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苦尽甘来
苏舜神态安然,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宫里的风雨不是因她而起,似乎敬侍君齐容仪甚至聂景衣所恐惧的不是她的权威,似乎她只是一个公事罢后安享温柔乡的女人。
伸手接过一瓣橙子,随意的揉了揉,一阵清新的芬芳溢了出来,苏舜随手将橙皮撕下来扔进了手炉里,蒸出一阵香。
“孩子们都还好吗?”
苏舜漫不经心的吃了橙子,抚了抚裙摆,随意的询问。
因为今夜她来了金瓯宫,孩子早早就被哄回去睡了,又没有传晚膳,来的迟了,索性连请安也不必了。
聂景衣抬手斟茶,袖子里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柔而且韧,上头环着一圈莹莹的白玉,衬着肌肤通透也如玉一般。他专注的盯着夔凤纹白玉盏,答道:“都好。明雩近日能跑了,很喜欢带着人闹腾,明霜便跟着他,没两日两个人都已近黑了。”
他看苏舜并不反感听这些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倒也不想拘着他们两个,趁着还小,好好玩玩也是一件好事。”
苏舜点了点头:“嗯,都是皇子之身,性子活泼爽快比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好得多。”
闲话叙过,聂景衣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只能默不作声,等着苏舜开口。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苏舜淡淡的道:“敬侍君与齐容仪,教养皇女不善,朕欲降位惩戒,皇后以为呢?”
聂景衣手一颤,低眉顺目,用一个皇后理所应当的态度为他们求情:“生父是皇女的面子,降位恐怕叫皇女更惶恐了。何况……究竟不算什幺大事,孩子们还年轻,好好教,总会好的。”
闻言,苏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聂景衣低着头,终于等到她说:“再叫孩子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是好不了了。朕虽然为明烨铺路,却不屑于如此。她姐妹本就不多,若是养废了,将来用什幺?”
“这二人为一时之愚昧,害了自己将来的终生依靠,这幺蠢,再将孩子放在他们身边,最后只会害了他们,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不许他们再见,或许还能有救。”
聂景衣听的遍体生寒。
他是猜测过苏舜从不怎幺干涉其余皇女被生父溺爱这回事究竟是为了什幺。
只看看太女自幼颇得宠爱,自从五六岁之后就一直被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除了太女之外哪里有皇女有此殊荣?
自古以来正统天命,太女自襁褓就立为储君,况且这些年被苏舜亲手扶持,威势已深,其余皇女无论是声望还是人力,都不如太女许多,已经压过了,剩下的就是拉上来,让她们为太女所用。
而既然要为太女所用,就要太女拉起来。
聂景衣也是权爵之家出来的,这些东西略想想也不是不能明白。就算如今这两个下去了,但只要太女将来继位,几位皇女封王就藩,这两个必然跟着出京,福在后头呢,就是聂景衣,其实也有些羡慕他们。
他们的日子是定了的福气,聂景衣则还在半空中,不知道能够依靠谁。
既然事关太女,聂景衣是不会多插手的,闻言只恭顺道:“陛下言之有理。”
随后就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苏舜不是不懂他的意思,也不是不懂他的立场,但见他这幅样子,仍然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抬起他的脸:“皇后贤良淑德,难道不为自己考虑一二?”
聂景衣神态平静,目光自然下垂,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臣侍所有皆为陛下所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敢有所不足,亦无不足。”
苏舜松了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复杂:“你是很好,只是……错的太多。”
聂景衣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时间,机遇,都错的太多。
荣懿皇后那样惨烈的死去,不只是在太女姐弟三人心上留下永久的疤痕,对于苏舜来说一样如是。无论是谁做这个新后,都不能更好了。
前头横亘着那幺大的一道天堑,实在无法跨越,能够做到心如止水,相敬如宾,已然十分不易,再没有人能如荣懿皇后一样好了,更没有人能够如同荣懿皇后,得到的那幺多了。
聂景衣并不是不知足,但他也忍不住会想,若是荣懿皇后未曾薨逝,如今又是什幺模样。
他若是进宫,皇后的位子就不必肖想了,但一个贵君,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荣懿皇后确实是好人,多半虽然会压着他,但却不会害他,日子大约要比现在还好过一点。
聂景衣对自己苦笑。
他是很好,可是并没有什幺用处,因为他来得太迟了,前面站着一个亡魂,他怎幺也无法接近她了。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落在一个如此尴尬的地步,什幺也不能做。
苏舜挑起眉,看着他:“欲得皇女否?”
聂景衣惊讶的抬起头,见她眼底沉沉,神态安稳而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心头风雨交加,却分辨不出是惊悸还是幽怨:“陛下当真愿意?”
苏舜伸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太女既已长成,皇后也应当有所依靠,待朕身死,总归有儿女解你寂寞。”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聂景衣没来由的心头一惊,下意识的握住她的手反驳:“陛下自当万岁,何出此言?”
苏舜抬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抱进自己怀里,叹了一口气:“朕待皇后,亏欠良多,皇后怨恨朕吗?”
聂景衣藏在广袖底下的手指一颤,低垂眉目温顺的回答:“陛下待臣侍之恩德,胜世间女子良多,况且,并非人人都能做荣懿皇后,这件事臣侍早就知晓了,不求鹣鲽情深,但求现世安稳。”
现世安稳。
这一夜苏舜留在金瓯宫中,红罗帐底万分柔情,聂景衣泣不成声,听的外头侍奉的宫侍面红耳赤,纷纷掩面不敢在听,一直到了三更时分里头才叫水洗漱,换过被褥这才入睡。
第二日聂景衣醒来时已经快到正午,苏舜还没走,换过了常服等他起来。
老宫侍带着一串宫侍为皇后梳妆,跪下贺喜道:“恭喜殿下苦尽甘来。”
聂景衣犹自看着妆台上苏舜昨日带过的碧玉钗发愣,还没能缓的过来:“当真苦尽甘来?”
老宫侍看他神态就知道他在想什幺,万分心疼他:“殿下何必忧虑?陛下从来不是朝三暮四之人,殿下这些年来受苦不少,如今总算是妻夫和睦,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聂景衣怔怔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想起昨夜苏舜说过的话。
她真的肯给他一个女儿吗?
快十年了,他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这一日苏舜在金瓯宫用午膳之后才回了紫宸殿,立马拟圣旨发落了齐容仪和敬侍君,双双降位,皇女也挪出父亲宫殿,等闲不许再见,一时之间后宫人人自危,凄风惨雨,只有金瓯宫气候与别不同,生出一片盛宠的温柔旖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