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记第7部分阅读
避世记 作者:肉书屋
:“扫雪,把你的新衣拿来借她穿一下,郎君等着呢,快点!”
扫雪有些不乐意的应了一声,跑回自己的住处捧了一套深绿色的麻衣递给张丰,悻悻地说:“穿爱惜点啊,穿坏了要你赔!”
张丰道了谢,接过来就往身上套,侍酒白了她一眼无奈道:“不能这么穿,出门不比在家里,穿得鼓鼓囊囊的会被人笑话的,你到屏风后面把绵衣脱掉,把这套换上,快一点,不然赶不上了。”
张丰换好衣服,抱着绵衣哆哆嗦嗦地从屏风后面出来,侍酒夺过她的衣服说:“快点去吧,如果在大门口没看见郎君,就往东面追,跑快点啊!”说着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张丰撒腿就跑,还好,郭启并没有走太远,而且毛驴的脚程也不算快,张丰拿出逃跑的力气,没用多长时间就赶上了郭启。
一路紧赶慢赶倒也没有多冷,可是等到了地方,一歇下来可就冻得不行了,这还没出正月呢,仅穿两层单衣哪受得了啊!特别是还得在风地里站着。
“侍剑,你不冷吗?我觉得快冻死了。”张丰悄声问。
侍剑不屑地睨了她一眼,“你不是做乞丐的吗?这点冷都受不住,你以前是怎么过冬的?”
张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转移视线。
一帮少男少女穿梭在梅林中,衣袂飘飘,轻纱飞扬,身姿蹁跹,真是唯美的不得了,可是这种天气穿成这样,他们都不冷的吗?张丰非常不解,于是忍不住又去问侍剑。
“有丹药吃,当然不会冷。”侍剑用看乡吧佬的眼光看着她说。
“原来是这样。那你家少……不是,我是说公子他吃那东西吗?”张丰问。
“那东西?那可是好东西!你要是能有颗‘那东西’也不至于抖成这样了!啥也不懂还偏偏喜欢装样。别的不说,你见谁管自家主人叫公子的?就知道自以为是!”侍剑用鄙视的眼神看了张丰一眼,非常隐蔽地踢了她一脚说:“站好了!丢了郎君的面子,回去有你好受的!哼!”
侍剑骂着人,却依旧保持着又精神又恭谨的姿态,就冲这个张丰就知道他不是在威胁自己,连忙以侍剑为榜样努力站出个好仆人的模样,一边慢慢地移到侍剑后面。
“张丰!你竟敢让我替你挡风!”侍剑咬牙切齿地低语道。
“我我我的资格比你低低,理应站站站在你后面。”张丰牙齿打着战在他背后说。
半个时辰后那帮爱美不要命的家伙总算回到室内,可是张丰和侍剑等随从之人却只能呆在廊下,虽然比风地里好得多但仍然很冷。
郭启美酒手里,美人在侧,良朋为伴,言笑晏晏,自然是说不出的适意快活,奴仆嘛,用不着的时候谁会想起他们?
不久宴会开始,又是一番热闹。宴罢,这帮孔雀般的少年又开始高谈阔论,这时郭启说:“我有一个猜数的游戏,十分有趣,诸位想不想听一听?”
今天的东主刘驭是一位神情活泼的少年,他笑着说:“启,你最近想出不少新玩法噢,上次那个击鼓传花就不错,这回又是什么?”
郭启微笑一下说:“算是一个谜语。你在零到九中随便选定三个数,是什么不消说出来,然后按下面的步骤计算:把第一个数乘以二;加上五;乘以五;加上第二个数;乘以十;加上第三个数。只要你把最后的得数告诉我,我就能猜到你选的是哪三个数。不信的话诸位可以试一试。”
一个面相憨厚的少年说:“好,我先试试。”说完默默运算一会儿说出一个数字:“四百六十。”
郭启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胸有成竹地说:“你选的第一个数是二,第二个数是一,第三个数是零,对也不对?”
那人说:“对。”
随后几乎每个人都怀着好奇试了一次,郭启每次都能轻易猜出他们设定的数字,只有一个人说郭启猜的不对,郭启说肯定是他计算有误,让他重算,果然是算错了。
这时便有人要求郭启揭谜,郭启不肯,笑嘻嘻的请他自己去找答案,刘驭笑道:“他是不会轻易揭出答案的,平时猜谜的时候总是处于下风,这回好容易逮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他必是不肯放过的!”
郭启笑道:“正是!我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一回,必要多得意一会儿。”
一位相貌清秀的少年温声细语道:“没想到郭兄对算学也颇为精通,不知改动一下步骤,郭兄是否也能猜出来?”
郭启愣了一下,不过立刻就爽朗地笑着说:“那可就不能了。这个算题是我的书童说给我听的,偶尔想起说出来助兴而已,其实小弟对这个算题的关键也不甚明白。何兄看起来已经洞悉小弟的伎俩,就请一并点明解题的关键如何?”
何健虽然看出一些门道,却并没想明白郭启是怎样做的,当然无法给大家解释清楚,于是淡淡的笑了笑说:“小弟对算学可谓一窍不通,如何能知什么关键?当然还是要请郭兄为我等解惑。”
有人催促道:“郭兄,你就快点说出来吧。”
郭启说了声好,正要揭示答案,忽然有人拍案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减去二百五!”
郭启哈哈大笑道:“还是沈兄聪明,正是如此。”接着简单解释了一番,众人一验证,果然如此,就有人说:“他日拿去蒙别人,也可体会一下郭启今日之风光。”余人尽皆大笑。
这位沈兄名叫沈奥,便是前日在郭家提意玩射覆的人,此人性情执拗,有些不通人情,他扯着郭启说:“方才的结果是我从几组数字中推知的,却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还请郭兄告知解题过程。”郭启对那位清秀少年说的话,他显然没有听到。
郭启只好又对他解释一番,沈奥便问:“你的书童也不知解法吗?”
郭启说:“这我倒没问过,你也知道我对算学并无兴趣,知道玩法即可,却没想过要追根究底,沈兄有兴趣,我便叫她来问问好了。”
其实郭启倒不是不想知道那个“所以然”,只是当时没有时间细问,过后就忘了,其实内心里他也不太相信张丰能知道那么多,所以就压根没起过向她求解的念头,这时唤张丰来问,也并不是认为张丰能够解答,而只是图省事罢了,因为沈奥这人固执起来实在让人头疼。
张丰牢牢记住不能给主人丢脸的告诫,力持镇定地走进屋里,不过就她这付鼻子红红、皮肤泛着青紫、身子不停抖索的凄惨模样,再怎么镇定也显不出大方来。
脸上的精彩她自己倒是看不见的,她担心的是自己发抖的样子如果被人误以为是害怕,那样的话无疑会让郭启很没面子,但她又没办法让自己不抖,只好一进来就先解释。
“张丰见过各位郎君。”她尽量身姿端正地行了个礼,控制着上牙和下牙打架,尽量连贯的说,“小人体弱,衣服又穿少了,因此冷得发抖,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公子见谅。”
郭启看见她这付模样,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皱眉道:“既然怕冷,为何不多穿点?”
张丰哪敢说别的?只能说自己没料到外面会这么冷。那帮少年瞅着这个狼狈的小书童,有人发笑,有人鄙夷,有人同情,沈奥却迫不及待地问起话来,张丰认得他是前天在郭家见过的那位迂腐固执的沈奥,便行礼叫了声沈公子,别人都对她的称呼感到惊讶,沈奥却完全不在意,只是问她知不知道那个猜数题的解法,见张丰点头,便拉着她来到一方几案前,让她讲给自己听。
张丰望向跟过来的郭启,见他只是微微惊讶,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放心地向沈奥讲解起来。
沈奥按照张丰讲的在纸上列出来,那道猜数的题的奥秘便一目了然的展现出来,围观之人恍然大悟的同时也不禁对张丰另眼相看,纷纷说郭启有眼光,郭启便把张丰会制陶偶、会做风景框的事也说出来,并把自己慧眼识人的本事含蓄的吹嘘了一番。
何健温文的笑着说:“这么能干的奴仆,郭兄可要爱惜一点,真要冷坏了岂不可惜。”
郭启神采飞扬的面容,在听到他的话之后现出一丝不悦,随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学着他的口气说了句“何兄说的是。”便转过脸来继续和刘驭谈笑风声。
张丰退出去时偷偷瞅了姓何的一眼,见他并不是到郭家做客的少年中的一位,再参考他们说话的神情,便知道这两人可能有些不对付,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错情。
张丰回到廊下继续和侍剑一起等候郭启,没有人把她可怜的样子放在心上,那位姓何的少年当然也不是真的关心张丰,别的人对他说的话也很不以为然:别人家的奴仆,无论要怎么对待都是人家的事,左右不过是个奴仆罢了,他照顾不好自己关主人什么事?难不成还要主人反过来照顾他不成?因此大家都觉得何健的话很失礼,相形之下郭启的表现就显得很有风度。
众人至晚方散,郭启因刘驭挽留便住在了刘家,其实郭家在京中也有住宅,只是一家人都去了乡下,这边的家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冷冷清清的也没意思,且他与刘驭又一向交好,也就不客气地留宿于此。
刘家看起来要比郭家富贵很多,饮食、房室、奴仆的质量都很高,客房布置也比郭家精致很多,而且还有家伎陪宿。奴仆的住宿条件也好一些,在郭家张丰住的是六人间,在这住的却是三人间。
张丰被安排在男仆房里,和侍剑、烹茶一个屋,他两个不敢自作主张道破张丰的真实性别,而郭启大概根本就不会操这种心。
张丰扶着床沿原地跑了一刻钟,然后检查了一下被褥的干净程度,便脱掉那套借来的外衣,把床单翻过一面裹在身上,盖上被子就睡。
侍剑和烹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烹茶满脸的惊诧,侍剑哼了一声说:“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张丰眼都不睁地回道:“我还是个小孩呢,有什么男女之分。”其实她也很不爽,可是冻了一天,累了一天,实在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学
张丰到底还是冻病了。
第二天,郭启回京中住宅看了一下,让仆人们准备上元节要用的花灯,顺便把张丰丢在那里养病,便带着侍剑和烹茶走了。
张丰央人煮了两碗姜汤,借用了两床暂时没人用的被子,埋头睡了两天也就好了。听送饭的丫头拂尘说,再过两天郭家人就要回来了,郭启临走前也只是吩咐她好好养病,并没有说让她病好后就回郭家坪,张丰也就乐得多休息两天。
听说她是大郎的书童,仆人们也不大敢使唤她,张丰病无事可做,就穿着拂儿的绵衣满院子里闲逛熟悉环境。看见有人做花灯,忽然想起元宵灯谜,郭启和朋友约好上元夜一起赏灯,到时少不了又要猜谜,郭启不擅此道,怕是又要着落在自己身上,倒是应该早做准备,假如表现出色,说不定能拿到些赏钱。
不过她虽然有这个心,实际能做的却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搜刮搜刮有关记忆而已,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因此熟悉完郭家的环境之后,趁着没人管,张丰便准备去逛逛长安城开开眼界。
严格说起来,郭家住的地方并不在城内,而是在南门外紧邻长乐宫的太学园区,郭锦是太学博士,他家的房子实际上是政府提供的福利房,他们的邻居也都是太学的教职人员。
其实张丰对太学的兴趣比宫殿还大,宫殿嘛保留下来并不少,但太学却是第一次见,有机会当然得好好参观一下。
大冬天也看不出景色是否优美,不过水是有的,据说是昆明渠的一部分,亭台楼榭也是有的,不过看起来并不怎么光鲜,没有后世那种鲜红浓绿的漆色,又没有花树相映,就显得很破败,整个太学区内也大致是这种基调。
但张丰并没觉得失望,反而感到宁静与沉醉,仿佛有一个活泼而宽容的灵魂充斥在寂静的太学园内,让置身其中的人不论多么寂寞都不会感到孤独。
园区分为教学区、教工生活区和弟子宿舍区,各个区域都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即使放假也会有专人看管,不过张丰仍然凭着博士家奴兼太学生书童的身份,说服寂寞的看门人,让她进入教学区参观了一番。
现在没有开学,园区内非常空寂,张丰悠然地逛了许久才尽兴而回,却在离郭家不远处碰见一个醉鬼。
“哎,你,过来帮个忙!”醉鬼旁边的少年急急向张丰喊道。
张丰慢腾腾地走过去,却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少年急道:“快过来帮把手啊,愣着干什么?”
张丰面无表情地说:“请问有没有酬劳?”
少年没好气地说:“有有有,等下赏你两个钱!”
张丰说:“你上次答应的酬劳可还欠着呢,希望这次一并付清。”
这个人就是沈悛的随从舍儿,上次醉倒在张丰家窑洞上面,舍儿让张丰帮忙,答应给她十个钱,却一直没给,张丰白受累不说,还被人侵占了内室,所以很生气。
舍儿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一并给你!快点帮我扶郎君回去!”一面用力撑起沈悛的身体,一面嘟囔道:“真是个没出息的小气鬼,一点钱记那么清楚。”
张丰也学他一样自言自语道:“不过一点小钱,也好意思拖欠那么长时间。”
虽然同在教工区,但沈家和郭家也离了有半里远呢,扶着沈悛走回来两人也都累得够呛,进了门有人接手替下张丰,她便一路跟着走进内院。
沈家的院子比郭家小些,可他家里却显得非常空阔萧条,一路过来也不过遇到两个人而已,还都是有了年纪的。把沈悛弄到床上以后,接替张丰的那位老伯就回去继续守大门去了,路上遇到的大娘去煮醒酒汤没有跟来,舍儿端了个盆子出去了,估计是去打水,只剩张丰一个人坐在屋里等着拿工钱。
张丰坐在外间,听到沈悛的呻吟声也只是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了,等到舍儿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一进屋便嚷嚷开了:“你小子是个死人吗?郎君把被子全踢了你也不帮他盖一下,要是冻病了怎么办?”
张丰说:“我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方便进去。”
舍儿拎着个手巾走到门口满脸讽刺地冲张丰说:“你以为自己是良家子呢?不过是个奴仆罢了,侍候沐浴、更衣、甚至暖床,主人让你干什么你不得照做?还授受不亲,别笑死人了!”
张丰气坏了,怒道:“我就算是奴仆,也不是你家的奴仆,你凭什么支使我?快点把欠我的钱还我,我要走了!”
舍儿也很生气,两家主人关系那么好,让她帮点小忙还伸手要钱,刚才想起上次许她的钱一直忘了给,他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没计较她不主动帮忙的事不说,看在她家世可怜的份上还答应多给她两个钱,哪知她暂时替他看顾一下郎君都不肯,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于是舍儿回手关上门,把张丰一个人晒在那里,要钱?做梦!我就不给你能怎么样!
张丰还真是什么辙都没有,她虽然爱钱,而且这个钱也是她该得的,可是为了这么点钱撒泼耍横她还是做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心里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忍着点酒臭帮他照顾一下。
第二天就是正月十四,郭家人从乡下回来,张丰得到了一身新衣裳并终于拿回自己的绵衣。此时的人为了保持轻灵飘逸,大多数的人冬天也只穿四层单衣,有钱吃丹药的自不必说,就是没钱吃药,像侍剑那样身体好的也能抗住,张丰的身体也是久经严寒考验的,但两层单衣实在是太薄了,被冻过一次之后她实在是怕了,郭启让人给她做了新衣,想必以后会经常带她出去,想到明天晚上还得挨冻,张丰就开始发起愁来。
把绵衣里的丝掏出来吗?加上这件夹衣倒有四层了,可那还是冷啊,挨冷的日子还长着呢,得要想个法子让自己少受点罪才行啊。后来转念一想,不就是不让鼓鼓囊囊的吗?咱把绵衣改得足够瘦不是行了!于是决定改一件加长的紧身绵背心出来。
怕左襟右衽的款式显得臃肿,张丰改成了对襟,没有扣子,她就缝了两排布绊,然后用布条像穿鞋带那样交叉收紧,为了不妨碍迈大步,又在两侧各开了一条叉。
为了十五晚上赏灯时不挨冻,张丰在值夜的门房里赶了一夜的工,仆人们起床里才堪堪完成,回到房里换下拂尘借给她的旧绵衣,穿上紧身长背心,再把新外衣套在外面,嘿嘿,飘逸谈不上,起码很苗条,绝对不比穿四层单衣的人更臃肿。这下肯定不会冷啦!张丰对今晚灯会也由害怕变成了期待。
可是令张丰意外的是,郭启去赏灯时并没有带上她,如此一来她所有的准备——谜语、绵衣,全都白费了!后来才知道,上元夜根本没有猜灯谜这项活动。
十五之后,年就算是过完了,郭锦和郭启父子一个作为太学的《书》经博士,一个作为太学新生同时开学了。
刘驭、沈奥、何健也是今年进入太学的新生,开学典礼之后,郭启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以尽地主之谊。
几人谈起上元夜那天的事,郭启兴奋地说:“上元夜有游侠当街杀人,你们听说了吗?”
刘驭笑道:“这事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怎么回事?”郭启追问道。
刘驭说:“我亲眼目睹。当晚我和你们走散后,经过华阳街的时候亲眼看见一名缁衣少年仗剑杀人,当时有四、五人围攻于他,他一面突围一面大呼道:‘杀人者游侠朱挽也!扶风府司仓参军蔡棋陷害好人,致使赵询蒙冤而死,某今日取其性命,为恩公报此血仇!’连呼三遍后,即突出包围脱身而去,不久京兆府的人全城大索,似乎也没有抓到此人。”
郭启嗐声道:“这么热闹的事怎么没让我遇到呢,早知道如此,我和谁失散也不能和你失散啊!看着吧,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得街知巷闻,游侠朱挽必将名满长安,你们说京兆府会不会调查蔡棋?”
刘驭说:“很难说。”
沈奥说:“既然有人揭出来,官府怎么能够不闻不问?必定是要调查的吧!”
何健说:“你们相信那个游侠的话吗?”
“为何不信?”郭启反问,刘驭也点点头表示支持。
何健说:“他也不过听信一面之辞,拿什么取信于人?侠以武犯禁,以我看那种人也只是些凭意气杀人的蠢货罢了,被杀的未必是坏人。”
郭启、刘驭乃至沈奥都比较倾向于相信朱挽,沈奥甚至说要为
在一边侍候茶水的张丰在心里一个劲的骂:“笨蛋!蠢货!哪有杀了人还把自己名字嚷嚷出来的,这不是找死吗!”
曲水流觞
太学实行的寄宿制,按规定是六个人住一个小院,饮食自已解决,但这只是免费标准,如果愿意出钱租房,则任凭你三两人或是一人独居一院,亦无不可。太学弟子的来源,既有官员勋贵子弟经考核收录,也有郡县举荐上来的高材,大家贫富大小不一,丰简当然也但凭自决。
郭启和他的几位熟人中,郭启自然是走读,沈奥也住到了他三叔沈悛的家里,何健住了免费的六人间,而刘驭则单独租了一个小院,带着书童、厨子等一应仆人,关起门来俨然是一个小小别院。
不过教学区却是不允许学生多带仆从的,每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书童,其他人只能在宿舍区活动。
张丰虽然是郭启的书童,但郭启却无法把她带在身边,即使打扮成小厮也不成,别人不说,首先郭锦这一关就过不了。不过他倒不是因为怕别人说郭启荒唐,更不是为了张丰着想,而是为了维护学府的严整圣洁——为国选材之所,神圣之地,岂有妇人女子立身之处!
如此以来,张丰就成了一条尴尬的鸡肋。
说起来,当初郭启诱拐张丰给他当书童的时候,曾对她说郭家的书可以任她读,可她却至今还没摸着过任何一本书呢!当然,如果她是男的大概也不至于如此,而且如果郭启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的,估计也不会要她,这么说起来倒是她对不起郭启了。所以她也没什么可不忿的,说不定郭启还觉得不值呢。
紫`蝶论`坛
郭家当然不会白白养着张丰,既然郭启用不着,郭夫人便给她派了新的差使。
张丰的新差使还是打杂,哪里需要去哪里,诸如端洗脸水,送暖手炉,煮茶温酒,铺床叠被,或者出去送个东西,下个请帖等等,内外粗细不一而足。
被人毫不留情的训斥和辱骂是非常伤自尊的,为了避免挨骂,张丰总是尽量把每件事件做好,也算是天道酬勤吧,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她居然成了上下公认的万金油。
烹茶煮酒,她看个一两遍就会了,并且还能翻出点新意来;出去送东西,只要去过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出任何差错;去下请帖也从来没丢过主人的面子;即使是端洗脸水,她也总是把水温掌握得正合适,既不会让喜欢热水的人嫌凉,也不会让喜欢温水的人嫌烫。
张丰原来是个懒散而漫不经心的人,如此勤心勤力其实累得不行,但她宁愿多费点心力也不愿被轻贱。她要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从而赢得别人的重视,然后在较为体面的生活中继续证明自己,去赢得更多的尊重,这样她才能过得更好。
好在郭家人品较少,又都不是特别苛刻的人,经过努力张丰总算初步得到的重视。
三月初三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太学放了三天假,郭锦一家就全都回了郭家坪。张丰虽然没有得到正式的探亲假,但郭夫人不但让她随行,节日当天到河边祓禊的时候也没落下她,这中间未必没有让她顺道探亲的意思。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请求回去看看,郭夫人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张丰高兴地向家里跑去,郭夫人对着她急切的背影摇着头说:“平时看起来还挺稳重的,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郭锦说:“难为她这么小年纪就如此能干,”他微微一笑说,“改之她颇为欣赏她。”
郭夫人狡黠的说:“要不我把张丰让给他?他单身一人没个妥帖的人照顾倒也可怜。”
郭锦微笑不语。
张丰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打她的歪主意,她急急转过山角,就看见又高长了一尺的院墙,不等走近就放开嗓子喊:“裕儿,我回来了!”
“姐——”张裕欢呼着从厨房里跑出来,扑进张丰的怀里。
张丰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道:“你还好吗?”
两个月来,张丰一直为张裕的生活而忧虑,她签契时拿了一千钱,一年内都不会再有任何工钱了,她之所以拼命表现,除了维持自尊之外,想得到赏钱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谁知在别人看来竟都是应当的,她连一文赏钱都没拿到,仅得了点吃的用的而已,这次回家,唯一能给裕儿的不过是一本她抽空抄的书,这时她真是又担心又惭愧。
张裕紧紧抱着张丰哽咽道:“我想你。”
“姐也想你。年前给你那些钱用完了吗?”张丰问。
“没有,还有不少呢。”张裕抬起头微笑了一下,笑中有掩不住的小小得意。
张丰细心却没有带回家来,因此也就没有明白他眼中的意味,只顾皱着眉问:“怎么会剩那么多?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太省的吗,是不是又饿肚子了?”
“不是,”张裕笑着解释道,“我会烧碗了,前几天让憨憨挑去西市卖,五十个碗足足卖了六十钱呢!”张裕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骄傲的光。
“真的?裕儿你真是聪明能干!让我看看你烧的碗,五十个碗最少也要卖八十钱,怎么才卖了六十,是不是被人坑了呀?”张丰又是惊讶又是不平,“一定是看你年纪太小欺负人,是不是卖给了九联陶瓷店?下次我去质问他们!”
张裕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没卖到店里,我和憨憨是摆在街边卖的,我烧的碗没有姐烧的好,自然卖不出好价钱。”
零售也才卖了六十钱,确实是太少了,张丰钻进窑洞,把晒干的陶胚和烧好的陶器拿起来细看,夸赞道:“两个月时间就能做得这样好了,裕儿真了不起。”
张裕皱着脸说:“和姐姐比起来可差远了,当初你学拉胚不过用了几天时间,我却足足用了半个月才学会,形状和花纹也比不上姐姐做的好看。”
张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做事情不仅要用手,还要用心,我手脑并用可,加起来不是和你用的时间一样多?嘿嘿,这就叫事半功倍懂不懂?至于器形花纹什么的,各有各的习惯,各有各的风格罢了,买东西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喜好,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其实说不上谁比谁的好,我本人觉得裕儿你做的不错,真的。”
“真的?”张裕不太相信的问。
“真的!”张丰回答得斩钉截铁。
张丰看着他微微红着脸,又是欣喜又是怀疑的样子,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你到河里洗澡了没有?”
“洗过了,我还用兰草泡水擦了一遍呢,姐,这些天我拔了几十棵兰草,都在水盆里养着呢,过会你要是去河边祓禊就带几棵吧,”张裕嘿嘿一笑说:“想临时找可不容易。”
张丰笑着睨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拔那么兰草干什么?莫非还想发笔横材不成?”
张裕得意的笑着说:“横材发不了,白赚个几十钱也是好的,姐,我这个主意不错吧?”
“岂止不错,简直太不错啦!”张丰夸张的睁大眼睛,咧出大大的笑容夸奖道,“这么聪明的小孩一定要奖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窄而长的书,干咳一声,整了整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兹有——,嗯,桑树岭烧陶少年张裕,聪明那个勤劳,自强自爱,堪为天下少年之……典范!特授予全国……创业先锋之称号,特奖此书,以资鼓励,望再接再厉,早日成为范蠡第二!”说完郑重地把手上里的双手递给张裕,然后微笑着说:“下面请张裕同学发表获奖感言。”
张裕高兴地接过那本用边角材料写成的《诗三百》,咧着嘴笑道:“谢谢姐。”
张丰兴高采烈地说:“过来,我们到卧室去,我给你在奖品上题词。”
两人拉拉扯扯地挤进卧室,翻出一小块劣质的墨,研了点墨汁,张丰提起早先为抄书买的那支已磨秃的笔,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写下——
奖给:聪明勤劳,自强不息的优秀少年张裕。建元十七年三月初三。
张丰写完,笑嘻嘻地递给张裕说:“怎么样?姐的字是不是大有进步?”
张裕连连点头,欢喜的接过书来,用力地吹着刚刚写上去的字,不料有个字着墨太饱了,被他用力一吹那汪着的墨汁便溅了他一脸,张丰大笑,按着他硬是抹了个特种兵式的花脸,张裕不干了,也用手指醮了点残墨去抹张丰,正闹得不亦乐乎,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张丰的名字,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好看。
张丰揉了揉裕儿头发,柔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走出窑洞,迎着来人笑道:“熏衣姐,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倒累你走这一趟,姐姐请歇一下,我倒碗水给你喝。”
熏衣好笑地看着花脸猫似的张丰和张裕,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闹什么?好容易回来一趟不说好好说说话,把家里收拾一下,倒互相抹起花脸来了,原来你掂记家里掂记兄弟是假,想回到乡野里发疯才是真!才还说你老成稳重呢,看来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张丰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的一盆清水里洗净手脸,然后跑进厨房里端了一碗清水递给熏衣,熏衣喝了水后接着唠叨:“在家里耽搁这么长时间,也不怕夫人生气,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快点走,夫人有事找你呢。”
张丰应了一声,转身对张裕笑了笑,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等姐姐回来。”
张裕点头,眼泪却一下子冲出来,张丰温柔地抹去他的眼泪,微笑着把黑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客人随时会上门哦!要是把客人都吓跑了,你辛苦采来的兰草可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快去洗个脸。”说着,把他的身子调转方向,在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便回过头招呼熏衣一起走出院门。
张丰家门前这条河,是皂河的一个支流,冬天时也只是一条不甚宽的小河,但桃花汛一起,就会在沟壑纵横的桑树岭延展出许多小溪流,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蜈蚣河。
张丰跟着熏衣在一里外的蛇行谷找到郭夫人,她光脚穿着木屐站在浅水里,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海棠红的衫子映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竟也非常妩媚娇艳,在她旁边还有两位中年的夫人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也都打扮得非常光鲜妍丽,同样穿着木屐在河边戏水,而仆人们则或远或近地侍候着,烹茶煮酒、围纱幔、递手帕忙个不停。
张丰走到郭夫人身边,行礼道:“小人来迟,请夫人恕罪。”
张丰仅有的两套衣服全是男式的,她的头发也总是随意地在头顶挽一个鬏用布绑一下,郭家人谁都知道她是女的,却都由着她自称小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个心思。
郭夫人并没有责备她,只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对张丰说:“沈助教的亲随病了,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你就暂且去他的随从吧。”
张丰心里极不愿意接这个差使,却仍是顺从地应诺,郭夫人笑着说:“他们都在那边饮酒赋诗呢,你这就去吧。”
张丰也不细问地点,向郭夫人行礼后便朝她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不多久便看见郭启等人在一小片桃林边沿溪而坐,溪水中一只木樽正随着落花一起漂流,岸边有人在吹笛,有人在轻啸,有人注视着木樽,有人嘻笑着站在溪流中用兰草醮水洒到别人身上。
看来这些人是在玩曲水流觞。
借调
沈悛站在一棵桃树下吹笛,张丰走到他身后,倚着树干,一面听笛一面关注着现场。
溪边有七八个人,多数都湿了脚,互相谈笑着,只有沈悛离岸较远,一曲既罢,仍然负手徘徊于岸边,与这个小团体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改之,你身体不好,正该趁今日洗去病秽,怎能不下水呢?快过来好好洗濯一番!”郭启在不远处叫道。
河中戏水那位立即附和道:“正是呢!沈助教,快快下来,祓禊之日哪有不沾水的道理,您再不来,弟子可要动手啦!”
沈悛道:“方才已洗了手脸,也算完了祓禊之礼,我受不得冷,还是不下水了。”
“只是湿了湿手怎么够?”戏水青年一边嚷着一边跑到沈悛面前对他挥舞兰草,把细碎的水珠洒了他一脸,忱悛微微躲避,笑着道了谢,那青年口中叫着:“诸病皆去,诸秽尽除!”回身又醮水往他身上洒了一次才放过了他。
张丰早已倒了一杯热茶来,看看温度差不多便走到他身边问道:“郎君可要用茶?”沈悛吹笛之后正觉得口有些干,便接过茶盏,见茶水浮着两瓣桃花,挑眉看了看张丰,张丰解释道:“不是落花,是小人特意放的。”
沈悛饮了两口,说道:“若在室内,或者可以品出点花的甜香气,但此时到处花香草气,这两瓣花也就多余了。”
张丰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沈悛微微一笑,“不过看起来倒赏心悦目,因此你的心思也不算白费。”说完又喝了几口,便把茶盏递给了张丰。张丰把茶盏送回,继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侍立。
酒杯一次次地漂流而下,不断有人赋诗饮酒,诗人们很快就有了酒意,沈悛因为不肯下水,今天倒是难得没有喝醉,诗会散了的时候,看着众小厮吃力地扶着酒醉的主人回家,她却只需轻轻松松跟随在沈悛身后,张丰便觉得很幸运。
经过家门的时候,张丰看见张裕,他手里拿着一把兰草站在河边,看见张丰后连忙跑过来牵她的手,张丰喜悦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兰草还没卖完呢?”
张裕笑了笑说:“这是给你的。”
“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嗯,我陪你走回村里。”
张丰心里充满感动,她没吭声,只是用力握住张裕的手,带笑看着他。
沈悛回顾一眼,既没表示不满,也没说张裕可以跟着,淡淡然继续漫步而行。
张丰现在是当差时间,按说不能会亲,不过她并不在乎,就算回去挨骂或者受罚,她也决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冷落裕儿。
两人牵手而行,张丰悄悄说:“郭博士一家要到后天才回去,要是有机会,我明天还回家看你。”
张裕喜悦地点着头,轻声道:“我今天看那本新书,好多字不认得,明天你教我。”
两人在郭家门口分别,因为存着明天还能再见的希望,张裕和张丰都没有觉得难过。
沈悛留宿郭家,张丰奉命伺候他,端茶倒水自不必说,只是连沐浴的时候也让她伺候,就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但她也没有进行激烈的抗议,默默地提了水来,调好温度,甚至还把张裕留给她的兰草分了一半放进沈悛的洗澡水里,然后便退到门外。
按说更衣、擦背、洗头等事她都是要伺候的,但这些事她一件都不打算做,她只是雇工,并不是奴仆,虽然郭家人忘记了这一点,她可记得很清楚,不过她很清楚大声抗议是没用的,所以决定自已做主,只做自己应该的做的,至于不该做的那部分,宁可挨打她也不会去做。
还好,沈悛始终没有叫她进去伺候,自己洗好出来,让张丰帮着擦干头发,又看了一会儿书便上床睡了,张丰睡在外间的地铺上值夜,沈悛一晚上都没有什么麻烦事,她也就好好地睡了一夜。
张丰以为因为沈悛没带随从,郭夫人才让她暂时伺候他的,谁知第二天早饭后沈悛要回去的时候,郭夫人竟然让她继续跟去伺候,并说已经把她借给了沈家。
原本在谁家干活张丰是不在意的,可是她和裕儿有约,虽然没有说死,但她总觉得这样春光明媚的时候,郭家人定然不会窝在家里辜负春光的,而裕儿也会时刻关注着郭家人的动向,只要自己能跟着出门,定然可以再见到裕儿,现在这一走却注定要爽约了。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遵命。
沈悛骑驴,张丰没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边赶路一边频频往自家窑洞的方向张望,沈悛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往走走。
走了一里多路之后,在将要出山、已经可以看见官道的时候,有一个开满野花的小山坡,沈悛跳下驴背说:“我要在这里走走,你替我再采两株兰草来,不要耽搁太久,半个时辰内一定要回来。”
从这里有一条岔道,去她家只有一里路而已,张丰愣了一瞬立刻明白了沈悛的意思,兴奋说:“遵命!”然后飞快地往家里跑去,心中暗暗说:“为了这份善意,我一定全心全意为你服务,在借调期间决不偷懒。”
张丰回来的时候,看见沈悛手里握着笛躺在山坡上,连忙走到他面前行礼道:“谢谢郎君体恤,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路程。”沈悛懒懒地起身,倦然道:“路上或是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走吧。”
前后只跟了他不到两天,张丰就发现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