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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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雷克方程新解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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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亲眼目睹了火星渐渐成为一颗死星的全过程——不仅是在现实世界里,还在他爱读的书中。那些前额突出的火星人先是蜕变成原始的x居人,接着变成生活在荒原上的胆小的袋鼠似的生物,后来更变成一种虫子,居住在火星恶劣土壤中的幽深的孔隙里;然后又变成厌氧藻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火星成了一颗死星。

    汤姆打开他所能找到的惟一一瓶梅子白兰地,回到忒儿身边躺了下来,和她一起看那两个宇航员在火星上四处走动,中间不时c播几条赞助公司的广告。

    其实这些宇航员自己都已经是半个火星人了。倒不是说他们可以呼吸那里稀薄的空气,或者不穿太空服也能生存,而是因为他们在飞船发s以前曾做过巨大的身体改造。在太空的失重状态下,他们的骨骼、肌r和营养需求被尽可能地缩减以减少飞船的载重,直至一年半后到达火星前才稍稍回升一点,以便他们能适应火星上较小的引力。他们几乎成了无性生物,头部狭窄,眼珠则像甲状腺机能失调症患者似的外凸,长长的手指瘦骨嶙峋,就跟e·t一样。他们的模样比飞人还要糟得多,汤姆觉得,要想见识外星人根本不必大老远地跑去火星,想看看集中营里的受害者也无须去德国的贝尔森,只要看看这些电视转播节目就够了。

    梅子白兰地,再加上所有的这一切,不久就让他昏昏沉沉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某个时候关掉了电视,跟忒儿做a,并在爱抚她背心的凹陷处时感觉到一小块坚硬的凸起在她的皮肤下滑动;不过关于那一点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他也记不清后来究竟有没有对她说过关于胸部发育之类的话,无论如何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玩笑了。

    第二天早晨她走了以后,他发现自己还砸碎了那些本田魔瓶,扔到公用的抽水马桶里用水冲走了。马桶里还有一些玻璃碎片,他用n使劲滋那些碎片时几乎连酒后的头疼都忘了。他非常确信,酒醉后做过的许多事情里,惟有这一件他是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第十章

    冬天渐渐逝去。忒儿开始飞了,汤姆却没有。她背后长出来的羽根看上去其实也没那么别扭。那时候的翅膀还不是有机的生物组织,只是碳纤维和智能织物的人造玩意儿,几乎跟老式的微型动力伞差不多,只不过起飞前你得把它们用强效的有机胶水黏合到羽根上,结束一天的飞行后再把它们解下来叠好放在车顶架上。忒儿的羽根十分敏感,有时为了给做a增加新奇的情趣,汤姆会抚摸和舔弄它们,甚至冒险用yj去摩挲它们锋利的边缘,不过要是他太兴奋、太用力的话,他和它们都有可能会出血的。

    对于汤姆放弃服用魔瓶的决定,忒儿毫不在意。毕竟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何必为了取悦我而做你不想做的事呢?她曾用她特有的逻辑这样说道。然而当春季来临,纯净的暖气流开始从斯基多、海尔维林和本·尼维斯这些山峰的一侧升起时,忒儿开始跟另一批人——一些飞人们来往,而在和汤姆的关系中,她也渐渐表现出随意和健忘的态度。

    汤姆即便对爱情的种种表现并不精通,也还是认出了这是感情结束的前兆。毕竟忒儿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变换兴趣的人。如今她在大学里时常谈起的是文学创作研究,或者索性彻底放弃文学而转向文化研究,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那只会成为忒儿诸多兴趣中新的一项,正如汤姆过去之于忒儿一样——他现在终于看清了这一点。

    有一阵子他还是经常和忒儿见面,不过多半是夹在大伙儿中间。他喜欢跟她一起在英国最著名的爵士酒吧ronniestt‘s里听音乐,或者在布罗德街的时尚酒吧里和人们一道围坐在发着荧光的桌边,他们的脸总让他联想起《星际旅行》里那些戴着橡皮面具的人。世界正在改变——正如忒儿一样,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即使他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它,品尝它或是嗅到它。

    他和忒儿开车到湖区去过一两次,亲眼目睹她在斯基多峰的松林上方初次做那惊人的凌空一跃,然后飞过整个波光粼粼的巴森威特湖,那一刻他所感到的全然是喜悦和骄傲,几乎希望自己也能上天翱翔。然而没过多久,忒儿就远得只剩一个彩色的小点,在春日柠檬色的阳光里驾着她的本田牌翅膀俯冲、盘旋,再不是一个“雏儿”了。他只需用一个手指就可以完全把她挡在视线之外。

    于是他们,汤姆和忒儿,渐行渐远,而一部分的汤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似乎是个很自然的过程;两个人相遇,互表好感,坠入情网,有那么一阵子爱得昏天黑地刻骨铭心,然后你逐渐认识对方,两人之间的熊熊爱焰转变成一种更从容的温情,同时你开始探索新的爱好新的观点迷恋上新的玩意儿,直到爱情终于变得有点儿苍白——然而另一部分的汤姆却为失落的爱情痛苦地嘶喊着,感觉像他快要溺死在水里,而他极力想发出的那些声音,那些绝望的,恳求的信号,却从未浮出过水面。毕竟,他在女性面前一直都是缄默而畏缩的。特别是漂亮女人。而此刻,在忒儿面前尤甚。

    夏季的这一学期结束时,汤姆靠他的seti研究拿到了硕士文凭,忒儿则一无所获。

    正像她对待汤姆那样,在凭着她独有的那种决心走遍艾斯顿大学的大街小巷,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之后,她对这所大学终于感到了腻烦。要是明年还有什么能吸引她,她又能凑够钱的话,她就得到别的大学去尝试新的兴趣了。

    他俩结束情人关系已有几个月,对汤姆来说却像是几年;他们也不再时常来往,最近一次见面他必须使生活继续下去。他已经订了一张机票,打算回美国和他的父母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因为他觉得要继续生活下去,这正是他该做的事。

    这是学期的最末一天了。闹市区的酒吧里挤满了即将分别的学生,饭店里则坐着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来把他们的兄弟连同行李接回家;清醒的他们显得与周围有点儿格格不入。

    考试已经全部结束,评估、论文和答辩会带来的那一团忙乱也消散了。空气里同时弥漫着兴奋的情绪以及兴奋冷却后的倦怠感,在那背后隐藏着悲哀和彻骨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有太多个夜晚花在温习、考试和喝酒上头了——要不就是那样的夜晚还不够多……大批大批的人已经离校,教学楼北翼的走廊里空荡荡地回响着足音,办公室也几乎空无一人。

    汤姆去那儿是要办一个临时证件,今年秋天的颁奖典礼他不打算留下来参加了,反正他一向都不出席这类大场面。

    已经没什么理由能让忒儿再上这儿来了。她现在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飞人而不是学生,再说她跟考试什么的早就不沾边儿了。在汤姆的心目中,这季节也不再是忒儿的季节。

    时近黄昏,天气并不像那种典型的英国式气候,而是跟块抹布似的暖烘烘潮乎乎,让人很不舒服,t恤衫都粘在了后背上。尽管燃料已经从汽油变成氢气,城市上空依然漂浮着一层发蓝的烟雾。

    汤姆一面用指尖拈着棕色的信封,免得它沾上汗渍,一面想,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再加上这么多的房子和工厂,城市空气是免不了要受污染的。一路上他可以嗅到形形色色的气味:咖喱店里烹煮的食物,桉树酒屋的露天门廊上浸透了啤酒的地毯,发烫的人行道,晒软的柏油,狗的屎溺,还有臭烘烘的河道。他想起房间里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想起他要赶的半夜那班去美国的飞机,又想起最后下载的那批seti资料电脑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吧。他断定,自己多半会怀念这个地方的。

    第十一章

    接着是一次典型的邂逅——忒儿出现在新街上,正好跟汤姆走了个对面。她的身边一如既往地拥着一群庸俗时尚的受害者;一帮虚弱的流浪儿,腰细如蜂的畸形人。其中有好些人长得像日本人,不过汤姆知道不能太相信外表,现在只要你有钱有意愿,换副另一个种族的相貌就跟换掉过季的鞋子那么容易。事实上,忒儿在他们中间还是相当醒目的,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样子也改造得那么畸形,尽管她的穿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合情合理,真的——十分暴露,整个背部都l露着,以展示她那对翅膀的羽根。还有,她的头发变成了红色:不是天生的那种红色,甚至也不是用老式的办法染出来的那种红色,而是猩红。一瞬间汤姆几乎以为她的脑袋在淌血呢。不过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而忒儿呢,既然汤姆还是一贯的老样子,甚至连身上那件t恤也没变,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从勾肩搭背一同逛游的那帮人里脱身出来,他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

    他们站在法院的y影里,一群鸽子从两人身边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从摩天大楼的另一侧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如遥远的海。

    对于这样一次邂逅,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眼下就像是在接受最后的考试。他事先曾设想过一千个不同的脚本,此刻却全不管用。他总也追不上忒儿的脚步,她谈论的话题,她的穿着打扮。但那一对眼波流动的碧睛——她可千万别连这都改变掉——却依然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我呢,汤姆。你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我是为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软塌塌的棕色信封,好像它能解释一切似的,“还要赶一班飞机。”

    她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汤姆回望她——那两团绿色的星云——他立刻陷了进去。

    “听说你就要走了。”

    “你呢,忒儿?”

    她耸耸肩。她身后的那些人正在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汤姆分辨不出他们用的是哪种语言。他快速地向他们扫了一眼,琢磨着这段时间是哪一个在跟忒儿睡觉,哪一个才是男的——其实想那个又有什么用呢,像忒儿那种性子……

    “嗯,这可是个小秘密,没准还不太合法,我们想爬到学校公寓的楼顶上去,然后——”

    “——飞?”

    她笑了。她的瞳孔张大,如两颗幽暗的星星。她那模样就像是服了什么兴奋剂,也许这兴奋剂就是生活本身吧。

    “当然。你能想像吗,这样的一个下午,在那上头,那些悬崖似的高楼上气流会是什么样?”

    “气流?”

    “上升的暖空气。”他微微一笑。“听起来很棒。”

    片刻的冷场。两个人面面相觑找不出话来说,城市的寂静以一种缓慢的轰鸣着的节奏包围住他们。如何与对方联系——或者如何重新接上那种联系,这正是汤姆在不停追寻的东西,而答案一直是个谜。他的脑中忽然升起一幅幻景,不过在这种情境下可真有点荒诞,是关于高山上的一个清朗的冬日。他和忒儿在一起……

    “你过去穿过的那条裙子,”他听见自己说,“蓝色的那条——”

    “——你有什么进展吗,汤姆?”她一下子截断了他漫游的思绪,老实说,这倒让他松了一口气。“你做的那个seti研究怎么样了?是关于……”她顿住了,抬手捋了捋头发。那其实压根儿都不像头发了,倒像是一幅帘幕——不过不是血,而是玻璃纸做的。它在她指间塞搴作响,分了开来,于是汤姆在一片猩红中瞥见了她的下颌与颈子的交界之处,就在耳根那儿,她一放下手,那个地方就又隐没了。

    他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看到那个地方——在宇宙所有绚丽壮美的事物里,所有那些幽暗的光年,有知觉的海洋,冰封的行星,生活在星际虚空中的巨兽一只有那一处才是他最渴望拜访的。

    而后,她记起了她努力回想的那个词,在英国秋天的运河边,他们认识的那一天,汤姆曾经跟她解释过。“……德雷克方程。”

    “我还在继续找着呢。”

    “那很好。”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容与平素不同,仿佛蕴涵了“那很好”这句话的全部暗示,似乎在说,他成功的那一天将成为全人类的节日。“你是不会半途而废的,对吗?”

    “不会。”

    “你会一直找下去?”

    “我当然会了。这是我的生命。”

    说这话的时候,他纳闷着这究竟是不是实情。然而站在汤姆和忒儿身后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飞人开始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嘁嘁喳喳说话了。汤姆现在听出来,有一两句话里带着英语的调子。他们的交谈中满篇都是行话。

    “你会让我知道吧?一收到第一个信息就让我知道。”忒儿舔了舔下唇。“可别过个十年八载的才告诉我哪,汤姆。我希望你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告诉我,不管你在哪儿,窝在哪个天文台里。你会为我那样做吗?我想成为听到好消息的第一个人……”

    汤姆踌躇片刻后点了点头。他的犹豫并不是为了这个美妙的约定本身,而是因为她以某种方式把这次偶遇,这次简短的交谈,差不多变成了最后的诀别。或者这也就是永别了。以后他们还会不会再有联系得全看德雷克方程的结果。要么还有其他生命,要么只有彻底的虚空。要么还能见到忒儿,要么她从此消失。

    “我也会让你知道的,汤姆,”她说道,同时给了他一个吻,一半落在面颊上,一半落在嘴边,“要是我也收听到什么的话,我会让你知道……”

    然而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让他几乎无暇注意她话中的奇怪之处。他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印在他脸上的感觉渐渐消失,还有她的香气,她的头发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凉凉的触感。

    “你该走了。”他说。

    “是的!趁着现在还有暖气流,而且教务长还没发现我们。你也得赶飞机……”

    她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用指节轻触着他的脸侧,几乎就在她吻过的地方,接着她的指甲轻轻滑过他下颌的线条——指甲现在也是猩红色的了。随后她转身回到她的同伴中去。

    汤姆望着她离去时款摆的臀部,以及一个畸形人,样子就像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搂住她的那种姿态。也许只是表示友谊,也许不止如此——心想,忒儿似乎瘦了点,肩也变窄了,几乎像个流浪儿。她不再是秋冬季节里他爱着的那个线条圆润的忒儿,虽说她的胸部似乎变得更丰满了一些。再过几个月他也许就认不出她来了,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世事变迁,生活还得继续。不管你喜不喜欢,未来的潮水总是会把你席卷而去。

    汤姆暗自决心不再回头,并快步沿着新街走了下去。后来,当他终于还是停下脚步,咽下哽在喉头的粗粝和酸涩,转头向忒儿投去最后的苦痛的一瞥时,她和她的朋友们却已经拐过法院不见了。

    要是我收听到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汤姆……

    多么古怪荒谬的想法!但至少这次邂逅帮助他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使他终于放弃了那种满怀希冀的渴望。他意识到,这种渴望一直尾随着他,就像动画片里老跟着人跑的云朵一样。

    他大步走过新街,搭自动电车回到厄丁顿,把行李收拾好。就在这期间,他对自己的生活以及今后的方向产生了一种明晰的,几乎是圣经般的确定——他过去怎么能怀疑这一点呢?——德雷克方程。

    “那么它进行得怎么样了?”此刻,在他的大山上,忒儿正这么问着他。“那个叫德雷克的家伙肯定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人物了。打那以后已经是沧海桑田——甚至从我们还是……还在英国,在伯明翰那会儿到现在,这变化就够大的了。作为一个物种,我们人类又前进了不少,不是吗?世界并没有四分五裂,太阳也不曾熄灭。所以你现在肯定已经比德雷克了解得更多了吧?肯定有答案了?”

    “还没有人可以下断言呢,忒儿,要不我就不会待在这儿了。德雷克方程依然只是一连串猜想而已。”

    “可地球上不就有了我们吗,汤姆?我们人类,还有猿猴、虫子、蟑螂、海豚什么的。我们的出现肯定也有个开头的吧?”

    他点了点头。即便是现在,忒儿也总能一语中的。“正是这样。”

    “而且我们还在收听着,想要听到点什么……”她轻声笑了起来。“至少你还在收听,汤姆。你所能指望的就是太空里还有另一个汤姆·凯利,远在那些星星之中。就那么简单,是吧?”

    “你能想像出这么一个人么?”

    忒儿沉思良久。葡萄酒瓶已经空了,蜡烛在汩汩地淌蜡。“他必须要有同样的肤色么,这个外星的汤姆·凯利?或者有四只紫色的眼睛,还长着飞人那样的翅膀?”

    “这取决于你,忒儿。”

    然后她站起身走向他,经过桌边时她带起的微风吹熄了蜡烛,使星空骤然明亮起来。那股微风也送来了她的香气:甜蜜,带着些尘土昧儿,完全跟从前一样,没变的还有她从深浓夜色中俯下身来亲吻他时的嘴的滋味。

    “我想你会一如既往地干下去的,”她说。她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就像她过去做过的那样,从他的鼻子,嘴唇一路滑下来,仿佛他是陶泥,是黏土,而她正在塑造他。“一个外星的汤姆·凯利……”

    第十二章

    在他与忒儿分手并离开艾斯顿之后的这些年里,汤姆发现他完全能够抛开与生俱来的羞怯,投身到广阔而腐败的学术界中去,同那些衣冠楚楚的行政官员、恐龙般的部门主任们微笑拥抱,还发展出一套数据分析和s电天文学相结合的专业化研究手段。

    他知道自己很能干——在某种意义上,能力是他身上惟一一项自己信得过的东西——他还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从各种商业开发合同转到理论工作再转到纯粹的研究,同时完全不受工作危机感、失业等问题的困扰,而这些问题却瘟疫般地折磨着他的同事。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吧。他随时准备着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正如一个短期的女性朋友说的那样,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头脑里。这也许是真的,汤姆知道自己向来不爱交际。何况研究工作本质上就带有不安全感,他无非是不让它困扰自己而已。对于这一点,他参加的各种研讨会上常备的酒水往往很有帮助——也许不是在报告厅或者会议室里,而是在会后那些酒吧——自我推销这门严肃科学继续进行的地方。此外,在这一切背后,在盲目的摸索、政府经费裁减和流水般的开销背后,他始终抱定一个目标,这也同样有助于他克服那些困扰。

    汤姆曾经觉得奇怪,人类首次登上火星居然会对seti研究产生这么大的负面影响。

    其实对德雷克方程的任何一种理性的阐释都考虑到了这个事实,即地球是太阳系中惟一一颗有可能孕育生命的行星。以前人们还猜测木星的卫星欧罗巴上的水域可能具有适于生命存在的温度和其他条件,当吉洛娃号探测器宣告了这种想法的破灭时,甚至连汤姆都颇感失望。不过根据折衷原则,我们的这颗太阳、这个太阳系、这颗行星以及居住在行星上的生物,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银河系内到处都可能会有类似的形式反复出现;这一理论并未因为上述发现而破产,至少在汤姆看来是这样。然而在公众的心目中(要是公众还有心思来关心这类事情的话),在控制着科学经费的政客和行政官员的心目中(同上),这些发现却成了一个转折点,他们开始坚信,宇宙里除了无边无际的真空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顶多还有几颗石头堆成的星星,上面只有灼热的温度、有毒的化学物质。

    有趣的是,这股seti基金大撤退的风潮反倒对汤姆有好处。就像某种忽然间不再流行的艺术品的收藏者,他以低廉的价格买下了几个废弃计划的数据、硬件和机器,有时用的是自己的钱,有时靠仅存的几个seti怪人的热情支持,有时则是靠他筹集资金的三两招秘诀。

    如今庞大的卫星望远镜已经能以闻所未闻的精确度来观测分析恒星和它们的轨道摄动,另外几个太阳系亦由此现形,然而这样的星系却少得令人吃惊,而且绝大多数不是充斥着小行星和尘云,就是在星体附近有大量的物质聚合,会熔化或碾碎一切有机生命。因此德雷克方程中的fp——有可能拥有行星系的恒星比例——下子降到了00001左右,而ne——有条件孕育生命的行星数——更降至小数点后的五位,除非你碰巧想到生命也许能从碳元素之外的化学基础上发展起来。当然了,从小满脑子星际巨兽的汤姆就是这么想的。至于fl——生命在某颗条件适宜的行星上发展起来的可能性——也降低了,这都得归功于没有生命的火星和死气沉沉的欧罗巴星,此外还有太阳系中其他几个被满怀希望的科学家推想为有可能存在生命的地方——经过各种探测、研究和光谱分析,每一处都被排除了。seti股票降到了历史最低点,不过汤姆倒无所谓。实际上,他还更喜欢这样呢。

    他写了一篇题为《德雷克方程新解》的论文投到《自然》,但这最后一家seti杂志已经停刊了,于是他又转投到《s电天文学简报》,后来又向其他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杂志投稿,但是都没有结果,只从编辑那里得到了几句毫无根据的轻蔑批语。

    在这篇论文中,他依次分析了方程式中的每一项要素,并解释了为什么通常对它的阐释实际上是过分悲观的。他论述了他眼中的平衡与推理之间的真正折中点,有力地抨击了那种电脑模拟可以为fl,即生命自发形成的可能性,提供严谨数据的论调,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德雷克方程中的最后得数n,根据任何一种平衡的诠释,依然是在1,000一10,000之间,因而与外星生命取得联系只是个时间问题。就是说,只要人类坚持收听下去……

    他并未在投出的稿件上注明,但他已经打算好了,不管是哪家杂志要出版他的论文,他都会要求他们在印刷时添上一句献辞:致忒儿。至少,在花费了许多个面壁苦思的夜晚对文章进行扩充、删减和修改的过程中,这句献辞是最简单的一处改动。然而这篇论文却一直都未能出版,只是在汤姆删掉了数学推理的部分,而审稿编辑又删去许多内容之后,才有一篇大幅缩短了的文字出现在某本热门的科学漫画杂志上,边上还刊登着另一篇文章,讲述一个人长出一大团数百尺长的神经组织,好凭借它们从维多利亚大瀑布上跳蹦极的轶事。不过,汤姆那篇文章反响还是不错的,虽说好多跟他联系的人是那种他连电子信箱地址都不太愿意给的家伙,更不用说是家庭住址了。

    许多年过去了。通过长期而缓慢的艰苦工作和网络作业,汤姆成了公认的seti先生,尽管他推销自己的理论时并未打算出名。

    他发现,绝大多数研究院的天文系、物理系甚至生物系里至少总会有一个人对他的论题报以青眼,并且想办法给他弄到小笔小笔的资金,正如他那年回到艾斯顿时莎莉·诺曼顿所做的一样;那个秋天的空气闻起来似乎更纯净,跟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可还是有那么多地方一如往昔。

    渐渐的,汤姆终于可以鞠躬退出他所担任的几项职务了,不过他也无法不注意到挽留他的努力少得可怜。也许是因为他不再有年轻时的热忱了吧。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呼吸里总是带着隔夜的酒气,而且现在他还常常从晚上一直喝到早上。再说他离退休年龄毕竟也已经近得令人吃惊了。而这个想法,他在这星球上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念头吓住了他,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他熬过往后的岁月。不过更让他害怕的是,万一他停止收听之后,seti又有新情况了怎么办——这种心理就像买彩票成瘾的人,惟恐一旦停买,下一周中奖的就是自家号码。

    有时候,当他所在的某个学院的电脑嗡嗡地响一整个后半夜,处理最后一批星际数据,而他则仰望夜空,凝视那些充满神秘和承诺的光点冲他嘲弄地眨着眼睛时,他会觉得仿佛整个宇宙都是靠他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如同克拉克那个著名的故事里说的,星光会在他背转身的那一刹那熄灭。通常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会想到要喝一杯,好让他打叠精神熬过那个夜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杯酒而已。他认识的每个人不都喝嘛。

    于是,一旦有了经费,加上虚张声势的信心,汤姆立即成立了自己专门的seti计划。至于为什么把地点设在法国,除了那个地方不说英语并且他还未去过之外,他已经记不起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了。他选择了中部高地的喀斯特地区,因为那里有开阔的平地,适合他铺放绊网接收装置,而且地势较高,离城市的无线电杂讯也远。

    这个选择是半带象征性的——绊网也是一样,他打算从各个可能的渠道弄到尽可能多的有用数据,不管是借也好买也好,然后用他所能借用或者装配的任何一种设备来处理它们。跟着他又看到了水坑,地图中一个微小的蓝点,隐藏在俯瞰着圣伊莱尔小镇的荒山野岭里。一见到这个,他就拿定了主意。

    直到他签署了所有必要的法律文件、从此把他这辈子都拴在这儿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地方也是飞人的度假胜地。

    那些飞人们,如同泛着虹彩的蝴蝶和甲虫,又似各种大饥荒的受害者,云集在他们的时尚酒吧和高级商店里,每天早晨都排着队,翅膀沙沙晌着,等候缆车把他们送上阳光普照的南面的高峰。但换个角度想想,这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这情景令他想起忒儿,想起她的生活不知过得怎样了,还让他记起了——好像他什么时候忘记过似的——他的,他们的,那个约定。

    然而一直没有收到来自外星的信息。一直都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她知道”。

    第十三章

    当忒儿轻触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时,汤姆正与这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和感触奋力搏斗着。她似是穿越了数十年光y的隧道,从遥不可测的距离之外俯过身来吻他。

    他试着闭上眼睛,却只能隔着她的嘴唇感觉到牙齿和骨头嶙峋的边缘。

    他试着睁开眼,又看见星光映出她满脸交错的皱纹,仿佛年迈的忒儿戴着一个纸糊的面具。她的眼睛也黯淡了,所有那些汹涌的波涛都已消失。她轻抚他,随意地,亲呢地,但他明白这已经没用了。

    她站直身叹了口气,一袭空荡荡的裙子裹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蛛网似的长发飘垂在瘦削如女巫的脸庞周围。

    “抱歉,汤姆——”

    “——不,不是的——”

    “——是我太想当然了。”

    但是汤姆知道应该怪谁,该怪什么。太多年的搜寻,太多年的酗酒了。

    他坐在他的木屋外,在椅子里冻得浑身发僵,眼望着忒儿走开去,绊网在夜色里闪着幽光。他听见她检视他的垃圾罐时酒瓶的碰撞声。他听见她在屋里拖动那些垃圾好腾出一条道来。他该感到害臊的,但他却没有。他已经过了那一段儿了,正如他方才意识到的,他已经不再有任何一种近似于“爱”的感情。

    忒儿重新回到屋外的星空下,手里拿着一个瓶子。是苦艾酒。

    “这是你想喝的那种酒吧?”她说道,并打开瓶盖,往自己的空杯里斟了一点,然后端起酒杯凑近干瘪的嘴唇轻啜了一口。甚至在这样的星光下都能看见她的脸难看地皱了起来。“天啊,这么苦……”

    “也许那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

    “知道吗,你大可以去除掉这种习惯的,汤姆。就像你刚跟我说的——要是你对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不满意,只要吞个魔瓶就成。”

    汤姆耸耸肩,暗自琢磨着她是会给他的杯子里也斟上一点苦艾酒呢,还是尽站在那儿冲他挥酒瓶子。她是在故意奚落他么?不过忒儿的话当然是对的。你服用一只魔瓶,马上就可以变得白璧无瑕。酒瘾无影无踪,你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只除了你还是你自己,还是会被同样的需要和矛盾所驱使,而当初也正是它们让你有了那种癖好。于是你又开始偶尔喝上一点,因为知道自己已不再有瘾而倍感安全;接着偶尔喝一点再次变成一种固定的习惯,你又回到了,只不过变得更老更穷,并且更深地鄙视自己。还有头疼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是的,那一切汤姆都经历过。

    “就像你说的,忒儿,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一两种巧妙的化学药剂改变不了什么。”

    “接着你就要告诉我你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上瘾的性格了。”

    “要不是那样,我就不会待在这儿干这个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往他的杯子里倾人一点儿苦艾酒。汤姆瞪着它,又瞪着酒杯边发着微光还没读过的那几张信息卡,有意隔了一小会儿才把酒喝了,好向她显示自己并非那么迫不及待。嘴里充满了茴香和苦艾的味道——他记得有颗星的名字也叫苦艾,启示录里曾记载着它从天际坠落,烤干了大小的河流和泉水。早先,这不过是个信仰的问题而已,只要相信,这种事就是真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呢,忒儿。”

    “还行吧。时好时坏的……”忒儿沉吟着,脸没在y影里,只被星光勾勒出一个轮廓。

    汤姆告诉自己,眼前看到的这具颅骨一直就在那儿,裹在以前他曾经那么喜欢抚摸和亲吻的皮肤下面。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有过几件遗憾的事。”

    “你真的会飞了吗?我脑子里总是出现一幅你翱翔天际的画面。就跟山谷里那些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是个飞人了,汤姆。并不完全跟现在的飞人一样——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那时用的装备又笨又重毫无用处。但是用的时间长了,感觉还是很棒。我交了许多朋友。”

    “你有没有回头去搞学问?”

    她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干巴巴的轻笑,像风吹过陈旧的电话线时的沙沙声。“我可不觉得我真做过什么学问,汤姆。不,我找了份工作。公共关系。公司创业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很是投入过一阵子,推销别人的计划和想法,弥补别人犯的错误——”

    “——我们真该让你为seti工作。”

    “我想过,汤姆——或者至少是想到过你。但是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想要你领我的什么情。后来我又腻烦了为别人的事业费心费力,所以就搞了一个自己的项目。基本上,这是个展览馆,一种艺术品展馆,只不过展品都是活人。我是……”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当然是了,汤姆!你还指望怎么样呢?不过时间一长,这会对你的免疫系统造成很大破坏。你会疼痛,会流血。这玩意儿只能由那些很健康、很年轻、要不就是很有献身精神的人来干。后来我又试着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离婚,然后再结婚。”

    “不是跟同一个人吧?”

    “哦,不。不过他俩倒是成了朋友,怪有意思的,我那两个前夫。上次我收到其中一个的来信时他们还保持着联系呢。也许到现在还没未断。后来我又对宗教发生了兴趣。是各种宗教,照我这性子……”

    “有孩子吗?”

    “每次一想起来,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也许从另一方面讲我一直都太自私了。”

    “你从来不自私,忒儿。”

    “那么就是心思太散。”

    “那也不是。”汤姆又喝了一口苦艾酒,然后加满杯子。他能感觉到那种苦涩的放松感缓缓渗透全身。坐在一起这么聊聊天是很惬意的。悲哀,但还是惬意。他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怀念的并不仅仅是忒儿。在山上的这几年里,他怀念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各样交往。“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是我还梦想着我们会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我也从没起过要孩子的念头……”

    “奇怪,像我们俩,这么不同,怎么会这么彼此契合呢?”

    “你真这么想?”

    “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汤姆。打那以后我一直都有种感觉,觉得你在看着我,听着我。比如我张着翅膀从艾斯顿的塔上跳下来,后来又被捕的那个下午。还有做人体艺术的时候。在我的婚礼上,你就像一个没有到场的客人。无论我做什么,我不是在顺着你就是在逆着你——老是想着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登上月球,你的幽灵好像也跟着我到了那儿。你离开过地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从未离开过——至少在明显的生理意义上是没有,尽管他在里盖提那震撼人心的音乐声中已经不下一千次和库布里克一道遨游月球上的环形山了。

    “想也是。那是我干过的最花钱的事了。”

    “感觉如何?”

    “无非就是上了月亮而已,汤姆——贵极了。住的地方就像那些廉价老旧的日本旅馆。房间就是个小舱,连坐都坐不直。谁能想到太空竟是这么个能让人得上幽闭恐怖症的地方!”

    “你做过这么多事情,忒儿。听起来真是引人人胜。”

    “听着能不好嘛——像我这么说起来。可我总觉得我是陷在别人的生活里。就像是穿错了衣服,我总在找自己的那一件。后来就老了——上帝啊,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如今有那么多个选择,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把一切维持下去,把岁月延长,可越是延长就越显得单薄。我向来都知道自己绝不会想要活一大把年纪,你知道那些活上一个半世纪的人,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证明点什么而已。就像没完没了地赛跑的乌龟,或是蹩脚动物园里的动物。心智被关在扭曲生锈的笼子里……”

    “我从未真的想过要——”

    “——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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