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第16部分阅读
金屋恨 作者:肉书屋
彻儿,你究竟喜欢卫子夫什么?”
也许是不逊于阿娇的娇媚容颜,也许是温顺的性子。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
只是厌倦了那种陪着阿娇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她的彻儿,而不是一个帝王。但他的确是一个帝王,一个有着雄心大略的帝王,一个有着强盛征服欲的帝王,这样一个帝王,如何长久留的住情?初初迎娶阿娇的时候,刘彻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锤炼出了他聪慧敏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而她,依旧是个透明心性的人儿。只是揭开凤冠的时候,颊上艳若芙蕖。
“娘亲,彘儿很好。”这是六岁的阿娇。
“呀,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后的阿娇。
“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是他们两小无猜时候的阿娇。
“彻儿,凤冠好重啊。”这是他揭下她的凤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话。
“彻儿,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是新婚燕尔彼此恩爱无加时候的阿娇。
“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这是椒房殿里为他分忧解劳的阿娇。
……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戏特多情,笑她病,笑她傻,却忽略了,听着这些话时,他一闪而逝的感动。
他以为他早已将一切忘记,却在重见阿娇的三个月后,在这座承载着他们少年记忆的抹云楼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陈皇后罢黜长门宫以后,这世上,除了亲人,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了。不,哪怕是亲人,也没有阿娇爱的纯粹。从此以后,再这座未央宫,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
当初,硬下心肠废黜她的时候,他以为,他并无需要。渐渐的,越来越心如铁石。命运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种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当那个从来都是微笑着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回过头来,疏远有礼,道,“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时光以连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见证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怅的意味忽然泛上心头。
那个初学了琴,兴冲冲跑来弹给他听的女子,一片真情,已经被他亲手扼杀在一道废后的旨意里。
不,也许更早。
凭心而论,陈阿娇的琴艺真的不好,在他听来,比弹棉花高明不了多少。那时他还是含笑听完,现在想来,心中也无半点忍耐不悦情绪。那一次,她弹的是《风入松》。
刘彻定定的看着这座听雪琴,信手拂过。正是《风入松》的起手调。
“叮”的一个长声,却是琴弦久未有人弹,霎时断了。
“呀。”一边,杨得意惊呼道。
“怎么了?”刘彻侧眸,不悦道。
“没什么,”杨得意躬身道,却在皇帝的注视下支撑不住,勉强道,“在奴婢老家,弹琴断弦是很不吉利的事。毕竟,琴断谐着情断。”
“情断。”刘彻心中忽然一紧,抬眸从窗中望去。斜对面的侧楼里,茜纱窗半开,看不见陈阿娇的踪迹。风中却传来一阵笑语,是刘初的声音。很多年了,那个渐渐淡忘在记忆深处的少女,忽然就渐渐鲜活起来。
芙蓉花,成断肠草。
断肠草,是芙蓉花。
也许,真的只有离开那座宫殿,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忆起她的好处。如果,当初知道会有陌儿初儿的存在,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那般选择。会的。因为他毕竟是帝王。帝王永远是国重于家的,而阿娇,就是他在帝王这个位置上,牺牲掉的第一个人。有时候,人当真是距离远的时候,才留的住彼此的好。可是,阿娇,正因为朕是帝王,只要朕不愿,你又如何断的了情?说到底,无论如何,你还是朕的妃嫔。
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六:今如参商两不见
未央宫西侧宫门开启,一辆华丽宫车沿着夹道缓缓行来。
“参见飞月长公主。”两侧期门军依次拜倒。
“嗯。”宫车里传来刘陵轻轻的答礼声,那宫车转眼却去的远了。
“那便是飞月长公主的车驾么?”远远的偏殿里,青衣小监远远望过来。
“小容,你看什么呢?……不过,提起这个飞月长公主,之前也不过是诸侯王家的翁主,因为前些时候平胶东叛乱有功,皇上才新封的。又是太后最疼爱的修成君家小姐的小姑,如今在这京城里,倒也成了像模像样的长公主,荣宠除了与皇上同母的平阳与隆虑两位之外,便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也比不上呢。”
“小姐,”车中,流光轻声唤道,“马上就要回长门宫了,小姐总算可以歇歇了。
“嗯。”刘陵微笑着,回过神来,淡淡道,“也未必呢。”面上闪过一抹倦色。
“莫不是还有其他事不成?”流光机灵的趋前,道,她是自幼随淮南翁主一同长大的家生侍女,对察言观色一道,最为知机。
刘陵笑笑,手里握着湛蓝色的杯盏,抿了一口,悠悠道,“如今皇上出了未央宫,我又难得与阿娇分开,她若不来找,反而奇怪了。”
说话间,果然车外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声音,“我家娘娘在那边亭上看见飞月长公主车驾,想邀长公主过来一叙。”声音倨傲,想来是在未央宫有些身份的人。
刘陵掀开车帘,向那边亭上看了一看。亭外侍立着一溜宫人。当中坐着的女子背对着她,发髻如云,秀美娟丽。
“这位公公是?”刘陵淡淡一笑,疏离而有理的问道。
“奴婢是中少府御府丞。”
“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刘陵嫣然一笑,状似轻快道,“陵敢不从命?”
“流光,”刘陵转身吩咐道,“让他们先回去,你随我来。”
“飞月长公主。”
清露亭中,卫子夫嫣然回转,刘陵暗叹一声,果然是花容月貌,不负盛名。
“皇后娘娘,”她微笑着低下头去,掩住眸中的思量。
“你们都下去吧。”卫子夫掩口,吩咐道。
“是。”身边宫人屈膝道,一一退下。
“飞月长公主,”卫子夫扶着采蘋的手,一笑起身,道,“自元光五年之后,本宫与翁主已多年不见。如今在这未央宫重逢,却都不是以前的模样了。”语意深长。
“是啊,”刘陵微微偏头,浅笑道,“不过六七年光景,皇后娘娘已经母仪天下,风光胜昔时多矣。”
“长公主却是比从前更漂亮了。”卫子夫亦微笑道。
毕竟做了四年的皇后,如今的卫子夫,温婉中一姿一态,无懈可击,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未央宫里娇媚楚楚可怜的卫夫人。
“听说,今日是馆陶大长公主寿辰,大长公主乃是皇上的嫡亲姑姑,皇上过去贺寿,倒也是依理而行。”
刘陵缓缓笑开,道,“是啊,陵从堂邑侯府回来的时候,似乎皇上已经喝醉了,正在侯府歇息呢。”
“是么?”
采薇感觉皇后娘娘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紧了紧,皇后娘娘却转眼微笑道,“本宫记得,元光年间,陵翁主与陈皇后实在不是有什么关系的啊?本宫倒是很好奇,陈皇后究竟做了什么,让如今的飞月长公主视她为姐妹?”
“换你心,为我心。”她略感无聊的抬起头来,直视卫子夫道,“因为阿娇姐视陵为妹,陵自然要投桃报李的。”
“如果,”卫子夫缓缓走近,微微低下头来。她低头时的弧度当真很优美,连刘陵也要忍不住叹息了,“子夫也愿意待长公主如姐妹呢?”
刘陵好笑的看着她,眸光嘲讽,“皇后娘娘,你做不到的。你我都明明知道。”
卫子夫无奈笑开,回身坐下,“是本宫没有这个福气,说起来,陈皇后的福气倒是一直很好的。”
“飞月长公主从即墨归来,人人都道,长公主受毒伤,失去记忆,本宫倒想知道,陵儿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么?”
“也不尽然。”刘陵缓缓勾起唇角,“总是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的。比如说,那个叫楚服的女巫,又比如,宣室殿的大火……”
“长公主,”卫子夫沉下脸来,“本宫不明白,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光五年,我做的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刘陵悠然道,满意的看着卫子夫的脸色渐渐变了。
“刘陵从来就是很任性的人,不像皇后娘娘,做什么事都要考虑那么多的。”她微笑着,一字一字道,“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说起来,”卫子夫垂眸,“当年若不是长公主殿下,陈皇后也不至于失位,更至于之后遭人掳出长门,追杀几死。长公主便真的相信,陈皇后会一心待你?”
“那是我的事。”刘陵冷冷道,“与皇后娘娘无关。”
“是了。”卫子夫悠然道,“与本宫无关,但不知道,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刘陵一怔,回头看她。
“飞月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卫子夫嫣然道,“虽然为皇室宗亲,但毕竟有长公主名号。本宫身为皇后,自当代向皇上进言,早日为长公主找寻良配。不知帝都之内,长公主眼界如此之高,可看的进谁?”
“如此,”良久后,刘陵退后一步,敛衽道,“便多谢皇后娘娘了。飞月今日车马劳顿,便先回长门了。”
堂邑侯府
“参见大长公主。”
刘彻听见楼外杨得意的声音。
“唔,免礼,”刘嫖道,“皇上醒了么?”
“皇上已经醒了,但还没有出来。”杨得意道。
“那陈娘娘呢?”
“陈娘娘昨日被悦宁公主缠的晚,还没有醒呢。”
刘嫖扬眉,道了一声,“胡闹。”
“姑姑起的倒早啊,进来吧。”刘彻在抹云楼内道。
“彻儿。”馆陶大长公主进来,笑的温和,几缕白发在风中飘荡。
那个在他少年时待他不错,帮助他登上帝位的女子,终于也老了,没有了当年的锋芒。
也许是刚刚在有阿娇的回忆里过了一夜,这一刻,刘彻的心思也很温和。
“姑姑,既然朕已经到了堂邑侯府,不妨请出主人翁来一见?”
刘嫖一怔,仔细研究了一下刘彻的颜色,发现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含笑道,“他福气薄,皇上还是莫要见了吧。”
刘彻含笑起身,道,“若是福薄,又何能得姑姑青睐呢?”
“那也好,”刘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无扭捏之色,拍手吩咐道,“唤偃儿来拜见皇上。……另外,让人唤陈娘娘起身了。”
“是。”侍女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董偃着一身宝蓝深衣,头戴绿帻,果然是风流别致。低首拜道,“草民参见皇上。”
“起吧。”刘彻含笑,问道,“不知董君善长什么?”
“草民学识低微,倒也不敢说擅长什么。只是与斗鸡走马蹴鞠击剑俱有些涉猎,难登大雅之堂。”
“哦。”刘彻毕竟年轻,对这些倒也饶有兴趣,道,“改日朕宣召,不妨一同比试比试。”
自有堂邑侯府的婢女进来收拾,熏香燃了一夜,落成灰烬,佳霓将它捧出。
董偃一腔欢喜,拜谢道,“草民遵旨……”
话未说完,只听身边清脆一声,佳霓回身之际,不小心撞到了暗格上的祁连山玉夜光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奴婢该死。”佳霓情知不好,面色惨白,跪下来,连连磕头。
“大胆。”刘嫖怒道,瞥见一边刘彻面上表情倏的阴沉下来,吞回了要说的话,若有所思。
“杨得意,”刘彻面色阴沉的有些可怕,从齿缝里挤出道,“着人拖她出去,杖死算数。”
“是。”纵然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杨得意依然有些心惊,使颜色向楼外的陈家总管。
原来……如此啊!刘嫖低下头去,掩住眼角的一丝笑纹。彻儿,你也有今日么?
这套双龙海棠杯是夜光杯中的极品,原是刘彻的父皇汉景帝极喜爱的器物。质地光洁,一触欲滴,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色泽斑斓,宛如翡翠。少年时,刘彻不小心摔碎了其中一盏,怕父皇责罚,心中惴惴。却是阿娇挺身而出,向景帝认了罪。景帝怜惜外甥女,一笑了之,并把另外一盏也送给了阿娇。如今,也被侍女摔碎在抹云楼里。昨日琴断,今朝杯碎,彻儿,你是否也开始恐慌,这是上天给子的不详之谶(chèn),少年时的见证,一一湮没在风尘里。纵然是权握天下的帝王,也不是什么都能改变的。阿娇,刘嫖在心里无声道,你做的很好。男人啊,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贵,哪怕,那个男人,是九五之尊。
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七:犹带昭阳日影来
“皇上,饶命啊。”佳霓惨呼着被侯府下人拖了出去,架在庭院。
“做什么?”陈朗皱眉训道,“你们懂不懂一点规矩?在这里杖,万一惊扰着主子,怎么办?”
“是。”这两个下人应道,拉起佳霓,无奈道,“霓姑娘,这次可不是我们不帮你,是你自己闯下大祸的。”
佳霓福至心灵,跌跌撞撞大声嘶喊道,“陈娘娘,饶了我吧。”
侧楼里,陈阿娇刚刚起身,坐在镜前梳洗,犹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睛,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女风冶在她身后将阿娇的青丝挽起一髻惊鹄,赞叹道,“娘娘,你真漂亮。”
陈阿娇嗔道,“瞎说,是风冶的手艺好。”
“才不是呢。”风冶摇摇手,认真道,“风冶也见过不少美人儿了。很多美人在卸下妆髻后也不过是普通,唯有娘娘,素面的时候慵懒娇媚,比打扮起来更胜一筹。”
“凭嘴。”陈阿娇抿嘴笑道,“你去外面叫个丫鬟进来问问,不要吵到了悦宁。”
“是。”风冶福了福身,走到门帘处,唤道,“离儿,娘娘唤你进来。”
门帘响处,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婢,十三四岁年纪,身量未足,形容未开。诚惶诚恐拜道,“离儿参见陈娘娘。”
“免礼吧。”阿娇微笑道,“外面怎么了?”
离儿再磕了一个头,这才禀道,“皇上下令,将佳霓姐姐拉出去杖打。”
“什么?”风冶惊呼,随即捂住嘴,脸色惨白,眼泪却沁了出来。她与佳霓同为堂邑府的大丫鬟,交情一直很好。“娘娘,”她转身跪下,“求你救救佳霓。”
陈阿娇一怔,记起昨日来抹云楼报信的侍女圆圆的脸,似乎阿娇从前在堂邑侯府也曾见过,只是多年都没有记得她的名字。
她倾耳听去,果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刑杖声以及女子微弱的呼喊,脸色慢慢沉下,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佳霓打碎了抹云楼里的暗格上的祁连夜光杯。”阿离犹豫禀道。
“那一个啊。”阿娇自然记得那个双龙海棠夜光杯的故事,听了也不觉怔住。思索了一霎,对离儿道,“你过去吩咐他们,暂缓执刑,我去正楼看看。”起身下楼,徒留风冶在后面喊道,“娘娘,你还没有抹胭脂呢。”
“奴婢参见陈娘娘,”看见陈阿娇宛转下得楼来,陈朗松了口气,躬身拜道。
“嗯,”阿娇轻轻应道,湛然如秋水的眸子往抹云楼内瞥了一瞥,含笑问道,“皇上还在里面么?”
“进来吧。”是刘彻冷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阿娇进得楼来,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海棠夜光杯的碎片。
殿上,刘彻的面色已经恢复肃然,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盯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
“娇娇,”馆陶大长公主含笑走近,爱怜的抚摸她的发鬓,“都已经做娘亲了,怎么还可以这么迟起身。”
她无语的看了看窗外,阳光从东方斜斜的射进窗棂,院中尚余一丝寒意。是你们起的太早好不好?
“娇娇你最喜欢的那盏先皇御赐海棠夜光杯,”刘嫖沉下脸,恨声道,“被佳霓那个贱婢摔碎了,你莫要难过。夜光杯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娘再为你寻一盏回来。”
“娘,”她娘涩开口,“佳霓呢?”
馆陶大长公主脸沉下来,道,“被拉出去了。你以后不会再看见她了。”
“算了,”陈阿娇落寞的开口,“也许是天意呢。”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轻轻垂下的双睫,不胜魅惑,“娘亲便饶了佳霓吧。”
刘嫖一怔,便不自觉的瞥向刘彻。见刘彻冷冷的笑出来,眸中却蓄着风暴,“既然阿娇姐求情,朕自然乐的从命。姑姑,”他转首道,“那个婢子是你府上的,朕便交给你处置。姑姑寿辰既然已过,时间也不早了,朕却要回宫了。”
“是。”刘嫖含笑应道,吩咐道,“陈朗,为皇上准备车驾。”
“早早大约要醒了,我去看看她。”陈阿娇含笑道。
“阿娇姐。”刘彻沉声唤道,“身为宫妃,圣驾即行,不需要伴在一边么?——陈娘娘。”
“……本来臣妾该遵命的。只是早早还未起来呢。不如……”
“杨得意,”刘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等悦宁公主起身后,带她和皇长子回宫。”
陈阿娇无语的站在御车前。
“阿娇姐,”刘彻在车上伸出手来,“上来吧。”
“这个,”阿娇忽然狡黠的笑起来,“阿娇听闻,古之贤君臣在侧,亡国之主女相随。皇上是贤君,还是算了吧。”
刘彻扬眉,黑眸锐利,盯着她。一声冷笑,“看不出来,娇娇倒是颇为朕考虑啊?”
“这是阿娇的份事。”她得体微笑,点尘不惊。
“皇上?”前面,马何罗低声问道。
“唔。”刘彻应了一声,垂眸道,“起驾吧。”神情难辨。
陈阿娇吁了口气,打算退开一些。
宫车轱辘,缓缓前行。经过陈阿娇时,他伸出手来,用力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车外传来小小的惊呼声。
她惊愕抬首,在那么近的距离里,撞上了刘彻的眸子。
“娇娇,所谓贤君还是亡主,朕并不在乎。”那些都是世人的说法。“而朕自信,在朕的治理下,这个皇朝,会兴盛强大,迈进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陈阿娇呆了一刹那,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内,刘彻神情阴郁。
“有那么好笑么?”他冷冷问道。
“是很好笑。”陈阿娇笑道,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如果多年以前或者多年以后,班婕妤在辇车前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汉成帝能不能学一学如今的刘彻?可是刘彻和刘鹜(wu),毕竟不是同样的人。很多时候,所谓的后宫贤名,要来有什么用呢?
她的脸上因为笑意而泛起一阵嫣红。刘彻轻轻抚过,触感细腻如缎,不由惊咦一声,“阿娇姐倒真不像上了三十岁的人呢。”
她一僵,面色渐渐冷下来,避开他的手。
虽然不是正式的御辇。但这辆宫车还是很精致宽敞的,里面更是豪华舒适。刘彻坐在东首。既然已经上了车,陈阿娇也就接受事实,坐到西侧,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长安街市,自得其乐。
宫车从堂邑候府正门出,过东市,经子夜医馆,从金门桥入未央宫。
“皇上,”陈阿娇回过头来,微笑道,“这不是去长门的路。”
刘彻看了她一眼,道,“谁说要去长门宫了?”
她颦眉,暗暗腹诽某人没风度,勉强笑道,“罢了,你在承明殿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刘彻冷哼一声,吩咐道,“去昭阳殿。”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在刘彻在位的年代,昭阳殿在未央宫四十余殿中并不是极出名的一座,远不如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却是离宣室殿很近的一座宫殿。
因为一句幽怨的诗句,一个哀怨的故事,一对绝色的姐妹,陈阿娇倒是对昭阳殿很是感兴趣。
“就是这样啊。”陈阿娇仰首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呢喃叹道。
“阿娇姐,怎么了?好像从没有来过这儿似的。”刘彻负手含笑道。
如果,阳光从昭阳殿后升起来,是否,真的有一只寒鸦,从东边飞过来,羽翼上犹染着日光的颜色?那颜色,只怕逼人的会让眼泪掉下来吧。
“那也有许久没来了呀。”她嫣然道,“不知皇上让我来此,有何用意?”
“娇娇,”刘彻一笑,踏上阶梯道,“你也闹够了,该搬过来了。”
“皇上明明答应了我,让我继续留在长门的。”
“哦?”刘彻没有回头,道,“你在长门折腾了什么,就那盏天灯?”他拍拍手,便有青衣内侍小步跑来,手里捧着的正是那盏百寿宫灯,。
“你,”她难得有些心虚,却又好奇道,“怎么在你手上?”
“昨日去堂邑侯府,恰逢这盏灯缓缓落在车前的。”他淡淡道。
“哦,”她狐疑道,半信半不信。但眼珠一转,道,“相传接灯人是要实现点灯人的祈愿的。皇上竟然接了我的灯,想必不会推辞吧。”
刘彻挑眉,好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阿娇眨了眨眼,“当然是要家人安康啊。”
“阿娇,”刘彻俯下身来,意味深长,道,“堂邑侯是朕的表兄,朕自然不会亏待。只是,你要知道,从你嫁进这座未央宫,你的家,就不再是堂邑侯府了。”
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八:我心安处是家乡(解禁)
陈阿娇怔了一怔,缓缓的勾起唇角,讽刺笑道,“那么这座未央宫能算是我的家么?”
“所谓家,难道不应该是让你疲倦时栖息,回来时温暖的地方?”所谓家人,难道不应该是在你受伤害时包容,开心时分享温暖的人?既然根本没有那份情份,何必强求那份称呼?
“娇娇,”刘彻的声音低沉,带了一丝叹息意味,“说到底,你还是怨朕。”
“时间久了,就淡了。所以,我不怨。”阿娇后退了一步,看着昭阳殿华美的檐角,琉璃砖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
“但我真的不愿意搬到这昭阳殿。皇上。”她别过头,放缓了针锋相对的语气。
刘彻的表情冷下来,“娇娇,你不是非要坚持到朕让你搬回椒房殿吧。你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陈阿娇简直要叹息了,回眸直视他,冷笑道,“你以为卫子夫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还稀罕要么?”
“你就不能真的明白,我是真的不想搬出长门。长门宫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当它是一个家,皇上,”她特意咬着重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家,我就不再需要搬家了。昭阳殿哪怕再好,我偏偏不喜欢。”
刘彻盯着她半响,方沉声道,“你若定要如此,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无反复之理。这未央宫里,大约只有娇娇你敢如此与朕说话了。”
陈阿娇自嘲一笑,但既已达到目的,便不欲再与他起争执。正要说话,却见长廊上一内侍一溜烟小跑过来,在昭阳殿下跪下,叩道,“皇上。”
刘彻怫然不悦,冷声道,“怎么了?”
“绯霜殿里,李容华似乎要生产了。”内侍磕头禀道,倒也中规中矩。
刘彻不由一怔,就在这顷刻间,陈阿娇退了一阶,微笑道,“恭喜皇上。皇上自然要去绯霜殿看看,阿娇就先告退了。”
“呀,对了。”她行了几步,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道,“昨天在堂邑侯府,我倒忘了说了,尚医馆的萧先生,是我从前的师傅。既然早早身子已经安好了,皇上不妨允了放他出宫吧?”
刘彻点首,不以为意道,“就依阿娇姐的意思吧。”
陈阿娇沿着未央宫,经过柏梁台,就看见御苑之内,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极华贵的深红丝锦长幅曲裾,面容姣美,神情高傲,被簇拥在众奴婢之间,正在大发脾气。
“这位便是诸邑公主了。”内侍上前一步,低低在她耳边禀道。
“唔。”陈阿娇应了一声,仔细一看之下,这位诸邑公主刘清面容之间,果然与卫子夫极为相似,只是没有母亲柔和似水的气质,看上去便张扬了很多。她叹了一声,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张脸,勾起她太多不好的回忆,撇过头去不看。
“不必管。”她低声道。
“是。”
陈阿娇好奇的看了这个低首退后的内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唤奴婢作小容。”说话的时候小容依然微微低下头去,但是奇迹的并不让人觉得佝偻。下颔有着光滑的弧度,很……清丽。
“小容……你是绯霜殿的内侍么?”陈阿娇眨眨眼。
“不是。奴婢怎么会有那个福分,伺候李充华呢?奴婢只是玉堂殿的洒扫内侍罢了。”小容不卑不亢的答道,“今日充华娘娘不慎在御苑绊了一下,动气早产,绯霜殿乱成一团,皇上又不在宫里,这才……被奴婢凑巧遇上了吧。然后皇上便让奴婢送娘娘回长门。”
“哦?”陈阿娇稀奇的扬扬眉,那么多人伺候着的李芷,怎么就这么不经意的绊了那么一下呢?不过这与她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思索着,忽然听见一个娇蛮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诸邑公主刘清,是皇后卫子夫的第三个女儿。她不似长姐卫长公主刘斐,自幼在未央宫里吃了不少苦,也不似二姐阳石公主刘纭,继承了母亲温婉的性情。自解事起,她就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的嫡女,这个身份,让她凭添了一份高傲,让她在这座本是天下最勾心斗角的地方的未央宫里,依旧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不懂半分收敛。
今日,她在椒房殿中守着她们母女四人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自己的母后一句,“怎么父皇许久不来看我们了?”母后立时便变了脸色。刘斐见不对,横了她一眼,使眼色让她先出来。她便满腹委屈出来,明明只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怎么便惹得椒房殿气氛尴尬至此。
“公主,你便在御苑留一阵子,待皇后娘娘气平了就好了。”
刘清回身瞥了采青一眼,赌气道,“我要去宣室殿找父皇。”
“这……”采青为难不已,“公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皇上吧。”
“父皇一向疼我,不会有事的。”刘清回身,笑盈盈道。
“可是……皇上此时并不在宣室殿啊。”
“不在,”刘清诧异的停住脚步,看了看日头,“父皇一向勤政,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宣室?”
……
刘清不耐烦的瞟了她一眼,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那一眼明明没有太多的威慑力,采青打了个寒颤,这位诸邑公主并不像皇后娘娘那样歌姬出身,所以懂得体谅下人,当初在椒房殿,只因为一位宫女上菜时撞到了她,刘清便下令打了她十板。彼时皇上宠爱卫皇后,连带着盛宠这位诸邑公主,经常驾临椒房殿。卫皇后觉得不忍,想说算了。皇上却笑道,不过一个婢子而已。卫皇后素不是忤逆皇上意思的人。于是她们只得看着那位宫女挨了十板子,不到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这些刘清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尊严高傲,没有人可以冒犯。但自从悦宁公主回宫之后,所受宠爱,犹胜诸邑公主当年最盛之时,此消彼长之下,皇上便对诸邑公主淡了很多。如果诸邑公主再不收敛自己,他日出事,以卫皇后如今危矣的局面,真的能够保住她安好么?
采青这样想着,如实禀报道,“昨夜,皇上根本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刘清的面色反而平和下来。“父皇经常出宫的。”她含笑道,“难怪有些天没来看我们了。”
“公主。”采青沉声道,“可是皇上去的是堂邑侯府啊?”
“堂邑侯,谁?”刘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撇嘴道,“就是那个每次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皇姑婆噢。”
“诸邑公主。”采青有些抓狂了,“你知不知道,堂邑侯府里住着谁么?那可是昔日的陈皇后,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娘亲啊。”
刘清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是真的?”她缓缓的看着采青,伸出手去摘下身边一团菊花,捋过花瓣,只见花瓣细细索索的落下,忽然一声惊呼,原来毕竟把手给划出一道血痕。
“公主,”采青一声惊呼,连忙拉过她的手。
菊花从刘清手里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清任由采青包扎着自己的手,居然并不觉得十分痛。当初,她跟在表哥霍去病身后。表哥的步子迈的比她大,她需要小步奔跑才赶的上,终于在廊上摔了一跤,哭的惊天动地,连父皇都惊动了,好好训了表哥一顿。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四周,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走在廊上,身后只跟着一个青衣内侍,很快就要拐过廊角。忽然觉得一阵委屈怨愤,她堂堂一个大汉嫡公主,在这边伤了手,无论是谁,难道不应该过来问候一下么?
“你是什么人?”她扬声问道,态度倨傲。
游廊上,陈阿娇一怔,缓缓回过头来。
采青包扎好刘清手上的血迹,吁了口气,抬头看见那张清艳的容颜,心下大惊,刹那间,一张俏脸便变的惨白。
“陈……陈娘娘,”采青结巴唤道,带着众人,拜了下去。
刘清怔住,依旧昂高了脸,冷傲道,“本公主在这未央宫里,怎么从没见过你?”
“诸邑公主刘清,”陈阿娇缓缓一笑,走下来,“你和以前的我,似乎很相像呢?”
刘清霎时寒了脸,“大胆,我乃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岂容得你在此胡攀?”
“公主,”陈阿娇未令起身,采青也就不敢擅起,只得在后轻轻拉了拉刘清的衣袂,“不要乱说。”
陈阿娇看在眼底,微微勾唇,道,“起吧。”
“是。”采青这才起身。
刘清惊疑不定,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娇仔细打量了刘清的容颜,眉眼间依稀都是卫子夫的样子,唯有那眼神,却是三分像刘彻,竟有五分像从前的阿娇。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骄蛮,一样的任性。
刘彻啊刘彻,你既然已经将阿娇狠心废黜长门,又何必,何必不经意的疼宠出另一个阿娇来?
“想不到,卫子夫居然能教导出一个像你一样重视身世的女儿。”她微笑道。
“你,”刘清觉得难堪,可是她惯有的威势,在这个女子面前,居然发作不出半分。这个女子仿佛天生是云端上的人,哪怕衣裳素淡,脂粉不施,依旧高贵的逼人。 这种高贵,不是表面上强撑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直呼我母后的名字?”
陈阿娇挑了挑眉,笑盈盈的道,“便是你父皇在此,我也是敢喊的。至于我是谁,你便问问你身边的婢女吧。”
“诸邑公主,”在走之前,这个女子意味深长的道,“你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里生存,像你这么单纯刁蛮,是不行的。”
刘清跺了跺脚,看着女子消失在廊角的身影,问道,“她是谁?”
“她便是我刚刚说的陈皇后了。”采青叹息道,昔日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啊,多年不见,居然还是这么风华绝代。
五十九:风波频传知悲喜
明明这宫里有宫车,为什么她偏偏要用走的?
陈阿娇表思考这个问题。
长门虽然在后世成为宫怨的代名词,但实际上离未央宫并不远。从未央宫西宫门出入,仰首间就可见。所以才有“长门一步她,不肯暂回车”的哀怨诗句。
如走到长门宫墙之下,却听见一件豪迈的大笑声。回身一誉,见小容变了脸色。后宫之中,历来是不容外臣入内的。
刘陵倚在殿门处含笑道,“阿娇姐回来了。
小容拜下去,“奴婢参见飞月长公主。
“起吧。”刘陵嫣然不轻意道.挽着阿娇的手进殿,含笑道,“难得今日我们四人一聚呢。”
陈阿娇望进去.一眼就看见斜坐在殿上,意态疏然的桑弘羊。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他却依旧左手执着一柄羽扇,右手一杯酒,是真“名士”自风流。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致礼,唤道.“陈娘娘安好”。
“你还有脸来见我。”陈阿娇柳眉倒竖,怒道。
“好了好了。”柳裔含笑夺下桑弘羊手中的酒.劝道,“自家还记仇么?”
“哼,”陈阿娇撇过头去,凉凉道,“谁跟他是自家人.自家人出卖自家人? ”
“陈娘娘.”桑弘羊笑盈盈的转首.“弘羊承认.昔日是弘羊做事有对不起娘娘的地方。但今日这个局面,也是迟早要走到的。娘娘要记恨弘羊多久?”
“你……”陈阿娇气结,说的好像气量小地反而是她。刘陵自在一边抿了嘴笑 。
“既然陈娘娘已经平安回了长门宫.”小容低首道。“奴婢便告退了。”
陈阿娇颔首。微微一笑.道.“今日辛苦公公了。,
“伺候陈娘娘,是奴婢地幸事。”
桑弘羊放下羽扇、双手交叉.看着小容远去的身影.目光深沉。柳裔笑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桑弘羊垂下眼帘.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在后宫之中。有时候一个内侍也是很重要的。”
“刚才的话可没有就此揭过哦。”刘陵含笑进来.眼光潋滟,“桑大人可别想就这么揭过了。”
没了外人,陈阿娇反倒好整以暇起来,坐下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当日在御苑向皇上请的旨。”柳裔道,皱眉,“真是麻烦。”
“知道麻烦你还送我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来?”她捧心,哀怨地目光盈盈
“好了。”桑弘羊无奈。“你到底要我如何赔罪?”
陈阿娇笑盈盈的伸出三只手指,“我要你欠我三个要求哦。只要日后我想起来 ,你就必须为我实现。”
他一怔,无奈道.“纵然没有这些,你的要求我也都会答应,何必呢?”
“可是这不一样。桑大哥。”她嫣然道。
柿裔一叹,抚额道,“你喊这么一声我倒是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苑,被皇上抓了个漏。你们是不是忘了.陈娘娘今年芳龄几何?”
顷刻间.两人地脸色都变了。
“总不能真的让我喊这个丫头片子姐姐吧。”桑弘羊笑嘻嘻地道
“才不要。”陈阿娇跳脚.“不老都被你喊老了。”
“呵呵”刘陵掩口轻笑,“反正你被叫的也不少了,何必在乎再添他一个?”
桑弘羊张了张口,自觉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陌儿和早早呢?”
“我回宫的时候他们还在候府”陈阿娇颦眉,道,“大约也快回来了吧?”
“嗯。”柳裔点点头,抬首望向刘陵,问道,“陵儿,你手下的人查探卫家的动向如何?”
“目前看来风平浪静。其实卫家在后位经营这些年,倒也有些以静待动的心得 。”刘陵含笑道,“只是如果往前查的话……当年巫蛊案,如今竟连半个人证都没有剩下。楚服是蓝田水月庵的巫女,但如今在回去问,水月庵竟是无一人 识得她了。据说在早早回宫后,阿娇姐回来前一个月,水月庵忽然就有一场大火,所有人无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