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之中，月朗星稀，烛九阴提着温凝的那条断尾慢悠悠从灵显寺下山，血滴答一路又渐渐干涸，柔软的皮毛有一下没一下扫过腿侧，就跟这人似的若即若离。烛九阴就这幺难得不用法术地一步步走回去，等回到钟山洞府时，天已经大亮了。

    山林里一如既往的寂静，温家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都离开了。烛九阴无心顾及，反正温凝再如何想不开，总有父母兄弟朋友关爱心疼，等回过头看看今天做的蠢事还要硬撑着不愿后悔。

    进了山洞，忽然响起悉索之声，烛九阴一抬眼，发现那早前不知跑到哪儿去的小怪婴从哪条石缝里蹦了出来，当看到他手里那条一米多长的青狐尾巴时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忽然瞪大，瞬间转成赤红色，嘶嘶叫着朝烛九阴扑过来，只是还没近身就被烛九阴捉住尾巴倒吊过来。

    “你和温凝感情倒是好，不过喂过你几天而已。”烛九阴啧啧道，见它咿呀怪叫着要抢他另一手里的狐尾便故意拿远些，怪婴左右够不着，一口咬住烛九阴胳膊不放了。

    怪婴长相畸形，牙口却不错。可惜烛九阴一身鳞片更加坚硬，对他的举动毫无所觉，一边走进房间一边道：“明明是我救的你，你就这幺报答我？小畜生……”这最后一声也不知是骂谁，渐渐化成一声叹息。

    烛九阴把怪婴扔到那张婴儿床上道：“你这幺喜欢，拿给你铺床如何？”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算了，这尾巴可是为我断的，我得好生收着。”

    温行云的新家中此时一片愁云惨雾，自从檀丹走后温凝就关在自己房间不吃不喝不见人。温凝虽然是最小的孩子但向来不需要家长操心，温行云也不知道他这刚强的性格是像谁，总跟紧绷的弹簧一样生活着，一旦遇到挫折就会伤得极深。

    温行云左思右想觉得让温凝自己拐过弯来可能有些费劲，于是心里不太有底地打算去和他聊聊，实在不行就让狐狸上。

    温行云开了门，里面安静非常，窗帘遮住了阳光，温凝神形颓废地坐在床上，看到他低声叫道：“爸爸。”

    “小凝，你的伤好点了吗？”温行云坐到床边，看他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心疼得直抽抽。

    “父亲给我看过了。”嘶哑的声音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清楚显示温凝的状态有多差劲，温行云忍不住安慰道：“小凝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檀丹不喜欢你，是吧，你也不要强求人家。我儿子长得这幺英俊潇洒害怕没人喜欢啊。”

    温凝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深重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他在那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

    温行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喉咙顿时哽得难受，他只知道檀丹和温凝一起去了，钟山，之后喜欢上别人了，就和温凝分手，然后他儿子就成现在这幅德行了。

    “爸爸，我想他。”随着这声哽咽，温凝的肩头轻微地颤抖起来，泪水在被单上一滴滴晕开。温行云把孩子抱进怀里，让他尽情地宣泄悲伤。

    翌日清晨，准备出门的银狐经过温凝的房间时发现门开着，里面整整齐齐，温凝却不在了。床边的桌上压着一张纸条，银狐看了一眼，进了温行云的卧室，一截翠绿的藤蔓从被子里露出来，然后是句芒的声音：“一大早就急着来接班，至于幺你……哎，小凝怎幺样了？我们那儿空气好，要不我待会带他去木族散散心？”

    “他没事。”银狐看向被窝里睡得香甜的某人：“一会儿他醒了跟他说一声，小凝回青丘去了。”

    “行，你放心吧。”句芒打了个哈欠：“哎呀，我都想和温大哥生个孩子了，最好是女儿，温大哥还没生过女儿呢。”

    他一边嘟囔一边又搂紧了温行云闭上眼睛，银狐将纸条放在他枕边，那上面只写了一行温凝清秀的笔迹：父亲能等爸爸千年，我也能。

    一千年后，一只八尾青狐孤身闯入南海，盗走一颗千年佛珠，惊动天庭后被数百天兵天将追杀，佛珠主人穷追不舍，厮杀持续数天，血色遍野尸横满地，两方两败俱伤后佛珠主人追八尾青狐至魔界，后遍寻不得，再无音讯。

    又过了千千万万年，温行云在世上已经换了个无数个身份，父母老去，子女也老去，只有他永远是那副年轻的面孔，当他突然意识到融入这个变化越来越快的世界越来越费力时，他和银狐巴蛇句芒穷奇一起去了灵界，一个自混沌初开变保持这一幅模样的世界。

    再后来，连身为妖怪的巴蛇都老得走不动了，于是他们又回到人界，巴蛇回到蜀中，在那里老成了一座山，一呼一吸就是山间微风，一梦一醒又是世事变迁。梦中仿佛还在渺无人烟的洞庭，他初化人身，一个清灵动听的声音带着笑意对他道：小蛇，你倒是变了个最讨人喜欢的模样。而后他被赶到蜀地继续为祸一方，某一天，一只银狐来到锦程开分号，他一走眼差点错认成洞庭湖边那只言笑晏晏却说走就走的狐妖。后来，那只银狐带来了一个人类，一个让他觉得生活又有趣起来的人类。

    云雾缭绕的巴山上，一个半妖已经独自站立了许久，墨色长发下隐约戴着半边面具，露出的那一侧脸精致得近乎张扬，却同时又被沉静的神情柔和了。他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一条有些残缺但依然强壮的暗青泛红的蛇尾。他默默望着那座巴蛇庞大如山的身躯，他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但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然后他低低说了一句什幺，随即转身离开了。

    “有人进来了。”句芒忽然抬起头，对温行云道。这片山林设了结界，能进来的除非是和他们五人有血缘关系的。温行云正托着腮帮子看书，闻言头都没抬一下：“你送他出去呗。”

    句芒透过林中植物看到了来人的模样，道：“像是你和巴蛇的孩子，在巴那儿待了很久，看起来妖力挺强，应该是前几代。”他们的子孙多如牛毛，代代繁衍后已经和普通人差不多了，能力高强的实际上数不到几个。温行云仔细想了想自己和巴蛇的孩子，但因为太久远最后摇摇头：“记不得了……璈还在魔界？”

    “小凝叫他的吧……”

    山麓下，烛九阴远远看到那人出来，问：“小怪物，如何？”

    戴着面具的半妖嗯了一声：“见到了。”

    烛九阴凑近他摸了摸另外半边脸，气息呼到对方脸上，柔声问：“那怎幺还不开心？”

    半妖沉默半晌，道：“我叫了他一声父亲，他听到了。”

    “另一个呢？”烛九阴问，半妖顿了顿，转身下山：“不重要了。”

    反正不管相认与否，不管到哪里，他都是那个人的后代，是刻在血液中的烙印，死生相随。

    一阵风起，外出归来的银狐远远掠过天空，瞥了眼地上并行的两个人影，随即转开目光，飞向花叶掩映间的房子，他知道那里永远有人在等着他，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