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记第8部分阅读
避世记 作者:肉书屋
悛实在是个很好伺候的人,手里拿一本书,随便找个地方一靠都能呆上个大天半,很少叫人使唤,张丰对他的颓废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试图开解他,这不是她的职责,她也不会自找没趣,她只管照顾他的生活,尽量让他过得舒适就好了。
舍儿只是感染风寒,没两天也就好了,张丰也就不需要再随侍在沈悛身边端茶倒水,研墨捧衣。而沈家虽然人少,但是各司其职似乎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帮手,不过既然沈悛没有说让她回去的话,她也就乐得呆在沈家,每天整理整理书房,趁机看会书,替沈悛洗洗衣服,打扫一下房间,帮厨娘做做饭炒炒菜,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郭启来找沈奥,看见张丰的时候有时会说一两句感叹的话,觉得自己看上的书童没派上作用有些遗憾,张丰便笑一笑,表示自己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他效劳,他也就气顺了。
有一天张丰听见郭启和沈奥说起同窗趣事,说是一个长麻子的总是被另一个人嘲笑,不过自从听说了那首嘲笑秃子的减字谣后终于翻了身,天天对着那个嘲笑他的秃发胡人唱“一轮明月照九洲”,那个胡人气得发狂,扬言说谁能做出一首嘲笑麻子的诗他就送一个美貌的歌伎为谢,郭启就问沈奥有没有兴趣赢一个美人回来,沈奥摇头说自己只会作诗,不会骂人,郭启便笑他迂腐,说自己要试一试。
张丰闻言不禁心里一动,对郭启说:“如果小人想赢得这个彩头,不知有没有资格。”
郭启戏谑道:“你要美人何用?莫不是真把自己当男儿了吗?”
张丰笑着说:“小人倒不是想要美人,而是想拿美人换钱。”
她正为无法偿还张二娘的那笔钱发愁,都这么长时间了,失信于人不说,那可是高利贷,欠上一年就差不多翻倍了,还是尽早还上为妙,但她现在是卖身期间,所做的一切都归东家所有,是不能做私活赚钱的,而且这年头的富人不知怎么一点都不像红楼梦里贾宝玉那么大方,轻易都不赏任何东西的,所以她也就没办法用私房钱还帐,如果能赢一笔钱,那她就不用发愁了。
“拿美人换钱也容易,但总要做得出让人满意的歌谣来,你做得出来吗?”郭启问。
张丰仍旧笑嘻嘻的说:“小人作不出,但小人正好知道一首别人作的增字谣,从一字增至七字,正好和那首减字谣针锋相对,不过以小人的身份恐怕是没有资格去博彩的,不知公子肯不肯替小人出面,如能赢得美人,情愿半价卖与公子。”
郭启笑道:“谁稀罕占你的便宜!你先说出来听听,如果真的不错,我就替你出一回头也没什么,但如果不好,我可不去丢人现眼。”
张丰说:“但凭公子决断。这首增字谣是这样的:唉!天牌,漏米筛,雨打尘埃,石榴皮翻过来,核桃与花生比赛!”
郭启听完便笑起来,然后问花生是什么,张丰说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种异域的果子,外皮坑坑洼洼的,郭启点点头,提笔录下来,对张丰说:“等着吧,我看一定能把美人赢过来。”
张丰忙说:“小人欠了一身债呢,美人实在养不起,有劳公子费心,帮我换成钱吧。”
郭启说:“我可不是驵侩,不管卖人的,要卖你自己卖。”
张丰苦着脸说:“那还是算是吧,小人要美人真的没用。”
郭启大笑道:“我不管!”然后他眼睛转了转说:“或许你可以把她卖给沈奥。”
沈奥说:“我倒觉得张丰比较有用,张丰,我这里正有一道算题解不开,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说着递过一张纸去,张丰欣然接过躲到一边研究题目去了。
郭启再次叹道:“她要不是个女子就好了。”
过了几天,郭启再次拜访沈家,张丰忙端了茶点去伺候,郭启指了指地上一袋子铜钱说:“你的美人,好好收下吧。”
张丰欣喜若狂,连忙行礼道:“多谢公子,一直蒙公子关照,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些钱请公子拿去一半,请朋友吃一场酒吧,算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郭启挥手道:“虽说这钱挣得容易,但毕竟这种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收起来吧,省得下次又要卖身为奴。”
张丰很感动,却不再说客气的话,只是默默扛起钱袋子回到自己屋里放好。
晚上,张丰拖出袋子数钱,竟然有整整两万钱!她激动了好久,一会儿考虑怎么藏钱,一会儿又考虑怎么花钱,折腾的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张丰请假去还了债,又买了一口箱子和一把锁,回来后把钱全都放进箱子里紧紧地收了起来。
正美呢,就听舍儿在外面叫道:“张丰,死哪去了!快来伺候郎君!”
张丰连忙把箱子收藏好跑出门去,只见沈悛磕磕绊绊的穿过前院往后面走着,舍儿要扶他他却让不让,嘴里只是嚷着“彤管,彤管”也不知是叫人还是要什么东西。
张丰皱了皱眉,从另一边扶着他,他推拒着两人的搀扶,漫吟道:“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岂为今朝见,恍惚诚……有……唔,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彤管,彤管……”
舍儿和张丰不顾他的推拒,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回到屋里,扶他在床上躺下后,张丰说了声“我去打水”,便准备脱身出去,谁知他却不肯躺着,非要下床去不可,舍儿一个不注意,差点让他栽到地上,张丰听到惊呼声只好回身帮忙,沈悛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张丰只好柔声哄劝道:“我去替你煮点醒酒汤来,喝下去就不会难受了,你好好躺一下,好不好?”
沈悛醉眼矇眬地看着她说:“你别走,不要走,陪着我。”
舍儿抽身离开床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陪着他,我去打水。”
张丰没办法,只好劝他躺下休息,他却一下把张丰扑倒在床上,呢喃道:“彤管,陪我。”
张丰奋力把自己的头□,转身就走,沈悛张着手扑到床下,倒在那里不动了,张丰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扶他坐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到床上,然后帮他脱下外衣,把他脸上的灰尘擦了擦,抱着脏衣服出去了。
家法伺候
沈家的厨娘姓吴,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心地很好但做事却很粗糙,张丰拿着衣服到厨院里去洗,顺便向她打听彤管是谁,吴大娘很爽快地告诉她说是沈悛的小妾。
张丰便问:“她怎么啦?”
吴大娘叹口气说:“被人霸去了。”
张丰惊讶道:“沈助教可是官员呐,谁敢霸占他的女眷,不怕被治罪吗?”
吴大娘道:“现在可不比王丞相在的时候,无法无天的人多了,何况郑三娘只是个小妾罢了,妾通专卖,也算不得正经家眷,那蛮子抢了人,往沈家送了两个女人,只说是交换,便无人再说他的不是,唉——”
“沈助教没娶妻吗?”张丰不解地问。
“娶了,过门没两年就过世了,郎君喜欢郑三娘就没有再娶,谁知又被人强抢了去,从那以后郎君跟前就没再有过女人。唉,这些胡人哪,只会祸害人。”
张丰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吗,我爹娘也是被他们害死的。江那边的晋国也不知会不会好些。”
“谁知道呢,”吴大娘说,“就是真好些,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能跑到那边去吗?”
“不能吗?”张丰问。
吴大娘瞅她一眼,笑道:“你不是真有这种打算吧?”
张丰讪讪地笑了笑,“问问嘛。”
其实她真有这心思,现在手里有钱,就算走上几个月也不至于饿着,这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乱起来,能走干嘛不走?只是安全问题不好解决,她和裕儿两个小孩,带着那么多钱走路,很容易就被人图财害命了。不禁想到朱挽,要是有他做保镖这趟长途大约也就可以走得了,于是心里嘀咕:不是说要报恩吗,这么长时间都不露一面。
心里边正跑马呢,就听舍儿吼道:“张丰!你又丢下郎君不管!”
张丰生气地把衣服往盆子里一扔,用嘲讽的语气说:“这回又怎么啦!大热天踢个被子不要紧吧?”
舍儿吼道:“他从床上掉下来啦!上回让你照看郎君,你说不是沈家奴仆,这回怎么说?”
“你还说,我看着郎君睡沉了才出来洗衣服的,可你呢?你打个洗脸水去了那么久!躲哪儿偷懒去了?”张丰质问。
舍儿有些心虚,强辩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丢下郎君自己跑出来。”
张丰指责道:“贴身伺候郎君是你的职责,你自己失职,不要赖在别人身上!”
吴大娘说:“别吵了,你们两个在这里斗嘴,郎君不是又没人照顾吗?醒酒汤煮好了,来,你端去让郎君喝了。”
张丰瞪了舍儿一眼,拉着脸端了醒酒汤走了,舍儿嘱咐吴大娘再烧些热水送到沈悛房里,也提了两桶水走了。
张丰看到沈奥坐在沈悛屋里,叫了声“沈公子”,沈奥生气地哼了一声,喝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主人喝醉了酒,做奴仆的竟然全都跑得不见人影,从床下摔下来都没人管!欺主的刁奴,留你们何用!”
沈悛一身衣服脏得不像话,脸上也磕青了一块,样子非常狼狈,张丰有些内疚,低着头乖乖听训,这时舍儿和吴大娘抬着浴桶进来说,沈奥便暂时放过张丰,让自己的书童和舍儿一起把沈悛扶到屏风后面沐浴,
张丰连忙更换床单,擦拭床头,找出干净的衣服搭在屏风上,再点上一支熏香,做完了这些事,也没敢擅自出去,就站在窗户旁边发愣。
不久,沈悛被扶着出来,张丰连忙过去替他擦干头发,然后让舍儿扶着,喂他喝下醒酒汤,扶他躺下,之后两人便垂手站立等候沈奥发落。
沈奥盯着这两人瞅了一会儿,发话道:“每人十棍,等管家回来自己去领。好好伺候着,再敢怠慢便打杀了去。”
舍儿忙说:“四郎放心,再不敢了。”
沈奥走后,舍儿恨声道:“每次让你照顾郎君的时候都要出岔子,看来我就不该拿你当个人用!”
张丰哼了一声说:“知道就好,下次别把自己的事情推给我。”说完拿上脏衣服走出门去。
舍儿在后面说:“你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赶紧回郭家去,我们沈家不要你。”
张丰毫不示弱地说:“那好啊,只要郎君发话,我立刻就走,不过如果这只是你的意思嘛,那我就只能当成犬吠。”
“张丰!”
“嘘——”张丰竖起食指,“别吵着郎君。”
舍儿吃瘪,张丰不过快意了一会儿,才洗完衣服不久管家就回来了,不由分说打了十棍子,又训了一刻钟,这才放她回自己的小屋。张丰趴在床上淌了一会泪,到厨房烧了半桶淡盐水,放凉后擦身睡下。
沈悛酒醒后看到自己脸上的磕伤也很生气,虽然没有再罚,却好几天没有好脸色,张丰还没什么,反正可以躲着他,舍儿却实实在在地承了几天低气压,每次看见张丰都一脸恨恨的样子。
张丰买了一些布,抽空替自己和裕儿都做了一套夏衫,做好后张丰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再次向沈悛请假,她原本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不料他只是稍稍犹豫就准了假,看来真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可是舍儿这个小人却没有这样的胸襟,对着张丰的时候仍旧不依不饶地摆着脸色,张丰悄悄回了一个鼻孔朝天的造型,再赠送一个趾高气扬的背影,高高兴兴地走了。
舍儿脸色变了数变,小心翼翼地问沈悛:“郎君觉得张丰好吗?”
沈悛翻着书眼都没抬的说:“还不错,被褥枕席收拾得很干净,茶饭也可口了许多,花瓶还常常能看见鲜花,比你能干多了。”
舍儿听他这么说,便闷着头不再吭声,沈悛更不理他,自顾在书架前翻阅。抽出一卷《战国策》,翻阅时忽然掉出一张纸条,沈悛拾起,只见一张劣质的白纸折作四层,正反两面分别写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字迹甚是拙劣,沉吟片刻,把纸条仍旧夹在书里,放在书案上。
张丰拿上衣服和两千铜钱回到家,和张裕一起把钱藏好,又带着礼物到家喜家去了一趟,感谢他们前些时的帮助,并请他们以后继续关照裕儿,徐大叔一家表现出一如既往地亲热,家安吃着烧饼说:“真盼着张家姐姐早些回来。”
张丰还要赶回太学园,在徐家稍坐一下便出来了,谁知刚走出不远,便有人喊着张丰的名字追过来,张丰停下脚步,见是马家的婆娘,便冷了脸问道:“什么事?”
马家婆娘也知道张丰不耐烦理她,陪着笑直接问道:“我家里有些蚕茧,想问你要不要。”
张丰摇摇头,“我不要。”
马家婆娘见她一口回绝,忙说:“我家蚕茧可比你上次买的那些强多了,是今年的新茧呢,做衣被可比那些陈茧暖和多了,听说你家连一张被子都没有,如今既然发财了,何不买些丝做床绵被?”
张丰有些心动,但马上说:“被子倒是需要,可我刚把欠人家的债还上,现在哪有闲钱做被子?好在这大热天的暂时也不需要,等我赚到钱以后再说吧。”说完转身要走。
马家婆娘拉住她的手急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郭家混得不错,哪能连一床被子都做不起呢?反正你迟早要买的,求求你把我家的茧子买下吧!我实在是有急用,你就行行好,当是帮个忙,以前对不住的地方,我给你赔礼了。”
张丰听她语无伦次的,似乎真有什么急用,如她所说,反正迟早要买些丝做被子,不然就当做好事买下来?
见她没有立即拒绝,马家婆娘口中说着“请小娘子到我家去看看,包管你满意,不骗你,全是今年的新茧,哄人的猪狗!”一面停的说着一面拽着张丰往她家里去。
张丰最怕就是拉拉扯扯,实在挣不开只好同意跟她走,只求她能放开手。那女人一路上唠叨不停,张丰也就知道了马家的大致情形:她家男人不幸被野物咬伤,躺在家里不能干活不说还得花钱治伤,她家的蚕茧因为照顾不周成了残次品卖不出去,可是家里又等钱用,只能求她收购。
张丰对蚕茧的好坏没什么概念,在价格方面心里就没有底,所以就想打退堂鼓,马家婆娘看出她的意思,主动提出请里长出面,给个公道价,张丰也就同意了,不过订下价格之后,张丰忽然又有了别的主意,于是提出加点手工钱,让她把蚕茧缫丝后合成粗线,能够多赚点马家婆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很高兴地答应下来,并奉送了一大堆好话。
张丰因为这事耽误了不少功夫,回到沈家时天都已经黑了,因此去向沈悛销假时就有些忐忑。打听到沈悛在书房,张丰小心地请见,然后走到他面前行礼,对自己的晚归表示了惭愧和歉意。
沈悛斜靠在书案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淡然地看着她,一直都没有出声,直到她说完所有要说的话,束手站在那里等他吩咐,他才懒懒地从手边的一本书里翻出一张纸条来,问张丰:“这是你写的?”
张丰看了一眼,恭敬地答了个“是”字。
“你是在劝我吗?”他态度疏淡地问。
“没有,只是随便写的。”张丰答道。
“那为何要放在书里。”
“小人正在抄那本书,因此放了张纸条作为书签。”张丰躬身为礼,“如果冒犯了郎君,小人愿受责罚,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留下任何字迹,只求郎君仍然允许小人借阅您的书籍。”
沈悛垂头瞅着纸条上的字,问道:“这两句话是你写的?”
张丰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问这两句话的出处,于是答道:“不是。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了。”
“我听说你用一首增字诗赚了一笔钱,那首诗又是从何而来?”沈悛口气很随意地问道。
“当初在西市做乞丐时听来的。”张丰答道。
“是吗?没想到你居然做过乞丐。做为一个乞丐,你倒是挺博学多才的。”
“以前父母在世时,曾教小人认了些字,也常常给小人讲些做人的道理,后来父母去世,小人在西市当乞丐时也从别人的谈话中学到一些知识,有道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小人虽然没什么学问,所幸也不是愚人,对于这一点,小人还是挺自豪的。”
忱悛忽然笑了,挥了挥手说:“下去吧,聪明人,明天的早餐做精细些。”
和睦
张丰满面笑容地施礼告退,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去,沈悛看着她背影,心里有微微的羡慕,这孩子父母双亡,先是沦为乞丐,继而卖身为奴,如此困境之下仍然千方百计地充实自己,不肯做一个愚人。
大热天徒步走几十里路,应该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吧?可是沈悛从她脸上看到的却是喜悦和满足,以及对自己的感激和晚归愧疚,沈悛忽然有些伤感,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是如此的活力充沛,不知疲倦,为了一次出游,一首好诗,一句话,甚至一个会意的眼神就能兴奋几天,对知识充满好奇,对感情怀着真挚的向往,可是如今却只剩下一身疲倦,满腔抑郁而已。
沈悛走出书房,漫步在清风明月之中,然而对此良辰美景,他心里生出的却并非诗情,而是满心寂寞。
“舍儿,拿箫来。”
呜呜的箫声响起,栖息在庭院中的鸟雀不满的抗议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张丰刚洗完澡,正在井台边洗衣,听到箫声,微微笑着自语道:“谁人月下吹横玉,眼前风月都如昨。”想象着沈大才子白衣翩翩月下吹箫的美景,洗完衣服回去的时候,不禁拐到书房所在的院落,悄悄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回屋睡觉。
早晨起来,张丰到花园里剪了一些花枝拿到书房,□花瓶之后忽然觉得太单调,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有什么意思呢?于是跑去厨房里找了一个小陶罐,装上清水,满满地插了一大篷花草,再一看,觉得气机勃勃的,令人振奋,满意的笑了笑,开始整理书房。
等到沈悛走进书房时,张丰问过安好,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见他没有对更换花瓶表示不满,不禁得意的笑了笑,轻快地离开书房去整理沈悛的卧室。
扫了扫地,归拢一下散乱的东西,用艾叶泡的水擦拭了竹席,然后把沈悛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净,就到了做饭的时间了。
昨晚东家特意交待早饭也做精细些,张丰只好尽力做出点好吃的,来感谢他的宽厚和大度。
实际上张丰的厨艺也只是平常,不过如果肯用心,当然也能做出很可口的饭菜,自从接掌了沈悛的饮食之后,她的厨艺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
“我说丰姐儿,这面团怎么能放水里洗呢?洗过之后还能剩下什么?这不是糟蹋东西吗?”吴大娘不满的嚷嚷道。
“放心吧吴大娘,保管一点都浪费不了。”张丰笑着说。
一团面洗到最后只剩下一点点面筋,还有就是半盆白白的面汤,张丰把这些东西放一边开始斩肉,把肉斩成碎末之后,加入葱姜末、盐和鸡蛋清,这时那盆面汤经过沉淀上面已经成了清水,张丰把清水倒进另一个盆里,把下面的湿淀粉挖出一些也放进肉末里,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了一阵,就放下去做别的事,过一会加点水又搅一阵,如是者三,然后才把这些肉末用调羹一勺勺放进热水里,用小火汆熟,加入青菜和豆腐,淋上香油盛到碗里。
张丰舀了一小碗递给吴大娘,请她帮忙尝尝味,吴大娘尝过之后赞不绝口,张丰笑了笑,用食盒装了一碗汤,一大碗隔水蒸出的米饭,一盘肉炒酸豆角,一盘炒三丝,一盘姜汁胡瓜,送到书房旁边的小轩中。
张丰把饭菜摆好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她做了两人的饭菜,沈奥却没有回来,所以只有沈悛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舍儿在旁边伺候着。一个人吃饭是最没有胃口的,张丰有点同情他。
沈悛静静地用完饭,微笑着对张丰说:“汤做得不错,肉质鲜嫩,淡而不寡。”
张丰笑了笑,微微曲膝行了个万福礼说:“谢谢夸奖。”
沈悛对着她明媚笑脸不觉多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她的身上衣服,问道:“如今已经不做书童了,为何新衣还做成男式的?”
张丰扑闪了一下眼睫,认真的看着他说:“这没什么关系吧?我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男女之分?”
“上次让你服侍郎君,还跟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呢,这会儿又说没什么男女之分,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舍儿毫不客气地揭起她的底来。
张丰尴尬地咧了咧嘴,旋即灿烂的笑着说:“那不是因为想偷懒嘛,再者当时也在生你的气,舍儿哥,你可是欠着我的钱呢。”
沈悛原本有些不悦,听了张丰的解释后莞尔一笑,对舍儿道:“欠钱不还可不是个好习惯,快快还上,不要让人看不起。”
张丰忙说:“不用了,帮助郎君是我的荣幸,当时等钱用才计较这个。”
沈悛皱了皱眉,不解道:“帮助我?”
张丰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小心的看了沈悛一眼,迟疑的解释道:“去年腊月里,您喝醉了酒在我家窑洞上面的山顶长啸,舍儿一个人没办法扶您下去,便开出赏格让我帮忙,后来可能是忙忘了,一直没给我,今年正月的时候,他扶您回家时又要我帮忙,我便向他翻起了旧帐,他本来答应把钱给我,后来因为我没用心照顾你,让您踢了被子,他一生气就不肯给钱了。现在我在沈家做工嘛,受了郎君那么多恩惠,怎么好意思再提那点小钱?”
舍儿嘟哝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沈悛轻叹一声,看着张丰的眼睛道:“所以那张纸条上的字并不是随意写的,对吧?”
张丰低下头,轻声道:“酒多伤身,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少喝点吧。”
沈悛一声不响地起身出了敞轩,舍儿连忙跟上。
那天以后,张丰感觉沈悛和她说话的时候多了一些,以前若非特别满意或不满,他一般都不会表示意见,但近来却常常和她闲聊一两句,这种亲切让原本宁静得有些沉郁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让张丰觉得很愉快。
沈悛有午睡的习惯,张丰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抄书,这天正奋笔疾书之际,忽然感觉旁边有人,抬头见是沈悛,忙起身行礼道:“郎君,对不起,小人占用了您的书案,我这就腾出来。”说着便动手收拾自己的纸笔。
沈悛摆手道:“不用,你继续抄吧,我找本书在竹榻上看还自在些,你给我倒盏茶来吧。”
张丰应声出去,不一会端来一壶茶,沈悛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张丰说:“听说莲心可以清心去火,我就从莲子中剥了几个莲心放进茶里了,如果郎君喝不惯,那我去换一壶吧。”
沈悛说:“不用了,就喝这个吧。”说罢又喝了几口,便歪在竹榻上看书。
张丰见没什么事了,便继续抄起书来,待一章抄完,活动腰背手脚的时候,却见沈悛在榻上睡着了,张丰轻轻走过去,见他额头上出了细细一层汗,便找了把扇子替他扇起来。
沈悛醒来,看见她一面看书一面替自己打扇,便问道;“是打扇顺便看书,还是看书顺便打扇?”
张丰说:“看书……”忽然醒过神来,嘿嘿笑道:“看书打扇两不误。”
沈悛也不计较,说了声好热,起身回屋沐浴去了。张丰把自己的笔墨收到篮子里提回自己屋里,便往厨房准备下午饭。
现在天黑得晚,吃完饭洗完澡之后,张丰又在院子里抄了一会书,等到天黑得看不见了才收拾纸笔,把书放回书房里,然后就坐在院里望着天空发呆。
想到前世望天闯下的祸,她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远远近近的灯光。在沈家干活比在郭家轻省得多,空余时间一多就很容易胡思乱想,前世、今生、时局、未来,别人的心思、自己的情绪等等。
又坐了一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静不下来,张丰起身往大门外走去。
她这些天一直都在等张裕。当天买丝的时候只付了定钱,说好马家把丝线合出来之后送到沈家才能拿到剩下的钱,到时侯张裕会和马家人一块来,这都好几天,不知为什么还没来,马家不是等着用钱吗?应该会抓紧时间把事情干完的呀,难道他们是想白收定钱?张丰一边逛一边胡乱想着,明知这个时候不可能接到人,还是忍不住来到坊门口往外张望。
被蚊子叮了几个包之后,张丰决定折返。
天上有星月,不少人家的大门口还挂着灯笼,所以路上并不黑,张丰晃晃悠悠的往回走,想着如何挤出时间多抄一本书给张裕带回去充实自家的书架。
一户人家的门前簇着一群道别的人,张丰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便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嘿,这不是张丰吗?”
一个人抢步来到张丰面前,她疑惑的看向此人,他不满说:“哎,正月里在刘家那次,我们不是还说过话的吗?你忘记了?”
他这么一说,张丰想起来那次在跟郭启到刘驭家,好像是见过这么一个人,应该是刘驭哪位朋友的随从,便拱了拱手说:“好久不见。”
那人说:“听说段大郎的悬赏被你得去了,是不是真的啊?”
张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抱歉,我要回去了。”
一个华服少年踱过来,好奇的打量了她一下,问那个随从:“你是说他就是那个作麻子诗的人?”
随从说:“就是他,小人听沈三郎的书童说,他亲眼所见,就是这个张丰说出那首诗,求郭大郎替他出面赢得赏格。”
华服少年笑了笑,扬声道:“段四郎,过来看看赢了你赏钱的家伙!”
随着他的喊声,簇在门前的几个人全走了过来,一个头顶锃亮的矮壮胡人晃过来,用马鞭挑起张丰的下巴,笑道:“原来郭大郎说的熟人竟然是个奴仆!谁家的?好小子,跟我走吧,只要能让某家高兴,保你有好日子过。”
张丰皱着眉后退,脱离马鞭之后,深深地施个礼说:“段公子看得起小人,是小人荣幸,但小人却不能背叛主人,身为奴仆,最重要的不就是忠诚吗?如果不能忠于主人,再聪明灵俐又有什么用呢?像您这么聪明豪爽的人,一定不屑于收留一个不忠的奴仆,也不会让小人为难的。小人在此要多谢段公子,您的那笔赏金,解了小人的燃眉之急,小人心中对段公子充满感激,今天有幸见到,请受小人一拜。”说着,再次深施一礼。
段四郎嗫了嗫牙花子,左右看了看说:“这倒让人为难了啊?不要他吧,觉得可惜了,要过来吧,又毁了一个忠仆,你们说说,这可如此是好?”
一个少年笑道:“这小子确实是聪明的。”
另一个说:“你不是这么着就被他用话逼住了吧?”
张丰垂手恭立,紧张地等待着段四郎的反应,段四郎挠了挠光头,呵呵一笑说:“其实吧,这根本没什么难处,问明他家主人是谁,向他主人讨要不就是了嘛!哎,小子,你是谁家的?”
夏日午后
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驶进坊门,进入众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待看清车上之上,几个少年纷纷行礼,叫道:“弟子拜见博士”。 郭锦抬手道:“免礼,免礼。”众少年恭立一旁等他过去。
张丰连忙上前道:“郎君,您回来了。”
郭锦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跟谁出来的?”
张丰说:“向人订了些货物,一直没有送来,小人有些心急所以出来看看,小人这就回去。”说完就低眉顺眼地跟在驴车后面走了。
“原来是郭博士家的。”段大郎道。
那位随从这时才有机会献殷勤,躬身道:“她原是郭家的奴仆,后来送给沈家了,就是沈助教家,而且她并不是小厮,而是个小女子。”
段四郎搓着下巴说:“这就更有趣了。”
这帮人随后也各自散了,没人在乎刚才的小插曲,在那些人眼里那场小小的闹剧不过是个玩笑罢了,那位献殷勤的随从也没得到任何好处。可是张丰却被吓得好长时间不敢出门。
过了两天,张裕终于来了,和他一起来的是马家的长子金生,两人天不亮就出发了,却直到中午过了才找到地方。金生拿到钱喝了碗水就走了,张丰舍不得让张裕这样赶来赶去,便和管家去说,请他允许张裕住一晚。
管家说了一大堆的规矩,张丰陪着笑脸做了好几次保证,总算让张裕留下来。姐弟相见,亲热自不必说,最激动的还是数钱,张丰把钱箱子搬出来,张裕一下就看呆了,随后就乐得合不拢嘴。
张丰向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张裕说:“朱大哥前两天才去过咱家。”
张丰激动的问:“真的吗?我还以为他早把我们忘了呢,没忘就好!下次见到他时记得告诉他报恩的时候到了。”随即皱眉道:“这个人居无定所,只能他找人,不能人找他,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对了裕儿,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落脚,说不定还能找到。”
张裕说:“他没说,只说到附近办事,顺便来看看。”
张丰忧虑地说:“他不会又干那种事吧?可千万别出事,我还指望他当保镖,送我们到晋国去呢。”
张裕看了看她,迟疑地说:“姐,我们做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趟下来不是要把钱花完了吗?咱们留在这里不好吗?”
张丰摇了摇头,低声说:“这里不安稳,会有兵祸的,还是晋国那边比较安全。”
张裕皱了皱眉头,低声问:“是它说的吗?”
张丰点点头,“嗯,它的记忆里有一些对未来的预测,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咱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免得到时悔之无及,你说呢?”
“它到底是怎么说的呀?”张裕还是不大愿意长途搬迁,他对目前的生活还是挺满意的,不想轻易放弃。
张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嗔道:“什么它说的?是我说的!它又不是活的能说什么?让你说得好像一个身体里装着两个灵魂似的,吓死人了!”
张裕不好意思的嘿嘿笑,张丰再次解释道:“只是一段记忆,说这里会很乱。——你不要和别人说知道吗?这事说出来就是祸!”
“我知道,我谁也不告诉,连家喜都不会说。姐,我们不告诉徐大叔吗?万一有事,家喜家安怎么办啊?还有徐大叔、徐大婶和徐家阿翁。”
“唉——,说了也没人信啊,我本来也不想和你说的,可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能瞒你,你也是我最依赖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裕儿,你觉得我们是走好还是不走好?”
“嗯——,要不再等一等吧,实在不行再走吧。”
居然没哄住!张丰心里微感失望,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好吧,听你的。”
计划受阻,张丰当然有些伤脑筋,但张裕能有自己的主张,却并不是什么坏事,她虽然想宠着他,却并不希望他过分依赖别人,成为一个没有主见的乖宝宝。有人说一个母亲的成功在于她让孩子尽早有能力离开自己身边,越早越好,张丰当然不想让张裕离开自己,但她却希望他有这种能力。
没有取得张裕的支持,她可以多动点脑筋,也可以多等一等,其实张裕的主张也未必不是更正确的选择。
张丰无法留张裕多住,第二天吃过上午饭之后就不得不送他走了。张丰也收拾心情尽一个奴仆的责任。
中午张丰没有再去抄书,而是顶着大太阳满院子转着找东西,好不容易找着,一套衣服也几乎被汗水湿透了。
沈奥在凉亭里读书,看见她一身汗一头灰的样子,皱着眉叫住她说:“你在干什么啊?这副样子到处乱窜成何体统!”
张丰停下脚步,默默站在那里听他教训,一句话也不辩解,直到他说:“快去洗一洗,换件衣服过来,我有事找你。”张丰才恭敬地应了声诺快步离开。沈奥看起来有些烦闷,对着张丰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回到书上。
从那次被骂作刁奴之后,张丰对沈奥就疏远起来,倒不是说她有多生气,而是因为冷了心,原来她一直认为沈奥是那种很淳朴的书呆,不会太在意身份地位,所以在对待他的时候,便在周到的服务之中放入了不少关心和爱护,谁知他也只不过在探讨学问时才会忘形,心里面的等级观念一点都不比别人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丰便收起了自作多情的爱护,对他敬而远之了。
张丰刚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就见舍儿迎上来,瞅见她的样子后嫌恶地皱起眉头说:“干什么去了?像个偷鸡贼似的!郎君问你呢,快点把自己弄干净了到书房去。”
张丰一愣,怎么今天这叔侄俩全找她?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还是说同时得罪了两个?
见舍儿说完话就要走人,张丰连忙叫住他说:“舍儿,刚才三郎说让我到凉亭去,麻烦你替我去说一声,我见过郎君后再去见他。”
舍儿一脸不愿意,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替她跑这一趟,又催促道:“你快点,别叫郎君等。”
张丰答应一声回到屋里,草草洗了一下,换上干净衣服赶到书房,走到沈悛面前施礼道:“小人来迟,不知郎君叫小人何事。”
“无事。天热,乏得很,又热得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话解闷。你不是总在中午来此抄书吗?怎么今天没抄?”沈悛恹恹地歪在竹榻上问。
“小人找东西呢,所以没来。”张丰说,“您动一动,出透了汗可能就会感觉爽快一点,要不您试试?”
沈悛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力的挥了下手说:“算了,你帮我打扇,陪我说会话吧。”
张丰说:“遵命。”拿过蒲扇对着他用力扇了起来,一边问:“凉快吧?只可惜小人没有力气一直这么扇,要不我和舍儿轮流来?”
沈悛笑笑,“这么个扇法会让人无法放松,你还是慢点吧,心静自然凉。”
“是。”张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了一声后便不再吭声。
“你说找东西,找什么呢?”沈浚问。
“哦,找竹子,翻了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一段。”既是闲聊解闷,张丰便尽量说话随便些。
“你不是想做笛子吧?”沈悛戏言道,“那可不是随便找段竹子打几个眼就成的。”
“小人只是想做几根竹针罢了。”张丰讪讪道。她有次偷偷试着吹了吹他的笛子,恰巧被撞到了,当时他倒没说什么,这会儿却来嘲笑她。
“竹针?做什么用?”沈悛问,他语气并没有好奇,张丰觉得他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兴趣,只是随口敷衍罢了。
“织衣服用,蒙郎君善待,小人无以为报,打算为您织一件冬天穿的衣服,聊表感激之情。”
其实她最开始只是想织一件线衣谢郭启的,后来才想到要多织一件给沈悛,且不说别的,起码多回了两趟家,就为这个也值得送一件礼物给他了。
“有心了。”沈悛淡淡的说,似乎并没有把她的心意当回事。
张丰倒也没有觉得不快,她反正也没指望让别人感动或是什么,在沈悛面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