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第8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请你吃饭。”
蝶舞惊诧地看着她。
她也惊诧地看着蝶舞:“你还不饿?”
蝶舞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觉得饿。”
“我也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多为了男人出家的朋友。”苏远山淡淡道:“大家都想不到,应当干一杯。”
“是该干一杯。”
蝶舞微笑着站起来,并没有问“那么多”里还有谁,跟在苏远山身后下了楼。
那封信被随手扔在了桌上。
花满楼坐着,很安静地坐着。
因为就算他出声也是根本听不见的。
于是他一直安静着,直到周围一圈人相互督促着安静了一些下来——她们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这次终于小有所成——等着听他的答复。
“七童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花满楼微笑道:“这些事情应遵长幼之序,等家中有了六嫂的时候,七童自然会认真考虑的。”
“七童,不要再拿你六哥当挡箭牌了。”他的三姑姑摇摇头道:“他已经挡不住了。”
“为什么?”花满楼有些惊疑。
“因为我们今天见过他了。”他的二姨微笑着说道:“他的脸很红。”
“岂止脸红,连话都说不全了。”他的六姑姑叹气道。
“你是不是想说,就算如此,也不过是说明你六哥有心上人了,未必就娶得到?”他的四姨偏头一笑。
花满楼默默点点头。
“七童,我们花家的男儿看上的人,哪有讨不进家门的?”这回开口的是六姑。
“所以,如今让我们操心的只剩下你一人了。”三姨一面叹气,一面微笑着。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让人操心的人好像比操心的人还要累一些。
花满楼确实觉得有些累了,但是并不算厌烦。
世上多少人,因为得不到亲人的关心或是根本没有亲人而孤单悲伤,他怎么好意思因为自己身边亲人比较多而觉得厌烦?
虽然花满楼明白,她们如此的关心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们的日子实在有些太过悠闲的缘故。
但是有人关心总是比没人关心好的。
如果关心得再稍微少一点点那就更完美了……
花满楼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于是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了:“其实……七童……也……那个……”
可是他的姑姑姨姨们竟然都开始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阵子才终于能够开口继续说话:
“七童,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我们活了这么大年纪,会连你撒没撒谎都看不出来?”
“……”
“……”
花满楼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
蝶舞和苏远山已吃完了。两个女孩子家的饭量并不算大,酒也只是小饮几杯,所以她们没有吃多久。
就这短短的时间里,百花楼里却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像缩水版的单冰冰。
只不过单冰冰身上总是带着股闷头向前冲的劲头,而这个小丫头,却更像是只到处打洞的小耗子。
“花满楼呢?”小耗子开口了,一点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惊疑。
“他回家去了。”蝶舞觉得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忍不住笑了。
“这里不是他家?”小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
“这里是他家,但他还有一个有爹娘在的家。”蝶舞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柔声道:“小姑娘,你是谁呢?”
“我叫上官雪儿。”当然免不了加上一句:“我已经二十了。”
苏远山和蝶舞闻言,都微微皱眉打量着她。
“你们总该知道,有些人天生是长不高的。”雪儿微扬起下巴,理直气壮。
“那你是花公子的什么人呢?”蝶舞又问道。
“我是他姑妈。”雪儿忽闪着大眼睛道。
“有些人年纪小,辈分却很大。”苏远山点点头。
“那你们是谁?都是侄媳妇么?”雪儿又道。
“我这样的年纪,花满楼怎么会看上我。”苏远山摇头道。
“你什么年纪?”雪儿眨眨眼睛。
“过几个月便满半百了。”苏远山缓缓道:“你总该知道,有些人保养得好,面貌是不容易老的。”
“那不是正好么?花满楼也五十多了!”
“你记错了。”蝶舞摇摇头道:“我看着他长大,他至多不过二十八。”
“……你难道也五十了?”
“没有。我方才四十有八。”
方当三人鬼扯之时,窗外一声清脆响亮的口哨传来。
雪儿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骨碌爬上了窗台,然后回头对二人喊了一声:“我要走了!明日再找你们!”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很是轻巧地跳下去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苏远山皱眉道。
“恩。”蝶舞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觉得?
“她不会轻功,竟然就敢这么跳下去。”
“……你是觉得这个奇怪?”
“……不然?”
“比如说……”蝶舞想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比如谁在下面吹口哨?”
“应该是单庄主。”苏远山说着,看到蝶舞一脸的迷惑,又加了一句:“赤发灵官,单雄信。”
“……单庄主和那个小丫头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他几天前买走了那个小丫头。”
“想不到这么可爱的孩子,身世却很可怜。”
“跟身世没什么关系,他是用我的卖身契买的。”
“……???”
“很长的故事。我先去睡了。”
苏远山说着,竟然就真的往房间走去了。
蝶舞转头看着窗外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伸出手来轻轻抚过腹部,低声喃喃:“这样会不会……胎教不太好?”
有很多时候,人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是等到它真的过去了,一回首间,你又会觉得恍若一瞬。
花满楼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
他爹果然早早地备好了晚餐,他也很快就用完了。
花府并不是一个很多规矩的地方。没有人会一定要你坐在什么地方,等什么人,花多少时间来吃一顿饭。
何况花家的七个儿子都从外头回来,那么多亲戚也从各自远近不同的家中赶来,并不是为了在一起吃饭庆祝。
他们为的是一件大事,但并不是喜事。
他们年年都要这样在一起一次。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早已成了习惯,这件事本身,却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对于花满楼,却绝不是如此。
永远都不能是如此。
他现在正一个人走在路上。
夜幕已降,像一块深蓝的丝绒,柔柔盖住天地。
月儿……就快圆了吧?花满楼心中喃喃。
人呢?什么时候才能圆?
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七弟!”
“六哥。”花满楼微笑着转过身:“听说你比我早回来了几日。”
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的男子走了过来。他的五官和花满楼很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温和,多了些严肃,却又是奇异地携着些孩子气。
他便是花家六童花若辰。
“是阿,不过家中有些憋闷,就又出去逛了几圈。”花若辰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像是活动筋骨的样子。
“我猜不是家中憋闷,只是家中少了佳人。”花满楼微笑道。
“这个……”花若辰的脸果然一下红了,支吾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猜你今日一定过得很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紧。如果能知道是什么人让你这样对不起我,那就更好了。”花满楼依旧微笑。
“你也认识的。”花若辰也依旧红着脸,双眸里却带着星辰般的光采:“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叫做单冰冰。”
“单姑娘?”花满楼轻摇着扇子,笑道:“真是想不到。”
“不过我希望你先不要告诉她我的身份。”
“你这次又改成了什么名字?”
“罗成。”
“为什么?”花满楼皱了皱眉。
——他明明一向偏爱于那些梦幻如“水梦杳”,诡异如“阴魁魑”,又或恶搞如“蔡青虫”之类,总之都是十分有个性的名字的。
而“罗成”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实在是中规中矩得有些离奇。
“我们是在市集上遇到的。”花若辰轻叹着道:“她忽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眼睛一瞥,只看到了小摊子上的萝卜和那个柚子……”
“我知道你一向把柚子叫做橙子的。”花满楼点点头:“可我不知道你对朋友也用假名字。”
“……习惯了。”花若辰笑了笑。
花满楼也笑了。多少有些苦涩。
花若辰是他们七个中,在生意方面,最像父亲的一个。
他和花满楼是花家最小的两个孩子,花家的儿子都比较忙,所以他们难免相较其他哥哥们更亲一些。
可是就算花满楼也很想不通,平日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害羞的六哥,生意场上怎么会那样果敢决断,而且打起算盘来比猴子还要精明。
花若辰明白这一点,可他似乎并不很喜欢这一点。
虽然不太喜欢,却也不太拒绝。
花家的儿子,不论现在是不是住在花府,都独自在外历练过一段时日。
而花若辰是离家年岁最小的一个。那年他十三岁。
自第一次离家起,他一直在外做生意。
可后来家里人发现,每过一段时日,他都要换一次生意。连同上家下家,还有其他相关的一切,和自己的名字,一起通通换掉。
所以他做的都是不太大的生意。但他赚来的银子,已足够叫人吃惊。
花满楼小一些的时候,问过他这个问题。
“你见过蜘蛛么?”花若辰是这么回答的:“它织的网越大,得到的猎物就会越多,可它这一生,也就越不可能走出这个网了。”
而那时的花满楼比现在更天真:“如果你不想被网缠住,就应该不要再织网了,而不是总是织好了一个,又把它弄坏了再重织。”
“可是我是蜘蛛。不织网会死的。”
“你是我哥哥,我不是蜘蛛,你为什么是蜘蛛?”
花若辰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后来花满楼长大了,再也没有问起过,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把他的六哥缠住的,是那一种通常被称作“情丝”的东西。
而让他被别人当做猎物的,恰巧是他的名字——是他身为花家六少爷的名字。
那个女子就像一只贪婪而妩媚的蜘蛛,她粘腻而坚韧的网,将他的一颗刚刚长大的心,紧紧包裹住,几乎窒息。
如今,这个网当然早已被斩破。只是不小心,这颗心也被割到了一些。
所以他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只蜘蛛,自己织出一个网来,把伤口包住。
但是越是包住,伤口越是要发炎,流脓。
你一天不肯放松,它就永远也不可能好的。
你一定忍住一时的痛,把它擦净了,再撒上点药,那块缺口才能长出新的皮肤。
花满楼很是希望,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会是他六哥的药。
可是世上的蜘蛛那么多,未必都能那么幸运可以找到解药的——应该说,根本没有几只能找到解药。
那么,父亲是不是也是一只蜘蛛?
如果是,那么这只蜘蛛,早已将伤口凝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血肉连绵的一部分了。
花满楼轻轻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吱呀”的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空旷,凄凉。
花满楼轻轻唤了一声:“爹。”
花如令转过身,微笑道:“你看,老七来了。”
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叫谁看?
——是不是他面前那块冷冰冰的木头?
“是,七童回来了。”
花满楼慢慢走到那块木头前面,喊了一声:“娘。”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不是从喉间,而几乎是从心底下压出来的。因为他的心中常常念着这个字——娘。
他喊着,娘。
可是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回答他了。
第十四章冰冻
上官雪儿很会骗人,她甚至可以骗过陆小凤和花满楼。
但这并不说明她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比如她昨天说的那句“我明日再找你们”就是真的。虽然苏远山和蝶舞以及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找她们要做什么,但这三人现在的确正一起坐在百花楼的小厅里。
一阵阵舒服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一声声响亮的口哨也从窗外不停地飘来。
“雪儿。”苏远山终于忍不住道:“单庄主的嗓子都快哑了。”
“吹口哨也会把嗓子吹哑?”雪儿瞪大眼睛,很惊讶的样子。
“反正不会很舒服的。”
“没关系,他再吹一会儿自己就会走了。”
苏远山没有说话,但显然有些不太愉快的样子。
蝶舞忽然笑了:“这个孩子实在是很聪明。比你聪明得多。”
“什么意思?”苏远山冷冷道。
“你能不能告诉她,你为什么不理他?”蝶舞微笑着对雪儿道。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是很容易腻的。”雪儿眨眨眼睛道:“虽然现下还没有,可是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腻。”
“你?”苏远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单庄主???”
“不行么?”
“不是不行,只是很奇怪。”
“为什么?就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小?”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就很小。”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像陆小凤那么好骗的。”雪儿叹了口气:“可是就算年纪小,难道就不可以有喜欢的男人么?”
“不是不可以,只是很奇怪。”
“为什么?”雪儿又眨眨眼睛:“是不是因为你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喜欢过男人?”
蝶舞又笑了。大笑。
苏远山板着脸,很想冷冷说一句什么。可是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完全被噎住。
“你有没有试过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久了,一离开他,就会很想他?”雪儿的眼睛很亮,亮得苏远山恨不得把它弄黑。
“通常我们称之为日久生情。”蝶舞微笑道。
“我只听过日久生厌。”苏远山冷冷道。
“那么一见钟情?”雪儿挑了挑眉毛。
“再而衰,三而竭。”苏远山继续冷冷。
“这话虽然说的很有意境。”蝶舞摇头叹息道:“却很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说的。”
“……”苏远山看看雪儿,看看窗外,又看看蝶舞,半晌,依然很不能相信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看出来的。”蝶舞优雅地微笑着:“用女人看女人的眼睛。”
“你嫁人了么?”雪儿忽然问蝶舞。
“你看我像么?”
“那你肚子里为什么会有孩子?”
蝶舞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也禁不住要问一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看出来的。用女人看女人的眼睛。”
“怪不得你的脉象那么奇怪……”苏远山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你现在才知道?”蝶舞直直瞪着苏远山。
“是。”苏远山觉得应该为自己解释一下,于是又道:“我没有认真看你们”
“可是我的伤是你治的。”蝶舞长叹了一声:“我真不敢相信,花公子竟然把我交给你。”
“他只是让我给你疗伤,又不是接生。”苏远山很有种被人质疑权威的不快:“等到你要生的那日,我就会了。”
“我们是不是该说些比较重要的事?”雪儿不满地打断两人:“你既然没有嫁人,是打算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么?”
“我先前倒不是这么打算的。”
“你打算找花满楼当孩子的爹?”
“我是这样想过。世上若有一个人肯做这种事,那也只能是花公子了。”
“你错了。”苏远山开口道。
“哦?”
“他会照顾你们,但不太可能会当你孩子的爹。而且我想……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没有人肯做这种事的。”
“可是世上配当我肚里这个孩子的爹的人,并没有几个。”
“你又错了,配当他爹的人只有一个。”雪儿忽然认真起来,一字一句道:“就是他真正的爹。”
蝶舞愣了一下,雪儿直直看着她,又加了一句:“也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蝶舞看着雪儿,忽然笑了:“你告诉我,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我以后也一定要给我的孩子吃。”
“我喜欢吃的东西可多了。脆皮芋饺、奶油鲫鱼、珍珠烩牡丹……”雪儿自顾自地数了一串后,忽然觉得不对,正色道:“可是问题不在这!”
“在哪?”
雪儿忽然垂下了头,眼中失了平日的光采:“一个小孩子没有爹是很可怜的。别人对他再怎么好,跟亲爹都是不一样的。”
——这样快乐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自己的伤心事?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亲爹在哪。”蝶舞很平静地说道。
“雄狮朱猛,我都知道他在哪。”苏远山皱了皱眉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蝶舞惊异地转过头。
“感觉。”苏远山神秘地微笑。
“我说真的。”蝶舞皱了皱眉。
“……”苏远山低头看了看手指:“你昏迷的时候喊的。”
“是这样。”蝶舞又笑了。她的笑总是像就要落下的花儿一样:“我喊的是什么?”
“朱爷。”
“你怎么猜到的?”
“姓朱的大人物里,我比较喜欢他。”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蝶舞。”
“我说的不是名字。”
“……美女?”
“是。但是再怎么美,也不过是个舞姬。”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我永远也碰不到他。”
蝶舞这次没有笑。可是依然像一朵就要凋零的花儿。
它甚至已失了最后一丝眷恋。
——是秋风太烈,还是那枝头太无情?
苏远山不说话了。她知道人和人之间有时是隔得很远的——事实上,几乎总是隔得很远的。
挡在中间的,绝不只是地位,身份。
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反正很少有人能够越过的。
可是雪儿不这么觉得。她微笑着,眼睛溜溜转着。
——她想出了什么主意?
事实上她现在还没有想到。可是……她一定会想出来的。
几日后。依然晴。
花满楼从花家出来了。
他很快就要回到百花楼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步子很轻。他一贯如此。
他心中有挥之不去的苍凉——一个人刚刚度过母亲的忌日,谁能够指望他有多快活?
可是生命依旧是美好的。
已然消散的将永远被惦记,尚且活着的将背负起往昔的记忆,牵着逝者的灵魂,继续抬头挺胸地走下去。
这是哀伤,也是欢乐。
它们从来都很难分得太开的。
然后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一个小女孩挡在了他面前。
“雪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好久没见了,你好像变黑了一点耶。”果然是雪儿的声音。
“是么?”花满楼微笑道:“那么你长高了没有?”
“高了好多呢。不过你现在要认真听我说话,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
“第一,你不要想把我带回去,因为我还想和小信一起玩!”
……小信?单庄主么?花满楼捏捏扇子,点头道:“好。第二呢?”
“第二,你最好赶紧回去,你们家有个人冻住了!”
……冻住了?嘛意思?花满楼还来不及说话,身边一声口哨,雪儿忽然就不见了。
花满楼叹了一声。没想到单庄主那么大的个子,轻功倒当真了得。
他却没有注意到雪儿怀里抱着的那一大叠纸——因为他绝对不能够想到那堆东西会给百花楼带来怎样的灾难,所以他虽然知道,却不会去注意。
他只是想着——冻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是想不出来的,他只好加快了步子。
苏远山心里很烦。
不论谁,身上隔三差五地便会莫名其妙地像被雪封住了一般,动一下就好似要将僵了的筋脉脆生生折断,想要说句话,喉间却仿佛哽着巨大一块冰,将言语都堵住,怎么可能不烦?
于是在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她更烦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明明昨夜说好今日不能进来的,可是那个女人不单自己进来了,把小的带进来了,现在竟然还把大的也带进来了。以为这是街头卖艺呐?
花满楼被迎面扑来的寒气慑住了。
蝶舞轻轻问道:“花公子?”
花满楼摇摇头,几步走到了床边,寒气愈盛。
他伸手轻轻探了探苏远山的额头——就像他前些年在北方过冬时第一次捧起一手的雪。
这是什么情况?以他之博学多见,也实在丝毫想不出世上哪种病症,哪种毒药有这样的效力。
“没……事……”
这声音嘶哑干枯得就像是来自于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太婆,花满楼吓了一跳。
“出…去……”
每一个字都吐之不易,苏远山于是用词愈发简练了。
“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的病症的。”蝶舞轻声道。
——知道你还老跑进来?!苏远山恨得牙痒,只可惜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花满楼也知道留着无益,只好大声喊道:“我就在外面。”
他担心她的筋络会被冻住,未必听得清。
她感觉得到有人来了,但那未必是她真的听得到——虽然她的确是听得到——花满楼最明白此间的差别。
然后他和蝶舞慢慢走了出去,没有关门。
这一夜很反常。
外面的露水渐渐重了,屋内却是慢慢回暖了一些。
这一夜也很漫长。
尤其对苏远山。
她瑟缩成了一团,即使花满楼和蝶舞把楼中所有的被子都翻了出来,一条一条压在她身上,又在床边生起了几个火盆,她本来苍白的脸上也无法回复一丝血色。
“没……用……”
比起先前,至少声音是好些了。
花满楼也情知无用,但即便最终须得听天命,人事总是要尽的。花满楼还是把自己几件厚一些的衣服也拿来一并盖了上去。
只可惜这种情况下通常的最后一招杀手锏——舍身暖人——看来上场理由是不够充分了。就算要上场也有女的在阿……
花满楼叹了口气,在旁坐了下来。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世间万种,物极必反,负负得正。
于是昨日冻寒已极的苏远山,今早醒来身上不免有些虚热。
周遭的火盆燃了一夜,身上的衣服被子直堆起了一座小山,苏远山宛如被困在一个小蒸笼里,在床上挣扎了半天,竟然爬不起来。
“醒了?”蝶舞的视线终于从窗外的柳絮收了回来,起身将床上那一坨杂物抱走,伸手把苏远山拉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总是说女人不能信。”苏远山在床上坐好了,摇头叹息。
“你也是女人阿。”蝶舞笑了。
“可惜旁人只会记得那几个不守信的女人,而不会记住我这样的。”
“你是不是昨日憋了太久,所以今天话比较多?”
……苏远山确是憋了很久的火气,不过忽然也发不出来了。
“谁叫你不跟我说清楚?”蝶舞不得理也不饶人。
“我不是说了今日要睡一天,不许进来的么?”
“我也不想。可是我经过你门口时,脚趾都冻住了。”
“……那么严重?”
“难道你以为我很高兴进去看你?”
“可是你答应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换了你是我,你就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冻死也绝不会进去?”
“是。”
“……其实我知道。”
“知道什么?”
“你是害怕别人看到你发病的样子对不对?”
“我……”
“而且你更害怕你发病的时候刚好花公子回来了对不对?”
“我……”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你根本一点都不愿意他知道,你有这么古怪的病症对不对?”
“我……”
“你知道么?你这样想,全然是错的。”
“……”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
“那你就听着好了。”
“……”
“你的确事先应该不让他知道,但后来一定要想法子让他知道,你是有这种病症的。”
“为什么?”
“因为有点事就找男人的女人是很没用的。但凡有些出息的男人,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的。”
“可……”
“所以你一定要在他面前做出坚强的样子,但是又一定要让他知道,其实你也有不是那么坚强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再怎么有出息的男人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喜欢需要他保护的女人。”
“……”
“你长得很美。可是一个只会用长相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很失败的。你一定要懂得对症下药。”
“……???”
“每个男人,都有他特别喜欢的那一种女人。以我看来,花公子喜欢的,应该是偏于天真可爱的那一类女子。”
“谁不喜欢……”
“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很容易让男人喜欢,却很难让男人迷上她。所以要一个男人迷上你,离不开你,你就一定要懂得如何勾引他。”
“……”
“你要让他总是看得见你,又永远碰不到你。”
苏远山全然被绕进去了。她已经忘记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蝶舞很满意地微笑着,拍拍她的肩道:“花公子虽然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只要是男人,再怎么聪明都一定有法子勾住的。你好好想想。”
苏远山果然低头开始认真想。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此事的重点根本其实全然在于——
“我一点都不想勾引花满楼!”
“……那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苏远山和蝶舞一起回头,看见了立在房门口,手中端着一碗不知什么东西,一脸笑容多少有些僵硬的花满楼——“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身上好些了么?”依然是花满楼温和的声音。他依然立着。
“恩。”苏远山答应着,放下手中刚刚空了的碗。她和蝶舞坐在床边。
“还嘴硬,方才差点都爬不起来了。”蝶舞摇摇头叹息道。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嘛……苏远山瞥了她一眼,那一脸的心疼惋惜中显然有几分促狭的笑意。
“你既然知道自己要发病,应该告诉我们的。”那个女人继续说道:“就算我们没有办法,也好歹可以照顾一些。”
花满楼心中忽然有些泛酸。
他知道,她是绝不会告诉他们的。她只会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将这苦痛捱过去。
她一直是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因为知道我的病的人都会问很多问题。你知道一个人从小到大把相同的问题回答了几十遍有多烦么?”
花满楼心中的辛酸忽然变成了一片瓦凉瓦凉……
然后他原本已到了嘴边的问题也都不敢出口了。
苏远山看见他的面色,微微笑了:“这病自小就有。有时相隔一两个月,有时三四个月,总是在月圆之时。平日对身体没有什么影响。小时慕容先生看过,但他也没有法子。”
“慕容半仙?”蝶舞诧异。
“他最讨厌别人这样叫。”苏远山微笑道。
“听说他为此将自己的儿子取名叫做慕容半仙,女儿叫做慕容大仙。”花满楼悠悠摇了摇扇子。
“可是都没有用,反而后来有人开始叫他‘慕容大仙’了。”苏远山想着儿时见过的那个伯伯,实在觉得他很好玩。
“那你发病之时……会不会很难受?”花满楼问道。
“只要不动不说话,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觉。”苏远山将“不说话”三字说的很重,并且有意无意地看向蝶舞。
“所以说你以后有事应该先告诉别人,免得别人担心,还要害得自己受苦。”蝶舞叹了一声。
这个女人……还真的是一点不会觉得不好意思阿。
苏远山只好自己闭嘴。
一个女子的闺房就算再怎么乱,就算那本来是自己的房间,一个男子汉还是不好意思呆太久的。
所以现在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你是用什么法子见到慕容先生的?”蝶舞忽然问道。
“他和我的……干娘是朋友。”苏远山道:“可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世上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哪。虽然常常有人抱着一大袋金银珠宝敲着慕容府的大门,可通常接待他们的只有一个面带歉意的管家,边鞠躬边说道:“对不住,我们家老爷不在。”
蝶舞心下黯然,低低应了,双眼又望向很远的地方。
她说起话来,有时就像一个拎着菜篮子上集市去给一家老小准备晚饭的小老太婆一样叨叨不休——当然是一个非常美丽而优雅的小老太婆——可是她一静下来时,就像凝在空气里的影子,单薄得让人不敢伸手去碰。
“朱堂主也有什么难解的病症么?”
“他一到阴雨天,浑身的骨头都会疼。”蝶舞轻喃如梦呓:“有时疼得全身都被汗浸湿,青筋一条一条地迸出来。我真害怕他的身体会裂开。”
这样的毛病很多人都有,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疼得这样厉害。
他的身体像要裂开的时候,她的心也似乎就要跟着裂开了。他的每一寸痛,都在她心里旋转,加深。
可那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好好地抱着她,不带其他杂念地抱着她;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不是一个漂亮的木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是一个他愿意信赖的人。
一个英雄,最不愿意别人见到的,就是他狼狈的样子。
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见过他那个样子。
而第一次时,她也是不小心才看到的。
或者说,是她故意不小心看到的。
因为她本来就是个j细。
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步,都是故意的,不经意的故意。
从来,只要她故意要的男人,没有一个要不到的。
所以,自从有了她,他身边不再有别的女人。
可是到了最后,这究竟是谁输谁赢?
他一天到晚也不会跟她说超过三句话。他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来看她一眼,他不会关心她在他身边过得好不好,快不快活。
他在疼得不能忍的时候,重重地抱着她,像要把她融进骨血一般。可是病一好,他简直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而她,却有了他的孩子。她竟然还舍不得不要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哪门子的j细?
她不愿毁了这个孩子,也不愿毁了它的父亲。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毁了。
她弄了一身的伤,终于逃过了身后那双从小到大都紧紧箍着她的手,也逃过了她眷恋的怨恨的难解的难求的一切。她逃过了她自己。
只剩下,一个孩子。
苏远山忽然问道:“你可以跟我说那么多,那为什么不勾住他?”
可是不等蝶舞说话,她又继续道:“因为你不愿意他喜欢的是你装出来的样子。可是如果不这样,你又害怕他根本就不会喜欢你。你觉得世上男人都是傻子,所以只要你愿意骗,都是骗得到的,可是你又害怕自己会发觉,原来朱堂主也是傻子,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蝶舞笑了笑,苏远山自己接着道:“我今天的确话比较多,可是你不能不承认,我说的是有一点道理的。”
“是。是有很多道理的。”蝶舞淡淡道。
“我想告诉你,一个人如果总以为别人傻,自己就难免会有点傻。”
“你是在说我傻?”
“这个问题问的就很傻。”
“……”
“最糟的是,你又没有傻到家。”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比如说有一个人,想得到一只小鸟。如果他够聪明,就会放了它,它回来了是最好,若它不回来,至少清净了;如果这人够傻,他就会把那只鸟关起来,说不定也一辈子好好的。可是那些不够聪明又不够傻的,既不敢放,又不肯留,你说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不要那只鸟儿了。”
“你怕那只鸟不要你。”
“是。我怕他不要我。”
“其实你不用怕。”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一定会喜欢你。”
“真的?”
“真的。”
“谢谢。”
蝶舞笑了,像是春野间被一阵春风吹醒了一片的花。
苏远山却低头想了一会儿,皱了皱眉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上花心的男人比花心的女人多了。”
“为什么?”
“方才那句话,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苏远山叹了口气:“如果我是男人,也肯定是个花心的男人。因为世上可爱的女人实在太多。”
“不错。”蝶舞也轻叹道:“可爱的男人却太少,见到一个就该偷笑了。”
“所以你可以偷笑了。”
“好。”蝶舞果真笑了:“花公子也是很可爱的人,不管你要不要勾引他,能够认识也很可以偷笑了。”
“花满楼可爱?”
“你不觉得?”
“可怕的时候比较多。”
隔壁的人又默默捏了捏扇子。
他觉得百花楼的隔音问题真的是时候该解决一下了。
第十五章走人
花满楼一向是个运气不错的人。
所以他觉得需要解决的问题,总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至少是比较容易得到解决的机会。
这两天里,百花楼里一向的平静,似乎掺上了那么一丝黯然。
就像有人轻叹着,落寞的指尖轻轻松开了一片相思的红叶,上头隽秀小字印着的一首小令,便随着落进了一拨跳动的泉。
那一点点墨迹散开在它是身体里,谁也看不出来。它依旧是清澈的,欢快着,溅起的水花不可一世地闪耀在午后的阳光。
可它已经染上了那相思的落寞。
逃不了,化不开的落寞。
苏远山身上还是没有太多力气,所以她一直没有出门。
蝶舞没有了病时那副天真好奇的样子,常常只是一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而花满楼——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在房中临着佛经。
小时候,他的娘亲每个月都要抱着他去上香的。
那时候他还看得见。所以那些年来娘轻闭着双眼,跪在那个安然慈祥的菩萨面前的样子,他一直记得。
他一笔一划落下,虔诚而安静。
而第三天,他第一次迈出了这座小楼。
不久后,他最后一次迈进了这座小楼。
那时,苏远山和蝶舞都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外一片嫩嫩的绿,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
花满楼轻轻地走了过去,扬起了右手中的一张纸,和声道:“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
苏远山伸手接过看了,皱了皱眉对蝶舞道:“好像是你的画像。”
“好像是。”蝶舞瞥了几眼,问道:“是你替我画的那一幅么?”
“有些像,不过我没有把你画得这么哀怨。”
蝶舞看着纸上的自己,确实,苏远山没有在她的脸上画上几滴泪。而且……
“好奇怪,为什么要把我画在笼子里?”
“那是监牢吧。”
“二位姑娘……”花满楼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能不能看一眼旁边写着什么?”
苏远山念道:“欲寻此人,速至百花楼。”
蝶舞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远山,你方才说,你为蝶舞姑娘画了一幅像?”
“恩。雪儿要我画了送她。”
“……原来如此。”花满楼叹了一声。
“怎么了?”蝶舞看花满楼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
“没事。”花满楼微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了。
百花楼,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陈大伯,这一盆醉蝶,喜光喜暖,最怕受冻伤。”
“李大叔,虎耳草最容易养,只是要记得隔一阵子松松土。”
“……”
有那么六七个人轮番地进来出去,每一回都是空手进来,抱着几个盆儿瓶儿出去。。
花满楼立在楼梯边,微笑着一个一个解释。
他们都是相熟的人,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终于,百花楼里满楼的花草都被搬空了。
“朱堂主做事是不是很野蛮?”苏远山开口。
“不是野蛮,只是有些……霸道。”蝶舞淡淡道:“一个人能成那么大的事业,不是很容易的。”
然后她又转向花满楼:“可是公子不必担心。他不会来的。”
“我不担心。”花满楼微笑道:“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怎么会为了我从洛阳赶到这来?”蝶舞笑了。
“他很快就到了。”花满楼依然微笑。
“公子怎么知道?”蝶舞看着花满楼一脸的从容坚定,心中忽的一动。
“感觉。”花满楼叹了一声。
“我知道雪儿那则启事很容易让人觉得蝶舞是被绑架了……”苏远山问道:“可是我们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可惜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花满楼又叹一声。
他话音刚落,三人都感觉到了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
一阵浓烈的杀气伴着诡异的静谧,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
花满楼微笑着摇摇扇子:“蝶舞姑娘,你留在这儿便是。远山,你跟我来。”
看着一脸又是不安又是迷惑又是期盼的蝶舞,苏远山轻声道:“这人虽然有时神神鬼鬼的,但应该还是可以相信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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