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部分
慢船去中国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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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么想。后面马路上那家兄弟俩,在汽车间里开餐馆的,他们也做得好,现在也将邻居家都吃下来了,准备自己翻造房子。”女老板说。
简妮忍不住说:“等共产党醒来了,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呐。”
许宏和女老板都没有接她的话茬。
一时,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静听那冲击钻兴致勃勃的尖利叫声。
简妮晓得自己点到了他们的痛处,她不满他们对此视而不见的逃避态度。也许他们能这样做,而她不能,她也不敢。也许,她这句话,也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她自己也冷不丁地在沉默中劈头盖脸地难过起来。
不一会,他们被招呼到餐馆里。一开间的小馆子只有六对火车座,紧紧挤着。茶色玻璃的吊灯,照亮了桌子上红白朝阳格的桌布,简妮侧着身体,坐进椅子里,脚却被桌子脚和椅子脚绊住。店面虽然局促,但这小馆子里的菜果然好吃,茄子煲,白蟹豆腐,红烧划水,浦东咸j,样样都很清爽新鲜,马上就比出国营大馆子菜式的马虎与粗鲁。小店的空气里暖洋洋的食物气味和殷勤的笑脸,让人十分舒服。简妮和许宏的心情渐渐舒展起来。
“为什么你刚刚说她有家传?”简妮问。
“她家从前在静安寺那里开广东餐馆,老上海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馆子,是她家自己开出来的。她弟弟和她丈夫做大厨,她爹爹管柜台。到这个馆子吃饭,有点到她家吃饭的意思。”许宏说,“这里公道,又殷勤,又有质量,是规规矩矩,巴巴结结做生意的样子。”
正说着,女老板亲自为他们送脚爪黄豆汤的沙锅来,然后,她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小书,递给许宏看:“你看,我们的店上了那个犹太人编的上海指南,听说都是发给外国人的。那犹太人将我们店算是,在上海的外国人认为可以吃到上海家常菜的地方。”
简妮要过那本小册子来看,里面都是在上海可以去什么地方吃,可以找到怎样的酒吧,可以到哪里去买中国古董,每个地方,都附送两张折扣券,可以打到至少八折。看上去,那本书十分体贴,也有权威性。“真没想到,上海也有了这样的书,我在纽约见到过。”简妮说。
“他是真正发了,我听说他已经在虹桥买别墅了,就靠每年做这样一本书。”女老板说,“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连工作也没有的,住在浦江饭店青年会大统间里。他才叫聪明。”
“就是那个上次我在这里碰见的犹太人?”许宏问,“连上海下流话都会说的那个人?”
“就是他。”女老板遮着嘴唇笑,她的样子让简妮突然想起了范妮,她也喜欢遮着嘴唇笑的。“你晓得他姓什么,居然他也姓沙逊。我猜他是骗人的,沙逊家根本没后代。他想做大亨呢。”
又一桌客人要结帐,女老板起身去照顾他们,然后,去招呼新的客人进门。
许宏摇着头笑:“这店里的生意,真算是做出来了。”
简妮说:“你将来也一定会这样的。”她说这话的初衷,是为了挽回自己刚刚的唐突。但说出来以后,她心里就难过起来,简妮想,这种沉闷的难过,大概是自己的嫉妒。她知道自己断断做不到象他们这样。他们的潮头已起,而她还搁浅在远远的沙滩上。这时,楼上突然响起了冲击钻的声音,强烈的声浪盖住了所有的说话声,好象连这沿街面的老房子都在这声音里震动了,墙皮也在簌簌发抖。简妮觉得,那简直就是上海在长啸。她闭上嘴,等待冲击钻声音过去。但她看到,别的桌子上的人,都提高了声音,大声喊着将话说完,并没有停下来。冲击钻突然停了,简妮听到一声吼叫从后面的桌子上冲出:“我不会同意这样低的折扣的!no!”
许宏也正对她喊:“你说什么?”
简妮说:“我说,你也会这样的。”
“苟富贵,勿相忘。”许宏笑着拿起自己的杯子与简妮的杯子碰了碰。简妮在大学语文里学到过这句话,那是陈胜吴广起义时,一班草莽英雄的约定。
“你要是想做自己的事业,不是只为人打工,也许上海的机会更好。上海人到底吃外国文凭。”许宏说,“你可以到我这里来,你会大有作为的。”
“我吗?”简妮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这时,女老板将客人领到他们桌边,那是个胖胖的美国女人,她也跟着女老板,叫许宏“嘟嘟哥哥。”
许宏将简妮也介绍给了她:“我在公司的同事,简妮。”
然后将那美国女人介绍给简妮:“福特汽车的首席代表,凯西。她是这家饭店的老客人。”
“你已经下海了?”凯西笑着做了个游泳的姿势,“去那个新的化妆品厂了?”
“是的。”许宏说。
“希望你成功。”凯西说。
“你的中文真不错。”简妮说。
“哪里哪里,我是自学的,还不够好。”凯西说,她连中国式的谦虚都懂得。她脸上的得意之色表示,她知道中国人认为外国人根本不会懂,中国人会为她的谦虚吓一跳。简妮笑了,“你在上海一定很久了。”简妮说。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6)
“在上海的老外里面,我就算是元老。”凯西说,“上海很有意思,不舍得走。前几天,我回美国出差,看电视里播上海的记录片,叫《慢船去中国》,那是一首老爵士乐曲的名字,因为他们拍了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的演奏,还有一个叫吉米彭的老先生,跳老式摇摆舞。听说他是从前一个买办的后代,那个买办叫盛宣怀。上海的历史很有意思。美国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吉米彭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简妮说。
“真的?”凯西惊叫一声,“他跳舞跳得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
“是的,我也听说过。”简妮说,“但我自己从来没看到他跳过。”
“那个记录片真的拍得不错,他们采访了好几个老人。按照他们的看法,上海才是条正在苏醒的巨龙。”
“你认为他们说得对吗?”许宏问。
“我希望是对的。我希望上海好。它好,我也好。”凯西直率地说。
这时,楼上的冲击钻又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它简直太响了,店堂里的人不得不停止说话。玻璃在震动里咯咯地响着,狭长的店堂,一时如同失控的,飞奔的火车一样抖动着。
等再次安静下来,许宏不甘心地问简妮:“刚刚你为什么摇头?你就这么肯定?凯西他们不是也在上海工作?那犹太人还发了财。”他不相信简妮为了满足虚荣心,才只在外国人手下工作。
简妮只是笑着摇头,毕卡迪先生在静安宾馆的餐桌前摇着头笑的样子浮现在她的眼前。
新年一过,简妮便按照毕卡迪先生给的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号码,顺利找到nancy lls,约定了去送简历的时间。简妮提前到了,于是,在锦江饭店的花园里闲逛。
小礼堂门上的玻璃里遮着白色窗纱,象上海人喜欢在汽车和门玻璃上做的那样,在玻璃两端安了固定的窗纱,遮挡外来的视线。美国人的礼堂,从来不会在玻璃里遮这样的东西,简妮想,这就是地道的中国。但是,这地方却是周恩来与基辛格当年签署中美联合公报的地方,爸爸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激动得脸都变了。简妮能记得他那巨大的,扩张的鼻孔。他那时以为,只要中美一解冻,他们全家都会马上被妈妈接到美国去。妈妈为此特意炸了猪排。那时唯一的一次,家里为报纸上公布的事情庆祝。简妮慢慢经过小礼堂,无论如何,它还是让她感到亲切的。就象对周恩来的感情那样。她看到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为了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局促,自己脸上竟是一副气呼呼的倒霉样子。简妮赶快揉了揉自己的脸,让肌r活动起来。她知道,没人要看这样哭丧的脸,她也没资格将这张脸带到lls的办公室里去。现在,她是自己留在上海最后的希望。
简妮路过一间草地边上的平房,那里是外国航空公司的机票售票处。有些外国人在那里进出,柜台里的小姐都长得不错,满脸都是上海小姐温柔的傲慢。在售票处的玻璃门上,贴着西北航空公司的广告。她回美国的返程open票,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挪顿给简妮办了一年的工作签证,一年之内,她必须要回到美国本土,去延长工作签证。签证是简妮最头痛的事,要是不能找到工作,她就得马上考虑在签证有效期内回美国去,她听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停止办理将工作签证转为学生签证,这就意味着,要是她不能找到工作,找到为她申请新的工作签证的公司,她就没有美国的合法身份了。简妮紧握着放在透明文件袋里的简历和推荐信,经过西北航空公司的宣传画,她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美国飞机时,手里紧握的加有有效签证的护照。
售票处的斜对面,就是一家卖进口食物的超市。一个高挑的金发女人领着她的孩子在买东西,要不是她拖着个嘴里塞了奶嘴的孩子,简妮几乎以为自己遇到ti的太太了,她家喝的所有的水,都是从这里买的。简妮本能地往边上一闪,她不想让ti的太太看见自己,她觉得羞愧。发现那人并不是ti的太太,简妮松了口气。她走进去,深深吸着那些外国日用品散发出来的气味。在那气息里,她想到了“自由”这个词。简妮一向喜欢在超市的货架间流连,喜欢看到世界各地五颜六色的东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日本的方便面,韩国的泡菜,英国的红茶,瑞士的巧克力,德国的水果茶,美国的麦片和薯片,美国的tang,美国的kit…kat,新西兰的黄油,法国的n布,法国的肥皂,它们在中国奇货可居,贵得离谱。虽然它们的价钱让简妮不舒服,但她还是喜欢它们在昂贵里传达出来的优越。简妮用外汇券买了一小袋哥伦比亚咖啡。付钱买东西,此刻,对简妮来说,是种奇妙的放松。从皮夹里抽出淡棕色的外汇券时,简妮突然在心里对自己喊,为什么就不相信lls会带来好运气呢?事情还没开始,倒自己将自己吓疯了!
站在锦江办公楼的走廊里,准备按lls办公室的电铃前,简妮不由自主地弯腰抚摩了一下自己的丝袜,检查自己的袜子是否完好。这次,她穿了婶婆留下来的红色旗袍裙,黑色上衣,她想留给lls一个精通中国,并爱好中国文化的印象。但她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隆重,太想来开晚会,所以她只是解开大衣扣子,用大衣遮着。
lls是个棕色头发的美国女人,长着一张和善的脸。她为简妮拍了拍靠垫,说:“请坐。”然后,她马上就将简妮的简历拿过去,看起来。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7)
屋子里只有lls翻纸的声音,如同裂帛。心惊r跳中,简妮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或者是自己耳朵上血管的声音,她想起在挪顿面试的情形,简妮想,自己当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接着,她又想起挪顿公司那条长长的,天光暗淡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平扁结实的后脑勺,他白蓝相间的耐克球鞋,简妮想,自己其实可以做得更职业化,而不是那样感情用事的。她相信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助理,在ti为她写的reference里面,她看出来ti的惋惜之情。ti花了不少笔墨来称赞她的忠诚和能干。她想起,刚刚到挪顿时,ti就曾告诉她,他希望她能当一座桥梁。现在,简妮体会到了桥梁的含义。首先,她就得掩盖起自己的感情。
这时,lls抬起头来,简妮永远都会记得她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深深地从她高耸的鼻翼两边展开,象船头推开的波纹那样美丽。她说:“我刚刚从美国带回一张单,我想,他们要找的,就是你。”
简妮瞪大眼睛,用力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还是被吓住了。
lls对简妮笑着点头:“我想你是合适的。”
那是一家想在上海建立合资工厂的美国化工公司。他们需要一个人做bess developnt anager,参加谈判的翻译工作,能将所有的文件翻译到中文,或者英文,但这还算一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要有与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能力,也有与国营批发销售渠道沟通的能力,能为将来的市场建立关系。这个人,应该有经济学方面的学业背景,有在上海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在美国的合资公司工作过,但需要这个人在美国受的教育,接受美国的价值观,忠实于美国公司的利益。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很好的上海背景,当地人并不把他看成外人。“你看起来几乎符合他们所有的要求。” lls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简妮的简历和推荐信,“你离开上海不过才几年,还不至于陌生。”她说,“我也面试过一个从挪顿出来的台湾人,台湾人的教育背景够了,但对上海的认同程度几乎没有,这会给工作带来麻烦的。”
简妮很轻地点了点头,好象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你一定知道这家公司吧,onsanto,很不错的美国公司。” lls却以为简妮在为bess developnt anager这个职位犹豫。在成熟的市场中,这并不是一个规范的职位。它是外国公司在进中国市场初期,为困难的前期工作特地设立的职位,类似高级助理。现在,有美国背景,又有上海经验的人,在外国公司的人才市场上,一年比一年吃香。lls 也正在为百事可乐的上海公司挖人,她的对象是毕卡迪先生。但象简妮这样的人,有时比毕卡迪先生那样的高级雇员更难找,中国出去的人,常常不愿意回中国来工作,象从奥斯维辛出去的犹太人不愿意回到波兰一样。她知道那些中国人心里多少都有动荡时代留下的y影,倒是真正的外国人,高高兴兴的就来了。要找到一个有culture fit,又能让美国人信任的bess developnt anager,几乎象找高级管理人员一样不容易。“他们的工资待遇,也会按照挪顿的给你,就是说,你也能算是美方雇员,享受15%的hardship。” lls说。
简妮暗暗用手掐痛自己,来控制住眼泪,她知道不能流泪。她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拉破了腿上的丝袜。悉悉索索的,她感到袜子在大腿上抽了丝。
她尽量平静地说:“我相信自己会成为沟通双方的桥梁。我知道,这是这个工作最核心的部分。”
“你说的很对。” lls说。
尾声:王家花园的世界主义
上海1996年暮春的黄昏,熏风阵阵,那是沉重的暖风,又软又重地打在身上,夹着上海那种躁动不宁又暗自感怀的气味,梧桐树上的悬铃籽在随风飞舞。十九世纪住在上海尚未扩张的窄小租界里的外国人,海外不列颠人,犹太人,印度人,美国人,安南人,法国人,在休息天,集体为租界种下法国的梧桐,荷兰的郁金香,英国的玫瑰,以美化他们在上海的住所。如今,只有梧桐树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生了根,成为上海的行道树。每到暮春,悬铃爆裂,那些如同金黄色小针的悬铃籽随风飞舞,在人行道和柏油路之间的下水道上堆积,如同日本四月的樱花落英。每当悬铃落尽,夏天就跟着来了。
1996年,上海经济正在起飞,人们将“再现上海辉煌”常常放在嘴边。上海菜,终于战胜了十年前风靡上海的广东海鲜,成为时髦菜式。一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洋房,被渐渐改造成新式餐馆。那些已凋败了将近五十年的院落,被铺上进口的新草皮,重新种上玫瑰和郁金香。那些多年未曾修剪整理的恣肆大树,也被小心地修剪整齐,在大树下放了遮阳伞和桌椅,晚上,桌上的蜡烛放在喝威士忌的酒杯里防风。老房子班驳肮脏的墙面,用意大利黄的涂料粉刷一新,它们污脏的马赛克,在工人反复冲洗下,奇迹般地展现出带着纽约四十年代风格的黑白图案,或者南欧马赛克绚烂的颜色,让人不敢再认。那些被整修一新的老洋房,象梳洗打扮以后,正在等待南瓜马车的辛德瑞拉一样,展现出失而复得的,令人惊喜的光彩和深长的,隐忍的期待。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8)
1947年就被卖出的王家老宅,在这一年被一个餐馆女老板从国家手里重金租下。她从做一开间的本帮餐馆起家,到将邻居楼上的房间也吃下来,渐渐做大了。做大以后,她的心愿,就是开一家带花园的精致的餐馆,象画报上看到的法国餐馆一样,草地上撑着白色的遮阳伞,客人穿着镶拼皮鞋,象她爸爸从前穿过的。这是她私心里的爱好,她想,也是许多上海人的爱好。
她听说,这房子所有的材料,当年都直接外国海运到上海,门上的把手是新英格兰那些旧房子差不多的铜把手。楼梯上的铸铁彩色玻璃的楼梯窗,是tiffany的风格。地板和壁炉,是南洋的好木头。灯泡则全都是德国的,甚至现在,留在底楼客厅吊顶里的彩色灯泡,都是德国非利普的新产品。灯泡上积满陈尘,可细心的女老板在工人拆除以前,让人接上电源试了试,通电以后,那些灯泡竟然大放光彩,一个也没坏,只是连接灯泡的电线被剪断而已。半个世纪以前的灯光如幻梦一样笼罩着整个客厅,女老板心中欣喜而惆怅。她决定要将这栋老房子全部恢复原状。工人复原的时候,在底楼起居室的墙壁里,发现了一幅用油漆画在墙壁上的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她保留下那幅墙上的油画,并让设计师将电路改过,为这幅油画特地增加了一组s灯。
她听说原来这老宅里的家具都是年代久远的,正宗的欧洲巴洛克式的家具。要重新找回来,是不可能的。但她的丈夫找遍上海西郊那些在倒闭的旧工厂里开出来的古旧家具市场,一桌一凳地找来租界时代上海的西式老家具,江海关里的雕花并嵌骨的靠椅,西班牙式带镜子的柚木壁炉,维多利亚风格的餐具橱,当年从徐家汇教区里流落出来的,可以供十八个人吃饭的柚木长餐桌。古旧家具商为他们清洗修复了那些家具,再按照老家具的式样,仿制了需要配套的家具。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巴洛克式样,也远远不象格林教授的书里那样豪华,但无论如何,它是洋派的,古色古香的,象泡力斯漆散发的气味那样,散发出只有租界时代的老东西才有的惆怅。对女老板来说,那就是她心目中的老上海。本来餐馆用不着,但她还是额外为窗子配了宽条的木头百叶帘,用来配合热带殖民地的气氛。她和许宏一样,在新中国出生,并没见过旧上海的样子,家族中也没有外国的背景,但她心里,却对此有着深长的乡愁。她将那张张柚木大餐台放在从石灰里刮出来的旧油画前,大餐台主人座后面的墙上,安放着一条意大利进口的描金镜框,里面陈列着从格林教授书中复制的,王家带有照片的家庭树,那里是整个大堂的中心。
做成树状的家谱上,第一代的王筱亭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线描的肖像,是点石斋画报式的。第二代王崇山的照片有些呆板和紧张,第三代王佩良和第四代王甄盛,就能看到他们眉眼之间的风流,如同秋天的雾气那样沉浮流转。王甄盛以后,跳过一代,接着的,是王简妮的照片,家庭树里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她穿着白色镶金边的旗袍,强硬地微笑着。在她的照片下,注明她在美国法亚洋行工作。王家的家庭树上,从王筱亭开始,就在美国的法利洋行做买办,直到王甄盛,一直世袭下来。到王简妮,转成法亚洋行。因为法亚和法利的名字相近,所以,看上去好象也是世袭下来的一样。
这家上海餐馆,名字就叫“王家花园”。
餐馆的墙上,还装饰着不少旧时代的旧照片。那是一批最早重现在上海市井中的历史照片,直接从历史研究所的上海近代史研究人员手里翻拍下来的。有清末上海滩上的名妓合影,有大华舞厅灯光璀璨的内景,还有旧式邮轮启航时,漫天飘扬的握在旅客和送行者手中惜别的纸带。那些影象模糊的翻拍照片,散发着一个被遮蔽了的旧时代的神秘。这些照片后来成为年轻人想象上海最结实的材料。当然,在这里大放异彩的,是那些王家过去的照片。从格林教授的书上翻拍下来的,放大了的照片象电影一样,给来吃饭的客人一种重返过去的幻觉。等待上菜时,客人们常常以参观墙上的装饰和房子的细节为乐。他们透过照片表面那一层印刷品遗留的网线,细细看着照片上那些神秘遗传的大嘴和额头,心里浮沉着某种渊源的幻想。
王家花园的菜式,是从纽约华埠的上海餐馆借鉴来的,有什锦暖锅这样的私房菜,有更地道的苋菜杆蒸臭豆腐和虾露臭冬瓜这样的家乡菜,还有蜜汁火方,松鼠黄鱼,水笋红烧r这样的传统上海菜。但是,王家花园的酒水却是地道的洋酒,餐具也是西式的,在乌木筷子边上,必摆一副刀叉。
因为这些老照片,这座死灰复燃的老宅子,这口味重油腻的老菜式,王家花园给人一种源远流长却一脉相承的安慰,在1996年的上海,这种安慰因为暗暗与上海人心中的期待与茫然契合,而大受欢迎。它很快成为上海最时髦,最热门的餐馆,每天晚上都需要预定,才能坐得下来。到上海来的外国人,更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旅游点,就象到巴黎要去圣日尔曼大街上的那些咖啡馆喝咖啡一样。日本的旅游杂志上介绍了女老板的发家史,她如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从一家深受外国人欢迎的小餐馆业主,做到提到上海便不可缺少的风云人物。
在王家花园的墙上,唯一一件全新东西,是一张奖状。这里的装潢,获得1995年上海市建筑行业的年度装潢最有创意奖。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19)
这个黄昏,王家花园的晚市就要开始,花园门口的洋铁皮广告牌上,s灯大放光明,照亮暮色中广告牌上餐馆的标志。那是一个用电脑修理过的女人的旧照片,梳着四十年代两鬓如蝴蝶般隆起的发式,深色大花的旗袍,领口用粒tiffany四十年代式样的胸针紧扣着,带着点上海旧女人烟视媚行的样子。那是卢夫人年轻时代的照片。她是王佩良最后一任姨太太,跟王家去了香港,但她在上海时,从没住进过王家在上海的老宅。如今,她却成了王家花园餐厅的店标,印在餐馆的贵宾卡和定座卡片的左上角。
门厅里领位的小姐已等候在写满预定客人的包间牌子下。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短到小腿上,温良而利落,没有一般餐馆和酒店里领位小姐那种拖到脚背上的高叉旗袍的俗。脚上穿一双尖头浅面的小高跟皮鞋,带着五十年代的香港风格。王家花园的每间包间,都以旧上海街道的名字命名,霞飞路,洋泾浜,金神父路,花园弄,棋盘街,十六铺,四明村。店堂里灯火通明,乌木筷子顶端上一寸见方的仿银包铁,擦得锃亮的西餐具,玻璃杯和酒杯,都在灯光下闪烁着优渥的晶莹的光芒。穿黑色中式衣服的侍应生们,让人想起大公馆里温良的佣人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通往屋外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上放着白色的桌椅,从前,王家的甄字辈在露台那里搭台唱戏的时候,从露台到草坪,有浅浅的两级石阶。现在,那两级石阶已经沉入地面,露台现在与草坪一样平了。要是不对照着照片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
原先被王家的年轻人挖过一个小湖的花园,现在早已不是玫瑰园了,而是啤酒花园。今天有一个来自新泽西的大学修学旅行团在这里晚餐,花园里架起了好几个bbq的烤炉,那是为美国学生特意准备下的。
柚木大餐台上放了“reservation”的小牌子。在餐台的中间,按照客人的吩咐,侍应生准备了一个在红宝石预定好的栗子蛋糕,蛋糕很大,能c下73根生日蜡烛,这是机械进出口公司特地为两个商业英文顾问的生日准备的。机械进出口公司预订了这张桌子,为两个73岁的英文顾问庆祝生日,也算答谢两位老人一周三次,舟车劳顿,到外滩上班的辛苦。那只蛋糕和几包蜡烛下午时分被一个年轻小姐送到餐馆,她对鲜奶油裱出来的一圈粉红色玫瑰花十分得意,再三言明是给重要客人的礼物,警告领班要小心。现在,红宝石漂亮的栗子蛋糕被众多的蜡烛c得满满的,不得不将裱花都破坏了。c蜡烛的小姐一方面不忍心将漂亮的裱花破坏,另一方面不耐烦这么多工作,她负气地想,那个寿星,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口气将这么多蜡烛吹灭的,所以他们对蜡烛许的愿,再好也是白搭。
客人已经陆续到来。要是本地人,就是一些穿着精致的中年人和青年,他们散发着淡淡的法国香水气味,身上的西装大多是日本的,手里的提包是意大利的,而领带和丝巾更多是欧洲各地的名牌。将钉在袖口的商标不肯撕去的暴发时代已经开始退潮,他们已经懂得含蓄的炫耀了,女人脸上的妆也越来越淡,年轻女人更用淡棕色的唇膏来掩盖上海女人脸上常常因为化妆而突现出来的风尘气。
要是外国人,除了衣冠楚楚的商人们,还有一些完全休闲打扮的旅游者,晒得通红的,脖子上吊着装护照的小袋袋,背着照相机,手里握着一本“孤星”丛书中的《中国》卷,封面上是北京皇宫的黄色琉璃瓦顶,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上海》,那是在和平饭店,或者希尔顿酒店的大堂里可以找到的,为外国旅客提供的上海指南,比“孤星”的上海介绍详细有趣得多。
店堂里有了这两种人,就象没加盐的菜里放了盐,已经放盐的菜里加了味精,立刻变得有滋有味,要全是清一色的外国人,或者中国人,那就太乏味了。他们大多已经了解了王家花园的希奇之处,所以一旦坐定,将外套和手提袋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去参观房子,家具和墙上的图片。他们仰着头,在那些镜框面前唏嘘,就象美国爱尔兰的后裔,到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局遗址博物馆的姓名墙上去寻祖的样子。外国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家乡,上海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外国人和上海人站在同一张照片前面,好奇而欢喜地看着,然后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这样礼貌而舒服的微笑,在上海的其他地方还真不容易找到,所以双方的心都一下子松弛下来。很容易,就交谈起来,会英文的上海人说英文,会中文的外国人说中文,双方都热心而真诚地恭维对方:“你说得真好!”华洋杂处,本来就是上海的特色,在王家花园,这失落了多年的特色,重新焕发出它的魅力。然后,常常有人在照片前停下来,在胸前抱着双臂开始交谈:“你从哪里来呀?”常常这就是第一句上海人的问题,用英文。美国,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西班牙,日本,韩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乌克兰,伊朗,瑞典,冰岛,印度,从世界各地来的。虽然说的都是英语,但可以听到各种希奇古怪的口音。“上海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没想到中国有这样的地方。”这常常是外国人的感慨。这个城市与他们想象中的中国不怎么相干,但是与他们的家乡,也不怎么相干,但却又能看到非常相似的地方,简直让人迷惑不解。在这里,美国人认出了他们的tiffany,西班牙人认出了他们的壁炉,德国人认出了他们的灯泡。“因为这里从前是外国租界。”上海人这样解释,有时,他们将租界和殖民地这两个词混淆起来,其实,它们是不同的,殖民地是被一国侵占,而租界却是被多国租借,中国也保有主权。“啊!难怪这样国际化,与香港和孟买以及西贡又是不同。”外国人恍然大悟。然后,他们也懂得了王家花园旧主人作为买办的奢华。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0)
来上海修学旅行的美国学生到了,出国修学旅行,在美国学校里也算学分,学校请当地的专家和教授为学生上课,讲授当地历史。这次,新泽西大学政治学专业的学生旅行团,请到一个被《纽约时报》称为上海文化保护者的美国老太太上课。她已在上海侨居多年,致力于研究和整理上海的租界历史,她将租界遗迹用幻灯片拍下来,保留了整整一个书柜。下午,在她上海的家里,她已经为他们讲了一个小时三十分上海作为一个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都市,与西方交往的历史。接着,她带领学生来参观王家花园。此刻,她指点给他们看墙上的那些镜框,里面有些照片,是下午讲座时已经放过幻灯片的。她认为,从前,上海是在西方背景下,才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二十年代世界上最繁荣的世界主义色彩浓郁的大都市。现在,西方人因为没有对殖民历史的屈辱感,又是上海历史真迹的保护者。
她领着学生们到那个陈列着王家历史年表的镜框前去,“这是很重要的家庭树,对已经流失了的这个买办家族来说。请大家注意,这不是爱丽丝岛上我们都看到过的移民树,那是由政府作为强有力的支持者。对上海历史的保存和发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由民间完成的,常常还是在外国人的帮助下。这个美国洋行世袭买办家族的家庭树,就是在一位美国学者的著作里发现和保存下来的。”她说。
“王筱亭:1850年从宁波到上海,粗通英文,入买办穆炳元门下,学习经纪。遂入美国法利洋行,从事签约劳工和鸦片贸易。1860年时,从跑街,跑楼升致买办,同年,长子王崇山出生。
王崇山:1861年出生在宁波,成年后作为世袭买办,成为法利洋行的买办,同时任美国利邦洋行买办。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迅速发展时期,洋货大举进入中国并迅速向中国内地扩张,王家父子大展身手,成为旅沪宁波人中的巨富。
王佩良:1887年出生于上海,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学习机械制造,王家的第一个留美学生。学成归国后,继承美国法利洋行买办,并成为王家的第一个实业家。在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期,他开办宁波轮船公司,并沿途自建码头和仓库,后开办精良修船厂,除修船和拆船以外,也承接造船。后大部被毁于太平洋战争时期。但在买办方面,仍借战争时期,海路阻断,化学原料飞涨之机,发了大财。他是王家,也是中国的最后一代买办。随租界废止,时代变化,买办业衰微。1947年,他迁往香港,大败于投机香港股市。1964年,在香港逝世。
王甄盛:1918年出生于上海,王家主要继承人,it工商管理硕士。香港法利洋行总代理。
王简妮:1967年出生于新疆阿克苏,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经济系毕业,美国法亚洋行驻华雇员。”
老太太将镜框里的中文恢复成了英文,念给美国学生听。
“他们家当中断了一代人。”有学生指着王甄盛和王简妮中间的空挡,说。
“大概在1949年革命以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去了。”老太太解释,“这在上海,是很普遍的事实。1949年的前后对上海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上海文化在1949年因为意识形态的转变,被完全切断。上海的红色政权并不珍惜自己城市独一无二的历史和面貌,你们知道,1949年以后的上海人把english叫什么,叫‘y沟里去’。殖民地的解放浪潮以后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由于仇恨,由于屈辱,也是由于无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这土地上最有价值的遗留物。”
“如果是这样的,为什么在你的家里,仍旧可以看到这么多老上海的东西呢?”另一个学生问,她在上海兴国路上租借的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洋房里,到处陈列着老上海的生活遗迹,挂在她家门厅窗边的,是1931年上海童子军的队旗。傍边的镜子,是1920年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礼品,镜子下放着100年前海运到上海的sger缝纫机,仍旧可以用。而在窗下的椅子,则是赫德时代的海关财产。她的房子,是消息灵通的外国旅游者到上海必游之地,在上海的外国人里有时流传着,老太太可以用这样的生活挣钱的闲话。
“它们都是我一点一滴从民间收买来的,都是中国人觉得无用,但是也舍不得扔掉的旧货。”老太太说,“我从他们手里买来时,大多数人为能将这样的旧货变成钱而欣喜不已。”她说着将在餐馆里陈列的家具一一指出,“慢慢的,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了这样的需求,一些心里亲近西方的上海人也开始学习到这种方式,这个餐馆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由中国工匠根据欧洲的图纸,在上海制造的西洋家具,都是上海人为满足这种需求,自己建立了旧家具市场,并雇佣工匠修复的。原先,它们都已经残破,并且肮脏不堪。现在,因为中国经济不得不渐渐加入全球化,上海的历史被翻了出来,上海人也开始靠这些东西恢复自己的记忆,了解自己城市过去的宝贵之处。这家餐馆在修复前,老板到我家来过好几次,我一直是她餐馆的客人。”
“她不为被殖民的历史而愤怒吗?”一个美国学生问,“这些镜框,这些陈设,”她转身向四周指了指,“似乎是沾沾自喜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也许最初的时候,会觉得伤自尊心的。但不可辩驳的是,那时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中国未被租用的城市都远远没有脱离中世纪的水平。的确是与西方的联系,将上海成功地带入世界。”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21)
“上海人本身也这么认为的吗?”那个面容严肃的学生追问道。
“大家看这个王家花园,它是上海最昂贵的餐馆之一。但到这里来吃饭,仍旧需要预定,这说明了它受欢迎的程度。它的陈设,努力再现当年一个买办家的情形,也是上海当年的面貌,他们将它当成一种怀旧的象征。餐馆的主人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这样做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一些你的疑问。”老太太说。
“你与他们交谈过吗?”学生又问。
“很少,她只能说最简单的英文,而我也只能说最简单的中文。”老太太诚实地说。
美国学生被老太太引领着,去看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张在爱丽丝岛上的移民博物馆里展出过的唐人街照片。那里面就有通过法利洋行送去美国的中国劳工。然后,他们转去另一个镜框,那里面是一个洋行办公室的内景,中国人和外国人正坐在写字桌前忙碌。还有一个镜框里,是某一处货栈,一个洋人和一个光头的中国人,正在清点成箱的鸦片,旁边,是几个赤膊的苦力,正在搬运那些新到货的鸦片。最后,美国学生停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一栋有两个尖顶的大房子前的合影。远远的,可以看到花园里的玫瑰园,玫瑰树的枝条,被花朵压弯了,还有在阳光下泛出白色的草地。
老太太指点着照片说:“这就是这栋房子。大家可以看到,那个远处的露台,就是我们将要吃晚饭的地方,在照片里,还有两级台阶,但现在,这两级台阶已经看不见了。上海的土地松软,房子很容易下沉。那两级台阶已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