知断大哥师承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断鸿静了片刻,缓缓道:“无门无派,父母双亡,孤魂野鬼一只。”
凌尘玉顿时呆了。他虽然已有些料到,却绝料不到他身世竟凄凉至此。
断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人各有命,你不必为我难过,我已经惯了。”
他说著已经惯了,眉梢眼角却全是哀伤落寞。凌尘玉心头热血上涌,道:“大哥,小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允可。”
断鸿道:“什麽事?”
凌尘玉道:“小弟对大哥十分仰慕,有意与大哥义结金兰,大哥,你可愿意麽?”
断鸿一顿,道:“你这是可怜我麽?”
“哪里!”凌尘玉拼命摇头:“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我知道大哥对我定然也是一般!”
断鸿失笑道:“何以见得?”
凌尘玉坐正了身体,端端正正地道:“你我萍水相逢,若非如此,大哥何以不但救我x命,还对我这般照顾?”
断鸿不答。
凌尘玉苦著脸道:“莫非大哥……是嫌弃小弟不成器麽?”
断鸿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你都已经改口啦,我便嫌弃你,又有何用?”
凌尘玉愣了愣,一跃而起,倒头便拜:“大哥!”
断鸿一把将他拉起,握著他双手,定定看著他片刻,忽然间仰天而啸,啸声响遏行云,充满了喜悦之情。
凌尘玉也仰起头,紧跟著一声长啸。他原本只是一时热血,但这时为断鸿啸声感染,想到他这月余的相待之情,只觉心中喜悦不可抑制。
两人啸声相和,在这空旷天地间随风远远传出,许久方歇。断鸿道:“大哥幼年失亲,多年来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再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能有一个兄弟!”
凌尘玉道:“若然大哥愿意,日後千山万水,小弟都愿与大哥同行!”
断鸿重重一点头,对舟子道:“去无锡。”对凌尘玉道:“咱们去喝酒,今日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凌尘玉大声道:“好,不醉不归!”
舟子卖力划船,不到一个时辰,小船在无锡城畔靠了岸,两人携手上岸,脚步迅捷,直往无锡城中走去。断鸿居於太湖,对无锡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带著凌尘玉直入城中,进了一家酒楼。
那掌柜的看来是相熟的,忙忙迎进去,领著二人到雅座坐下,跟著便上酒上菜。
此处菜肴只是j美,那酒却的是佳酿,一拍开泥封,酒香扑鼻而来。凌尘玉脱口道:“好酒!”
断鸿道:“贤弟也爱杯中物麽?”
凌尘玉道:“只是酒量不佳。”
断鸿道:“无妨,左右不过一醉。”满满倒了两大碗酒,道:“贤弟,你我满饮此碗。”端起酒碗,一气喝干。
凌尘玉确实酒量不佳,但当此之时,却非喝不可,道:“是,大哥。”更不推脱,端起酒碗,也是一气喝干。
断鸿见他喝完,便又给两人倒了酒,微笑著看了他片刻,举起酒碗。凌尘玉也举起碗来,同他一碰,跟著喝干。两人都是心头喜悦,反而不知说什麽才好,那便不去说话,只是相视而笑,不住喝酒。
两人酒到碗干,那酒坛子极大,一坛酒却也渐渐浅了。凌尘玉放下酒碗,道:“大哥,对不住,小弟量浅,恐怕不能陪大哥尽兴了。”话音刚落,人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原来已是醉了。
醒来之时,只觉头痛欲裂,他呻吟了一声,翻来覆去,头痛却是半分不减。忽然间额头一阵温暖,一只手轻轻压在他额头,有人道:“很难受麽?”
凌尘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道:“大哥?”
断鸿道:“看你这模样,倒似从来没醉过一般。”
凌尘玉叹道:“确乎是第一回醉。”他从前在青冥教总坛,处处有人管束,便偶尔饮酒,也是浅尝辄止,哪有喝醉的机会?
断鸿倒了一碗不知什麽汤,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下去。他放下汤碗,手指放在他头上轻轻揉按,道:“再睡一忽儿,醒了便好了。”
凌尘玉嗯了一声,不知是那汤的作用,还是被他手指按得实在舒适,头痛渐消,果然慢慢又睡了过去。
醒来果然神清气爽,再看时,原来已回到庄中,至於如何回来的,那是半点印象也无。
起身开门,断鸿恰恰走到门前,见他开门出来,微笑道:“我算著你该醒了,可还觉得难受麽?”
凌尘玉道:“没有了,多谢大哥。”
断鸿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
凌尘玉便不再说,只微笑点头。他父母俱在,更有亲生大哥,三人皆对他关爱异常,但他少小离家,同家人聚少离多,便是如今,虽然逃出青冥教,也不能就此合家团聚,他虽不似断鸿那般身世凄凉,心中却终不免有极大缺憾,这时平白得了这麽一个情深义重的大哥,不由得又是新奇,又是欢喜。
转眼七八日过去。
这一日夜里,凌尘玉被一阵琴声惊醒,心道:“大哥怎的半夜里想起弹琴来了?”这琴声他一听便知是断鸿所发,但只过得片刻,便觉不对。弹的仍是那一曲清心咒,仍有水流潺潺,春花绽放,却都凌乱不堪,更有杀机隐隐。
幸而杀机和那股凌乱之意都在渐渐淡去,许久之後,琴声终於恢复了往日的柔和恬淡。凌尘玉一直屏息凝气,这时才长出了口气,起身走出房间,纵身跃上房顶,道:“大哥怎麽了?”
断鸿脸上已是一片宁定,道:“方才有人给大哥送了口信来。”
凌尘玉奇道:“什麽口信?”
断鸿道:“有个朋友,给大哥送来了仇人的下落!”
仇人?凌尘玉吃惊道:“大哥……”
断鸿道:“大哥幼时,先父便为人所杀,先母虽然不是为人所杀,却因此郁郁而终。”
凌尘玉啊了一声,断鸿只告诉他父母双亡,却从未同他说过这个。他伸手和断鸿相握,道:“大哥,小弟陪你去报仇!”
断鸿笑容苦涩,道:“仇人武功在我之上,先母便是因此才令我习这清心咒,以琴音压制我心中杀意。”他摇了摇头,道:“但仇人不死,杀意便能压制一时,终究难灭。”
凌尘玉道:“仇人武功再高,咱们兄弟联手,未必便打不过他!”
断鸿道:“仇人不但武功高绝,而且势力庞大。大哥已经邀约了许多江湖朋友相助,但比之仇人的势力,那是大大不如。”
凌尘玉一呆。这可如何是好?
断鸿幽幽道:“杀父之仇不报,大哥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快活。”
凌尘玉心道,这是自然。眼望著他,不是说什麽才好。
断鸿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说不得,要用一用y谋诡计。贤弟,你可会因此责怪大哥?”
凌尘玉急忙摇头:“小弟怎会责怪大哥?”他天x说是磊落也好,说是单纯也罢,一生之中,除了那次一怒之下哄骗燕归休遣散後院人众,便再没用过半点y谋诡计,但想敌人若果然如此厉害,那麽也只有如此,这等血海深仇,总不成要大哥就此放下,当下更握紧了断鸿双手,道:“大哥,你若要报仇,小弟与你同去!”
断鸿凝视他良久,道:“大仇若能得报,贤弟便是大哥的恩人。”
凌尘玉吓了一跳,道:“大哥言重了!”
断鸿微微一笑,却忽然道:“中秋将至,贤弟是时候回洛阳,合家团圆。”
凌尘玉不料他忽然提起此事,迟疑道:“如今还不过七月……大哥,你是要赶我走麽?”
断鸿道:“赶路也要时间。贤弟放心,仇人并非旦夕即至,大哥更不会莽撞行事,报仇一事,大哥一定算你一份。”
凌尘玉见他说的郑重,放下心来,又想既然仇人这般厉害,自己可不该莽撞行事,还是先回洛阳,见过了双亲兄长之後方可,再者父亲久经风浪,若能得他相助,那麽助大哥报仇一事便更有把握。当下道:“大哥你不可骗我!”
断鸿含笑摇头,道:“明日大哥便为你践行。”顿了顿,低声道:“大哥孤苦多年,如今得了你这样一个弟弟,心中实是不胜欢喜。”
凌尘玉道:“小弟也是一般。”
断鸿道:“待报了大仇……”他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不胜向往之色,却不再说什麽,只握紧了凌尘玉的手。
第十四章
第二日两人乘船离岛,仍往无锡而去。靠岸之後凌尘玉独自上了岸,断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贤弟,珍重!”
凌尘玉道:“大哥珍重!”依依不舍地又望了片刻,转身大踏步而行。
这时离他逃走已经两月有余,不知燕归休是否还在寻他,但为防万一,还是特意戴了斗笠,帽檐挂了黑纱,将脸容遮去大半,也不走大道,挑了乡间小路快步前行。
中午时分出了无锡,来到一处小镇,寻了个不起眼的店铺用了饭,跟著仍往西行。洛阳并非在正西方,但如直走洛阳,势必经过金陵,那便大大不妙,是以他宁可绕一绕远路。
将将日暮时分,来到一片大湖边,他引颈四下望去,欲要寻找船只过河。
便在此时,身後马蹄声急促响起,他吃得一惊,回头望去,只见来路上十余骑疾驰如风,直向他奔来,其时距离尚远,看不清马上人等面目,但众人身上所穿,分明正是青冥教教众服饰!
他先时听得声音,已觉不妙,这时更无疑虑,展开轻功,沿著湖边亡命狂奔。
他轻功虽不如燕归休,但也足以自傲,这一发力狂奔,那群人一时竟然追他不上。但没过片刻,前方又有马蹄声响起,又是十余骑疾驰而来。
这时他前後皆有追兵,右侧是湖,唯有向左逃走。但果然片刻之後,左侧前方也有蹄声响起。没多久,三下里终於会合一处,数十骑团团将他围在当中。
半刻锺之後,另有蹄声响起,十余骑拥著一人疾奔而至,先前的数十骑当即分开,让为首的那人驰入了圈中。
那人勒马停在凌尘玉身边,定定看著他,道:“我道你死了,我道你死了!我搜了一整夜,找不到你,第二天却在一片山谷里发现了大滩血迹,我,我……”他哽咽著说到此处,忽然又满脸怒容,切齿说道:“阿玉,你好狠的心!”
凌尘玉呆呆看著他,脑中一片空白。千方百计逃离的人,竟这麽轻易又寻了来!
他望著燕归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目光胡乱地四下望去,企图找到一个脱身的缺口。
燕归休低声道:“你,你还想再逃!”
凌尘玉心头苦涩,你又为何一意要留我在身边?
燕归休探手抓住他,将他扯上马来,抱在怀里,一抖缰绳,纵马缓缓往北而去,数十骑紧紧跟在他身後,绕过这一片大湖,便有路直通金陵。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弦月初上时,燕归休忽然勒马停住。
有人纵马上前,道:“少主,前面有片林子,大夥儿将就一晚,明日再赶路罢!”
燕归休点了点头:“好!”
再过去二里地,果然有片林子,众人进去,寻了片空旷之地下了马,却不将坐骑栓在树上,只牵到一处,分了人手看管起来。
燕归休问道:“对方大约有多少人?”有人伏地听了片刻,道:“人数大约跟咱们差不多,武功应该都算得高强,不过咱们倒也不惧。”自出无锡开始,一行人身後便有人跟踪,初始只有一二人,寻得凌尘玉之後,对方人数陡增,但燕归休等人自是丝毫不惧。
燕归休嗯了一声,席地坐下来,怀里仍紧紧抱著凌尘玉,目光始终不曾自他脸上稍移。
大家都不再说话,只纷纷握紧了手里兵器。四下里安静下来,只除了偶尔的风吹草动之声。林子里一片沈暗,除了漏下的一点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猛然间,前方y暗处有人一声呼哨,刹那间,四下里刀光闪动,也不知有多少人一起扑了过来。
燕归休缓缓站起身来,将凌尘玉推到身後。就在这片刻之间,林子里已是杀声震天,他始终充耳不闻,目光只紧紧盯著一处。
有人正提剑一步步向他走来。
青冥教有人奔上去拦阻,却都给那人身边的刺客拼死拦下,但刺客中也绝没有人来向燕归休挑战,仿佛早已预定好了要让那人和燕归休一决死战一般。
凌尘玉喃喃道:“大哥?!”
燕归休一呆:“大哥?”
凌尘玉呆呆不能言语。一点月光照s之下,满脸杀气而来的那人,明明白白,正是他义结金兰的大哥断鸿!电光石火间,脑海里闪过昨夜断鸿的言语,有人给他送去了仇人的消息,仇人武功高强,势力庞大……
不错,他说话之时,燕归休想必已在近处,他也果然武功高强,势力庞大!
但他明明说是幼年失亲,燕归休年纪还比他小著两岁,如何可能是他的杀父仇人?
就在燕归休为他这一声“大哥”微一分神之时,断鸿足下一点,疾掠而至,一剑刺了过来。
燕归休冷笑一声:“不自量力!”提剑相迎,但听得“叮叮叮”交剑之声不绝於耳,倏忽之间,两人已接过了十余剑。
凌尘玉想要上前阻止,可是他赤手空拳,以那两人的剑法,他哪里c得上手?他手足无措,看得片刻,叫道:“大哥,请你住手!”
断鸿哪里肯停?反而微笑道:“贤弟,你曾亲口跟我说过,这个人折磨得你生不如死,你憎他、恨他,大哥今日替你杀了他,不好麽?”一边说,一边挥剑急攻。
凌尘玉心道,我憎他恨他,却没想要杀他,况且你自己说的仇人武功在你之上,现在却又说要杀了少主,如何能够?
但就在这时,燕归休忽然脸色一变,身体晃得一晃,几乎摔倒,虽然急忙稳住,却被断鸿乘机逼得连退了几步。
青冥教人等发出阵阵惊呼,纷纷想要赶来保护,却都被刺客死命拦住,一时之间哪里冲得过去?
断鸿望著燕归休,目光中充满了憎恨而又喜悦的光芒。这复仇的一天,他实在已经期待了太久,久得他就快要发疯!
燕归休咳了几声,嘴角流下一缕鲜血,却是黑色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中的毒,敌人武功原本略在他之下,但敌人有备而来,今晚这一关,怕是不易过。
断鸿岂容他缓过神来?长剑一扬,再度急斩而至。
燕归休忍住x口剧痛,勉力提剑抵挡,一边厉声喝道:“於堂主,发召集令!”
有人大声应是,不顾敌人正提刀劈来,急急自怀中出信号弹,屈指一弹,半空中一道烟花猛然炸开,显出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青龙。
这是青冥教的最高召集令,凡青冥教众,见之即行,不得有片刻延误。为了寻找凌尘玉,燕归休自多日前得到消息之後,便派遣了数百教众在无锡附近日夜搜寻,他带在身边的人手不过十分之一。
断鸿哈哈大笑,手上一剑紧似一剑。他岂会不知青冥教还有数百教众留在无锡?但无锡离此虽然不远,却也不近,六七十里地距离,等那些人赶来,也只来得及给燕归休收尸罢了!
片刻间两人便过了近百招。燕归休挡一剑,便退一步,被压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忽然间刷的一声,断鸿一剑削至,他提剑疾挡,又後退了一大步,断鸿侧过剑尖一划,在他臂上划了一剑。
断鸿狂声大笑:“燕归休,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凌尘玉一直盯著两人的决斗,当燕归休受伤流血之时,他终於再不迟疑,俯身捡起一名死去的刺客掉落的铁棍,几个纵跃,到了二人身边,铁棍刺出,便要为燕归休挡住断鸿刺来的剑。
第十五章
铁棍方自刺出,忽然间一侧十数丈外飒飒风声响起,有人大喝道:“未必!”
话音刚落,身後已有劲风响起,断鸿心中一凛,暗道怎麽来得这般快?不及杀敌,先救自身,回剑往後一圈,挑飞了一柄大刀,一双银钩。
两人如飞而至,各自接住了被挑飞的大刀和银钩。原来两人甫入林中,便见燕归休遇险,眼见不及阻挡,当机立断,将手中兵器s出。
凌尘玉愕然道:“二师兄,七师兄?”只见那接住大刀的尖嘴猴腮,满口龅牙,接住银钩的鼻大眼小,满脸麻坑,可不正是总坛中武功最高的二师兄朱广重和七师兄常时业?
二人身後还有五六人,居然都是自己在总坛的师兄弟!此时离燕归休年满二十、正式参与教务尚有月余,却不知这几名师兄弟怎的会提前下山,还恰好於此时赶到,救了燕归休一命?
常时业一摆双钩,挡在燕归休身前,道:“少主快请退後,这贼子交给属下人等就好!”燕归休正火冒三丈,哪里肯退後歇息?厉声喝道:“一起上,格杀勿论!”常时业等人齐声应是,眨眼间将断鸿密密围住,十八般兵器一起向他招呼。
断鸿心头怒极。他煞费苦心排下今日之计,眼见得就要大仇得报,却再也想不到青冥教竟会在此时更有强援到来,自己反而身陷险境!他武功远高过此处除燕归休之外的任何一人,但这几人俱是一流高手,再加上一个虽然中毒却仍不可小觑的燕归休,这一联手,却登时将他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形势忽然逆转,凌尘玉叫道:“大哥!”提了铁棍想要上前拦阻。他不能看著断鸿杀了燕归休,也不能看著断鸿为燕归休所杀。
朱广重一摆大刀挡在他面前,道:“十九师弟,你果然无恙,可喜可贺!不过你……就算少主以前待你不好,你心里有气,也不能帮著敌人一起来杀少主罢?”
凌尘玉惶然摇头:“我没有!”
朱广重一翻白眼,心道你若不是站在敌人一边,方才为何不救少主?如今又为何要救敌人?道:“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头陀岭上一片愁云惨雾,少主以为你死了,简直……那个,唉,如丧考妣!”
凌尘玉苦笑,心道若当真如此,他以前又怎会那般待我?但这些话却不必和他人分说,当下只道:“二师兄,请你让开!”
朱广重大摇其头,斥道:“糊涂!你此刻一旦出手……”
凌尘玉急道:“他是我大哥,我不能不救,二师兄,你让开!”
朱广重瞪眼道:“你家大哥名叫凌尘飞,一个月前刚升了洛阳牡丹堂副堂主,你哪来的又一个大哥?”
凌尘玉不答,耳听得“贤弟,贤弟”的叫声,抬头看去,便是这片刻之间,断鸿已经迭遇险招,他看去时,燕归休正一剑刺在断鸿背後,断鸿不挡不避,竟拼著受了他一剑,往前一冲,长剑荡开前面几人,冲出包围圈向自己奔来。
他心里一酸,复又一痛,想起这数月来这个大哥待自己的好,叫道:“大哥,我来救你!”
断鸿嘴角流血,怔得一怔,才道:“……好!”他拼著受燕归休一剑也要冲到凌尘玉身边,为的是要挟持他脱身再说,再也没料到凌尘玉竟会出手救他。他提起长剑,往朱广重背後刺了过去。
朱广重不提防他忽然自背後向自己出手,还如此迅捷,慌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避开,待他一跃而起时,凌尘玉已经迎向追来的燕归休,铁棍毫不迟疑地击出。
燕归休退了一步避过,呆呆道:“你,你当真要杀我麽?”
他初始不解自己这一回出来,一直前呼後拥,何以会给人以下毒之机,还偏偏就在此时发作出来?但片刻之後便想到唯一的可能便是凌尘玉!但他又如何肯信凌尘玉竟会对自己下毒?伤心无措之下,索x咬牙不去想它,只想快快将断鸿杀了了事。但就在已将敌人围住、杀之不难的当儿,凌尘玉却又跳了出来。这时他心神大乱,想的不是到底能不能杀了敌人,而是心爱的人果然要杀自己!
凌尘玉道:“你放了他去罢!”一咬牙,道:“大哥,走!”折身往另一边冲去。断鸿踉跄著跟在他身边,两人棍剑到处,青冥教众人纷纷後退。
朱广重急得直跳脚:“十九师弟你个吃里扒外的笨蛋哟!”眼见燕归休只是呆呆站著,知道已经指望不上,只得赶紧提了刀过来拦截。以他一人之力自然挡不住两人,但好在还有师兄弟们在,断鸿已受重伤,只需自己将二人阻得一时半刻,等师兄弟们赶到,一拥而上,不愁不能擒下两人。
两人脚步果然一顿,但一顿之後,蓦地里眼前棍影重重袭来,朱广重吃得一惊,叫声“啊哟”,向後便逃。逃出数步,定睛看去,叫声“苦也”,凌尘玉铁棍到处,青冥教人人闪避不迭,有两个闪得稍慢,肩臂被扫中,疼得大声惨叫。
便在这一退之间,两人已脱出包围而去,朱广重慌忙带人追赶,但场上混战处处,夜色之中更是易逃难追,追得片刻,眼前便不见了两人踪影。
他呆得好半晌,心道,这十九师弟,什麽时候把武功练到了这地步?今晚他手里的若是碧血枪,那一下自己便躲不过去!
他回过头去,心下大惑不解,暗道少主也就罢了,为何七师弟等人也不来追击敌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叫苦也!
燕归休晕倒在地,常时业等人正围在他身边,喂解毒药的喂解毒药,渡真气护他心脉的护他心脉,还有乱掐人中的,乱成一团。他身中剧毒,全靠深厚内力压制,但方才眼见凌尘玉对自己这般无情,心头剧痛之下,一口气一岔,登时毒气攻心,再也支持不住。
凌尘玉同断鸿亡命狂奔,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外,料得青冥教再不能追上,这才停下。断鸿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扶著身边一块大石摇摇欲坠。
凌尘玉知道他伤势必重,燕归休那一剑岂是易与?但这时无暇查看,只撕了自己衣袖给他暂时包扎止血。
断鸿喘著气道:“你为什麽还要救我?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我利用了你麽?”
凌尘玉心里其实方才便已明白,但总还是抱了万一的希望。断鸿曾对他说过要用一用y谋诡计,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所谓的y谋诡计,原来是利用自己!
他拭了一下脸上泪水,也不问他究竟怎麽利用的自己,蹲下去负起断鸿,道:“大哥要去哪里?”
断鸿怒道:“我说了我是在利用你,你没听见麽?”
凌尘玉重复问道:“大哥要去哪里?”
断鸿怔得好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太湖,别往无锡走,从宜兴过去罢,免得遇上青冥教的人。”
凌尘玉也不多说,辨别了方向,往前奔去。
月亮开始西落的时候,凌尘玉终於在太湖边上停下脚步,将断鸿自背上放了下来。断鸿自身上取出一个信号弹发s出去,道:“很快会有人来接我,你去罢。”
凌尘玉低著头,一动不动。
断鸿道:“也罢,乘著船没来,我都告诉你罢。燕归休不是我的杀父仇人,燕南渡才是。”
凌尘玉道:“那你找我们教主才是,怎麽找上他?”
断鸿道:“第一燕南渡武功更高,身边高手也更多,杀他更加不易,二则,燕南渡杀我父亲,我便杀他儿子,公平得很!”
凌尘玉默默无语。
断鸿道:“今夜之事,我也一并告诉你!你逃走之後,燕归休一直都在拼命找你,我引你去无锡喝酒,果然你一露面,便有人报给了燕归休,他也果然立刻亲自赶来搜寻。今日你再度出现,他立刻便找到了你。他中的毒自然也是我下的,毒便下在你的外衣上。”
燕归休同凌尘玉的情事,他看的清清楚楚,燕归休原本以为心上人已死,伤心欲绝,却始终不肯死心放弃,这段时日一直在四处寻找,忽然间竟然寻得了活生生的心上人,必定情难自持,但只要他一碰到凌尘玉,那便非得中毒不可,那时他再出手,断无失败的道理,却再也想不到朱广重等人竟会忽然到来!
凌尘玉道:“但我并未中毒。”
断鸿道:“我事先悄悄给你服了解药,免得你发觉。”
凌尘玉怔怔片刻,脱下外衣,低声道:“那麽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这几个月对我的好,都是装的,你从来没有真的把我当兄弟?”
断鸿不答,过得片刻,道:“我救了你,也利用了你,咱们这便算恩怨相抵。我伤势很重,要在太湖养伤一段时日,你若念著一二分昔日之情,千万勿跟人泄露此处。”
哗啦一声,一艘船自太湖中划了过来。船上有舟子下来,扶著断鸿上了船。
凌尘玉站在岸边,张口想要叫大哥,却终究不能再叫不出口。他初始认这个大哥,不过是满怀感激加上一时热血上涌,後来却全是真心实意。
断鸿道:“我跟青冥教的仇是解不开的了,你跟我搅在一起,没好处,快走罢!”
凌尘玉定定地看著他许久,终於低头转身,一步步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