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13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借故生事,边境上已起了小范围的战争,老百姓闻风而逃,一时间局势混乱……一滴泪落在枕上,心急如焚。钟骁出使睿朝,并未带出军队,只有一名副将、几个仆从相随,这要任战争扩大下去,还谈什么你我私情,根本就是乱世离散。八天后,病稍好了些,收到钟骁来信,他说辽洲王爷已答应见他,若进展顺利,虽不能十天即返,也拖延不了几日,又嘱我好生养病……合上信纸,我问娘,“骁哥哥怎么知道我病了?不是说了不让他分心吗?”
娘坐在榻前,摇头叹道:“你不会说,我不会说,你爹自然更不会说。谁知骁儿走时吩咐了于管家,让他每日必报你的情况。这还是头天于管家送信时无意间被你爹发现的,已好生将他斥了一顿,今后再不会了。”“今后?还有什么今后?骁哥哥快回来了。”我安慰着自己,努力让自己平复心绪,至少还有他的信,那就说明他一切平安……第九天,公公拜访爹爹,两人不知谈了什么,夜里我睡不住,披衣去爹的书房,灯犹亮着,爹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听见动静,沉声道:“若是嫣然,就进来吧。”门吱哑一声开了,屋里没一个下人,爹坐在案前,脸上的表情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爹~”我唤了一声,心里突然有些理不清的预感,思绪纷乱,前程也跟着模糊。
“嗯,我正有话对你说,关上门坐到这儿来。”爹示意我坐到他跟前儿,凑得太近,忽然发现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
“身体好些了吗?”
“嗯,好得多了,就是夜里还会咳几声。”
“那就好,钟骁他在睿朝,你凡事小心,莫让他挂念。”
“知道。”我接口,忍不住问,“爹,今日公公来可有说什么?”
爹没即刻答我,微一沉吟方道:“原来还为这五皇子任了辽洲王爷欣喜,如今看来,他对戬国也不过尔尔。”
“嗯?”
“今日有报,钟骁还未见到那辽洲王爷,只见了他身边的大臣,态度甚是倨傲,三言两语不和已拂袖离开,而边境上战火漫延,驻边将士们没接到正式开战的命令,唯有苦苦支撑,不敢反击,一时间百姓离散。”“那~”心下噗嗵乱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和平是一切的基础,没了这个,根本谈不上归隐山林,做自在散人。“那从前那个使臣可有被放了出来?”爹摇头,神色凝重,“没有,而且前方局势日急,只怕这几日难收到钟骁来信。说予你知道,免得你猜忌。”
“爹,会出事吗?”我抓紧爹的衣袖,就好象小时候心中畏惧时,寻求他的保护。
爹没答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要说开战那也不太容易,希望辽洲王爷只是立威行事,给戬国吃些苦头就会收手。”“那朝堂上?”
“朝堂上有大臣主和,有大臣主战,这都是常事。”
“主战?我们拿什么去打?我们为什么要打这必败之战?纵然侥幸胜了,难道大臣们已经忘了当年戬国与桑夏国交战,戬国虽胜,又有何意义?公公甚至为此背了骂名……”“你以为他们主战的是为了胜利?”爹打断我,长叹道:“战争对百姓自然无利,可对有些人……”说到这儿,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为了成全他们的私心罢了。”“那皇上呢?”我的头脑太简单,想不清楚这样复杂的问题,至少现在不愿去想,我只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平安,钟骁何时能回来?“皇上没答言,有人答言了。”
“谁?”
“信义王爷。”
“他能说什么?酒囊饭袋,无耻之徒。”
“嫣然,就当你不认识这个人,何必挂怀,没得污了自己的嘴。”爹轻斥我,自个儿反到笑了,只是这笑颇是无奈沉重,“他提议咱们派出公主和亲。”“和亲?这是打哪儿说起的?”
“因为传闻那王爷喜女色,京瑞府中有一大帮妻妾。”
我皱了皱眉,有些反感,不欲继续这话题,爹却还接着道:“只是奇了怪了,妻妾成群,却无王妃,正妻之位,一直空悬。”“那皇上意思?”我对那神秘的王爷不感兴趣,我只对我的家庭感兴趣。
爹摇头,“皇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散朝,自回后宫去了。”
从书房出来,夜凉如水,我猛地打了几个喷濞,急忙往屋里赶,一路走着,几乎忘了刚才的谈话……
第十天,虽然明知他回不来,我仍然坐着马车到了南临门,街上还有水印,集市还没正常开市,人人忙碌着,清扫暴雨后的淤泥杂土,从轿帘望出去,青灰色的石板路印着明晃晃的日头,水光犹在,逐渐干却。我一直守在南临门外的小山包上,直到日头西沉,残阳如血……生命中有很多奇迹发生,但没发生在今天,盼得我两眼酸涨,钟骁没有出现。这是第一次吗?他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
第十一天,我看着那条已经绣好的腰带,直到被上面简单的图案绕花了眼,这才动手找到线头,微一迟疑,顺势一拉,毁了那些精美的花纹。“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这腰带,小姐连着赶了几晚上,好端端的怎么倒拆了呢?”碧莲放下汤药欲抢,已经迟了,那些花纹在我眼前消失,就仿佛时光能倒流,他站在面前微笑。“这花样子太素了,想重绣一个。”轻描淡写,再拾起针线时,却已没了兴致。
第十二天,钟骁来信,说前方局势颇紧,又苦于无法与辽洲王爷会面,他已打算退回戬国边境,让我不要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呢?哪怕他在戬国境内,可双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退一步与进一步又有什么实质区别?
第十三天,旧疾反复,卧床养病。
第十四天……
第十五天……
我的时间开始以天计,后来以半天计,然后变成以时辰计……日子越过越慢,等待越来越煎熬。
转眼就是半月,已经连着三天没有他的消息。问爹爹,爹只让我宽心;问公公,公公只是吱唔了事。我躺不住了,又没勇气仔细追寻自己不好的预感,悄悄起身,才到院门口就听见于管家与儿子对话:“爹,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清,弄得不好,只怕要打仗呢。”
“那好啊,我想与将军一道同赴沙场。”少年激动了,对他来说,想像中的浴血奋战是多么让人沸腾。
“胡扯,你道打仗是好事?咱们与那睿朝同根同气,且不说别的,战场上同族厮杀,兴许还要与远方的亲友为敌,这份心境,你就没想过?”于管家轻喝他的儿子,但生在戬国、长在戬国的少年又如何能理解那些曾经的生离死别?“那爹还偷偷给将军报信,告诉他夫人的情况吗?”
话音很低,于管家的声音更低,似乎安静了片刻,方听见他悄声道:“夫人身子骨向来结实,从没见生过什么大病,这下是内急外患,两下里夹击,这才受不住病了。你好生伺候主子就成,别管这些琐事。”他们说着往外头去了,我披着衣裳,在这个炎炎夏日,没来由的一阵寒颤。
第十六天,宫里有了什么动静,皇上传未嫁的公主、郡主觐见,并且修书一封,快马递予辽洲王爷。虽没明言,但大臣们心里都清楚,皇上也许想走和亲的路子,说出来虽然软弱,但也不失为一种省心省力的法子。我却始终觉得一个女人很难起什么决定因素,这些不过是个借口,或者是个台阶……如果他只是单纯想要立威。
第十七天,终于又收到钟骁的来信,忙不迭撕开,甚至撕破了信纸一角,却发现是前几天写的,只是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嫣然,睿朝小城丛屏,与戬国相邻,茈碧江从那儿流向戬国,我此刻站在江边,仿佛就能看见你站在下游,翘首以盼。
城中百姓偏爱荷花,家家皆用石缸种植,此时正值花期,满城清香怡人。驿站用荷叶煎蛋,甚是爽口,但我突然想吃你做的白水煮蛋——不要其他一切味道,只余下鸡蛋的淡腥和淡香。待我们以后另寻一处安家,也如这般遍种荷花,到时与你一道,听那雨打荷叶的嘀嗒,赏那露珠晶莹的致美。我等不及了,等不及想飞回你身边,吃最简单的食物,过最惬意的日子……而现在,在回通城之前,总得设法见那辽洲王爷一面……
一切安好,勿念。
这信写得早,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而皇上派去的信使应该还没到,他说“设法”,设什么法呢?我有些慌乱,急着想要出门,但又抱病在身,诸人拦阻,且出去后能去哪儿呢?真的打马前去睿朝找他吗?第十八天,天还没亮,我悄悄收拾了一包行李,趁着夜色,躲过值夜的丫头和侍卫,轻手轻脚出府。街道漆黑,前程也漆黑。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们都好象掉进某个陷井,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好过现在煎熬的等待。还没走出街市,我就被发现了。我忘了戬国最近宵禁,夜里都有官兵四处巡逻。一个背着包袱、毫无防备的少妇,简直就是直接跳进他们的搜索范围,甚至没有还手能力,不容我解释,就被押到衙门。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就这样可笑的匆匆收场,当事情弄清,我被爹带回娘家时,脸上一片滚烫——着了夜风,又受了惊吓,病势加重了……爹来不及训我就进宫请御医来诊,几碗苦药灌下去,我的泪流了下来,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心急如焚。
从那封迟来的信后,再没钟骁给我的消息,有时会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路上耽搁了,可天复一天,转眼,钟骁已离开二十余天。爹不再放我回府,娘整日守在我床边,可她也心忧,时常微蹩着眉心发呆,我想问她可听见什么动静,最后还是没张口——她不说,要么就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有了消息,却是坏消息,所以所有人都瞒着我。第二十二天时,宫里来人传我入宫觐见,娘望了我一眼,匆忙问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但不知皇上召将军夫人入宫有什么急事?”我也有些疑惑,戬国正值多事之秋,皇上此时见我,难不成只是为了解闷?
“回齐夫人,皇上只吩咐奴才命将军夫人入宫,别的一概没说。”
“那今日可有使臣回来?”我追问,也许钟骁已经到了呢?他们想给我一个惊喜。
“回夫人,自辽洲王爷上任,派去的使臣皆没回来,只有皇上与那王爷书信来往罢了。”
我们母女面面相觑,谁都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却不得不支撑病体,换了衣裳,跟着那太监乘小轿匆匆入宫。
皇宫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无数道重门、无数个宫殿、无数个镇宫神兽……暮色掩映下的戬国皇宫,气氛庄严,却总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有一丝末路穷途的凄凉。这其实加进了许多个人感情,战争还没开始,我已经疲累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战乱是残酷无情的,我也只是一个身在乱世的普通人,稍有动静,心生慌恐。更何况我们一家身居高位,反而不能如寻常百姓那么洒脱。小太监说皇上在翠鸣殿批折子,而那翠鸣殿藏在一片绿荫水榭里,是皇宫御花园的一部分,颇是清幽静美。
穿过无数夹道,经过无数宫殿,翠鸣殿近了,远远已望一片绿意,浮在这大理石、琉璃瓦、沉香木造就的皇城之上。
暮色四合,人影绰绰,定晴望去,仿佛看见一顶明黄|色的小轿从翠雨殿出来。
“可是皇上出来了?”我遥指着那个方向问眼尖的小太监,他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那是信义王爷的轿子,今日和皇上谈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散。”“信义王爷?”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他的地方就没什么好事。“他和皇上谈些什么?”
那小太监挠了挠头,傻傻笑道:“这个奴才可不清楚,左不过谈些朝事政务,兴许还有派公主和亲的事儿。”
“和亲?皇上真要和亲?”我问,脑子里搜索着适龄的待嫁公主。
“这也是奴才猜的,做不得准,夫人且莫对皇上说起。”小太监急忙摆手,见我微颌首,又忍不住凑近身轻声道:“可皇上八成有些打算,否则召见那些待嫁公主干嘛?”我也有些隐约猜到,但帝王心、不可测,在一切没成定数以前,谁都说不清还会有些什么变化。
待那顶小轿近了,趁身边的小太监没注意,不动声色往旁边的矮树一躲,悄悄绕过小轿,直直往翠鸣殿而去,却听见小太监被拦了下来,信义王爷在轿内沉声问道:“刚才还见两个人影,怎么就剩下你一个了?另一个是谁?”我皱了皱眉,加快步伐,余光瞟见小太监四处寻我的眼神,“回王爷,奴才奉皇上之命,召速战将军夫人入宫觐见,这才一眨眼功夫,怎么就不见人了呢?难不成走散了?可也不该啊。”“钟夫人?”信义王爷仿佛自言自语,我怕他回头,一气儿跑向翠鸣殿,幸好那暮色沉沉,希望他没看清我的去向。
殿前的高总管将我引了进去,殿内灯光通明,皇上倚窗而立,背影有些孤寂。
刚欲下跪,他缓缓开口道:“免了吧,今儿就是召你来说说话,别把自个儿拘住了。”
“皇上有心事?”我沉不住气问,我们都有心事,却都没点破。
“坐吧,朕命人上了几碟小菜,既然来了,陪朕喝上几杯。”
我的病还没好,噪子有些嘶哑,刚才一阵急跑,额头也出了一层虚虚的浮汗,本不应饮酒,却鬼使神差答应了下来。
景云帝笑了笑,径自坐在上首,摒退了宫人,又摆手让我同坐。
“难为你们了,新婚燕尔,就乍然分离。”他仰脖饮尽了杯中酒,并没看我,只是看向那空酒杯,若有所思。
走上前拿起酒壶替他斟满,看见他满头银丝,心下不竟凄然——戬国其实是他以命相撑。要论辛酸之人,说到底,这弹丸之国唯有他而已。“皇上刚才就喝了许多吧?还是保重龙体,少饮些好。”
“龙体?”景云帝轻笑了一声,说话间又饮了一杯,“坐吧,一人喝容易醉,若是为龙体着想,你就陪着朕多喝几杯。”一杯葡萄酒下肚,纵然不烈,也呛得我咳了几声,脸上热了起来,神经却放松了许多,坐在景云帝身旁,一面替他添酒,一面替他布菜,“嫣然也有烦心事,只是和皇上的比起来,就显得轻巧许多。”“哦?丫头能有什么烦心事?”景云帝挑眉,继而道:“现在也不能叫你丫头了,这转眼新婚也有三月了。你可知钟骁的近况?”“嗯?”不由有些激动,仍按捺着性子道:“自出使睿朝,虽有书信,都没提及朝事,只知道没见着那辽洲王爷,八成还滞留在边境。”皇上轻笑摇头,却又不说了。也不吃菜,只把那酒当水一样的喝。我想问,又不敢问,不是因为碍着君臣之礼,而是害怕问出来的答案不如设想中美好。暮色已深,月亮升了起来,恰恰映在窗户外。景云帝沉吟道:“朝中诸事,你也该知道几分吧?”
“皇上说得什么事儿?若是那辽洲王爷的事儿,嫣然和皇上一样,都是一头雾水。”
“嫣然。”他打断我,换了一种严肃的语调,“你应该有所听闻,大臣们有的主和,有的主战,有的……”说着一顿,方继续道:“不知你有何想法?”“战?我们用什么去战?”我忘了规矩,也许他叫我来,就是为了听那些“忘了规矩”的话。“纵然胜了,又有何意?戬国还经得起一次战乱后的衰败和贫困吗?”他笑,笑得颇为无奈,瞟了我一眼,摇头道:“还是那个直爽脾性,难怪世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这江山,果然易改。”“皇上。”我有些怔愣,从椅中站起,不知如何接下去。
“坐,朕没别的意思,这话天下人都不能说,唯独朕有这权力说。”
又是权力,权力让他得到很多,但也失去很多,我无法体会他被迫退守戬国、自封为皇的心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想要夺回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广袤土地和极限权力。“若说战,果然不易;可要说到和,连派了几个使臣,又送了许多贺礼,都没听见什么消息,谁都摸不透那五皇子的心思。如此僵持下去,不用战,光是边境封锁就够头疼的。”“那些商人?”
“若是商人还好打发,戬国与睿朝并未正式通商,边境上货物有限;可这样对峙,百姓离散,良田荒芜,流民四起,不用开战,戬国已被内忧所困。”我无语了,说到见识也许我能见识到几分,可说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始终想得太过简单,不是为官为政的料。
“还有人提议和亲。”景云帝见我不答,继续道。
“和亲?一个公主能扭转乾坤吗?”
皇上笑了笑,“能与不能,皆看那五皇子想不想平息冲突。”
“皇上的意思,这和亲也不过是个幌子,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也饮了一杯酒,说不清心里的复杂感觉,虽然一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命运之前显得渺小、微不足道,但为了这永远没有止境的纷争,无数人牺牲了自己年少的梦想,甚至一生的悲喜。“也可以这么说,朕前几日已写了亲笔信,也有些答复了。”皇上沉吟道,语气有些沉重。
“他竟同意了?”
“他是同意了。”景云帝冷哼一声,“却没看上朕奉上的几位公主画像。”
“那是何意?戬国的公主,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
皇上不答,喝多了酒,双目尽染红丝,良久,他突然起身背向我,悠悠道:“嫣然,朕想问问你,若是一个公主能扭转乾坤,却不得不远离亲人,前程堪忧,多难多灾,你觉得值与不值?”垂目细细思量,这对个人自然是不公平的,但说到底,世间没有绝对公平。“嫣然没经过战乱,没经过离散,但能想像烽烟四起、民不卿生的情景,那时又该有多少人夫妻分离、母子相望、生离死别?如此看来,若是一个人成为战与不战的契机,嫣然觉得,纵然她赔进了自己的毕生幸福,那也是值的。”殿内安静下来,景云帝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这空旷的大殿只能听见蜡烛的噼叭声。
“皇上。”起身欲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今日来报,钟将军夜探辽洲王爷府,已被生擒。”
“什么?那他现在怎样?可有受伤受刑?”我急了,泪冲上眼眶,模糊了双眼,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以他一人,战那王爷数十名侍卫,将军武功气概了得。”
“那……”
“可终究年轻气盛,别人是防备甚严,就等你耐不住性子,行差步错,一着错,影响全局。”
“皇上”我跪在他面前,仰头求他,泪从眼角滑落,“还望皇上恕钟骁心切,又顾念我生病在家,心急如焚,这才出此下策。求皇上别怪罪于他,快快派出使臣前去谈和,接钟骁回来。”他低头斜睨着我,脸上阴晴不定,是我看不透的高深莫测,半晌方道:“朕正有此意。”
“皇上……”
“和亲公主已定,十日后前往辽洲,钟将军自然能平安返回。”
我有些疑惑,刚刚还说戬国公主的画像皆被退了回来,怎么如今又定下一个和亲公主?
“凤烨镇国公主听旨。”
……
一夜未眠,一夜未回府,我坐在椅上,从开始的思绪万千,到后来的无奈苦笑,到最后的心如止水……就好象一切,只是,一个玩笑。当天际第一缕曙光印在翠鸣殿的窗纸上时,门吱哑一声开了,我知道景云帝来要我的答复。
“如何?考虑清楚了吗?”他问我,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还有选择吗?”我轻笑,“家国命运皆系于一身,我还能如何选择?”
景云帝没答话,径直走到我跟前,他已换了朝服,明黄黄的颜色晃花了我眼,腰间那条绣有龙纹的蟒带让我想起那天钟骁对我说,“把那个绣好,我回来就能系上。”如今他的腰带被我毁了,只是一个半成品;而他的妻子不得不以一个公主的名义远嫁睿朝……这一切他知道吗?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是怎样不堪的心境和悲愤的反应?猛地抓住景云帝的衣襟,缓缓跪在地上,“皇上,嫣然只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成全。”
“公主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朕应承你,待你和亲睿朝,朕自然放你的家人辞官远走。”
“还有一事,皇上不可不应承嫣然。”他虽然换了称谓,我突然留恋这个用了两世的名字,如今还有多少时间——我是嫣然?一旦踏上异乡,我就变成凤烨,就当嫣然死了,一了百了。“请皇上为嫣然发丧,告知世人,速战将军夫人齐嫣然,身染恶疾,已于昨日殁了。”
“你~”景云帝欲拉我起身,他的眼中纠结着疑惑和自责。
“皇上且听嫣然把话说完。”我的声音没有哽咽,一旦决定,反而变得勇敢。“自与将军成亲以来,钟骁对我情深义重,世人皆知。奈何造化弄人,国家动荡,分离在即。只是还请皇上设身处地为钟骁想,他一心为国,出使睿朝无果,反被生擒;他一心爱妻,奈何造化弄人,几次受人侮辱。若是他知道嫣然以已嫁之身和亲睿朝,该是如何复杂难堪的心情?又如何面对世人的冷嘲热讽?”“你且起来再说。”景云帝将我扶起,晨光印在我们两人脸上,他苍老了,而我呢?我只看见他眼眸中那个无助却又坚定的自己。“纵然朕向钟将军隐瞒真相,可又如何瞒得了这朝中上下?”
“只要皇上想做到,一定能做到。皇上既然封嫣然为凤烨公主,从今后,只有凤烨,没有嫣然。”
“你不怪朕?”景云帝眯了眯眼,突然问我,“你已出嫁,且不是皇家中人,却要担负这国家命运,受世人耻笑,担变数之惊。”“我?”我有些迷惑,思维混乱,低垂着头,几番思量,无奈摇头,“若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也许大了,可嫣然还懂得有国才有家的道理,若是只能如此,嫣然绝无悔意,只是挂念钟骁,和亲事小,自己夫君身上的耻辱该如何洗脱?嫣然不想钟骁日后活在自责自难自卑之中,还请皇上成全嫣然,为嫣然大办丧事,对外只说封了一名宫女为凤烨镇国公主和亲。”“这又能瞒得了多少人?瞒得了多久?”他反问,有些自嘲。
“这也是块遮羞布,能瞒几人是几人,能瞒多久是多久。钟骁他纵然疑心,奈何死无对证,也难追究。”
“你可想清楚了?”景云帝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甚是严厉,“如此一来,朕若想封赏你的家人,也是不能;若是将来终究爆发战乱,你也只是那睿朝五皇子的妾侍,与我戬国再无半点关联,兴许世人还会责你无能软弱,无法扭转乾坤。”“扭转乾坤?世上有几人能扭转乾坤?嫣然自认没那个能力,既然只有和亲一条路可走,只想从此重生,就当是另一个人,另一段日子。”良久,大殿内悄然无声,直到门外的太监细声细气提醒道:“皇上,该上朝了。”
我们都没时间思考了,也没选择的余地,景云帝微一颌目,再睁眼时,我知道他已经答应了我。
“传旨,速战将军夫人钟齐嫣然因恶疾突发,回天乏术,已于今日寅时,暴死宫中。”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好象随着这句话,自己真的死了,失去了曾经温暖的家庭,曾经爱我的丈夫,还有我拥有两世的名字。“封二等宫女如意为凤烨镇国公主,九日后,和亲睿朝。”
扬了扬嘴角,当我想哭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泪了,我变成另一个人,然后必须去经历另一种人生。
“朕派人送你回齐府,好生准备,这几日别再抛头露面了。”景云帝转向欲走,却又停在门口,冷冷道:“你刚才说‘这也不过是块遮羞布’是何意?”我转在原地,张了张嘴又答不出来,真相是人人都知道的残酷,但说出口毕竟不同,说出口就是大罪。
“凤烨,莫怪朕没提醒你,既然当初选择了隐瞒,就隐瞒到底,哪怕连一点儿口风也别露出来,否则,别怪朕无情。”
“如今只有凤烨了,前世的嫣然曾经遇到过谁,遇到过什么人,凤烨全忘了。”我答,哪怕现在还没忘记,也一定要让自己忘记。“只是皇上,凤烨还有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皇上愿不愿听?”
“既是大逆不道,不说也罢。”他拂袖而去,我紧追了几步,扶着门框,冲他的背影高声道:“戬国与睿朝同族同字、同根同气,还望皇上三思,若是苦苦支撑,可有将来?”那身影一窒,片刻功夫,仍健步往前走去,孤独决绝,似是欲与老天一搏,与命运一搏。
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塞进一顶小轿,四周拉得严实,连一丝夏风也透不进来。不管了……我闭上眼,理不清心里的感觉,只是始终自嘲微笑,随着那小轿颠簸,几转几折,出了宫门,入了街市……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是谁?是嫣然?还是凤烨?这些都不重要,我突然发现,当我们面临生命的变数,过去的一切都可能被全盘推翻。这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这么可笑。爹娘都等在偏门,甚至还有公婆,于是我知道,他们都知道了。可我不想说什么,也忘了哭泣,我只是笑着,满心疲惫。“嫣然。”娘上前握住我的手。
“娘~”我唤她,始终无法对她说——我是凤烨。
娘的眼中蕴满了泪,却始终不肯让那泪滑落,拼命冲我笑着,拉着我往屋里走,“病还没好,别在风地里站着了。”
话音未落,我终于放声大哭,好象冥冥中命运早有决定,只等我迈进那个陷井。就好象我的病,就好象于管家偷偷给钟骁报信儿……一切都在做铺垫,到了今日,“我”不得不死,不得不以此让他释怀,让他彻底忘记。众人皆是一愣,半晌,爹上前握住我的肩头,“嫣然,爹明白你的苦心,待骁儿回来,我们谁都不会说出真相,既然必须要去,就勇敢面对。爹相信我的女儿不会只把儿女私情萦绕心头。”我俯在他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他给我勇气,也教会我坚强。哽咽着点头,泪眼中看见公婆怜惜复杂的表情。
“对不起。”我轻声道,他们也如父母一般,疼了我这许多年,这不过刚刚盼来我们的亲事,谁料又是这般了局?能想像他们担心钟骁,是否相信这个谎言?即使相信了,又能不能接受?就算接受了,他还是原来心志高远的钟骁吗?念及此,站直身子,缓缓拜了下去,婆婆欲扶我,微微侧身避开,拜了三拜。众人都已泪湿,婆婆靠在公公怀里,掩面努力压抑着悲声,眼泪却打湿了她的手背。我反而轻松了,就像他们流尽我的眼泪,从此后,唯有微笑面对,才有可能自己给自己幸福。
“娘,给女儿做个豆腐丸子吧,好久没吃了,今儿特别想吃。”我抹了抹泪,瞟见花坛里正看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菊,淡雅的颜色,迎风微摆,娇柔的身躯,平凡的外貌,却有别样的美丽。娘忙不迭答应着,携了我,一行人往内院去了。
无限留恋这个我住了十五年的院落,那些树木比记忆中繁冒,那些屋宇摆设比记忆中陈旧,就连这个院子也比记忆中小了许多,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有另一种熟悉的柔美。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池塘刚刚修缮完毕,注入清水,养着锦鲤,也从别处移栽了几株荷花,可惜那花苞还没打开就败了,只余下几片绿叶,兀自支撑着……这个孤独的夏天。还有那些新漆的雕栏玉砌,没来得及被时光浸染,没来得及沉淀岁月苍桑;屋里的锦被犹新,茶具还没结茶垢,四时的衣裳锁在大箱子里,崭新的……就这样慢慢旧去。曾经以为我会在那儿过一生,或者半生,于是我们激烈的讨论——池塘挖成什么形状?窗前种什么植物?院内养猫还是养狗?回忆起来,我还能清楚记得钟骁假意与我认真,最后却哈哈大笑,“谁听说过在戬国种凤凰树能活的?那是南边热地方的树种,硬要移过来,也肯定活不了。”“那我们种木棉?”
“木棉?”他笑得更欢了,“看来我的嫣然喜欢南边,那等以后,我带着你去南方吧,省得移来移去的。”
“到了南方我们就种红松。”在他面前,我像个孩子,孩子总是活在想像的世界里,不分东南西北,不分国内国外,单纯的以为,这世界是一样美好的,只要用心,什么都可以实现。后来我才发现,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是:我们为了果腹开荒种田、打猎杀生;为了御寒,杀物取皮;又为了躲避风雨,砍伐树木,建盖房屋村舍;最后为了争夺这些资源,相互猜忌、战乱、杀戮,不断吞并土地,不断扩充领域,到最后,自己又被别人吞并收纳。我不得不承认,南方永远是南方,北方也永远是北方,这世上并没有一个你期待中的,既有南方的秀美精致,又有北方壮阔大气的地方。而历史也如年轮,一轮又一轮,简单的重复,惊人的相似。泪落在信纸上,印花了他的字迹,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公婆就宿在齐府,娘也被爹劝回,我一人坐在灯下,整理这些年来他送给我的东西。到明天,白幡灵堂就会布置起来,“我”的遗体在那儿摆放两天以后,会即刻淹埋。因为御医们说,“我”是肺痨而死。但凡肺痨过世的人,总要尽快处理遗体,以免病菌扩散……无法想像等钟骁终于回府,迎接他的居然是一个灵位、一座坟堆,还有无数披麻戴孝的下人,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双亲。每当想及此,心下绞得生疼,可若是不如此呢?他将更难面对那些漫长的绝望,还有痛苦的自责。
骁哥哥,原谅我自作主张。长痛不如短痛,彻底让齐嫣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也许更容易让我从你的记忆中慢慢淡去。
第二天醒来时,前院已有亲朋友前来吊唁,我藏在这方寸之地,人犹活着,名份却已死亡。
第三天,所有的帐幔皆换了白布,夜深人散后,我偷偷跑到前厅,那儿停着一幅棺木……仿佛自己真的躺在里头,风吹幡动,连我也忍不住凄凄。第四天,我想回自己家里看一眼,但这已经成了奢望。
……
前些日子盼钟骁回来,光阴缓慢,自从我变成凤烨,怎么留也留不住这短暂的十天。
我的嫁衣又被翻了出来,看着裙角点缀的凤凰花,就觉得无限讽刺。有时会想,为什么我会被派往和亲?一个已婚的宰相之女,有什么资格代表国家?这个问题除了景云帝,没人能回答。他自然也不会回答,他只是紧锣密鼓为凤烨公主大造声势,又派人抚慰钟齐两家,表达对“我”的早逝的遗憾。
碧莲帮着我收拾东西,双目红肿。一理才发现,从小到大,钟骁送给我的玩意好象越收拾越多,小时候送九连环、泥塑兔爷;长大些是胭脂水粉,唯余下一个个空盒,居然也被我小心保留;再大些就是首饰衣物,拣我喜欢的颜色——淡青、淡粉、淡紫、鹅黄……堆满了一只箱子。我理不清楚,越理越觉得今生无法回报一、二,手里握着那对淡紫色的珍珠耳环,坐在窗前,明天就要启程,天阴了,堆积的乌云告诉我,也许会有一场暴风雨。“小姐。”
“嗯?”
“奴婢前几日在前厅瞧见那信义王爷。”碧莲犹豫着开口。
皱了皱眉,不想听见这人的名字,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提到他做什么?”
“是来奔丧的。”她还是有些迟疑,见我没反应,咬了咬牙,继续道:“奴婢听见信义王爷对大人和夫人说,‘可怜小姐红颜薄命,否则就该去睿朝当王妃享福了’。”“嗯?”我的脑子塞满了过去的时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说是他都把小姐的画像送到睿朝去了,怎料会有不测呢?夫人当时就哭了,被大人劝回屋,可大人的脸色也苍白可怕。”碧莲说时不由忿忿。我呆在那儿,半晌,方听懂了她的意思。恼怒被无奈代表,无奈又被嘲讽淹没……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死了,必须离开。
“小姐。”碧莲见我不答言,急得直跺脚,“您甘心就这么去了?”
“不甘心又如何?人人都只是一枚棋子,当顾念全局时,无论你有多重要,毁弃也只是瞬间的事。”
“那将军……”
“记住,我走后,你要好生服侍将军,不可透露半点口风。”
“小姐拿定主意不让奴婢跟着去?”碧莲的声音已带有哭腔,而我早决定留下她,替我照顾钟骁。
“你是父母阖家都在这儿,跟我去了干嘛?替我好生伺候将军。”
“小姐~”
“若是你以为有中意的人,将军自会为你作主,若是你仰慕将军……”
“奴婢绝无此心。”碧莲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反而笑了,微微扬着嘴角,把她扶了起来,“我没怪你,我的意思,若是你仰慕将军,也是一桩美事,横竖我是回不来的,他终归要再娶,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就像真的我已临死,一句一句交待不完的后事,我带走了两个孤身丫头,带着那对珍珠耳环,重新披上我的凤凰嫁衣,重新将长发挽起,重新坐在轿中,却已不是一个新娘的心境。第二天一早,爹娘皆来送我,但怕引人注意,我们只能在屋中送别,这时候语言显得苍白,就连娘也收起了连日来未停过的泪水,努力冲我微笑;爹替我插上一枝凤钗,微微颌首,“嫣然,从此后爹娘不在你身边,家国大事系于你一人肩上,凡事不可任性,说话做事三思而行。”“爹放心吧。”我扬些了嘴角,瞧见后面镜中表情复杂的自己。“多劝着娘让她别挂念女儿,世事轮回,兴许我们一家终能再聚。”“一定能。”爹重重点头,“待辞官为民,我会带着你娘回奕城老家,到时再谋相见之事。”
分别在即,悲伤只是陪衬,爹为我们描画了一个说不上有多美好,却让人心生无限希望的未来。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们一家能重聚;也许真的有一天,不再有睿朝戬国的区别,我也不再是政治的牺牲品……一切都会过去,家人会重聚,国家也必会统一!骁哥哥,纵然我们一生的缘份已尽,我想到那时,你也会高兴的——再不用背负历史的重担,再不用活在一个已经灭亡的朝代里了。一顶小轿,一块红盖头,将我从偏门悄悄送出,天光未亮,而皇宫里已喜乐齐奏,同时送出一顶喜轿,偷梁换柱,一番掩人耳目之后,我彻底变成凤烨镇国公主,踏上另一段不再单纯的旅程。短短三天的旅程,和亲队伍走了六天。有时想加快行进速度,想像自己离钟骁近了,但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因为我离那个未知的命运也近了……途经茈碧江时,总命马车在原地等我,然后携着一封封信,独自一人走至江边,将信纸展开,平平铺在江水上,眼看那江水浸湿了信纸、吞没了字迹,然后放手,一张张信纸随水流飘然而去……它们替我重回戬国,替我重回爹娘身边,替我重回无数次与钟骁嬉戏的那段茈碧江……然后绕一个弯,等它们重回睿朝时,已化作江底的淤泥,没有人会知道这些碎片曾经乘载了多少心事、多少心酸。“公主,再过两个城镇,就是睿朝境内,辽洲王爷已派人前来迎接公主,就在前头候着,公主可要见上一面?”身后有小丫头来回,手中还拿着一封拜贴。“难道他们还怕我这个凤烨公主有假?”不禁笑了,很苦涩的笑,其实是想告诉他们——我果然是假的。
小丫头?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