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12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秘密,细细一想,好象所有的风动云涌、潮汐变幻,全都由这句话而生。“不错,此人不仅仅是无能下流,还怀有亡国靠敌之心。”
“那戬国?”我糊涂了,若真是这样,那戬国还有什么前程可言?甚至连拖延时日都不可能。
“嫣然,此事不能让皇上知道,唯有你受些委屈,外人问起来,就说被山贼掳了去,当晚就被救回,那起山贼已尽数收监待查了。”“山贼?这话谁信?什么山贼敢到王爷府上掳人?”
爹苦笑,无奈道:“你当皇上不清楚信义王爷的为人?奈何如今国之储君唯有他一人可选,就算把那天的事全说出来,别说信义王爷毁了人证物证,就算他不毁,皇上也不会追究,反而会怪罪我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以保全戬国储君之颜面。这山贼,说白了只是一块遮羞布,替皇上遮遮家丑罢了。”“家丑?”我轻笑,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
雨停了,树叶屋檐上的水珠滴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窗户关着,我瞧不见外头的景象,但我能想像出沾了水后青亮的石板、翠绿的树叶,还有被大雨洗得干净的屋檐飞角,咕咕叽叽在廊下梳理羽毛,偶尔相互亲昵,替对方啄起一尾长羽。爹走时,开阖的屋门带进外院的清新空气,我躺在枕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是人间的味道,不同于满屋的药味儿,总让人沉郁。身上的伤并不重,但颇为细碎——脸上、手上、腿上、脚底,全是伤痕,还有脖颈处的刀伤,开始结痂,又痒又疼,总忍不住想抓。刚一抬手,身后有人拉住我,轻声道:“还是不长记性,万一留下疤可如何是好?”倚在贵妃榻上回身一望,是我的丈夫——钟骁。他瘦了,两颊微陷,脸上始终带着勉强的笑意,既想追问我那天的细节,又害怕引起我痛苦的回忆。“难不成有了疤你就不要我了?”我笑,心情却很沉重。那天的事儿我没和他讲,但不知爹怎么同他讲的,总之他不再问我,只是神情很是哀伤。钟骁一愣,侧身坐在榻旁,指肚绕着我脖颈处的伤痕轻抚,注意力一转移,结疤处也不那么痒了。
“嫣然,如果我说真希望这一刀砍在你脸上,你……”
“钟骁。”我低喝,牵扯伤口,疼得只呲牙,“伤在脸上不如杀了我吧。”
他笑,嘴角微扬,这是几天以来头一次见他这样熟悉的笑容,充满了宠纵与无奈,“伤在哪儿,你还是我的嫣然,但伤在脸上,你就不会是别人的猎物。”我愣住,不是不知道他会这么说,可真正听到他这么说时,还是很震惊。爱一个人是残酷的考验,时光匆匆,人物匆匆,我们很难从一而终,无论是心境,还是感情……“骁哥哥。”我舔了舔嘴唇,斟酌着想亲口对他说那天的经历,也想和他谈谈今后究竟该何去何从。他挑了挑眉,看着外头露出云头的太阳,故作轻松道:“你平日爱洗浴,如今身上有伤,想洗也不行,这几日定然憋得难受,我帮你洗洗头发怎样?”“洗头?可脖子上的伤?”
“不要紧。”他打断我,又细细看了下伤痕的位置,“你趴在榻上就成,别动手,我帮你。” 房门打开了,小丫头们端了热水进来,碧莲上前要帮忙,钟骁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烧好热水在外间候着。”“将军,您没做过这粗活,还是让奴婢来吧,奴婢会小心瞧着,绝不弄湿了夫人的伤。”
“去吧,我自有分寸。”钟骁不看她,径自除下外袍,只着一身中衣,蹲下身将两个木盆放在贵妃榻一角,又捧来皂角鸡蛋放在旁边。样子虽不笨拙,但配上他一惯认真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笑。“你什么时候做过这个?还是让丫头们伺候吧。”转身欲起,被他扶住肩头,仍将我按在榻上,“谁说一定要做过才会?今儿就让你瞧瞧,就算从没当过寻常百姓,想来总不会比做将军还难。”我愣住了,细细体会他这句话的深意,一瓢温水缓缓淋下,钟骁一手顺着我的长发,一手小心浇洒。水流不急不徐,细细的一股,慢慢浸湿了我的发,也浸湿了我的眼……“骁哥哥。”
“别说话,闭着眼睛听我说。”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清晰又明朗,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一瓢瓢温水顺发丝而下,接脏水的小木盆快满时,他开始给我上皂角,指肚轻按头皮,一会儿功夫我就放松了。
“嫣然,成亲前有人去齐府提亲,又夜探宰相府,被你藏在闺中……”
“骁哥哥。”我想说什么,急着打断他,这件事我早忘了,而且以为他也忘了,谁知会在此时提起。
他笑,手上微一加力,命令我别乱动,“我是想说,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敢做,这么大胆的事儿你也会向我说明。可……”说着一顿,皂角的泡沫滑到我眼睛里,眯着眼又疼又辣。钟骁似有查觉,拿了块手帕,蹲下身小心替我擦干。他的气息轻拂过我的脸庞,睁眼偷看那一瞬间,看见他定睛注视着我,好象千言万语都藏在那个复杂的眼神背后。只一眨眼功夫,钟骁站起身,继续替我轻揉着发丝,“可这次,你对爹娘都说了,唯独瞒着我。”
“骁哥哥,我不想瞒你,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忍不住接话,那个耻辱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对我的丈夫来说,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烙印。“我没怪你。”他坐桶中舀出一瓢水,替我冲净头上的泡沫,手指始终小心的挡开伤口一侧的头发,让水流顺势流不到那一侧的脖颈。“你这么趴着,说话吃力,别说了,听我说。”可说完这句,他也不说了,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哗啦的水声。我眯着眼,看见木盆里一圈圈白白的泡沫,被水冲散,又聚在一起,又被水冲散……“嫣然,为什么不跟我说?”头发冲干净了,钟骁磕开一个鸡蛋,将蛋黄蛋清都揉在发端,不待我答言,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冲动,又怕让我为难。”“骁哥哥。”我声音开始哽咽,趴在贵妃榻上,眼泪直接滴到木盆里,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他懂我,不是为了怕他生气责备才难以启齿。轻轻叹了一声,钟骁缓缓开口,“可是嫣然,你可曾想过,我们现在是夫妻,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同为一体的夫妻。我怕你受委屈,你怕我难决择,但到头来,我们不是还得携手共赴将来吗?”“将来?”
“对,将来,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要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这才是夫妻,生生不离,死亦同|岤的夫妻。”我的眼角全湿了,以前从没想过夫妻的意义,突然被他点醒才发现,原来夫妻是男女间最大的缘份。泪水跟着发端的水滴落入,嘀嗒声轻敲在两个人心上。“嫣然,从前我只想你能快乐幸福,每天对着我笑,谁知成亲后,我却不能好好保护你。”
“不是的。”我猛地翻身坐起,连钟骁都没反应过来,长发从他掌心散开,垂在我额前脑后,连脖颈上的伤处也被浸湿。“没有谁能将局势全盘掌控,连皇帝也有无奈的时候,更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傻瓜。”他低喝,忙将我的头发理朝一边,又用手帕轻轻按在伤处吸收水份。“刚要好又沾了水,这要落下疤可怎么好?”“反正你说过,我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夫妻。”我固执的抓住他的手掌,温暖的掌心、修长的手指,还有指肚处的老茧,每一样我都那么熟悉,从这双手还幼嫩时就拉着我,到这双手长大了,变宽变厚以,仍然拉着我,只是比从前更有力。钟骁一愣,将我搂入怀中,湿发浸湿了我们俩的衣裳,空气里带着鸡蛋的淡腥味儿,让人总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嫣然,你不相信你丈夫可以做一个很成功的普通人吗?”
“普通人?成功的?”我迷糊了,他的新名词比我的还多。
“对,只是那时候,你可不再是什么将军夫人了,也许还要亲自为夫君洗手弄羹汤,亲自为我们的孩子缝制衣裳,亲自为公婆爹娘添衣制被,亲自……”“骁哥哥”我打断他,这消息太震惊了,他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朝堂?
“对,我们远离朝堂,不是因为你。”钟骁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是因为戬国的未来不值得我托付一生。”
“可我们能去哪儿呢?”我的脑海里不是没选择,恰恰相反,大江南北全都想去,反而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咱们回睿朝老家如何?要么去奕城,要么去京瑞。”
“可公公是戬国的威武王爷,爹又是戬国的宰相,我们去睿朝,总有些不妥。”
“良禽择木而栖,戬国与睿朝同根同气,就算回去,也是还乡故里,有何不妥?况且男儿丈夫志在四方,并不一定非要朝堂为官方显本色,到时我们夫唱妇随,太平盛世,哪怕种田织布,照样也能让你平安幸福。”“种田?你分得清稻子谷子吗?”不是不感动的,却照样与他抬杠。我的脑海里不断描画着未来,仿佛看见我们寻常又快乐的各种生活,有时四处游历,有时与亲友团聚,有时端坐桌前品读文章,有时又爱意深厚、眉目传情……“那就别种稻子谷子,咱们种欢笑快乐如何?一年播种,两年收成,年年如此,年复一年。”
我笑,然后忍不住哭,俯在他肩头,怎么也不愿坐起,心里重复着他的话——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天空彻底晴了,乌去尽数散去,雨后的蓝天干净透彻,丝丝白云从窗前悠悠荡过。
“或者我们开一家店铺,你在前面,我在后面管账。”我也开始憧憬,每一种生活都好象近在眼前,“等有了孩子,让他帮着你。”“那你呢?”钟骁问,“咱们的孩子不入学堂吗?”
“你教他习武,爹教他识字。”
“敢情你只管生?”
“那你来生,我教他习武。”我哧哧笑。生活有很多选择,虽然有时选择意味着放弃,但放弃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新天地新气象。钟骁也哈哈开怀,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可现在得先把你的头发冲干净,然后我们接着想,也许还可以有其他更美好的方式。”鸡蛋快要干了,糊在长发上结成饼,我不愿起身,想要这样永远赖在他怀里——这是最美好的方式,最幸福的姿势。
“娘子~”钟骁拖长了声音,扶住我的肩头让我与他对视,他眼眸里的哀伤与无奈不见了,换成另一种淡淡的喜悦。印在他眼眸中的我,脸上泪痕未干,但嘴角轻扬,扬溢着幸福与憧憬。“你得好好吃药,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娘子这样混身是伤病卧床榻。”钟骁假意严肃,可最后,他突然挑了挑眉,凑近身在我耳旁低语,“更不想天天睡在你身旁,却不能与你亲热。”“骁……”
“怎么办?我想要你了。”他不容我说话,一气儿打断我,气息那么近,灼热又暧昧。
雨后的空气清新,雨后的气温怡人,可我好象开始发烧,耳边一阵阵滚烫,被他轻轻含住,微凉的嘴唇、湿滑的舌尖,让人混身酥软。我们都忘了长发还未冲洗干净,他将我轻轻抱起,小心避开我身上所有的细伤。
罗裳尽解,散落一地。钟骁的手掌在我腰间轻抚,亲吻从额间到鼻端,沿肩颈滑下,最后含住我胸前的柔软。
他那么轻,轻到有时我无法感觉他的存在,可他又那么温柔,温柔到我时时感觉身体的酥痒。我们都被对方燃烧了,滚烫的身体分不成谁的体温更高。“你真美~”他低喃着,眼中早已痴迷。
我也迷失了自己,只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背,任由他带着我载沉载浮,一时欢愉、一时兴奋…… 碧莲似乎在屋外说了句什么,但我们都没空知会,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原始的男欢女爱,抚平了内心的伤口,慰藉着曾经彷徨的灵魂……前路向前伸展,没有尽头,无限可能,我们已站在路的这一端,随时都可能开始另一段人生之旅。我在等待,等待一切的开始,而在这一切都没开始之前,且让我们放纵着沉入欲海……身上的伤陆续好了,唯有脚底和脖颈处好得慢些。钟骁不许我着地,晒太阳也是他背着我到院子里,吃饭也要将我抱至桌前……半月养伤,倒长胖了不少,不禁有些懊恼,恨他专制。“再这么长下去,该比府里的胖丫还胖了。”倚在床边,瞧着才下朝的钟骁,不由埋怨。
他倒不恼,只是嘻嘻笑,却突然捏了捏我的下巴,“胖丫的下巴有三个,我的嫣然还是那个尖下巴,胖在哪儿?”
“敢情你连胖丫有几个下巴都知道?”我嗔了他一眼,不知何时已经学会为他吃醋,“怎么她见天儿在我跟前转悠,连我都没注意到呢?”钟骁一愣,哈哈大笑,凑近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调笑,“她本就是你房里的使唤丫头,这几天碧莲生病住在外头,都是胖丫伺候你,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看见也难。”“那你知道咱们府上于管家的儿子有多大、有多高,长什么样儿吗?”我侧着头问他,有心捉弄。
“嗯?”钟骁显然一头雾水。
“他这几天可也在我院里帮着收拾那些用不着的物件,写了字条贴在大箱子上,整日都在隔壁书房候着,你就没瞧见?”“在吗?我没注意。”钟骁摇了摇头,似乎努力搜索着,但印象显然一片空白。
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这才叫男女有别呢,我就知道他今年十二,和我一般高,长得眉清目秀,还常爱害羞脸红。”
“嫣然。”不待我说完,钟骁沉声打断我。
“嗯?”
“原本今儿打算带你出去透透气儿,既然院子里有别样风景,那还是改天吧。”
“别,今天就今天,干嘛要改天?”我忙着想要下坑,抬起脚丫子给他瞧,“这痂也掉了,新肉也长出来了,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不瞧于管家的儿子了?”钟骁挑眉问我,嘴朝门边一弩,那小书僮正捧着一本册子和丫头们在窗沿根下玩笑。
“不瞧了,不瞧了。”一面说一面下地,趿上缎质的拖鞋,忙不迭往妆镜前跑,却仍不忘回了他一句,“打今儿起再不瞧那小书僮一眼。”钟骁笑着刚欲答,我继续道:“从此后我再不看别的男人,只瞧那些握团扇的美人儿,也学学别人的‘姐妹情深’试试。”“嫣然,你~”钟骁气结,半晌方接道:“那只能脱了这身皮囊,早死早超生,投胎做名女子,与你……”
“骁哥哥。”我已走至镜前,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慌了,回身捂住他的嘴,“原是玩话,怎么倒引来这些不吉利的心思,快别这么说,你若走了,那我也跟着走,咱们一道商量来世怎么个活法,省得路上寂寞。”钟骁原本带着揶揄的眼神慢慢落定,目光流转,盛满感动。他轻轻将我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掌中轻抚,“嫣然,这些都不过是玩话。”“那你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我答应你。”他接口,“我答应你若是你先走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嗯?”有些愣神,不太明白怎么又绕到这个上头。
“若是我先走了。”他继续道,微微顿了顿,方才说完,“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形象有些模糊,但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在笑,是感动又了然的笑。
良久,我轻轻点头,俯身靠在他怀中,听他缓慢又有力的心跳,“骁哥哥,为什么成亲前,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哥哥,可成亲后,突然你就变成我的丈夫了呢?深深爱着的……夫。”他也笑了,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指肚一遍遍抚摸我脖颈处的伤痕,刚长出的新肉有些痒,可我不想避开,就这样厮守有多好,就这样相互感觉着存在与温暖有多好……好过那燃烧如火的彼岸花,花叶分离,生生世世不得相见。那日午后,钟骁陪着我回了趟娘家。我的小院依旧绿荫丛丛,我的卧室依旧温馨淡雅,我的双亲依旧恩爱幸福,只是再一细看,又有些不同,小院里会开花的植物被我移走了大半,卧室中陈列的被褥床幔有些寂寞,爹的眼中有些几丝疲倦,而娘呢?娘的鬓边居然生出几根白发。一夕变故,已让他们如此,若那日真让信义王爷得逞,我的家庭又会是怎样的状况?
不敢多想,我笑着迎上前挽住娘的胳膊,甜甜唤了声,“娘。”
“傻丫头,这都成亲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娘假意嗔我,但笑意从眼底点点流露。拍拍我的手背,娘招呼钟骁道:“骁儿,快进来吧,嫣然这一养伤,算起来,你们都有近二十天没回来了。”“娘,今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想吃刘婶儿做的糟鹅翅,还有蒜沫茄泥、宫爆鸡丁儿。”
娘宠溺的笑,拨开我的长发一瞧,摇头道:“这新肉虽长出来了,还没全长好,不能吃那些辛辣放酱的东西,娘给你准备了小仔鸡,煲在沙锅里,又加上山菌同煮,又滋养又有味儿,对你的伤好。”话音未落,钟骁轻笑出声。
“怎么了?”娘侧身问他。
“娘,自打养伤,嫣然每日都吃些清淡可口的,早就嚷嚷着没味儿,这头几天才让府上的厨子给她炖小鸡山菌,刚开始爱吃,连着吃了数日也不耐烦了,嚷着要回娘家吃新鲜的呢。”“那我让厨子再换些新鲜的。”娘忙着转身欲吩咐丫头去支会膳房,我拦住她,“你听他的,我是吃腻了,可没吃腻自个家做的,东西虽一样,味儿却不同,娘别忙活了,咱们母女好生坐着说说话是正经。”“正是。”爹接口,“嫣然被你们宠坏了,尤其是钟骁,虽说有意退出朝堂,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这会儿又要忙朝中事务,又要照顾嫣然,人瘦了一圈儿。再这么尽由着她胡来,以后越发没个谱了。”我嘻嘻笑,有人宠着的人不愿意长大,哪怕已经长大了,当回到这个环境,还是不由自主安心躲在他们羽翼下,做回从前那个少不更经的少女。被爱包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多一秒是一秒。娘终究还是吩咐膳房给我另备了荷叶蒸肉,那肉剁成泥,用荷叶包了,加上鸡蛋隔水蒸熟,肉汁吸了荷叶清香,鲜美多汁,又不油腻。我用荷叶底积的肉汁儿拌饭,再加上凉三丝、焖黄瓜,吃得好不尽兴。“骁儿,听闻今儿下朝后,皇上又赏了许多东西给你?”吃得差不多了,席间上来两道下酒小菜,爹抿着酒,缓缓开口问钟骁。“正是,也有赏给我的,也有赏给嫣然的。”
碗里还有一口饭,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吃下去。自打我受了伤,向外报说被山贼掳了去,皇上隔三差五赏东西下来,又命宫里的御医亲自为我诊治,自然是安抚之意,可越是如此,越提醒我那日的情形,心中甚是憋屈。外间各种传闻四起,皇上只当听不见,一味高抬钟齐两家。娘不经意偏头,瞧见我的样子,忙轻声对爹道:“齐哥,咱们一家和和乐乐吃饭呢,说那些朝堂里的事儿干嘛?”
爹不看我,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咱们这官,只怕难辞啊。”
“爹,今日女婿与皇上说了,待辽洲王爷上任,诸事顺遂之后,请皇上准我们一家请辞。”
“哦?那皇上怎么说?”爹挑眉问道,我也看向钟骁,一时倒忘了紧张。
“皇上没说什么,低着头批折子,然后赏了这些东西,又说前几日辽洲王爷已到任上,戬国派的使臣估计该回了,让女婿好好练兵,准备到两国边境上巡视巡视。”“这算什么回话?”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我只是讨厌老这样猜谜一样的对话方式。“皇上自然不会准你辞官,连带爹爹、公公,三大重臣,一块儿全走了,那戬国还剩下什么?”钟骁刚欲接口,爹沉吟道:“想要这样同进同退只怕太难,你们大婚时,我就向皇上请辞过,依他的意思,倒也无可不可,只是没当场应承。若实在不行,就我先辞官而退,带着曼姬先寻一处妥当之处,安顿之后,再来接嫣然,到时再说你退与不退。”才唤了声“爹”,就被爹爹抬手止住,“年轻儿女,岂会愿意分离,可这天下,有人能厮守终生,有人注定要经历波折,总是命运使然。嫣然,若这分离只是为了更好的重聚,又何必一定要死守在一处,反而让骁儿为难呢?”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聚?怎么说得好象分离就在眼前?我突然有些慌神,心下突突乱跳,似乎看见将有变故横在我们面前。钟骁轻握住我桌下的手,微一思量,冲爹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若真到朝臣铁定心思想离开朝堂,皇上也无奈何,最多心下不忿,降罪拘拿,可说到底,这也不是利人利己的事儿,且又让当朝众臣心寒,皇上也不会轻易为之。爹且让女婿再想想法子,若实在不能全身而退,再依爹的办法行事如何?”爹嗯了一声,举杯与钟骁对饮,仰脖干尽,方才道:“也只有如此,但如今正是用人之即,你文治武功皆备,年轻有为,皇上定不会轻易放人,就算请辞也得慢慢来儿,别逼急了势得其反。”“爹爹放心,女婿自有分寸,断不会胡来,总要保一家周全才是。”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有些怔愣,虽说钟骁的去意说到底是因为戬国前程堪忧,已不值得将一生抱负托付,但终究是因我而起,若没我,这一大家子既便想归隐山水之间,总有许多转寰余地,不用如现在这般仓促行事。想到这个,心里就不太舒服——我们成亲不过两月,已经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这次不是难选择,这次是选择以后难如愿。生命果然是艰难的,哪怕结局再幸福,过程也颇多障碍,苦乐之别,总在一念之差。一壶酒没完,外头有人来回,“宫里的高总管在外头候着,求见大人。”
“哦?快快请进来。”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院角就走出来个人,正是宫里的太监总管高德常,手中举着扶尘,匆匆上前道:“咱家奉皇上之命,来请宰相入宫。钟将军也在这儿,那就再好不过了,省得咱家几头跑。”“什么事儿如此仓促?相请的朝臣里还有谁?”
“回齐宰相,辽洲王爷前几日上任,戬国派了使臣奉上贺礼前往,以示亲近友好之意。谁知那使臣被扣,贺礼尽数退回。皇上不明这辽洲王爷心思,急召大臣们返宫商讨对策。”“使臣被扣?”钟骁起身问道:“可有什么书信?”
“没有,正因为什么都没有,皇上这才有些困惑,再说这辽洲王爷为人,历来不问朝政,也摸不透他的行事偏向,还有就是戬国大量丝绸滞留两国边境,那王爷来了就闭关不让货物通行,商人们怨声载道,明抢暗偷盛行。今日来报,商人们等候多时,心生忿恨,昨日又起了纷争,几家商家都指着对方说是贼子,偷了自家货物,在客栈就打了起来,甚至与上前拦阻的差人两相冲突,边境上一片混乱。”爹与钟骁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匆匆回屋换了朝服,跟着那公公进宫去了。
“娘~”我有些担心,最近什么事儿都凑在一处,而且好象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放心吧,这朝里的事谁说得准?看着好实际坏,看着差其实又好的多了去了。这王爷八成是拿拿架子,给戬国一个下马威,以便今后立威行事。”娘柔声安慰我,又拨开的头发仔细打量那伤口,“幸而这伤好得快,疤痕也不明显。”“您都看了无数次了。”我挡开她的手,“每日来看我总要瞧这些伤,有什么可瞧的,怪吓人的。”
她笑了笑,挽住我道:“这会儿还早,陪娘到花园里走走,你也躺了这么些天,想是憋得慌,咱们母女逛逛院子、散散心。”犹豫着答应下来,我的心挂在钟骁身上,挂在那个神秘的辽洲王爷身上,不知怎么,总觉得此事又会牵扯上我们的家庭。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其实由不得自己作主,总为一钱一物操心,这还是小事,若真是国家有难,烽烟四起,那才是民不聊生,何以为家。辽洲王爷事小,就怕因小而大,引起争端,到那时还谈什么辞官归隐?还谈什么拖延时日?根本就是危巢之下,难有完卵。天边聚了一小团乌云,但太阳还在当空,乌云被阳光镶上一道亮的金边,希望与波折好象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时刻刻都会有变化,行错一步都会影响全局。暗暗注意日头行使,心里七上八下总难安神,直到太阳西沉,爹与钟骁终于回府了。
娘携着我迎了出去,刚想问什么,爹摇头,“什么都不清楚,就和高总管说得一样,我们摸不透对方的行事,只是白忙活着猜测了一个下午。”“那最后皇上也没定出个对策?那使臣就由他们扣了?”娘追问,钟骁神色凝重,半晌方道:“自然要派人再去探探虚实,皇上命我明日即刻前往戬国边境,与那王爷当面一谈。”“为什么是你?”我拽住他的衣袖,说什么来什么,可我现在还舍不得分离,哪怕只是数日。
“不是我,就是爹爹,总得去一个。”
“爹。”我看向身旁,爹皱着眉,轻轻点了点头,“本来说是让信义王爷前往,可他拖病请辞,这才……”
“又是他?”我恨恨道,“怎么总是他与我们作对?”
钟骁上前扶住我,劝了一声,“你放心。”
“我要跟你同去。”我接口,好象前面有个巨大的漩涡在等着我们,只要离开,就会陷入那漩涡中心。
“胡闹。”爹轻喝,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嫣然,最多十日,我一定平安回来。”钟骁拉着我走到一旁,半明半暗间,我看见他同样不舍的目光。
“可……”
“没有可,皇上应承我,待从边境回来,许我们辞官归隐。”
“真的?”
“嗯。”
“可……”
假设太多,刚张口,钟骁以指封住我的唇,轻轻摇头,“咱们回府吧,我想和你单独相处。” 月亮悄悄升了起来,忍着心内恐慌和眼中的泪,我微微点头。今夜是别离之夜,今宵是伤感之宵,且让我们共处,然后同赴无限可能的未来……
现在再去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一切都模糊了,唯有天边那轮明月,时间越长,它在记忆中的形象却越是清晰——半圆的,开始在树梢,带着微微黄晕,温柔又悲悯;然后远离了树枝的羁绊,越升越高,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亮,清晖万里,却寂寞凄清。我忍不住想哭,心里说不出的孤独,就好象他已经远离,而其实,他将我环在怀中,倚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一同看那轮明亮的月。“等月亮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钟骁在我耳边低语,声音那么轻,比屋外夏虫的低鸣还要轻。
“等月亮圆的时候,我到南临门等你。”我接口,细细抚摸他环在我腰间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根处带着轻茧,是常年习武的关系。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下来,这世界只剩下安静的我们,还有那轮越升越高、越来越远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这样依稀睡去。我的梦里是一片水天相接的空茫,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脚下的江水匆匆向前,仿佛时光,不肯停留。于是我想,如果流水能回头,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让钟骁离开……猛然惊醒时,院外已有鸡啼,钟骁仍环着我,闭着眼,还在酣睡之中。
“骁哥哥。”我轻轻唤,不想惊醒他,又觉得很多话想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我的满月席上,那时候的你虎头虎脑,只有一点点高,从前厅冲出来,撞在娘身上,却忙不迭想抱我。原来,从我出生你就在我身边;原来,我们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榻上的人笑了,眼皮跳动了几下,突地睁开,“原来我的嫣然是神童,刚满月就记事了。”
我愣住,半晌,毫无预警,泪就滑了下来——我是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从出生的时候就记得,只是因为一直记得,所以常常忽略,如今回想,原来我们共处的时光已可以将我的记忆填的满满当当。“嫣然。”钟骁慌了,扶住我的肩头,“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伤心。”
缓缓靠向他怀中,努力平复着心绪,一字一句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记得你的诺言,记得我们的故事……骁哥哥,月圆之日,我到南临门等你,你要平安,别惦记我,你要,你要如期而至,否则……”“否则什么?”钟骁问,他的手指穿过的长发,一缕缕、一丝丝,是理不清的爱与缠绵。
“否则……你知道,我的耐性可不好,若是你总不回来,八成我就等不及了。”
“嫣然。”他打断我,认真道:“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等我回来。”又指了指旁边案几上的一幅绣品,是我绣给他做腰带的,“把那个绣完,我回来就能系上。”“好。”我忘了那个奇怪的梦,安心倚在他怀中,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自然更积极。
天光亮了,他的副将已在前厅等候,他的官服放在床边,小丫环上前欲伺候钟骁更衣,我摆了摆,“下去吧。”
这样私|处的时光,多一分是一分。我舍不得他,不单单因为新婚的欢愉、爱情的甜蜜,更多的也许是一种依赖与习惯,还有对未知的恐慌与担忧。替他换上干净的中衣,替他披上华丽的官服,替他系上腰间的蟒带,替他扣上一颗颗盘扣…… 我始终微笑着,虽然脸上犹有泪痕;他也始终微笑着,虽然眼中全是不舍。我们互相安慰,通过一个个细小的动作,却说不出一句别离的话语。抹平衣襟上的皱折,折整手腕处的袖口,一切都妥贴了,又将他按在镜前替他梳发。
是怎样奇异的感觉?我说不出来,他黑亮的头发躺在我的掌心,发丝比我的粗,却没我的柔顺。束成一个发髻挽在头顶,又替他戴上官帽,镜中的钟骁年轻英俊、风姿卓越,他的眼眸明亮、鼻梁高顶,棱角分明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两人异口同声,对着镜中的彼此,才一说完,都忍不住笑了。 镜中的我们如此年轻,说到底人生刚刚起步,未来还有无数光阴让我们厮守。这样一想,心里放宽了许多,冲镜中的他扬了扬眉,钟骁回我一个鬼脸,起身携着我的手,将我鬓边的发丝别向耳后,定定看住我,半晌,方才抬头望向屋外。“走吧,再耽误下去,十天可就回不来了。”
“胡说。”我瞪了他一眼,离别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也许我们毕竟年轻,也许我们不知道前路坎坷,可哪怕知道,很多时候也由不得我们选择,我们只是全副武装,去迎接那些可知或可不知的漫漫前路。赤焰载着他,通过集市,穿过街巷,出了城门。钟骁骑在马上,回头对我一笑,那么明媚,明媚到灼伤我的双眼。“驾”的一声,他打马离开,绝尘而去,越来越远,就成天地间的一个黑点,我仍站在原处,翘着以望。“嫣然,回吧,骁儿自会平安回来。”公公在旁劝我,他也骑在马上,脸上染尽风霜。我想公公的心境是复杂的吧,既希望钟骁有所成就,又担心他的安危;既想他的仕途更广阔,却不得不答应他离开朝堂,远离纷争。幸而公公没怪我,倒比从前更疼我。也许他明白,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直到马蹄践起的飞尘尽数落定,直到再也无法追寻他的身影,直到天地平静下来,就好象谁都没有离开,我终于转身,却瞧见公公复杂的表情——既担心我,又挂念钟骁。“骁哥哥说十天后一定回来,到时公公送嫣然到南临门接他吧。”我冲他笑,努力的咧开嘴,虽然眼中酸涩难忍,可那些泪没下来,因为那个能够安慰我的人不在我身边。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下人扶我上了马车,车轮转动,将我载向与钟骁相反的方向,我们越离越远,可他离开时明媚的笑容深深印刻在我的记忆中,历久弥新,光是这个灿烂的笑,也让我有勇气独自面对那些波折与变故,独自面对那些也许没有他的岁月光阴。那天夜里独自安寝,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他该到哪儿了?会在哪个驿站停留?是否也同样难以入眠?
帐外烛火摇曳,隐约能听见值宿的丫头深睡的轻鼾,还有窗外夏虫低鸣。夜已深了,昨天此刻,我躺在他怀中,一同望着天边的月亮……翻一个身,将手伸到枕头下,不妨碰到什么东西,不同于枕头的柔软。掀开一看,却是一封信,忙下床趿了鞋凑近烛台展开细瞧。是钟骁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写了,什么时候塞在那儿。字迹很新,有些地方还弄花了,显然是仓促间折了起来。
嫣然:
分离在即,许多话反而说不出来,但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说,我一定会如约返家;
我想说,我一定会带着你远离戬国朝堂;
我想说,我们一定会厮守一生,无论以什么方式,都会很幸福很快乐;
我还想说,有时会庆幸信义王爷的为人……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用背负着前朝沉重的往事,永远活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朝代里。……
看到这儿,心下咯噔一跳,他在暗示我什么?难道他竟有了和我相同的心思?忙忙接着看下去,信不长,后面的字迹有些缭乱。……
嫣然,此时正值盛夏,一路上应该遍开各色夏花,风景怡人。待我回来,载满一车花朵,由你挑拣,咱们学那江畔翁,偷得浮生半日闲,只为酿这夏花饮……钟骁留字
景云二十年六月初三
合上信纸,这信是他昨天写的,也许趁我沐浴之时,仓促间写成,仓促间塞在枕头下。
仿佛看见他执笔的样子,想说的话太多,全都涌上心头,反而不知如何下笔。而我呢?我握着那信纸傻笑,嘴角始终轻扬着,暂时忘了刚才在床榻上的辗转,忘了我们刚刚分离。那天后,我们书信来往,每天都能收到对方的消息。我从不说那些相思苦,他也再不提及别离难。我的信上是日常琐事,他的信上是沿路风光。这信仿佛带着我飞到他身边,时刻陪着他,赏那些沿路的风景,赏那些碧水夏花……
本来以为痛苦难忍的分别突然就变得轻松了,好象他只是外出游历,并非被派往辽洲,执行一项不知结果的任务。
三天后,钟骁到了戬国边境,并提出拜见辽洲王爷,遭拒。
这不是他的信里说的,这是爹对我说的……
我耸了耸肩,挑眉道:“那王爷既然想要立威,又怎么会轻易见他呢?”
爹深深看我,轻蹩着眉心,半晌方缓缓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边境上已结集了对方一部分兵力,不知事态如何发展。”我努力笑了笑,起身走了,心下不是不担心,只是固执得相信他一定会遵守诺言,就好象以往的十五年里,他在我的生命中从未失言。四天后,通城下了一场暴雨,集市的积水积到脚踝,许多商铺被淹。我没收到钟骁的来信,心下有些慌张……
五天后,暴雨虽停了,天空始终阴沉,阴雨连绵,毫雨眼看成灾。我站在院里向远处眺望,一阵风袭,一阵雨打,有些鼻塞声重。可今天收到了钟骁的信,他告诉我,一切安好……六天后,病势未减,反加了咳嗽,娘着了急,从宫中请出御医诊治,又欲写信告知钟骁,我拦住了,此时如何能分他的心?此时他只是出使睿朝的钟将军,不是那个宠我爱我的丈夫。七天后,无意中听见丫头们窃窃私语,说的是辽洲王爷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