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第3部分阅读
归路 作者:肉书屋
尔佳去德妃那儿,正碰上十四跟两个哥哥来请安。三个男人,一屋子女人,还有数名小辈挨个行礼。德妃看着这子孙满堂的情形高兴得不得了,不过她很快乏了,又要在晚间给佛祖献一次斋供,便叫儿子媳妇们自去园子里看灯。
男人们走在前面,轻声交谈着,大队女人孩子则落在后头,切切卒卒地嘻笑闲聊。进了园子里就乱起来,从其他娘娘那里请安出来阿哥福晋们跟这伙混作一堆,招呼的招呼,聊天的聊天。我拽住像只兔子似的乱蹦的冬冬,站在廊下强迫她背一盏宫灯上的诗,远远地看十四他们。心里不是不焦急,但这时候,又能跟谁说上话呢!
十四跟诚亲王说完了话,离了人堆,转头四顾,看到我们便笑着往这边走过来。可以告诉他吗?也许能让十四帮忙去找年羹尧讨这个人情……
忽然,数名太监急跑而至,轻声传讯,皇帝到了。
在跪地迎驾低头的瞬间,我意识到这事不能跟十四说。李溶十有八九已经落到年羹尧手里,十四要是去找他要人,他不敢明着拒绝十四,又绝不能得罪他主子,左右为难之下,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再来个抵死不认。
我只听到“霍霍”靴声由远及近,停下的时候,便是皇帝低沉的嗓音:“哦,都在这呢!”静了几秒后,他又道:“你们都别跪着了,自散了吧。十四阿哥,陪朕走走。”
我抬头,看前面不远,十四应一声“是”,起身越众而出,随皇帝慢慢走远。直到冬冬又叫又拉的,我才撑着酸麻的膝盖爬起来。然后便发现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雍王府的人也逐个离开。我于是俯身对冬冬道:“你不是要找弘昼吗?他在哪儿呢?”
“那儿。”她看了看我道,接着对着雍王府的人就喊,“小五,小五!”
李氏牵着的弘昼停下来看她。雍亲王也停步转身,笑着招手道:“冬冬,来。”
冬冬跑过去,便被他一把抱起:“小丫头,又沉了。”
冬冬格格地笑,扳着手指道:“我要比小五重!刚才吃了两碗饭。”
李氏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低头跟弘昼说了两句话,便带着弘时随那拉氏离开了。
雍亲王放下冬冬,她便奔去拉弘昼,我嘱咐道:“别玩太疯了。”她头也不回,“哦”了一声就跑了,嬷嬷们赶紧追上去。
雍亲王看着他们跑远,便转身要走,我赶紧叫住他道:“王爷!”
他惊异地睨着我,挑眉整着衣袖,却是一言不发。
我左右看了看,见下人都离得远,便走近些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忽然笑出来,接着拔腿便走,我情急之下追上几步,他却回身丢给我一句:“每日寅时,我都去圆明园后头的林子里遛弯。有事,就到时再说吧。”
我只能眼看着他扬长而去。
晚上出宫回雪堂园的路上,十四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还没着家就对我说:“我去八哥那儿。你们先回去,晚上管自己睡,不用等我。”说着带了几个侍从,骑马走了。
他一夜没回,我也整晚没睡好。寅时不到就起来,跟东云说要出门,不想惊动人,她也没多问,全帮我料理好。我不让她跟,她就坚持在便门外等着我。
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我提着灯笼,在看似鬼影幢幢的树林里穿行。裘皮大氅还是不能完全抵挡初冬黎明前的寒气,全身颤抖着瑟嗦着。走了好久,终于望见前面一星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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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侧妃这个称呼,因为看到玉牒复印件(参考书彩页照片)上,所有皇子‘嫡福晋’都作‘嫡妃’,另外侧室和妾(格格之流)有作‘侍妾’有作‘庶妃’,所以我认为侧福晋做侧妃也没错,不过是一种汉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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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本章出自《归路》
[第二十八章那一息灯火明灭不定,而我就像只趋光的虫子,无意识地朝它靠近。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的精神状态如同梦游,已经分辨不出清晨还是夜晚,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呢?
在几米开外停下,那盏羊角灯就挂在一人高的树杈上。而它的主人,便借着那不甚明亮的光线练着一套拳法,动作时而舒缓柔软,时而刚劲有力,仿佛对我的到来毫无所觉。我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立刻上去打断。好在他很快就演练完毕,收手式时闭目养神了几秒。待他拿下搭在树枝上的斗篷,我便踏前一步道:“王爷。”
他一甩斗篷披上,平静地道:“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吧。”系好带子,转过身来望着我,又道,“你从前一向直接。”
“求你放过李钧凭。”既然如此,咬了咬牙单刀直入。
“‘求’?”他有些惊愕,挑眉问,“这李钧凭是你什么人?竟劳得动你说出一个‘求’字!”他语气讥嘲,嘴角微微上勾,带着讽笑。
我握紧手里的灯笼提杆,答道:“他是我三叔的独子,我的堂弟,潆儿的堂兄……”
“你不要提潆儿!”他突然沉下脸来,低声喝道。
我不知说错了什么触怒他,也许是为博他情面而扯出小妹让他反感吧。于是闭嘴,抿唇望着他。
他冷笑道:“你们李家倒真出得好人才!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堂兄弟都做过些什么?”
既做揆叙府上清客,干的事自然不会讨他喜欢,不过我的确不清楚细节,乐得摇头。
“二阿哥未废时,老八那一党就到处使人泼太子脏水,从京城到江南无不销金以买言论,好些主意就是你那宝贝堂弟出的!只是如此也罢了,揆叙、阿灵阿等人竟还暗地里污称一切都出自我的指使!”他咬牙切齿,攥拳捶到树干上。羊角灯咯吱响了声,其内烛光颤了颤,所幸没有掉下来。
“他那时食君禄忠君事,你不要怪他……”我说着也觉得如此辩白可能会更激起他的愤懑,遂道,“眼下我只想送他回家!我叔婶只得他一个儿子。”
他吸了口气,缓了缓脸色,睨着我问:“我放过他,又有何回报?”
不得不承认,他帮我得不到任何好处。他直指至高无上的雄心所需的任何微末助益我都无法提供。就算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要求,也未必能做到。我张了口又闭上,喉咙像被堵了似的,好久才艰涩地道:“没有……”
他眯了眯眼,跨上一步伸手一抄就抓住我的脖子,另一只胳膊探到我腰后一压,便将我贴到他身上。这种情况始料未及,我惊骇致无措,眼睁睁地看他充满恶意仇恨的脸倾近来,并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当他的唇碰到我的脖子,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火烧一般烫,脑袋涨得快炸开似的。从未试过如此窘迫!是不是羞辱我才能让觉得他痛快?
寒风从扯开的领口灌进去,冷颤之后麻木渐褪,僵硬的肢体终于能够有所反应时,他冰凉的手已经探进我的衣襟,伸入里衣,摸索着钻往肚兜之下。我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弓起脊背躲避。他另一手卡住我的腰,挣扎中我试图用左手肘抵开他的身体。
“想撞我?”他用胸膛压住我亘立的胳膊,“很好!你又不是没做过!”我没有足够的空间做他鼓励的动作,他的掌心却已贴上了我的胸口,冰凉彻骨。明知道这时候激怒他是不智的,但我别无选择,因为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发疯!狠狠一拳砸在他胸肋上,手痛得发麻,他却只是闷哼一声,抓牢我的左腕,头也不曾抬,一路从我的颈侧吻向锁骨。
挣不开左手,便用右手中的灯笼杆子撞他的后腰,他抽手捉住我的右腕抢夺提杆。纸灯笼在激烈地摇晃中烧着了,火焰迅速蹿上来。我兀自不放手,发狂似的喊:“还给我!”
他在火烧到手上的前一秒夺走了灯笼,用力掷向不远处的水塘。那纸糊的篾壳在空中熊熊燃烧,接触水面的瞬间“嗤”地熄灭。不知怎的,我也像掉进了水里,湿漉漉冷嗖嗖,一直往下沉……他捏着我的下巴扳过我的脸,望着我的眼喘息道:“都忘记了?这也忘了吗……”说完唇便压上来。
他捧着我的脸,啃噬我的唇瓣,很疼,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动弹。望着他表情冷硬的脸,记起多年前,我们也曾相拥亲吻,彼此小心翼翼地碰触,他望着我的眼总带着柔和的笑,而我靠在他怀里,心涨得满满的……不是现在这样难堪、无地自容!他对我的羞辱轻贱,清清楚楚地表明他的憎恨和厌恶。也许是我欠了他的吧……欠了他的,他们的,什么时候能够还完呢?忽然觉得很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下去。
他捏着我的双颊迫使我仰起脸,沉声命令道:“看着我!”而我视线却只是麻木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远处池塘的对岸。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的颜色已经变为浅蓝,天要亮了。
大概我停止了反抗让他觉得无趣,他放开我的唇,抓着我的肩膀,定定地看了我几秒,便猛地推开我。我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稳,因为冷,不自觉地用手压住领口。
“回去!”他道,“这事我知道了!”
可以走了是吗?我于是机械地迈步。可还没走出多远,就听他喊道:“等等!”陡地停住脚步,缓缓侧转身回头看,只见他弯腰拾起我掉在地上的裘皮大氅,拍落粘在上面的枯叶,走上前递给我。我恍恍惚惚地接过,就这样抱着它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雪棠园的。东云焦急地迎上来,低呼道:“福晋,这是怎么了!”她扶住我,帮我扣好襟扣,给我把斗篷披上。我轻轻推开她道:“没事。”
回到寂静的屋子里,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听自鸣钟的秒针“喀喀”地走着,才觉安心。
“额娘!”冬冬奔进来,拉着我的袖子摇晃,“妈妈,去看我新得的交嘴雀儿!”
我实在没有力气,思考着如何打发她自己去玩,却见她静下来,睁着大眼望着我,小手抚上我的脸,轻声说:“妈妈,不要哭。”
哭?我震惊地低头,发现前襟已湿了一片,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渗出来。
十四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他情绪高昂,眼里却有血丝,走过来想揽我。我侧身避开,按着他胳膊道:“吃饭了么?”
“吃过了。”他答,而后凑近勾着我的下巴问,“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可能没睡好,跟你一样。”我转开脸答,“你去靠会儿。昨儿一宿没合眼吧?”
他笑着拉我进里屋,拍着炕道:“我们睡个午觉。”
我哄他躺下,他很快盹着了,轻声打起鼾来。我睡不住,给他掖好被子,悄悄出了屋子,刚跨出堂屋外,东云便迎上来禀道:“福晋,八福晋来了,要见您。”
八福晋站在垂花门外,一脸冷淡,看到我,微抬了抬下巴道:“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
虽然对她的态度很是疑惑,还是点了点头,请她到偏厅奉茶。她进了屋子,也不坐,扫了眼四周,道:“叫她们都出去。”
我望了东云和由儿一眼,她们便放下茶盘退了出去。她又回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英苏道:“你出去看着,别让旁人走近。”我盯着英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可她却垂下眼福了福,退下去时还把门带上了。
待下人走净,八福晋便抬头直视我道:“我就不绕弯子了。我问你,今儿早上你去林子里做什么了?”
啊,原来她看到了!骤然的惊骇过后,却奇怪地越发平静,抚着袖口的雪貂锋毛,轻道:“您不是说不绕了吗?”
“你!”她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吞下一口气,才又说出话来,“以前只道你天真不拘规矩,没想到却是这般寡廉鲜耻!要不是瞧见火光,我真不知道你和那、那……”她像眼前有什么脏东西似的,露出嫌恶的表情,轻啐一口,怒瞪我摇着头问:“你们就不怕老十四知道?!”
我抬头望向她道:“请不要告诉他!”
她踏前一步,扬手“啪”地甩了我一耳光,恨恨道:“想死没人拦你,可别连累老十四和冬冬!他们丢不起这个人!”说完推门而出。
我抚着还有些微痛感的脸颊,目送她愤而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一巴掌打得不算重,用冰敷应该很快就看不出来,也肯定八福晋不会对外宣扬她所看到的,只是以后啊,恐怕跟她就成陌路了……
“福晋。”
“又怎么了?”我颓然坐下,撑着涨痛的前额,无力地问道。
东云递给我一块冰凉的毛巾,回道:“门房通传,有您一个同乡来拜见,说是姓聂。”
等了三四天,聂靖那儿还没回音。明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但那种焦急和疲累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十四终日忙忙碌碌,这天朝会后,却显得跟之前大不一样,回到家,只是靠炕桌斜坐,握着我的手若有所思。
我抽回手来,轻问:“出什么事了?”
他抬头,伸手抚我的面颊,脸上神色复杂:“我要出征去青海了。”
原来今晨朝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不禁为他高兴,微笑道:“那要恭喜大将军。”
笑意在他眼中一闪即逝,他站起来,背对着我拨弄博古架上的白玉对鸟:“兵部已在点数人马,户部早就开始筹划粮草,再选些佐将,很快就可开拔……”他要走了呢,离开京城,去到江河之源的青海高原,那里有肥沃的河湟谷地,大口呼吸,带着雪山盐湖冰晶味道的空气将彻底荡涤胸肺中的积秽……
我羡慕、不甘,一想到将会永远困闷在这个越来越难忍受的地方甚至绝望,就凭着那股冲动,我刷地站起,对他道:“带我走!带我一起去!”
他猛地转身,惊愕地望向我。我抿着唇,直直地迎视他。让他为难了吗?不过说出口就没什么好怕的,是的,我想离开这里,就算不可能也要争取一次!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接着便紧紧抱住我:“好。我们在一起!不分开!”
十四侧躺在我身边,脑袋压着我的肩膀。我觉得冷,他却压住我的手,以阻止我拿被子蒙他的脸,然后一边舔吻我的胸脯一边以鼻音问:“这两天你都不让我亲近,是不是因为我这些日子忙着西北用兵的事,冷落你了?你好像有心事。”
我体温上升,懒懒地道:“你说中了,嗯,我是怨妇,所有怨妇都有心事。”
他呵呵地笑,揽着我腰的手抚上我的胸||乳|,按摩似的轻轻揉捏,唇贴在我心口,问道:“心啊心,你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
我被他呵得极痒,拍了下他青亮的脑门,道:“捣什么乱!肚子也饿了,该起了。”
这时便听到“笃笃”两声扣门,大概是傅有荣或者东云来问什么时候开晚饭。十四吼了一句:“吵什么,爷困着呢!”然后嘻笑着吻到我耳边来,“甭理他们,咱们睡咱们的。”
然而就在第二天,聂靖带来的消息便击懵了我。
“你确定?这才几天?会不会弄错了?”我不甘心地问。
他垂下眼,手按着茶几面,道:“应该确实了。不过我会再让人去查。”静默了一会儿又道,“据探,可能是伤寒。”
“什么疫病!简直好笑!”我捶着椅子扶手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看了看我,点头道:“我想想办法。”
我知道这是难为他,强迫自己镇定,道:“试试暗里找雍王府的朱从善,就说是殷岚所托。如果只是要……也许能行。”
聂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闭上眼,又见到十六岁的李溶跟李淑笑闹、搭着李浩的肩膀、在爷爷灵前哭红眼的样子,意识到终究来不及救他!不敢想如果三叔三婶李淑他们知道会怎么样,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殷岚。
殷岚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平静得让人害怕。“殷姑娘。”我唤她。
“殷姑娘?”她微微侧头,半垂着眼,幽幽地道,“多少年没听人这么叫了,自十五岁出嫁以后吧……不过我运气好,那老头一年不到就死了。他们想要老头的银子、房子、地,逼着我改嫁,我就一把火烧了房子,然后跑啊跑……我运气一直那么好,他们抓不到我,还遇到了钧凭。钧凭一直待我很好,他不回家,我也不想他回去,因为我知道他爹娘不会喜欢我,会叫他不要我。”
也许我该安慰她,可连喉咙都是僵硬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眼神有些呆滞,呓语似的继续道:“他说他个把月就回来,他每次都这么说,可常常一去就是三四个月。他这次又迟了……我以前跟他说过,要是他哪次不回来,我不会等他,不会等的……”说到这里,她便泣不成声。
我想,失去李溶,她是最痛苦的,甚至比他的双亲更甚,因为事实上他们已经失去他很多年。可除了钱,我帮不了她别的。她不要我的银子,她说:“钧凭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她唯一的要求,只是希望能将他的骨灰交给她。我点头答应,至于家里,也许让他们永远以为他远游会更好吧!
聂靖带着他长子聂旭来看我,锦颜却没一块来,我想我明白她的想法。聂旭今年十一岁了,看上去挺机灵,但冬冬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蛐蛐咬断了冬冬爱虫“小项羽”的胡须。聂靖初时提过想带李南离开,不过见了他之后又犹豫起来,他说,“这孩子愿意跟着你。”
他说起后,我才认真考虑。一旦我随十四出征,谁能照顾他呢?冬冬反倒不让我担心,她就算住宫里也不会觉得闷。这天李南从官学回来,远远见到我,却想绕道溜走。我叫住他仔细检查,发现只是袍子上染了些泥渍,前襟扯了条口子,脸上手上都没什么明显伤痕,才放下心来。他嗫嚅道:“我……我跟人玩布库呢。”
我点了点头,说:“嗯。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弘明对他们孩子间的事比我清楚,第二天挥着拳头道:“今儿下了课上景山去了,堵着那小子,胖揍一顿!混帐东西,竟敢欺负我们家的人!”
我摇头:“你别以大欺小。”
他梗着脖子道:“哼,真以为李南打不过他吗?那家伙不过仗着家里父兄,我揍他,也算不得不公平!”
我不禁叹气,弘明他们包括冬冬,都很明白自己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其说他们把血统和身份当作某种资本,不如说他们已经将高人一等的傲慢植入骨髓,自然得让旁人也觉得一切理所应当。李南终究跟他们不一样的。
李南的生母过世已经六年,他那时年纪虽小,却始终记得娘亲,应该也隐约知道点什么。我找了个机会将他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并且说了聂靖的提议。
他眼眶有些湿,仰起脸问:“姑姑,你不想我留在身边吗?”
我捧着他的脸,轻道:“姑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一直住在这府里。我要暂时离开京城,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冬冬可能也会送到宫里。或者你先去杭州小姑姑那儿住段日子,等姑姑回京,再接你回来。”
他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儿,咬了咬唇,道:“我愿意跟着聂叔叔。嗯,他认得我爹是吗?”
我点点头,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让人送他回房睡觉。不管怎样早熟懂事的孩子,要离开身边亲近的人和长期生活视之为家的地方,终究是会觉得恐惧的。但愿他今晚睡得好!
李南离开后第二天,冬冬“砰”地打开板帘,冲进屋子朝我喊:“表哥去哪儿了?”
“回家了。”我吹着茶道,“你以为他会一辈子留着当你的下仆吗?”
她眼中含着水汽,扁着嘴恨恨地一跺脚跑出房去。舒嬷嬷瞪了我一眼,“唉”地叹了口气,便追着她去了。
十四大雪天请了几个弟弟来吃涮锅,我稍坐了一会儿,便借口酒上头退了出来。天晴了,月光映着积雪,室外十分明亮,但东云她们还是在前面打着灯笼。路过冬冬的小跨院,见里面还亮着灯,窗纸上人影晃动,心中犯疑,便进去看看。
一跨进屋子,就听冬冬低声啜泣,丫鬟奶娘忙忙碌碌搬被子铺床单。奶娘见了我,福了福,轻禀道:“格格睡梦中失手打翻了床头的茶壶,弄湿了被褥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尿床,所以……”
冬冬发觉我进来,哭得更大声。
我不禁莞尔,蹲下给她抹眼泪,笑道:“不就打了一个壶吗?你砸了三伯伯多少好壶,他都没哭呢。”
她扁嘴看着我,眼泪还是一个劲往下掉。我用奶娘递上来的热毛巾给她擦脸,又道:“今儿晚上跟我睡吧。别哭了,好不好?”
她拿过毛巾狠擦几下,张开手臂说:“抱。”
我无法,只得拿起她的滚雪貂棉衣把她裹起来,抱着这个大襁褓回房。小家伙竟然这样沉!
我和十四的屋子,炕是早暖着的。气喘吁吁地把冬冬放下,命令道:“快钻被窝里。”
她刚躺好,便听外面脚步嘈杂,是十四回来了。他进屋来,见冬冬虾米似的缩在炕上,只露出半张脸,便问道:“怎么了?”
冬冬噘着嘴不答话,只是使劲卷被子。
我拉十四到外间,轻道:“她做噩梦吓着了。你去冬冬房里睡一晚。”
十四抓着我的手,皱眉道:“我们一起挤挤睡。”
“床不够大,会挤着冬冬的。”我拍了拍他的肩,劝诱道,“只一晚,不妨将就一下,嗯?”
他拉着脸道:“那,亲一下。”
我失笑道:“你跟她倒是同辈。”说着在他额头轻吻一记,他高兴起来,搂着我的肩还想凑近,却听冬冬在里屋大叫,“妈,额娘”,然后不停“咿咿唔唔”撒娇。我硬推他出屋,他老大不愿意地几步一回头。我向他挥了挥手,便关上门。
冬冬爱抖被子,被窝里没什么暖气儿,我压她躺平了,掖好被子。她缩到我怀里,脸埋在我胸口,我轻推她:“头露出来。”
她抱住我的腰,死活不抬头。我随她去,她却忽然闷声道:“表哥不回来了吗?”
“嗯。”她跟李南也算是青梅竹马,往常视如半仆,等他真走了,才发现失去的是兄长吧。
她像破壳的雏鸟一样把头探出来:“妈妈和阿玛也不回来了吗?”
“我们是你爹妈,只有你不要我们,没有我们不要你的。”我轻拍她道。
她改搂我的脖子,噘着嘴说:“我也要去……”
“那里冷,且没有哥哥弟弟们陪你玩耍。”我吻她的头发,“你进宫陪玛法玩几个月,我们就回来了。”
“唔……”到底是小孩子,说着就睡着了,嘴巴还嘟得高高呢。我笑着亲她的苹果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入眠。
我随行的事,外面没人提及更没人反对,不知是无关紧要还是心照不宣,德妃只说,“承元留在永和宫,我还放心些”。十四在外忙碌之余,也用了不少心思帮我打点行装。
然而在此期间,有一件事却让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李浩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得了一个佐领职衔,受命在西征军中调度粮草辎重。
“部院堂官不好么?”我思维混乱,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之前不告诉姐姐,便是怕你反对。”他抓了抓脑袋,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姐,实话跟你说,京官以后够得慢慢做,但打准噶尔可不是常有。就算看不到大策零的影子,闻闻战场尘土的味道也是好的。”
看着他兴奋的脸,我忽然意识到,战争对于男人们来说,有着本能的吸引力。深埋于潜意识的暴力、嗜血和冒险倾向激发着他们的热情,让他们如站在赌场门口的赌徒一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所以很多时候,比起能解决问题的其他手段,男人们更青睐于诉诸拳头和刀枪。
我阻止不了李浩,也没权力阻止他,但却忍不住泄他一点气,于是拍着他的肩膀道:“行啊。我们一块去青藏游玩一趟。运气好的话能捉上个把准噶尔人,拴马后拖十里路,这尘土也就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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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本章出自《归路》
[第二十九章作者有话要说:本节有关地理、寺庙建筑的参考书为(历史资料与活佛转世制度等参考书不在此列):《青藏建筑与民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很多期;很多资料型网页,恕不一一例数。保证只是参考,并无抄袭。听说出师礼极为隆重,但那种场合我没份参加,自然也见识不到。大队人马从京城开拔,一路缓缓西行,经山西、陕西,近两个月才至宁夏,沿途不断有官员拜见,献银献马驼,我觉得像巡视多过行军。这种不急不缓的步调大概也是皇帝的吩咐。十四将所见所闻,蒙古王公和官员献礼和收受情况,都一五一十缮折上奏。
他也写了长折求战,但皇帝不改初衷,仍旧叫他督师西宁,让他很是失望。我倒是一直很愉快,沿路风光变化很大,就算只是坐在马车里往外看,也是一种享受。
在宁夏驻扎半月,十四会见了青海亲王罗卜藏丹津、贝勒阿喇布坦鄂木布,贝子罗卜藏达尔札、台吉敦多布·旺札勒。这些蒙古王公一直随行,至甘肃,征西的先头部队、十四率行的二队、以及后行的三队,西宁、甘州、凉州三地总兵率其标下绿营军,不约而会师于庄浪卫。各部行营绵延近二十里,虽然我觉得很新鲜,但这种情况也不好出门乱逛。
抵达西宁之后,情况就好很多,它虽然是卫戍重镇,却也是个西北不多见的大城市,当然不如京师繁华,却有着多民族杂居的异样风情。
西宁是要常驻的,他们便为十四找了座宅子做“大将军府”,很高兴称不上豪华,但地方宽敞干净。这次随行的人不多,只有几名太监,还有郭科等几个长随,丫鬟婆子一个也没带。东云极力想跟来,但被我阻止了。以前跟过我的柳穗、由儿都嫁人出府了,只有她一直留着。我曾问过她打算,她说:“我家本来就穷,最好也就是将我配个大字不识的暴发户。我这样够好了,何必还去受那样蠢男人、恶婆婆的气!”我随她的自己意思,但西北高原气候风沙怕她们那样女娃儿受不了,于是对她道:“我一去几个月,你留在京里,也好帮我照看着冬冬。”
幸好傅有荣非常能干,不到一天就指挥人将住所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行李收拾妥当。完了又奉上新泡的茶,笑禀道:“福晋,里屋都归整好了。您看还缺点什么,奴才叫人去采买。”
我搁下茶碗,道:“要上街吗?我也去。”进城的时候就见夹道张灯结彩欢迎,说是民众自发,其实想也知道是官方样子。现在出去走走,才有真街景可看吧。十四又在会见什么人,不知何时能完,出门顺便把自己的晚饭解决了吧,可以考虑回人的餐馆。
傅有荣见我要逛街,面露难色。我进屋拿了荷包,挑眉问:“还不走?快些叫上郭科。”他便泄气地依言行事。
穿过几进院落,忽听前厅有人大声谈笑,似还有女子声音,不过说的蒙语我听不懂。好奇心起,便折往那边瞧瞧。十四的随侍太监赵奉守在侧门外,见到我便利落地打了个千,并迅速起身为我打起帘子。我一进去,便见到主座上的十四,还有位居客座的两名蒙古贵族,他们身后,立着五六名蒙族少女。
十四一见我,便立刻站起走过来,揽着我轻问:“休息好了?累不累?”
我摇头,低声道:“别忘了客人。”他于是笑着牵我走向客座。
那两名蒙古人满脸惊愕,待我们快到面前才“噌”地立起。十四用汉语对他们道:“这是我夫人。”
这二人面面相觑,大概是搞不清我的底细。别说他们,被十四这么一搅,不知根底的,任谁都糊涂了。十四却不在意,为我介绍道:“这位是罗卜藏丹津亲王,这位是多罗郡王察罕丹津。”
我按例行礼,道:“见过二位王爷。”
络腮胡子的察罕丹津大概不知如何回应称呼吧,表情有些尴尬。罗卜藏丹津则略微迟疑,躬身回了一礼,用不甚标准的汉话道:“谢福晋。愿福晋吉祥如意!”察罕丹津见状,便也跟着他的话问了好。
十四看来十分得意,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捉弄他们。
草原上的女娃儿果然比京里的大胆,个个好奇地睁大了眼,盯着我和十四看。这些孩子大约十六七年纪,面容尚显稚嫩,眼神也是一律的纯然。意识到彼此可能无法交流,便只好微笑表示问候。她们也以灿烂的笑容回应我,有些许赧然,但表达友好和善意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十四轻道:“这几位是两位王爷家的女眷,特地来问候我们。”
女眷?也许。我心里大致明白,实在忍不住笑,便低下头。十四握紧我的手,热情地要留客人晚饭,然后三人便用蒙语对话了一会儿。不过看来亲王与郡王都是“坚辞不受”的意思,双方又说了几句,他们便行礼告辞。
女孩们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我们,我向她们轻轻挥手,遗憾起从没学过蒙语。蒙古人好客,也许她们会邀请我去家里玩呢。
仗没开打,但十四却很忙,李浩也忙。我去找过李浩一次,他好像几宿都没睡似的,胡子拉渣眼圈黑青。惊讶之余,只能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年轻人,知道尘土没那么好闻了吧!”
西宁城里多了驻军,虽然战争氛围浓厚,但也使得这个城市热闹了许多,不论去什么地方,都能遇到值勤巡逻或逛街采购的士兵和军官。
城区不大,我几乎逛遍了每个角落。南禅寺和城隍庙着实普通,东关清真大寺倒确是十分雄伟——雪白的伊斯兰风格五拱正门两侧,各有三层高的蓝色六角尖顶唤醒楼,颜色对比鲜明,让看惯了中式庙宇建筑的我眼前一亮,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一千零一夜的宫殿。可惜,他们不让女人进。
无奈只好逛去对街,见一位头戴白帽蓄着花白长须的撒拉族大爷摆摊卖青稞做的甜醅,那淡淡的甜香酒香直入脾胃,勾得我肚里的馋虫即刻作祟。咽着口水,凑上去刚要买,礼拜时间却到了,那老大爷居然向我摆了摆手就把摊子一扔,直冲向清真寺。我追着他一路跑,最后还是被清真寺的守卫“瞪”了回来。悻悻走回他摆摊的地方,发现街边开面片店的汉族夫妇正帮他看着摊子。我付了九个铜板,吃了三碗才过瘾,不过那微量的酒精竟上了头,吃完了走路有点晕乎。
平日里闲着没事就给冬冬写信,画西宁的地图给她看,仔细描述甜醅的清甜和酿皮的酸辣。话语尽量浅显有趣,免得她越来越不乐意看我的长信,更不乐意给我回信。我也给爹,给十三、小钟、小妹、李淑和容惠写信。
天黑下来就窝在炕上,看会儿书,马上就困了,很容易就能入睡。然而温暖的梦中,忽然有股冷气钻进被里,然后就有个半凉的重东西贴上来。“唔,十四……”半梦半醒中,居然想起好像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我在这里。”他喘息着轻道。
我当然知道他在!他光溜溜地钻进被窝来,现在还起劲地想剥光我。意识仍模糊,不过他讨好的亲吻和稍嫌粗鲁的抚触唤醒了我睡眠之外的欲望,所谓‘饱暖思□’,大抵是这个意思。双手双脚地缠上去,他热哄哄地鼻息便拂在我脸侧,喃喃耳语着:“宝贝,想死我了!”
我觉得我俩都发烧似的滚烫,而他的体温已经比我高了,于是迷迷糊糊地说:“嗯,你像个热水囊。”
“你说是什么都好!”他突如其来的进入让我全身僵硬,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吞下轻呼。他没分神叫痛,只是吻着我的面颊道:“乖,抱着水囊。”
我像只猫似的低声呜咽:“下回,别等我睡着了……”一边是困顿,一边是肢体交缠的诱惑,着实为难。
他已顾不上回答,大概也不想听我说话,连喘息和呻吟都一并吞没。等两人都静下来,他才轻碰我的唇角道:“下次一定早些回来。”
“不用。只要知会我,我等着。”就算早回来也不过慢慢吞吞地拟他的折子,往往毫无进展,还闹得我看不成书,难免第二天早起再补功课,何必呢?
他笑着磨蹭我的鼻尖:“你等得及,我可等不及!”说完便又要往我身上挨。
我已经清醒过来,抓着他的肩膀道:“累了。”
“我不……”他压着我的双腿,扑上来挡住了月光,我转开脸不理他,他只好躺回去,咬耳朵道,“好吧,我累了。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今天是不是去了北山寺?”
“嗯,在湟水北面,渡船过去的。”我转回去面对他,道,“山崖壁上有洞窟,彼此间用栈道相连。从山脚看,凹进的地方露出朱红的山墙和上挑的檐角,十分有趣。”裸露的山岩层层叠叠,典型的丹霞地貌。
他拨弄我的额发,轻道:“要能陪你一块去就好了。我就是不放心你出城。”
我可以理解他的担忧,毕竟不是来旅游,何况战云密布,又人生地不熟。于是笑了笑道:“以后不去了。”
他吻我的前额,轻问:“新来的丫鬟婆子还可心吗?”
只有太监和十四的亲随,毕竟有些不便,他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