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烟云梦(上+中)第36部分阅读
花落烟云梦(上+中) 作者:肉书屋
看向他,他目光明亮直视前方,神情庄重中带着谦和之气,心中对他的尊重又多了几分。
朝云殿中侍女们纷纷迎接出来,郑和飞奔而入,将我轻轻放在锦榻上,对那些侍女说道:“你们等收生的宫人过来,各归其位,不要慌乱,先去准备些热水和参汤吧!”
不久,几名太医和年长收生宫人匆匆忙忙进殿,郑和对他们轻轻点头示意,悄悄退出殿外。
太医诊过脉象后,对她们说道:“郡主果然是动了胎气,请诸位准备吧!”
一名宫人急忙近前握住我的手,宽慰我道:“孩子虽然提前落地,面目手足却都已长成,孩子身量小反而容易生出来。郡主莫怕,一定能够平安无事。”
我额头的汗水如雨落下,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我咬牙坚持了很久很久,只觉得全身虚脱,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刻死去、脱离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折磨与痛苦。依稀听见她们低声议论,却听不清究竟在议论什么。
泪水混合着汗水从我的脸颊旁流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为什么我疼了这么久,孩子还没有出来?难道是孩子有什么意外?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大声说话,发出的却是微弱的声音:“孩子……是难产吗?是吗?不要骗我,告诉我……”
一个浑厚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他搂住我的肩膀,亲吻着我的眼泪,说道:“不是难产,一切都很顺利,你别怕,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我抬起眼帘看向他,他摘去了密密垂落的冠冕,身上还穿着刺绣日、月、星、辰的龙袍,似乎从大典上匆忙而来,紫眸中神色却镇定而平静。
看到他如此平静,我紊乱惶恐的心顿时安稳下来。他紧紧捉住我的手,说道:“那些奴才实在误事!如果不是三保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登基大典可以择日再举行,这种时候我怎能不陪在你身边?我来迟了,对不起你。”
疼痛越发剧烈,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泪一串串溢出,却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我,温柔说道:“蕊蕊,勇敢一点,不要放弃。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当最后一阵痛楚袭来的时候,我竭尽全力配合着宫人的叮嘱,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清脆的“哇哇”啼哭。
他的哭声响亮清越,一定是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刹那间,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磨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觉得无比激动和喜悦。
从此,我不会再孤独。
在遥远的明代,借用元妍的身体,我终于有了一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终于有了一个和我最亲近的人。
收生宫人们似乎在忙着处理善后事宜,给新生儿沐浴。
燕王的目光并没有投向他们,对我轻轻说:“辛苦你了,以后我决不会让你再受这种苦!”
一名收生宫人抱着包裹好的婴儿走到床前叩首,喜形于色,说道:“奴婢恭喜燕王殿下……不,恭喜皇上!郡主生的是小皇子!他的眼睛……”
燕王听见她说话,迅速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将婴儿接在手中,急道:“眼睛怎么了?”
我想挣扎着坐起,却动弹不得,惟恐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问道:“怎么了……?”
那收生宫人忙道:“郡主别担心,奴婢说慢了,小皇子的眼睛和皇上一样,是紫色……”
燕王低头认真注视着襁褓中的小婴儿,仿佛要将他的小模样印记在心中,看了好一阵,才在他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带着遮掩不住的开心笑容,走到我床前,将孩子递给我看。
一个漂亮的小男婴,他的眼眸居然也是淡淡的紫色,他的五官简直就是燕王的缩小版,鼻子眼睛嘴巴都酷似他,惟一象我的地方就是尖尖的小下巴。
九五至尊(二)婴儿睁开小紫眸看了我一眼,又懒洋洋合上,继续呼呼大睡,我看着他恬静安详的睡态,一种久违的甜蜜感觉涌上心头,对他的爱融化了我心中被伤害而凝结的坚冰,我试着伸手去摸他的额发。
燕王捉住我的手,轻轻说道:“他是我们的儿子,要是多象你一点就更好了。我一定要让他姓朱,朱高燧,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我恍恍惚惚重复了一遍:“朱高燧?”
燕王的最后一个孩子,正是叫“朱高燧”,原来这个小皇子的生母并不是燕王妃徐妙云,而是我。
他面带喜悦,说道:“天遂人愿,我们终于有了孩子,就叫高燧吧,我……朕即日封他为赵王。”
朱元璋的儿子都是成家立业后才被封为藩王,刚刚落地的婴儿朱高燧被朱棣封为赵王,我丝毫不用怀疑他对这个幼子的疼爱。
只是“我”变成了“朕”,意味着燕王不再是藩王而是九五至尊的大明天子,他的儿子都是皇子,皇子的母亲应该是什么?
朱棣的紫眸深沉如水,静静看向我,又看向怀中的儿子,似乎在斟酌着字句,缓缓对我说:“蕊蕊,你愿意做朕的皇后吗?”
历史上记载明成祖登基后册立燕王妃为皇后,徐皇后贤良淑德,著有《女诫》一部,六宫整肃,是历史上少有的贤惠皇后。我所见过的徐妙云与历史记载完全相符,她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几乎堪称“完美”。善良、美丽、宽容、勇敢、坚定等等词汇加在一起,形容她也决不过分。
如果说女人似水,湖衣象一湾沉静的湖水,徐妙云就象一片大海,平静中蕴涵着力量,这样的女子才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朱棣即使不选大海,也该选择一片湖水,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我。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句话,但是他的话让我想到了未来,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继续留在宫廷,会面对更多更残忍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带着高燧一起走,远远离开金陵,隐姓埋名过自己的生活。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你明知道我不合适,何必勉强?”
一名宫人从他怀中接过婴儿,恭谨说道:“奴婢斗胆请皇上离开片刻,郡主……还有些事情需要料理。”
他起身离开,回头对我说道:“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几名宫人帮我更换衣物时,我听见其中一人惊呼了一声,问道:“我怎么了?”
她们惊慌失措的眼神告诉我,我生产后身体出现了异常状况。
我隐约感觉很可能是现代医学所称的“产后大出血”,由于胎盘没有完全剥离而成的身体损伤,即使是在现代医疗设备齐全的大医院中,一旦有这种情况发生,如果半小时内不能止血,都会有不可避免的危急情况产生。
在落后的明代,我不敢保证我还能坚持多久。
鲜血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滴流失,朱棣闻讯赶来的时候,我的全身已经开始变得僵硬麻木,几乎毫无知觉。
他狂乱的眼神弥漫着痛楚,呼喊声响彻宫殿:“蕊蕊,你不可以死!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
迷茫中,我对他说:“如果我死了,不要告诉燧儿谁是他的母亲……”
我和我的孩子竟然如此无缘,无论小小的朱高燧认徐妙云或者湖衣做母亲都好,我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没娘的孩子。
然后,我轻轻合上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团白色的雾,或者是云,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我试图将那些迷雾拨开,却被封锁了视线。
如果这里不是地狱,就一定是天国。
我看不到现在,看不到过去,更找不到将来。
眼前的云雾渐渐散开,对面是一片春光明媚的绿草地,天空碧蓝,四野盛开着新鲜的花朵,飘散着芬芳馥郁的香气,我穿着纯白的高腰月华长裙,鬓发用一枝玉簪挽起,向那片草地奔跑过去。
一切既真实又虚幻,我仿佛听见朱棣在身后呼喊我的名字,蕊蕊,不要睡着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要活下去!
蕊蕊,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用生命保护你,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们快乐生活在一起!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一个疯子!
如果你死了,我…——
番外——郑和篇
今天是燕王殿下登基的日子,我恰巧站在庆熙郡主的身旁,没想到这个小皇子来得这么快。
我将郡主送到朝云殿,等了一盏茶时分,却还不见燕王殿下的身影。
走到谨身殿前,我托去传话的小内侍果然还站立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却不敢上前搅扰登基大典。
我不再犹豫,大步轻轻走进殿中,待第三批户部官员撤下、第四批即将上殿叩首时,大声说道:“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皇上!”
皇上的脸色略变,说道:“马和?你有什么事情?”
我立刻说:“庆熙郡主刚才身体不适,属下将她送回朝云殿去了!”
他从御座上站起,沉声对殿中群臣说道:“今日登基大典到此为止,择日再行礼。”
皇上轻功身法比我好,我赶到朝云殿外等候。
不久,我看见皇上面带笑容从殿中走出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一边走一边对我们说:“所有殿中宫人,赏钞一万锭,再加棉纱十斤。”
宫人们谢过赏赐。
皇上走近我身边,说道:“马和,朕刚刚得了一个小皇子,你立了首功,我赐你姓‘郑’吧,再封你为内宫监。”
元代咸阳王赛典赤我家祖先,从曾祖父那一代开始,祖父、父亲、我,都姓马,皇上亲自赐我姓“郑”,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耀。内宫监地位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是极其重要的职位。
我急忙抬头谢恩。
皇上并没有走远,站立在朝云殿宫墙外,微笑注视着天空漂浮的云朵,自言自语说:“上天待朕真的不薄……那眼睛,实在是像极了!”
他回头见我站在身后,问道:“三保,如果朕不立王妃为皇后,你觉得立谁合适?”
我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心中想立的皇后当然是庆熙郡主。
我只说了一句:“燕王妃是先帝册封的。”
他转过身,缓缓对我说:“徐辉祖与齐泰、黄子澄勾结,名列j臣榜第五号,徐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我说:“可是王妃没有错,她一直都站在皇上这边。徐二舅爷被斩也是因为跟随皇上靖难。”
我们攻进金陵的那天,建文帝赐死了叶临风和徐增寿,听说庆熙郡主当时说服了建文帝刀下留人,宣旨之人去晚了一步,只救下了一个,徐增寿还是被腰斩了。如果说徐辉祖是j臣,徐增寿就是忠臣,两相抵消,徐家并不算是j臣之家。皇上想为自己找个不立王妃的理由,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充分的理由。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过了片刻,他和颜悦色对我说:“三保,虽然真话往往不是那么好听,朕还是喜欢听你说真话。”
带着焦急神情走来的宫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她嘴唇翕动,哆哆嗦嗦着说:“皇上,不好了,郡主有产后血崩之兆……”
如同晴空中降下一道霹雳,皇上瞬间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稳重深沉,我看见他仓皇掠进殿中的身影,心中咯噔了一下。
产后血崩,十有八九必死无疑。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救过我性命的人,但他并不是太医,寻找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走进朝云殿中,正要告诉皇上迅速宣诏这个人进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朝云殿中所有宫人都跪在地上。
皇上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刃,定定注视着床榻上的庆熙郡主,他没有流泪,那种眼神让我觉得无比震撼。
除了疯狂,就是无穷无尽的仇恨。
他仇恨的对象居然是他自己,而一个人恨自己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我看见他撩起龙袍的衣袖,轻声说:“该死的是我,不是你。我的血都给你吧……”
来不及多想,我扑过去,大声喊道:“皇上且慢!郡主还有救!”
九五至尊(三)番外——吕婕妤篇
走下辇车,我非常惊讶。
我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恢弘壮丽的宫殿,连绵起伏数里,每一座宫殿都装饰着琉璃瓦,台阶是一种精美的玉石所制,这种珍贵的玉石我们朝鲜国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家才会拥有几块,大明皇帝却用它来铺砌地面。
一名内廷公公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们说:“皇上国事繁忙,改日再诏见你们,你们先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
我们依次跟随着他,崔真真拉着我的手,悄悄问:“淑美姐,皇上是不是不喜欢朝鲜的女子?”
我摇头说:“不会的。听说大明皇帝登基后加封权永均大人为光禄大夫,还派使者出使朝鲜国,都是因为权永均大人家的元妍姑娘!如果他不喜欢,国王为什么要选我们来中国?”
崔真真点点头,对我说:“淑美姐长得这么美,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我微微一笑,对自己的美貌,我一向很有自信。
两个月前,朝鲜国王得知大明皇帝格外眷顾朝鲜美人的消息,下诏民间禁止婚姻嫁娶,广采童女,以备进献。举国上下郑重其事,派遣各道、巡查司四处寻访美人,经过重重选拔,我和崔真真、李纯安、任凤瑛四人被选中。
“九重思窈窕,万里选娉婷。辞亲语难决,忍泪拭还零。惆怅相离处,群山入梦青。”父亲含泪送我到海边时写下了这首诗,他并不愿意送我入明朝皇帝后宫,但是,他不敢违抗国王的旨意。
离别虽然痛苦,如果我的离别能够换来父亲和家族的荣耀辉煌,我愿意。
经过王廷教师两个月的艰苦训练,我们充分了解明朝的宫廷,能够流利说出基本的汉语,我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柔婉娇媚,酷似明朝的女子,穿上他们的服装,还有一种别样的异国风情。
只要大明皇帝是个正常的男人,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们。
踩踏上那艘豪华大船的红地毯的那一刻,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大明皇帝喜欢我,一定要让父亲像权永均大人一样得到明朝的封赏和国王的尊敬。
走进坤宁宫,我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皇后娘娘端坐在大殿中央,她的装扮朴素而简洁,一件蓝紫色宫裙,裙边上绣着几只金凤凰,并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珠围翠绕,也没有穿着皇后的华服。
她左侧的美人温柔、恬静,像夕阳下波光潋滟的湖水,一匹奔驰的烈马看到她,也会驻足观望流连,一定是来自苏州的王贵妃。
她右侧的美人同样温柔美丽,她似乎想隐藏什么,却在不经意之间欲盖弥彰,洞悉一切的眼光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犀利的锋芒,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金顺妃。
这些后宫娘娘的美貌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信心渐渐开始动摇。
一名内侍叩首说道:“奴才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顺妃娘娘,朝鲜此次贡进美人四名,分别是仁宁府左司尹任添年之女任凤瑛,十七岁;护军吕贵真之女吕淑美,十七岁;恭安府判官李文命之女李纯安,十五岁;中军副司正崔得霏之女崔真真,十四岁,连同侍女十二名、火者十二名同来金陵。”
他念到我们的名字时,我们就上前行礼。
皇后一直注视着我们,待那小内侍念完名单,问道:“她们远道而来,又是朝鲜国王亲自挑选,皇上见过她们吗?赐了封号没有?”
小内侍说:“禀娘娘,皇上政事繁忙,遣奴才送诸位美人来见娘娘,说六宫之事请娘娘定夺。”
皇后接过记载我们姓名、来历的名册,翻阅了片刻,对小内侍说:“既然皇上有旨,我就替他作主了。封吕氏为婕妤、任氏为昭容、李氏崔氏还小,先为美人吧,将诏书拟好,送到谨身殿请皇上盖印。”
从此,明朝皇帝后宫中的多了一个吕婕妤。
我有了自己的宫殿,有了成群的侍女,惟一的遗憾是,入宫整整三个月,我从没有见过皇上,不止是我,任昭容、李美人、崔美人都没有见过他。我在所有他可能来后宫的时候精心装扮,在御花园中四处闲逛走动,想方设法寻找见到他的机会,却一无所获。
在第三个月零一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我用一只价值连城的玉镯套出了距离谨身殿三重门以外的一名内侍的话,他告诉我说,皇上之所以不去后宫,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人。
权家的元妍。
和我来自同一片土地的朝鲜美人。
宫中所有人都不肯提起她的名字,或许是不敢,因为大家都知道,五年前,她死的那一天,皇上杀了数以万计的人,其中就有被诛“十族”的方孝儒、被车裂的黄子澄、被磔死的练子宁等等明朝官员。
那时候正是六月的天气,金陵炎热干燥,午门前的鲜血却一直没有干。
我费尽心机才打听到,权元妍生产时失血过多而死,她的遗体并没有装入棺柩,也没有下葬皇陵。她生下的孩子或许就是四皇子赵王朱高燧,因为四皇子今年刚好五岁,但是宫人异口同声都说,赵王是王贵妃所出。
无论传说是真是假,对我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才能见到皇上。
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永乐四年的中秋节,月圆人团圆的节日,他一定会在后宫出现。
我和所有后宫妃嫔一起早早静候在御花园中,她们的心情和我一样激动,和我一样盛装而来,月亮高高悬挂在天空时,我们终于听到一声内侍通传:“皇上驾到!”
我们跪伏在水阁的地上接驾,我按捺不住,悄悄抬起头,向来人看了一眼。
从名义上说,我是他的婕妤,他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吗?
他并没有穿龙袍,在合身的白色锦衣和淡紫轻纱的衬托下,明朗的面容和皎洁风姿仪态,让我几乎看不出他的年纪。太子朱高炽今年二十岁,汉王朱高煦今年十九岁,皇帝的实际年纪并不小,但是,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决不会超过三十岁。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别人的特质,深邃的眸光在月光下仿佛一弯幽潭、一口古井,吸引着我,让我想深入其中去探索他的心灵世界,让我不由自主投身其中。
看到他紫色双眸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的脸颊开始发烫。
他径直走向王贵妃和小赵王朱高燧那边,抱起他说:“今天乖不乖?”
朱高燧点点头,伸出小手搂住他的颈项,用稚嫩的童音呼喊道:“父皇!”
他抱着朱高燧一起坐在御座上,向阁中扫视一眼,轻轻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朕实在太忙,来坐一坐就走,你们一切都听从皇后安排。”
皇后坐在他身旁,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谨遵圣旨管束好后宫之事。只是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今天是中秋节,皇上也该歇歇了。”
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一起上前,恭声请安,他的眸光时刻不离怀中的朱高燧,并不看他们。
朱高燧四处张望,看到王贵妃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小紫眸中透着欣喜,拍手叫道:“母妃过来坐!”
听到这声“母妃”,他的脸色暗淡了一瞬,看向王贵妃。
王贵妃会意,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接过孩子,柔声哄道:“燧儿乖,到母妃这里来,不要累着父皇。”
她接走了朱高燧,皇上站起身,对皇后说道:“你们继续玩吧,朝鲜来的那些美人,鼓乐、笙箫、串戏,都给她们看看。”
皇后见他提起朝鲜美人,问道:“她们今天都在这里,皇上可要单独赐见?”
他语气冷淡,说道:“前些时候朕都封赏过,不必见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顿时凉到了脚底,看来他对我们确实毫无兴趣。
无论如何,我不能放过今晚好不容易才等来、见他一面的机会。
我借故离开,抄近路走到御花园中的烟波亭,从水阁回谨身殿,此处是他必经之路。
我看见点灯引路的内侍时,将玉箫凑近唇边。
一缕悠扬的箫声起时,他果然停下了脚步,向我藏身之处迅速掠过来。
权元妍善吹玉箫,我的技艺未必比她差,只有触动他的伤处,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虽然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是为了我将来的命运,我愿意赌这一场。
今晚我精心挑选了一套淡紫色的宫装,他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片刻,说道:“好心计。你叫什么名字?”
一句“好心计”让我几乎无地自容,让我万分羞愧,原来我小小的伎俩终究逃不过他犀利的眼睛。
我不得不抬头回答他的话:“臣妾是皇上封的婕妤吕淑美。”
我特意加了“皇上封的”四字,提醒他我也是他的妃子,虽然想方设法见他有些羞人,但是我并没有错。
他看着我,并没有再问别的话,缓缓转过身,面对夜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以为他会这样离去,不料他突然转身对我说:“你如果想学她,就该学得象些……你想见她吗?”
我知道他所说的“她”,一定是权元妍,但是她五年前已经死了。
我并不敢相信他的话,怔在当地,他的身影遁去,夜空中留下袅袅余音:“想见她,就跟我来谨身殿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谨身殿是他日常起居的宫殿,我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而且,我的确很想看看权元妍的真容。
他走得并不快,似乎在等候我跟上他,我小心跟随在他身后进入谨身殿,所有的随从立刻关紧了宫门。
走过后殿,看似是一片石墙,他轻轻在墙上推动一下,眼前豁然开朗,后殿之后,竟然有一个花园。园中种植着大片大片的月季花,就象花的海洋,空气中充溢着淡淡的清香,月光下红紫黄白的花朵凝结着露珠,花园的一侧有间石屋,还亮着暗淡的光。
石屋宽敞明亮,那些光芒都是夜明珠所散发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颗的璀璨明珠,石屋中的几名侍女,看见我都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后静悄悄退了出去。
他掀开一道淡紫色的纱帘,说道:“你过来吧。”
眼前的一切让我几乎顿住呼吸。
纱帘后放置着一张碧玉所制床榻,还没走近就觉得冷气袭人,榻上躺着一名美丽少女,年纪似乎比我略小,黑发宛若流瀑,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长裙,腰间飘带挽系成一朵大蝴蝶结。
她的肌肤光泽柔润,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脸色却是苍白的,连嘴唇都是一片苍白,全无血色。
即使如此,她的美丽依然让我的信心全然崩塌。
我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将眼光投向别人,如果她是活着的,能说话,能哭能笑,能撒娇——一定更让人难以忘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后宫无数的美人用她们的青春美貌装饰了大明王朝的紫微宫,皇上诏告天下万民要勤俭,却不知道他自己使用了世间最昂贵最奢侈的装饰品。
他凝视那少女良久,对我说:“其实她并不喜欢紫色,是因为我,她才改变了她的习惯。我以为拥有了天下就能保护她,可是,我错了!……是我的错,让上天把对我的惩罚都加在她的身上,让我一次一次得到她又失去她!”
我看着他木然的表情,心头泛过淡淡的酸楚,说道:“她一定很爱皇上。”
他走近床榻,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一直生气、妒嫉你心中最爱的人居然不是我。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不再做天子,我只要做一个普通人,做你最爱的那个人。”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启禀……皇上,郑和大人刚刚从西洋返回,奏报说……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了!正在殿外侯旨!”
凤凰磐涅(一)我试图睁开眼睛,发现我躺在一张精致的宽大床榻上,榻前地面铺设着一大块松香色羊绒地毯,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象牙雕屏,四周悬挂着淡紫色帷幔,累累垂垂的轻纱落在光亮鉴人的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
落地的景泰蓝大花瓶内,插着一大束月季花,两边的楠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根雕、玉石盆景、古色古香的书籍。
房间美轮美奂,华丽雅致,衬托出一室高贵气息。
我又是谁?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看似古代的地方?
我为什么觉得这是古代?
与古代相对应的,是什么代?
我努力地想,拼命地想,偏偏一无所获。
突然间头开始变得很疼,疼得似乎要裂开,脑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丝一毫的记忆痕迹都找不到。
我坐起身,举手抱头大声尖叫,仿佛只有这叫声能够驱散我心中的迷茫和惊恐。
叫喊声惊动了淡紫纱幔外的人,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一名妙龄少女匆匆进入,惊喜说道:“郡主醒来了!快去禀报皇上!”
她身着桃红色对襟长裙、乌黑的头发用玉簪别致盘起、耳坠着两颗宝石,对身后的几名少女说话,那些少女和她的装束相似,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激动和欢喜。
我脑子里浮现一串串词汇,郡主,皇上,明朝,宫廷,宫女……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头疼更剧烈,渐渐向全身蔓延,深入我的骨髓和血液,让我忍不住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一阵清新的青草香气迎面飘来,一双强有力的手拿开我抱头的手,传入耳中的一个淳厚的声音:“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模样,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紧紧揽入怀中,他温暖的胸膛让我混乱的思绪镇静下来,我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声说:“我的头很疼。”
他放开我,手温柔抚摸着我的头发,凝视着我说:“对不起,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俊朗的男子面容。
他气质高贵威严,五官英挺秀逸,嘴唇棱角分明,眉目间带着愧疚和关切的神色,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幽远而深邃,隐约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脑子里又浮现几个形容词,“帅”、“酷”……却记不起他是谁。
我壮着胆子试探问他:“你和我……认识吗?”
他的紫眸中掠过一丝狐疑,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让人害怕,我看到那突然深沉下来的目光,头疼又开始发作,惶惶看向他。
他眸光中的犀利瞬间又化为缕缕体贴和关怀,对我轻轻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借以驱散疼痛。
他一手托住我的脑后,声音略带颤抖说:“你听说过这些名字吗……唐蕊?朱棣?顾翌凡?”
当他念到“顾翌凡”这个名字时,他特别关注着我的眼睛。
我莫名其妙地坦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念这些陌生人的名字,不断摇头。
他看到我毫无伪装的表情,仿佛被巨雷击中,扶住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紫眸幽幽看向我,泪水溢出眼眶。
我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男子会对我哭,一下手足无措,说道:“你别这样啊……”
他听到这句话,紫眸中的伤痛之色更重,侧转过头不再看我。
我茫然低下头,身上穿着白色衣裙,粉红色锦被的锻面上绣着一对展翅欲飞的金色大凤凰,绣工极其精致,栩栩如生。
一只手轻轻抬起我的下颌,我眨了眨眼睛。
他的嘴角带着一缕轻松的笑容,对我说:“你不记得我了,是因为前几个月你生了一场病。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是谁、我是谁。”
我点了点头。
他将我拥入怀中,轻声说:“记住,我叫朱棣,是你的夫君,我会爱你保护你一辈子,千万别再忘了。”
“夫君”?我似乎明白这个名词的含义,我联想起了“结婚”、“恋爱”……等等词汇,他暧昧的语气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又点点头,问他:“我叫什么名字呢?”
他凝望了我片刻,低声说道:“权……燕燕,朝鲜来的燕燕,我把我的王号赐给你,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分离了。”
“燕燕”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几句话,我试着念出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他紧紧拥住我,说道:“是的,‘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燕燕,你是从朝鲜远道而来、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纱幔外似乎有人轻轻走来,躬身禀道:“奴才郑和,前来向皇上请安。”
朱棣放开我的手,站起身说道:“三保,你进来。”
一名身着彤袍的人站立在我们面前,我怔怔看着他,他看见我的眼神,似乎吓了一跳,叩首道:“奴才参见郡……”
朱棣打断他的话,肃然说道:“朕已经封她为贤妃,从今天起,改称娘娘吧!”
郑和会意,又参见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尽力回想“贤妃”是个什么样的官职,见他这样大礼参拜我,说道:“你不用这么客气,快起来吧!”
郑和起身道:“谢娘娘。”
郑和似乎有事要禀告他,朱棣温柔和蔼对我说:“我要去处理几件急事,晚一点来看你。”
他出门不久,两名少女走进来,说道:“奴婢荷儿、莲儿参见娘娘,恭请娘娘更衣。”
荷儿帮我慢慢梳理头发,挽起一个小髻,我看了看镜中自己的面容,脑海中一些事情若隐若现,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道:“贤妃是什么样的官职?”
莲儿呆了一呆,立刻说:“是皇上的妃子啊,后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就数贤妃、贵妃、顺妃最大了!”
“谁是皇上?”
荷儿说:“刚才和娘娘在一起的就是皇上。”
我冷静思索了一下,如果他是我的夫君,那么,那些皇后、贵妃、顺妃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莲儿回答时犹豫了一下,说:“她们的夫君也是皇上。”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愤怒。
“结婚”在我印象中似乎应该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和我们两人一起结婚?
难道朱棣在骗我?
我坐在妆台前,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任由她们帮我收拾打扮,对她们说:“我要见皇上。”
荷儿笑着说:“现在是午时,皇上在勤政殿中处理政务,娘娘放心,皇上今晚一定会来的。”
莲儿帮我整理完毕后,轻轻说道:“娘娘想吃点什么东西吗?御膳房预备有各色甜点、汤羹,奴婢这就去取。”
吃完御膳房的点心,我在殿中四处走动,询问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殿中所有人的回答都和朱棣对我说的话一样。
这里是明朝的京城金陵皇宫,朱棣是大明的皇帝,我们所在的宫殿叫“谨身殿”,我是他从朝鲜选来的妃子,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一直在发烧,可能因为服药过多,导致我失去了记忆。
众口一词所说出的话,应该是真的。
我相信我就是来自朝鲜的权燕燕、皇帝朱棣的贤妃,但是我不能接受他居然还有那么多的结婚对象。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在一棵桂花树下仰望夜空,朱棣缓步走到我身边,微笑说道:“燕燕,你在想什么?”
我看看他,说道:“我在想,为什么你要和那么多人结婚?”
他皱了皱眉,仍然温柔说道:“谁告诉你的?你是想说‘成亲’对吗?过去那些事,都是我的错。”
我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道:“过去那些事是你的错?那你为什么不改正?”
他明朗的脸色略带尴尬,沉稳的神色有了一丝丝慌乱,片刻又恢复了严肃和庄重:“你要我怎么改正?我是皇帝,后宫一个嫔妃都没有,不合祖制规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决不会多看她们一眼。”
我噘嘴说:“祖制规矩是皇帝定的吧?你既然是皇帝,你也可以改啊!”
他将我抱起,亲亲我的脸颊,说道:“别和我闹,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父皇定的祖制,我不能改。况且自古以来历代帝王,谁的后宫只有太监没宫女的……”
我说:“我说的不是宫女!是你那些大小老婆!”
他似乎被我的话惊了一下,说道:“燕燕,记住你的身份,不可以说这样粗俗的话。”
他抱着我回到宫殿内,轻轻用手抽取下我挽发的玉钗,我瞪大眼睛怒视着他。
他正欲低头来亲吻我,看见我的眼神,和缓了语气说道:“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改正,但是需要一段时间。”
我不想太为难他,点头说道:“好,那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要休息。”
虐燕大幕正式拉开请虐燕党准备鲜花
元妍yunyn——燕燕ynyn,这就是给她起名字的原因了
蕊党勿担心,她会慢慢一点点想起来过去的事情
难受的是那个撒谎的弟弟
凤凰磐涅(二)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殿内的淡紫轻纱如烟雾缭绕,几盏蝴蝶形状的水晶灯映着他成熟挺拔、潇洒不凡的背影。
他走到妆台的铜镜前,对镜举手取下金冠,脱下绣着金龙图案的明黄|色外袍,贴身穿一套纯白的棉麻短上衣、下裳,转身走近床榻,紫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这是我们的寝宫,我们以前一直住在一起,你要我出去吗?”
这个古代的环境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来历,不记得关于明朝的一切,但是我还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见他身着单衣距离我越来越近,心中紧张不安,向床榻另一边瑟缩躲闪。
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他的温柔让我觉得害怕?
他站在床前,轻轻叹息道:“以前你总是要我抱你哄你睡觉,看来你是真的全忘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抱我哄我睡觉”?我会要他对我做这么……的事情?我实在想不起该怎么形容,拼命地想,脑子又开始剧痛,不断摇头。
他放下锦帐,上床拥住我,温热的胸膛紧贴我的身体,低声说:“能够忘记过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我们从头开始,更快乐、更开心地在一起,好不好?”
我的心怦怦跳动,脑海中若隐若现一些模糊的情景,抬头问:“那你告诉我,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他俯身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手指轻柔划过我的鼻尖,嘴角带着一丝诡秘的笑痕,说道:“和现在一样调皮可爱,美得象一颗水灵灵的小蜜桃,让人随时都想摘下来咬一口……”
“不要叫我小蜜桃!好肉麻!”
这句话出口,我突然发觉,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形容词。
他蹙起眉心道:“现在又没有别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夫妻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
这句古文的大意我懂,在卧室中夫君可以为妻子描画眉毛,甚至有别的亲密举止,看情况我和他之间似乎还有比拥抱更亲密的关系。
我不得不提醒他说:“可是,你现在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没办法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