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第9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蝶舞呆呆地坐在厅中,另外两个人立在花满楼房中,贴在窗边。
一切都很安静。
劈里啪啦。竹节断裂的声音。
厅中的窗口被一刀砍破了,一个已近乎巨大的身躯落在了厅中,将这娇弱的小楼压得吱呀作响。
蝶舞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眼中恍惚的湿意从心底一直浸上了酸涩的喉头。
这个巨人也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把抱起蝶舞,又从那个变得比门还要大的窗口跳了下去。
于此同时,百花楼中所有的窗口,都忽然有人窜了进来。
黑色的劲装,紧紧地箍着身子,他们的身手,就像豹子一样,带着致命的彪悍与快速。
可惜他们遇到的人比他们更彪悍更快速。
在从身边窗口外跳进的三个人落地后,花满楼与苏远山也从那三个刚触地的身影后贴着窗沿跳了出去。而那三人只觉背后闪过了一阵轻风,忽然就动不了了。
百花楼外当然也有人守着。于是花满楼跟在那个巨人身后落了地,右手衣袖如灵巧的长蛇吐信,封住了周围几个黑衣人的|岤道。那片白色又一拂过,那几个黑影便轻轻落入了后面的小树丛中。
朱猛带来的人正朝小楼涌去,留守的几个依然在外面直直立着,却看不见他们要找的人。因为他们就藏在朱猛巨大的身影背后,闲闲立着。
而朱猛自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人。
一跳出去才发觉浑身依然很无力的苏远山,很自然并且没有创意地是被花满楼轻托着腰飞下来的。
落地的时候,她觉得腰后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抵着。
“这是什么?”苏远山回头看去。
花满楼笑着托起了左手中那一窝雏燕。它们开始时好像有点惊呆了,忽的又觉得这样的飞翔很是有趣,开始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了。
“快拿开。”苏远山道:“我手上有一窝虫子。”
花满楼果然马上把它们换到右手拿开了一些。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也拿开一些。
百花楼并不是一座很坚固的小楼。
它的年月不短了,它的竹子本来也并不是那么坚固。方才那个巨人石破天惊的一个落地,它已经快承受不住,所以这会儿……
“那群人再在里面跳一会儿,百花楼可能就要塌了。”苏远山皱眉道。
“我知道。”花满楼叹了口气:“可是就算让它塌了,也不该在现在去打扰他们的对不对?”
——所谓“他们”,当然是远处执手无语凝噎的巨人朱猛与美人蝶舞。
苏远山现在很明白花满楼说的“世上的事常常是没有那么容易的”是什么意思了。
就算花满楼不好意思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也不好意思抱着她到前面去打架,其实只要朱猛一句话,这一切就都会马上停止的。
他就在面前。可是他们偏偏不能上前。
看着自己住的地方遭到这样的荼毒当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你若看到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心中还尚存一丝上前打断他们的想法,那你就应该觉得自己是一个大混蛋。
苏远山当然不愿意做一个大混蛋,于是她点点头:“对。反正不是我的楼。”
朱猛一向威严而有神的眼中含着一些湿润的意思,仿佛在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蝶舞细长柔媚的眸子满满的泪水,携着流转的情意,仿佛在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
朱猛说:“我怎么能不找你?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蝶舞说:“我以为,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朱猛说:“我也以为,你一直看不起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你的舞,听不懂你的歌。”
蝶舞说:“我是为你而舞,为你而歌的。你怎么会这样以为?”
朱猛说:“每天我醒来时,身边总是空的。”
蝶舞说:“因为你总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以为你嫌弃我是个舞姬。”
朱猛说:“我知道你是个舞姬,我还知道你是个j细。可是那都不重要。”
蝶舞说:“你知道?那不重要?”
朱猛说:“你狠不下心来对付我,我也狠不下心来责怪你。”
蝶舞说:“你……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朱猛说:“真的……真的……不然为什么我发病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抱住你?”
蝶舞说:“我以为是因为我已经见过一次,所以你不在意了。”
朱猛说:“不是,当然不是的。”
蝶舞说:“或者……因为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你在我眼里是什么样子。”
朱猛说:“傻瓜……你怎么会这样想?”
蝶舞说:“那是为什么?”
朱猛说:“你知道我这一生经了多少鲜血多少噩梦?我平日里过得潇洒快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一到了发病的时候,所有死去的弟兄,所有在我刀下被斩成两半的人,就会一齐出来,在我眼前绕着圈子转。如果不抱着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蝶舞说:“可你却从来不肯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让我知道,你有多么喜欢我?我又为什么从来不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朱猛说:“因为我们太傻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这么傻了。”
……
……
当然,这只是他们“仿佛”在说的。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和一个人神共怒的大美人在一起,是绝不会说出这样肉麻而缺乏新意的对白的——
如果他们一时忘情,竟然真的就不小心说出来了,那么我们一定要装作没有听见。
花满楼和苏远山此刻,就正在做着这种努力。
艰辛,漫长的努力……
还好,也并不是长得太过分。
朱猛已经揽着蝶舞转过身来。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这“雄狮”二字了。
浓眉虬髯,高鼻大眼。虽然面上显然有着长久失眠和一路风霜的疲惫,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一站,仍旧是一派旁人不能比的威风。
他的声音也像打雷一般响亮有力:“花少侠,老朱对不住了!”
“是阿,真对不起。”蝶舞也道。若在她满脸照人的光采中仔细找找,你会发现,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歉意……
“不要紧。”花满楼微笑着,轻轻抬手扫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没事吧?”蝶舞看着苏远山,她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
“没事。恭喜。”苏远山摇摇头道,然后发现她的脖子和面部肌肉一样僵硬。
“这位是花夫人?”朱猛一拱拳道:“多谢二位近日来对蝶舞的照顾,朱猛此生不忘!”
“暂时还不是。”蝶舞笑着压下朱猛的拳头。
“近一百年内不是。”苏远山淡淡道。
“那么,我们二人的喜酒,两位一定要先来喝!”朱猛哈哈大笑。
“你们要摆喜酒?”苏远山问道。
“怎么了?”朱猛有些讶异。
“……没什么。”苏远山只是觉得,就算他们婚礼只需准备一个月……那么成亲后五六个月就冒出来一个孩子,会不会很奇怪?
蝶舞的脸一下红了,伏在朱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真的?”朱猛惊喜喊了一声,抱起蝶舞就转了好几圈。
虽然刚刚恢复平滑的肌肤又起了一些小颗粒,另外两人还是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快乐,比瘟疫更容易感染人。
“如果收得到请帖,在下和苏姑娘一定会去的。”等蝶舞落了地,花满楼微笑着道。
“那个……”朱猛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百花楼。它此刻已成了一堆残破的竹子——你可能都很难认出来那曾经是竹子,笑道:“朱猛粗人一个,一来就弄塌了一座楼。劳烦花兄弟等上几日,老朱再建一座新的来!”
“朱堂主不必客气。这楼本也该修了。”花满楼微笑道:“只是在下以为,一个人有了霸气,霸道就未必用得着了。”
“花兄弟说的是,老朱记着了!”朱猛气势依然豪迈:“不过这楼既是我弄塌的,自然我来修!”
“那好,请按照从前的样子建便可以了,蝶舞姑娘都是见过的。”花满楼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道:“劳烦把靠树林那面向阳的房间的窗子开小一些,厅中的窗子开大一些。最好是替在下换上不易漏水不易起火也不易变形或是年久软化的材料。”
——那个房间的窗子小些,免得有人成天喜欢吹风又容易着凉;厅中窗户大些,方便来往人群跳进跳出,再来个个子大的,也不至于出现今日这般劈窗而入的情况。至于材料……花满楼本来还想再加上一个“隔音比较好”,可是想想,隔音不好虽然不利于平心静气,但比较容易发现突发状况。他一向是一个思虑缜密的人。
所以新的百花楼,大概依旧是百花楼吧。
那幸福美满的一对相互靠着走远了。
那一双背影,一个大得惊人,一个纤细得像初生的竹子,靠在一起,奇异的视觉效果冲击出了一派和谐的暖意。
两个人明明是王八看绿豆一般的顺眼,却偏偏要弄成乌鸦和黑猪一样的硝烟弥漫,不说他们傻也不行了。
可这些当初让人锥心刺骨的傻事,到了两人一起坐在摇椅上晒太阳抱孙子的时候,不过是一场笑谈。
一个人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傻过了,才会有这样的好肚量。
这边称不上一对的两个人静静地“目送”他们和身后的一帮人走远了,心中温暖而有一丝落寞——就像把一本好书翻到了头时的那种感觉。
周遭冷清下来了,相伴了十几日的朋友带着一身幸福的光采走了,再想起那个一身哀伤与寂寞的十几年的好朋友,苏远山难免就生出了一些凄凉的感觉。
两人一人手中托着个东西,静静地走着。
苏远山看了旁边依旧悠闲自在的花满楼一眼,摇头叹息:“你这个人长得像小白兔一样,可是好像比狐狸还狡猾。”
“此话怎讲?”
“你是故意让他们把百花楼拆掉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这样呢。”花满楼微笑道:“这样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
“……”苏远山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说话——有时候知道一件事和意识到一件事,之间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这种距离在有些人身上小一些,有些人身上大一些,而在有些人身上,完全可称为巨大了。
花满楼叹了一声,手中折扇轻摇:“既然这里没有办法住了,索性到外面走一走好了。”
“恩?”
“你有没有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有。”
花满楼听得出这一声不带感叹号的“有”,其实是很兴奋的。于是他笑了:
“你想去哪?”
“罗刹国!”
“……近一点的呢?”
苏远山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着问了一句:“……我们在哪?”
他们只是刚刚从百花楼的一面走到了另一面。
当然这里的景致现在看来,和从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西湖离这虽然不远,能回得来也实属不易阿……花满楼感叹了一下,然后以他敏锐的感觉判定,这事还是他说了算的好。
——这时大概有人会说,苏远山其实很可以回千芳斋住去了。
考虑到花满楼让她借住了那么久,她也应该要借一个房间给他的。
话说回来,就算倒了十座一百座百花楼,花满楼又怎么会真的找不到地方住?
这些想法当然都很有道理。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为了让故事继续,有些事情作者是会装作不知道的。而为了继续看故事,有很多事情,在座诸位也是最好要装作不知道的。
(路人:好理由。
某涂:谢谢。
路人:好不要脸的理由。
某涂:………………)
这边的二人还未走远。苏远山把手中的一窝虫子——其实只是蚂蚁——递给了花满楼。
花满楼接过了,一个漂亮的飞身——底下的人丝毫不能看出他身形细微的颤抖——把这个窝放回了树上。
然后他落了下来,找了一个比较低的枝头,将那窝燕子放了上去。
这个枝头的树叶还没长出来,它们的爹娘顺着叫声,很容易会找过来的。
“只可惜它们又要再辛苦一次,再筑一个巢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只要它们还在,巢有什么要紧。”苏远山的声音很轻很柔。
花满楼笑了,心中似乎有一束阳光打下,暖香溢然。
又走了几步,苏远山捏了捏下巴道:“我忽然发觉方才那句话,好像有双关。”
……原来方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以为的阿。
花满楼只好又捏了捏扇子。
当他觉得很无语的时候,就会习惯地捏一捏扇子。
近来,他捏扇子的次数显然大大增加。
而以后,在前头那一长段不能预知的旅途上,这把扇子还要被捏很多很多很多次。
这一段旅途正要开始,他们下一脚便会踏上新的土地。
而他们的生活,又会因此改变多少?
生活阿生活,流水账一样又充满了未知的新鲜的生活阿……
——第一卷完第一章第一次
一个人的一生有无数个第一次。
有些比较值得纪念的第一次,譬如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自己睡一间房,第一次牵起一个人的手。
有些就比较痛苦了,譬如第一次从楼梯上摔下,第一次被一只猫抓破脸,第一次眼看着心上人牵起别人的手。
还有些比较无聊的,譬如第一次到某一家很普通的小酒楼里吃饭。
可是世上的事常常是说不清的。有时候看起来很无聊的一件事下一刻忽然便开始有趣了。
有时候看起来不食烟火的一个人不但会吃会喝,而且还会有三急的。
于是花满楼微笑道:“远山,我出去一下,你点菜吧。”
“好。”苏远山点头应了。
柜台边一个小二迈着小二们特有的轻巧步子赶了过来:“姑娘,您来点儿什么?”
这时花满楼的脚刚抬到门边。
只听苏远山很豪迈地轻拍了拍桌子:“切上二斤熟牛肉,再来几壶女儿红!”
这孩子不是吃素么……花满楼脚下不免一颤,那个小二也有些发愣地道:“就……这样?姑娘,小店里有许多精致的小菜,姑娘们向来都很喜欢的,您要不要看看?”
“哦。有什么?”
“清淡的些有白玉青竹、二十七桥明月……”
“白玉青竹是什么?二十七桥明月是什么?”
花满楼放心地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桌上既没有牛肉也没有酒。不一会儿,几盘香喷喷的小菜端上来了。
白玉青竹便是莲藕炒青笋,二十七桥明月是二十颗荸荠炖了七颗鱼丸,还有一小盘很是入味的泡椒凤爪——精致是够精致了,虽然分量少些,幸好要对付的是花满楼,不是陆小凤。
花满楼夹起了一个小爪子啃着,苏远山的筷子却忽然颤了一下。
“怎么了?”
“没有,认错人了。”
一个身形妩媚的姑娘挽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走了出去,河畔柳儿一般的妖娆。
可是柳四儿现在应该是一身灰蒙蒙的袍子,宽大得把她的细腰都盖住了。
他们只能说“应该是”,因为他们再去找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我们方外人看她们固然觉得苦。可是身在其中的安静,谁知是不是福呢。”
“她当不了多久尼姑的。”
“为什么?”
“你看哪个真心向佛的人,会上山几日就求了师父带她到外面去玩的?”
“妙庵大师云游四海,为的是普佛。”花满楼放下筷子,忽然笑了:“当然旁人是不一定的。”
“她一定不是的。”苏远山微微笑道:“我也出去一下。”
“不要吃太多了。”花满楼说道,声音十分之温和。
可是首先,他温和的声音总让苏远山觉得有一种特别的诡异的威慑力,其次,她抬脚进来前的确瞥了路边那个糖炒栗子的小摊几眼,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这个人不但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比狗鼻子还灵。
“麻烦给我一包。”苏远山说着,递过去一小粒碎银子。
虽然是很小的一粒银子,但对于一包栗子来说实在是很多了,于是卖栗子的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她的双眼已经被脸上的肉挤得眯了起来,不想眼力却还出人意料得好。一边热情地跟苏远山说着话,一边一个巴掌伸过去,就把旁边一个身上有些脏兮兮的小孩子拎起来了。
他手里抓着几颗栗子。
“小兔崽子!”大娘勃然大怒:“老娘上回心情好,没跟你计较,你这不知死活的还敢来!”
她上回确实没怎么跟他计较,只是把他不算很轻地摔在大街上了而已。
“我还要一包。”苏远山开口道。
“哦,好好好!”大娘喜滋滋地把小孩扔到了一边,又抓起了小铲子。
苏远山伸手托住了,把他放到地上,又接过那包栗子:“记在方才那颗银子上。”
那个大娘愣住了,面色显然很不好看。虽然那颗银子其实要买下一车的栗子也是够了。
所以说一个人如果太贪心,脸就很难会太好看。
苏远山微微笑了,看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乞儿道:“我没有要给你的意思。”
那个孩子抽了抽鼻涕,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的。
苏远山又淡淡道:“但是你可以跟我一起吃。”
小乞儿怯生生地坐在苏远山旁边,苏远山坐在街上的某个角落。
小乞儿心里砰砰跳着,手心里沁出了汗珠。平日好运的时候,或许有人会在他面前扔下一点吃的,可是从来没有人,会要他坐在旁边一起吃。
苏远山把一包栗子放在两人中间,很自在地抓了一把咬着。
小乞儿挣扎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飞快地抓了一颗。
“这不是偷的,你可以慢慢吃。”苏远山说着又掰开一粒,隔着远远地抛进了口中。
小乞儿起先还是有些不敢,等到多吃了几颗后,他的话便开始多了起来,等到一包栗子吃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聊天了。
小乞儿拿眼角偷偷瞄着剩下的一包,可是苏远山好像没有继续拿出来的意思。
“你方才说你妹妹也喜欢吃栗子?”
“恩。很喜欢。”
苏远山抓起小乞儿的右手,摇晃了几下,几颗栗子滚了出来。
“你打算拿这几颗去给她吃?”
“我……”小乞儿又咬住了嘴唇,过来很久才说道:“今天是她的忌日。”
苏远山默然,过了很久才开口道:“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还是要说,不论日子多苦,我都希望你不要去偷东西。”
“可是我没有钱买。”
这是个很明显的道理,也是世上大多数人最无奈的一件事之一。撇去司空摘星一类的人物来说,如果买得起,谁又愿意去偷?
“至少在偷之前,”苏远山道:“你要先用完其他的办法。”
“抢?”
苏远山笑了,可是当她发现这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时,神情马上严肃了:“更不行。”
“……没有人管我,难道我自己也要饿死自己么?”
“你一定常常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你很不好,是么?”
“世上只有妹妹对我好。”
小乞儿说着,又抽了抽鼻子。
你可以看出他不是个很聪明很会说话的孩子。否则他不会不把苏远山加进去的。
不过苏远山也不觉得她有什么理由该被算进去,她不过是给了他几颗栗子。于是她淡淡开口:“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做对别人不好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世上的别人本来就没有道理非要对你好。各人生来有各自的身体,各自的命。一个人不愿意关心别人,虽然不算很对,也不能算有什么错。可是一个人若做对别人不好的事,那就是错了。
苏远山的心里一向是这样想的,可当到了嘴边时,她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怕。至少绝不是该对小孩子说的话。于是她缓缓道:“因为对你不好的不是世上的人。”
“那是什么?”
“命,或是其他什么见鬼的东西。”
“那我就只能饿死了么?”
“不会的。”苏远山说着,把身边那一包栗子递给他:“拿去和你的妹妹一起吃。”然后从身上掏出了几粒大一些的银子:“在你花完它们之前,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不再让自己饿肚子的法子。”
“……谢谢。”小乞儿嗫嗫着接过。
“如果你实在没办法了,可以到镇上郊外的万味园去。”苏远山重复道:“没办法的时候。”
“好。”小乞儿这次答得很干脆。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是有退路的,所以他不必害怕。可是退路都不会是太好的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先试试别的法子。
“你答应我,你一定不能去偷去抢或者干去赌博一类的事。”
“好,我一定不会的。”
“如果你不听话,我会让花满楼来抓你的。”
“花满楼是什么?”
苏远山没有答话,轻叹了一声,然后微笑看着他:“小鬼,保重。再见了。”
小乞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很严肃地说了一声:“再见。”便跑开了。
他们今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就算同样曾是小乞儿,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会成为南宫灵,有的人会成为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这个孩子在流离中迁到了北方,开了个小店,娶了个媳妇,生了好几个孩子。
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南方。一个人有了家,有了很多孩子,却没有太多银子的时候,不是想去哪就可以去哪的。
但世上对他好的人,已经不止有他死去的妹妹。
他有了个总是埋怨他不会赚钱,却又每天做好了饭等不到他便不肯吃的老婆,他有了一群整天绕着他转,弄得他一个头比两个大的孩子们。
他一直很满足。
他也一直记着那一天,一直记着他听过的那些话。
所以他每次教训孩子时,都只有那一句——你要是再不听话,花满楼就会把你抓走!
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心中早已认定了,花满楼,一定是个专抓不听话的小孩子的妖怪。
因为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阿。
当苏远山再回到那个酒楼时,花满楼也正好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他轻叹着道:“以后若只是点给我的,有两个菜便够了。”
苏远山笑了:“纯属意外。”
花满楼也笑了:“我真的有那么可怕?”
苏远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说:“其实本来,是会信的……”
正午,太阳很好。
第二章真走了
花满楼听着苏远山放下了筷子。
她吃得很少——大约已经吃了不少栗子了——动作也很轻,听起来就像一只啃着果子的小松鼠。
“我去买马。”花满楼微笑道:“你先找个房间歇一歇吧。”
苏远山知道花满楼这一去肯定要去不少时候,然后回来微笑着对她说:“天晚了,明日再走吧。”
可是虽然她有些急着想离开,但身上确实没有很多气力。于是她也只好点点头。
没想到花满楼没多久就回来了。回来时身边有两匹马,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趴在一匹马的背上。
“你最近怎么总是捡到人?”苏远山皱了皱眉。
“我也很奇怪。”花满楼微笑道:“他只是饿昏了?”
“身上虽然有其他伤,不过不是很严重。”苏远山点头道:“可能是路上遇见劫匪之类。”
他们在说的这个人就躺在床上。他的眼紧紧闭着,他的眉紧紧锁着。
他本来应该是很斯文很白净的一个人,但由于饥饿和奔波,消瘦得有些变了形的脸色已然蜡黄,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答答地黏在了额上。
等等——似乎还有只小虫子也被黏住了。它奋力地拔着翅膀,却一次一次地被拉了回去。
苏远山微微笑了,伸出食指,轻轻掠过他棱角分明的额。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如果这个人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候睁开眼,或许他只会看到两位救命恩人。
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眼前只有一个人,一个轻得像梦一样的女子,浅浅笑着,温柔替他擦去了额头的汗珠。
他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的魂魄仿佛融化在周遭空气的芳香中。
这样鲜活的欢喜,几乎将他的心都搅得疼痛起来。
那只小虫扑腾着翅膀,很快飞远了。
“在下郭青。”他憔悴的脸上有真诚的感激:“多谢二位搭救。”
“郭兄不必客气。”花满楼微笑道。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郭青如此问着,双眼却不能转开地望着苏远山。
“……”苏远山开口道:“苏远山。”
“苏远山?!那是……”郭青心中一凛。
看着郭青本来苍白而泛黄的脸色变得铁青,苏远山有些惊异,但没说什么。
花满楼敏感地觉察到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很想要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微笑着没有说话。
反正到第二天,郭青自然而然地便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们也知道了郭青的很多事。譬如说他来自西北的一个小乡村,自幼丧母。譬如说他路上虽是被抢了,但靠着聪明机警,总算保住了一条命。譬如说他虽然不会武功,却很有股硬气,宁肯饿死也绝不偷不抢不求。
他这人虽然有些书呆子气,却也是很开朗很有趣的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窦娥是我们那儿的人,因为我们总是在五六月的时候飘雪。”有一日他是这么笑着说的:“漫天梨花一样清澈的雪,在阳光里落下。两边是望不见头的油菜花,像是一大片金蝴蝶,在风里兀自轻扇着翅膀,却又栖着不肯走。”
他望着微笑的苏远山,心中有些迷醉。以后,还能看到这样的笑么?
然后他看到了旁边同样微笑着的花满楼,忽的愧疚袭上来:“花兄,对不住……”
“不要紧。”花满楼淡淡笑着:“大家都一样只能用想的。”
在相聚的最后一日,郭青一身青衫,眉目清朗。
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肚子饱了几日,气色很是健康了。
他说:“我这次出来,是为了进京赶考。”
苏远山笑了,因为她觉得这个人比她还不会认路。
至少她知道西北在北,京城在北,这里却是很靠南。
而花满楼,却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果然他继续道:“我特意绕行此处,是为了老父临终所托。他让我一定要到这里,找一个叫做千芳斋的地方,找一个叫做苏远山的人。”
苏远山的笑容很快止住了。
“他要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他做了一件他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事。”郭青缓缓道:“他害死了一个好人。”
苏远山没有答话。
花满楼想起了,当初冯夫人是在坐车回家中去的途上,被推下山崖的。
——我让他们带我去找老大,他们带我去了。我打断他们双手,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苏远山当初是这么说的。这个“他们”里,有一个是那个老妈子,有一个是个车夫。
老妈子早已被送到了官府。那个车夫,似乎却一直没有消息了吧?
郭青继续道:“我哥哥好赌,几月前欠下了一大笔赌债,我们把家当全卖了还是赔不起,只好写信求爹爹。后来我爹带着不少银子回来了,可惜那时哥哥为了不再连累我们,已经跳河自尽了。爹后来一病不起,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郭青说着,在苏远山面前慢慢跪了下来:“真的对不起。”
苏远山不再看他,淡淡道:“你走吧。”
郭青没有走。他一直跪在苏远山房门外。
天色暗下了,回廊间来往的目光,不停地带着嘲笑或诧异投了过来。他一动也不动,跪得直直的。
到了半夜里,房门终于开了。
郭青呆呆望着面前的人,半晌蹦出一句:“你……你还没有睡?”
苏远山冷冷:“有人在门外,睡不着。”
郭青低下头,满心的酸涩。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可他在她面前却这样的卑微。
她那样美丽,而他却一身尘土与伤疤。第一次见面,他已经饿昏在她面前。而在见面很久以前,他的父亲为了要点银子来还哥哥的赌债,害死了她的娘。
他本可以不告诉她,那样她至少不会这样讨厌他。可是他做不到。别人已经看不起他,他不愿意让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他说出了又如何?他跪在她面前,她连看都懒得看他。
苏远山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我……”郭青忽然答不出了。
苏远山又问:“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郭青抬起头,目光忽然坚定:“因为我喜欢你。”
苏远山没有说话。
看起来像是丝毫不为所动,但事实上她是愣了一下。
——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样认真而坦白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我喜欢你。我希望在你讨厌我之前,至少你能……”郭青的头慢慢垂下:“你能知道,我真的……不是坏人。”
苏远山还是没有说话。
“我爹……我们对不起你。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一点,无论要我做什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没杀你爹,何必杀你。”苏远山终于开口。
“你不杀我,可你永远也不能原谅我,是不是?”
“我原谅你。你走吧。”
郭青慢慢用手肘抵住地。他已经跪了很久,他的膝盖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站起来。
“你只是想让我走。”他缓缓道:“可我会再来找你的。一定。”
苏远山看着他走远,远处,月色黯淡,星辰稀疏。
她回身坐下。窗外,依旧是熟悉的景色。因为他们才启程半日,便被困住了。
可是,日出以后就可以走了,是么?
苏远山有些忍不住了。她急着想离开这个地方。
或许她早就可以离开,她也离开过一次,可那不过是一双腿托着一个身子,到外面晃荡了一圈而已。
她到此刻才真的意识到,她是可以走的,想走多远便可以走多远——我们说过,有些人,从知道一件事,到意识到一件事,常常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同路同行的那个人在休息,或者说至少在自己房里,很安静地呆着。
苏远山知道他不太可能在睡,于是她走到了他的房门口,抬起了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灰溜溜垂下,转身回房。
可是她刚要关上房门,却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响起——
“我们走吧。”他说。
这一回,是真走了。
第三章恶趣味
如果你没有试过在月夜下乘着风和马奔驰,你很难想象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快活。
空气清泠得像泉水,星月点缀,清浅宛如涟漪。
天地间好像只剩你一个人——顶多再加上你身边的一位佳人或佳公子——四野回荡的,只有风声,马蹄声,还有你心里吼出的没吼出的叫喊声。
一颗心轻得什么都没有了,却又什么都不缺。
又或者在漫天绚烂如花的金色日光中,一手一串糖葫芦一手一串棉花糖地从人群熙攘中招摇而过。
又或者立在淅淅沥沥的清雨中,赤着脚踏过溪水中光滑的石子,将天地连同自己都画成了一幅水幕。
也到过荒漠,连绵不绝的黄沙衰草把眼帘全都盖住,过了不知是十天还是半月,两个人差点变成了两块被晃晃荡荡挂在了店铺门口的经年久远的肉脯。
也在绿水中泛舟。有时候坐船的人立在船头,想摇晃起浆却差点把自己晃进了水里,渡船的人闲闲坐在木板上啃着西瓜,看着屁股下的船一圈一圈地打转;有时候坐船的人乖乖坐船,在倏然落下的小雨中采了一片莲叶做伞,在遮不尽雨的伞下一颗一颗剥着莲子。
那浅薄的芬芳里有淡淡的苦涩。淡淡的苦涩润了味蕾,却又在唇齿间蕴育出清甜的香。
一路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停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地方,期盼着还未见的地方。
时光从指缝间漏下,轻悄悄刻在了掌心纹路上。
这两个人,依旧是一个温温和和,一个清清淡淡的样子。
但是多少,可以看出一些变化来的——
“远山。我去拜访一位前辈,晚些回来。”
“苦瓜大师?”
“你怎么知道?”
“通常来说,你礼貌上应该问我一声要不要去的。”
“我猜你一定不要去的。”
“虽然对人不一定有兴趣,我却很想看一看传闻中连菩萨都要动心的斋菜是什么样子的。”苏远山微笑道:“可是和尚庙我却是进不得的。”
“……苦瓜大师的禅房倒不像一般和尚庙,”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是,确实也未曾见过女子进出。”
“连男女都看不平,哪来的众生平等。”苏远山叹了一声:“你放心,我绝不会要跟去的。”
“也好。”花满楼放下心来:“那么我先走一步。”
“记得帮我偷一些出来。”
“……阿?”
“我吃了一辈子斋,如果没有尝过最好吃的斋菜,你不会觉得太可怜?”
“我只怕你吃过了,今后再也吃不下别的斋菜了。”
苏远山不再答话,转身走开。
“你去哪?”
“换男装。”
“……”
陆小凤说过,年少的女子都刁蛮。
无论多么善解人意或者多么冷淡自矜,无论用的是惊天动地还是风淡云轻的法子,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们会是刁蛮的。
按这种说法,那么这段时日里,有个人身体里的刁蛮正逐渐苏醒。
虽然花满楼更倾向于把苏远山的这种归类为——恶趣味。
当听到了禅房里那个熟悉的爽朗的让人忍不住想和他一起笑的声音时,花满楼心中的那么一丝丝愁苦便一扫而空了。
“花满楼!”陆小凤欣喜地叫道:“快来!”
“你也来了。”花满楼欣然走过去。
“是阿,我们真是有缘。”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
“……”
比起从前能让苦瓜大师下厨的日子来说,今日来客不多,除了他们两个,只有木道人了。
苦瓜大师好像也不是很有心情的样子,不过有了陆小凤,死乞白赖地蘑菇着,他不下厨也不行。
于是当一干人焚香沐浴,在外晾干了之后,终于坐在了桌前。
“记得你答应的事。”花满楼悄声道。
“放心。”陆小凤豪爽地摸摸胡子。
花满楼果然放下心来。因为偷东西这种事,司空摘星是第一,而接下来很可能就是陆小凤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陆小凤是这么个偷法——
他把几个很漂亮的小袋子平放在桌上,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其中各自夹进了一些菜肴。
如果他尚有任何一点掩饰的意思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他至少没有把这些袋子凑到苦瓜大师鼻子前面去。
花满楼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乌云罩顶。
这时候,苦瓜大师当然要问:“陆小凤,你在做什么?”
“嘎!”陆小凤很是惊异地叫了一声,然后对花满楼无奈地摊开手:“被逮到了……”
花满楼一脸通红地下山去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两位胡子都发白了的大师,怎么会这么有兴趣的非要见见他的朋友,听到她是女子时都不肯罢休?
而山上,陆小凤很是悠闲地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扔着。
他俊俏的两撇小胡子随着一起得瑟着。
而那两位老人,很是意味深长地捋着长胡子……
陆小凤对苦瓜禅师挑了挑眉毛:“你看,我说了有法子整到花满楼的吧?”
苦瓜禅师微笑点点头。
陆小凤又对木道人飞了个媚眼:“你看,我说了有法子让这禅房进女人的吧?”
木道人点点头微笑着。
苦瓜禅师忽然很想把陆小凤扔出去。
事实证明,年少女子或许有她们特有的刁蛮,而恶趣味这种事,却是大家都有的。
——差只差在谁更恶一点而已。
“见过两位前辈。”
苏远山对两位老人行了一揖,直起身来。花满楼站在她旁边,觉得气氛很有些诡异。
木道人看着面前两人,一样的青衫白巾,一样的眉目清朗,忍不住笑道:“这位公子若说不是花满楼的朋友,老衲恐怕都要不信了。”
苦瓜禅师微笑着点点头。
“说真的,苏雪山。”陆小凤也笑道:“你如果是男人可能比女人好看点。”
“谢谢。”苏远山便跟着笑:“你新的眉毛也比以前好看点。”
陆小凤每每想起自己以无眉毛形象示人的时候,就觉得像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于是他很快转向苦瓜禅师:“我们可以吃饭了么?要不要再沐浴一次?”
“今日既有女客,还是算了。”苦瓜大师摇头道:“上一回连花公子都差点被你看到了……”
“你偷看我?!”花满楼手中扇子“啪”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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