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1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从前。“你说这月饼……”
“我小时候,和二皇姐相处最好。”他接过话头,悠悠道:“皇子五岁既到尚书房读书,我与几们皇兄在一起,年龄最小,却记得最快。”木桢一面说,一面将我拉到旁边坐下,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笑,那种笑容,分明带着沉重,也带着回忆,万千故事只在这一笑中展现。“难怪永隆帝偏爱你。”
他摇头,颇为无奈,“父皇事忙,哪有空顾到儿女,在他眼中,只有成年的几位皇兄,年纪小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父皇几面。”“木桢~”
“每个皇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皇女就不同,兴许到了出嫁那天,父皇也未必记得她们的长相。”
皇室就是如此,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但儿女多了,一样会麻木,何况是富有天下的皇帝,需要他关心的太多,这天下,恐怕没有既是慈父又是明君的皇帝。莫名有些怜惜,怜惜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尊贵的身份、一呼百应的仆从,热闹的环境,孤独的内心。“犹记得那会儿,因为我背书背得快,夫子也常当众夸我,母妃很是高兴,我也很得意,但皇兄们不乐意了,太子常指使自己的贴身太监把我的文章偷偷撕了,又或者逼着我不好生背书。”我接不了话,这是别一个孤儿院,虽然他们锦衣玉食,但也一样被环境逼迫得过早失了童心。
“你二皇姐?”
“皇女也入书房念书,只是与皇子分室而读,念的书也多是女则、女训一类。二皇姐与太子乃同母兄妹,生性却最为谦和,比我年长十岁,常暗地里帮着我,她宫中但凡有好吃好玩的,也一定先给我。”“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八岁时,二皇姐出宫下嫁,驸马一有人材,没过多久身怀六甲,正是可心如意之即,谁知……谁知竟遇产难。”“产难?”
“对,产难,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会死人的。”他冷冷道,故意树起一面高墙,想要抵挡心中的痛触。
“我吵着出宫去看她,父皇起先不让,最后被我缠得不行,这才准了。”
……
“跟着去的四个引教宫女,两个贴身太监,只容我远远站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能瞧见她身下的血,变干了,发黑了,衬着她的脸色可怕的苍白。”木桢兀自说着,一幕幕往事深刻在他心底,是无法淡忘的伤痕。没由打了个冷颤,我想起那无边无际燃烧着的彼岸花,无风轻漾,引领着无依的魂魄不停向前、向前,却忘了来路。
木桢握紧我的手,冲我微微一笑,全像是安慰,继续道:“所以我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出府去了,彻夜未归,直到有人来报,说是母女平安,这才敢回府。”“木桢~”
“若不是你,这些事我还以为早就忘了。”
定定看着他,他的眼中有坦然,还有无尽的唏嘘,唏嘘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往事——有人死了,有人生了……这就是生命,无限轮回,不会为某个人的悲伤而停滞不前。“我们恰恰相反。”打断他的臆想,我伸出手给他瞧右手右指上一道淡紫的淤伤“小时候我常写错字,爹爹教了数遍,明明知道怎么写,及到写时,还是忍不住缺竖少横的,到底把爹爹惹火了,用教尺一顿好打,手肿得和馒头似的,娘也不敢劝,只是拉着我的手忍泪。”“怎么不有印记?”木桢皱了皱眉,他的微茧的掌心反复轻轻揉着那抹淡紫,有种奇异的安心。
“可不是?其余都好了,就这儿窝着,怎么也散不干净,最后就成了这样。”我嘻嘻笑,指着那伤痕,“可现在回想起来,一点都不恨爹,他打我也好,还是他事忙顾不上我也好,我知道他心里总有我,就如同你父皇,心中装着天下,塞得满满当当的,可还是惦着亲人,要不也不会隔三差五差人送信。”“嫣然,你在劝我?”木桢打断我,微扬起嘴角,眼神不是想像中明亮,却有另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我在说我的从前。”不由笑了,一个人的笑颜往往能带给周围人快乐,就像现在,木桢终于展颜,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妻?从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同的人,相同的话,我没告诉木桢,那天我挨了打,是钟骁天天替我换药,甚至不让丫头们经手;我也没告诉他,从那以后,钟骁常偷偷帮我抄字帖,不一样的字体,偏要抄成一样的形状,练到最后,也不知是我的字像他的,还是他的字像我的……这些都不能再提起,不怕木桢小心眼,我只怕自己难以面对。轻轻叹了一声,闭上眼,静静听他的心跳——缓慢的、有力的。“嫣然,我可以给你很多。”
“但也注定不能给你很多。”他一字一句,好象在说绕口令,我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明了——比如他的身份,比如他的妻妾,甚至他的女儿……与我有关,又与我永远都无关,奇妙的感觉。“幸而……”
“幸而什么?”木桢低头相询,我轻笑出声,并没说完那句话——幸而我不算爱他,至少不再执着,否则这将是痛苦。而现在,我不过也只能求一个现世安稳罢了。中秋之夜,老天往往不给面子,今年也一样,阴云密布的天空,看不见一丝月亮的光华,原本定在院中的家宴只好改在前厅,一张园桌坐着我和木桢,多少有些冷清。“格拉塞,你也坐吧。”
“王爷~”
“今儿只是家宴,不用拘礼。”木桢例子人添碗倒酒,格拉塞坐在他对面,我的左边。
“柳夫人也过来同坐吧。”园桌一旁搭了一张矮几,柳青盛装独坐,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木桢瞧我一眼,并不接话,神情间有几分赞许。天知道我没那么贤良淑德,不过觉得有些尴尬。
倒是格拉塞,低头抿嘴一笑,极快的,又恢复了惯常冷峻的表情。
去年中秋,我一人伤怀,今年中秋,似乎四人各有心事,席间默然,气氛有些压抑。偷偷打量柳青,她低垂着眼睑,有时抿一口桂花陈酿,两颊微微泛红,脸上没有怨恨,只是偶尔看一眼木桢,目光也如关心幼弟的长姐。抿了口洒酒,微甜的桂花酿自有一咱后劲儿,几口甜浆入腹,暖得我四肢俱软,醉意慢慢上腾。
柳青不经意间抬眼,来不及调开视线,我们相视皆是一愣,微微冲她笑了笑,她有一瞬的怔忡,这才举杯道:“今日是中秋佳节,王妃定然思念故国亲人,妾身敬王妃一杯,祝王爷与王妃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我从没想过。对,我不讨厌木桢,如果放任初遇时莫名的悸动,也许我会爱上他,爱得刻骨铭心,但现在,我对他的感情……说不出的复杂心境,有欣赏、有喜欢,还有其他一些五味杂陈的纷杂心绪,可当这些欣赏与喜欢继续往前发展时,总会有一面高墙将它们挡在原地。木桢哈哈笑了,举起杯向我道:“王妃,这也正是本王想说的。”
牵了牵嘴角,但愿我们起码不会再互相伤害,仰脖饮了一回,那酒化作泪意,阵阵涌上来,憋得我满心酸楚。
木桢一杯连着一杯,意不会醉,可双目有些微红,看向我时,情意越来越浓,让人无法承受他目光中热烈的爱慕,低垂下头,在这众目睽睽下,脸上烧得滚烫。“今夜是中秋良宵,军师赶着离席,莫不是佳人有约?”木桢微微眯着眼,显然已醉了。“我可听说近日辽洲太守王大人的千金钟情于你,如此姻缘,且莫错过。”“王爷,属下是……”
“桑夏国人?”木桢挑眉,手握酒杯,淡淡道:“那又如何?你一样可以为本王的谋士,一样可以在睿朝为官,谁敢小觑于你?”“王爷,你醉了。”柳青接过木桢手中的酒杯,柔声劝着,脸上却隐有淡淡的绝望。
我有些困惑,却也不及细想,忍不住插话问道:“可是他们家二小姐?前些日子曾有一面之缘,端得好相貌,秀丽清雅,见之忘俗。”格拉塞极快的瞟了我一眼,紧抿嘴唇,抱拳告退,竟不再听木桢多言。
“王爷~”
“你也下去吧。”木桢挥手摒退柳青,她匆匆离席,脚步仓促,华美的长裙在门角一拐,只留下淡淡的薰香。
“我也饱了。”放下箸,今年四个人的中秋倒比去年我一个人过得还寂寞,饮了酒,每个人都和往常不太相同,我看不透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只沉这阴云密布的中秋之夜,夜风凉凉,已有了初冬的寒冷。“再喝几杯?”
“你醉了,我让人伺候你回房。”
“人伺候我不行?”木桢拉住我的衣袖,其余的人一散,他真的醉了。
“你~”
“嫣然,和我回京拜见父皇可好?”
“嗯?”
“父皇还没见过五皇妃,他的儿媳。”他有些结巴,但眼眸却分外明亮,就好象两泓泛着波光的水面。
“别再喝了。”我低低喝着,才欲扶他,他抓住我的手,喃喃道:“梨窝浅笑,巧笑嫣然……”
“你想说什么?”我问,可他闭上眼,唇边带笑,仰面躺在我腿上,兀自沉浸在醉意里,并不搭理我。
人生有多少机会可以醉?尤其是幸福的醉?我苦苦笑了,我们三个人之间,起码还有他得到了,满足了,并且因此开怀。不自觉轻拂他的长发,木桢的眼皮跳动几下,嘴唇上弯好像一弯新月,心满意足长吧一声,竟在我怀中慢慢睡去。
不知几更几点,我就这样抱着他,坐在桌前,遥望窗外,良久,阴沉的天空突然蒙起一丝朦胧的光晕,月亮终于冲破层层阻碍,探出一轮端庄凄美的身影,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仿佛黑暗中有了光明,那些微弱的暗光照进我的心扉,不是悲伤,也不是思念,我只是突然有些震动,一滴泪落下来,落在木桢脸上,他似有一惊,终于还是没醒。一个人在爱人面前是否会特别脆弱?木桢在我面前,总是呈现孩子气的一面,与众人眼中洒脱不羁的五皇子、沉稳老练的辽洲王爷不同,他是柔软的,尽管这柔软充满霸道,让你不得不接受,但回过头来想,我们都是可怜人,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木桢。”我轻唤他,手指拂过他的眼角,平滑的脸庞,年轻的生命。“我知道你没醉,我也没有,月亮出来了,不知它醉了没有?”木桢轻轻憋眉,我知道他醒了,却不肯睁眼,只是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
“如果有一天,世人都发现,凤烨公主其实就是齐嫣然,不知你可还背负得起这样的负累?我在想,我一定无法面对,到时候,又该如何呢?”轻轻叹了一声,待再瞧木桢时,他睁眼定定看住我,目光中的醉意不见了,眼底一片清明。
“你醒了?”
“你怕?”
我们同时开口,我一愣,他仍固执的保持着表情,就好象要看穿我的内心。
“你怕?”
“那为什么有这样的顾虑?”
“只是臆想。”
“没有没缘由的臆想。”他逼我,一句句,将我逼到绝境,他总是逼我,总是不肯顺着我,最后又逼自己,逼自己做那些皇子力所不能及的事。“何苦呢?”
“你还忘不了他?”
“我能忘吗?”
“为什么不能?”
“他曾经是我丈夫,和你一样,我们也一样相谈甚欢,我们也一样吵架拌嘴,我们也一样……”
“住口。”木桢猛地翻身坐起,直直盯着我,目光凶狠。
“我们也一样耳目鬓私摩。”悠悠说完这句,心下有些凄凄。
总是说不出原因,我和木桢常常不自觉的互相伤害,他逼我履行一个王妃的职责,接受他的爱意,于是我履行了一个王妃的职责,接受了他的爱意,然后再偶尔提一下往事,在我们两人心口上划一道道细小的伤痕。“是这样吗?”他直直压了上来,捕捉我的唇,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近乎粗鲁的扯下我发端的凤钗。
“你疯了。”使劲儿推他,所有话都被子堵了回来,木桢呕气一般疯狂的扯下自己的衣服,我的衣服……
一地狼籍,他抱着我,两人滚到铺着厚毯的地上,饮了酒,他的皮肤滚烫,我的则泛着桃花一般的微红。
“不管从前如何,今后,只有我才能如此。”他咬住我的耳垂,直到我忍痛轻呼,刚一放开,又轻啄我胸前的柔软……
说不出的兴奋与微痛,难以形容的情欲与理智,两个抗衡,只觉得淡淡的无奈与纠葛。
用手推他,我的手被固定在头顶上,我脚揣他,我的腿被他生生分开……木桢像一头狮子,越是反抗,越是激起他无尽的欲望,不仅仅为了征服身体,其实更是为了征服内心。告诉你,睿朝是我的,戬国是我的,天下是我的,你也是。
他恨恨道,终于将野心和盘托出,我的丈夫,他志在天下……
我的丈夫,他志在天下,而我,志在这片小小的山水之间,安享短暂脆弱的和平万世,乐而忘已。
京瑞很远,通城也很远,回不去通城,不想去京瑞,于是我留恋辽洲的风景,走遍了奕城的大街小巷。
有时木桢陪着我,有时是格拉塞,大多数时候,只有翠茹相陪,当然,每当这种时候,身边都跟着很多侍卫,我讨厌这种被包围的感觉,和木桢说了几次,他总是一笑了之,也无法可施。其实我知道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比如一个王妃的安全与气派,比如皇室的规矩与尊严,并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幸而他不阻止我出府,只要不触及底线,小违礼仪也不以为怪。这实在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胸怀大志又生性散漫,其实是一种很奇异的性格组合——越是了解他多一分,他就会带给我多十分的困惑。直到今日,我也只能用复杂多变、捉摸不透来形容我眼中的木桢。不知别人眼里的他是什么样的?我偷偷观察格拉塞,他对木桢不是尊敬、不是敬畏,也不是欣赏,两人就好象完全平等的朋友,自有一种默契,除了地位不同,表现不同,骨子里倒很可能有同一种气概。格拉塞没有实职,朝里府里的人,都唤他塞军师,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曾问过他姓什么,但他没回答,只是轻轻一笑,半晌道:“忘了。”忘?有人健忘到会忘记自己的族姓吗?我不相信,我相信他一定有一些故事是我不知道,也许连木桢也不知道,他对我,既是亲密可依赖的朋友,又是一个谜团,从来都没有解开的一天。“公主,塞军师说在南礼街等着公主,陪公主用午膳。”翠茹挽着我,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我们俩逛得无处可逛,又不想回府,正悉去处,她在我身边提醒。“你不说还真忘了。”
“奴婢就知道公主是贵人多忘事,昨儿夜里,王爷本来答应陪公主出来的,谁知今早事忙,随口吩咐塞军师陪公主午膳。”午膳?我其实一点都不饿,可与其让躲在周围的侍卫跟着,不如和格拉塞烹茶品菜来得爽快。
“在大街上别再公主、王爷的叫了,当心惹人耳目。”低斥翠茹,她半低着头,抿嘴一笑,“是奴婢的错,可夫人这等相貌,就算不言不语,静坐在那儿,也得惹人耳目。”相貌,又是相貌,极美和极丑原来都是负担,最好就得一个中人之姿,掩在人群中难被发现,这才能心安理得、为所欲为。说话间到了南礼街,这街市不大,集中了奕城有名的洒楼菜馆,白日还好,一到夜间,灯火辉煌,杯来盏往,好不热闹。格拉塞站在街口,风吹动他的白袍,风在动、衣在动,人未动,他时常都是一道风景——坚定的,仿佛可以恒久不变。
“走吧,前头万福居来了个戬国的厨子,你去考较考较,看是否正宗。”他看见我,还是一样严肃,可我分明从他眼中瞧出几丝淡淡的笑意。“别,我也不饿,且府里天天吃家乡菜,这会儿还是换换口味儿吧。”
“那……陶然楼的四喜丸子?”格拉塞挑眉试部。
“算了吧,还是喝茶的好,若是你饿了,就点上几样点心,既简单又可口,岂不更好?”
格拉塞轻笑摇头,径直走在前头带路,翠茹凑近身与我耳语道:“夫人,您又替军师省银子。”
噗哧一声笑了,格拉塞身影一窒,仍往前行,好像并没听清我们的私语,正想调侃这妮子几句,扭头看时,却发现她的目光缠绵,紧随格拉塞的背景,温柔多情。心下一动,原来如此……
清扬茶馆是奕城最有名的茶馆,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这儿的水——他家后院的百年古井,出得好泉水,泡出来的茶汤色澄透、茶香四溢。木桢曾命人让清扬茶馆每日挑水送至王庥,因此他家老板倒与王庥上下人等熟识,见了格拉塞,忙不迭引着我们往雅间走。“军师轻易不常来,今日倒有空。”
“嗯。”
“军师今日想品什么茶?倒是前几日才送来几罐上好碧螺春,可要尝尝?”
刚欲开口,格拉塞斜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今日走得累了,还是上一壶大叶茶吧,味儿苦些,倒解干渴。”
冲他拒嘴一笑,这话正是我想说的。他已调开祖母,就好象并非刻意安排。
大叶茶茶叶宽大,汤色红润,香气浓烈,茶味微苦回甘,虽算不上茶中上品,但解暑消渴,物美价廉,是寻常百姓家常备的茶种。格拉塞的话,照常不多,饮一口茶,品一口点心,他看向挂着竹帘的窗外,那些被竹帘细分成一行行的街景。
“快冬天了……”轻轻叹了一声,这景像有些深秋的况味,仿佛连空气也就成淡淡的灰色。
“奕城的冬天比通城暖和。”他接口,并不瞧我,我们一起瞧向远处,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总是会冷的,冷五分与冷十分区别不大。”
“你说得是。”他轻笑一声,半晌方道:“桑夏国的冬天,冰封万里,草木全无。”
“那一定比通城还冷。”
“你说的,区别不大。”他笑,每当忆及家乡,眼眸出奇明亮。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物,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就好象翠茹,明显对他动心。可他呢?过去的无从问起,现在呢?将来呢?一个人可以一辈子只身一人吗?念及此,忍不住张口就问,“你是哪年生的?”格拉塞一愣,“怎么?这和喝茶有关?”
“那天气和喝茶有什么关系?咱们反正也是闲聊,聊到哪儿自哪儿。”
“天热喝绿茶,天冷喝普洱,怎么没关系?”
“年纪大喝好茶,年纪轻喝苦丁,这也有关系。”
一言一语、一句一话,两人都不由开怀大笑。
“看来我还可以喝苦丁。”他接口,从壶中倒出热茶,将我的冷茶换了。
“看来我得喝好茶,不伤脾胃不伤气,我老……”
“你是女子,自然不同。”格拉塞打断我,悠悠道:“皇上召王爷回京,此事你可知晓?”
“知道,他说早则明年开春,晚则明年底。”
“你也想去吗?”
“由得我?总归要回去的,不可能他走了,我还留着。”我苦笑,轻松的日子不会很久,一旦回,朝事国事,还有一堆堆后院事,不是你想洒脱就能洒脱的。“你听他说起过吗?”
“什么?”
“他的王府。”
“他虽说过,我总记不住,零零总总人太多,想像中就是一个美人院。”
“嫣然~格拉塞唤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爹常说,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想那么多干嘛,我只是一个王妃。”
“只是?”格拉塞冷笑,“许多人为了争这个‘只是’争得头破血流。”
“让她们来试试?我可以管天下,不想管丈夫的其他女人。”我闷闷呕气,其实天下我也管不了,这句话只是自欺。“别说我的事儿,我是一生早定,没什么可说的,说你吧。”勉强笑了笑,看向他时,他的目光温和似水。“我?说什么?”
“你的妻呢?”
“没有。”
“从前没有,将来呢?”
“不知道。”
“将来不知,那现在呢?”
我句句紧逼,难得有一次这么有勇气,难怪人说:女人,天生有做媒婆的潜质。我已经考虑着让他爱上翠茹了。
“没有”他和我绕圈子,答案总是否定,就好象不在乎终身大事。
“男人都不在乎亲事吗?只关心国事朝事。”
“谁说的?”
“我~”
“横竖女人要容易得多,无非给男人暖暖床,最好再生个儿子。”我打断他,有些忿忿,总是这样,总是会有这些男女差距。任何时代、任何空间,变得只是表面,实质还是那样——男人志在天下,女人以家为乐。“你想说什么?”他问我,眉心轻蹩。
“我想说你可以喝好茶了。”
他一愣,哈哈大笑,惹得门口的翠茹忍不住探头相看。
“我说真的,格拉塞,如果你愿意,我想木桢也会高兴。”
“你就这么以他想而想,以他乐而乐?”
“我也会高兴。”
“你急什么?我都不急。”他低斥了一句,不再搭理我,专心喝茶。
对啊,我急什么呢?哪怕他终身不娶,与我何干?可他不急,翠茹也会急啊。翠茹的年纪不算小,他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随你,反正苦丁茶喝多了得拉肚子,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我狠狠道,巴不得现在就让他们一见倾心、一见倾情。
“为自个儿多想想。”格拉塞起身欲走,刚走了两走,又生生停住,背对我道:“京城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皇宫自有皇宫的规矩,我相信你能应付,但那些没规矩可言的暗处呢?多长几个心眼总没坏处。”“你“
话音刚落,他抬脚就走,听见翠茹在门口问他,格拉塞急匆匆嗯了一声,脚步声往楼下去了。我犹坐在这雅间里,看着从竹帘缝隙处透进的阳光,一条条整排列在地上,好象百页窗一样的图案,可秋日的午后,突然有些凉意……格拉塞几乎小跑着出了茶馆,心下跳作一团——她跟他谈到将来,可他的将来注定没她什么事儿。这种感觉很微妙,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在隐隐期盼着什么?每当看见木桢对她不够好,他就忿忿;当木桢对她体贴入微时,他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好象回到很久以前,他只是初识世事的少年,他身边也跟着一个笑颜如花的少女,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他们一起骑马,她在马上放歌,声音嘹亮清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透着机灵,笑容肆无忌殚,在草原上传得很远……是和嫣然竭然不同的活力与天真,他爱她,也许因为从来没想过会爱上别人。直到某年某月某天,桑夏国都城政变,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各自领军在京郊决战……他以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与他潇遥自在的生活无关,其实不然,塔丽的父亲身为都城守卫,竭力阻止此事,身受重伤,一家人正悲切之际,十六皇子胜出,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人事,塔丽的父亲被污以罪,刑未行,人已气绝,一大家子,死的死、流放的流入,一夜之间,世事变迁,塔丽嫁人了,现在,她是桑夏国宠妃,只为了保全自己的母亲,还有幼弟——他们家唯一的血脉。也为了……不再受人欺负。他无法保护她,他只是一介武夫,朝中势薄,朝下缘薄……犹记得离开桑夏国那天夜里,他站在京郊齐格山上,遥望皇城的方向,想像她也在遥望自己,回忆那些快乐、简单、自由的点滴……可他们终于不能再见一面——既知再见只是图然,又何必伤心伤怀?
数年漂泊,塔丽的样貌变得模糊了,可他始终关注她的消息。比如她生了一个公主,比如她如何宠冠后宫,比如宫中某个宫女离奇死亡,比如另一个宠妃突然被放逐异乡……他不愿意相信,这些与他的塔丽有关,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是会变的,她不变,她就是被放逐的那个人。
许多年来没有人能走近他的内心世界,哪怕姿色约美,哪怕温柔似水,都无法打动他枯死的内心,他只有女伴,没有妻儿;他也流连青楼,热闹过后是彻头彻尾的孤独。木桢与他亦师亦友,可如果将来,木桢成就大业……他从前没想过,现在不敢想。至高的权力逼得人不得不做改变,他也许只是失去一个朋友,那嫣然呢?是否会推动那澄澈透明的笑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刻关注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仔细看自己的内心。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嫣然不是他的塔丽,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数闪回答自己:塔丽不是他,嫣然也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变得犹豫了;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再冷静。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惊觉自己,原来,不是想像中那么的……心如止水。格拉塞打马回府,在集市上狂奔疾驰,惊得路人忙不迭往两旁让。他的目光有丝血红,他抓紧了缰绳,无法渲泻自己永远得不到的情绪。她还在茶楼吗?她是否追随他的身影?她是否知道——他对她,不是她对他那样简单?
马背上的人苦笑,原来这才是爱,爱到让人燃烧,生生将自己化作灰烬,原来这才是纯粹的爱,不含青梅竹马的亲近,不含相互习惯的依赖。他只要想起她,总是心痛……原来,爱是不快乐的!爱,居然是绝望的……入冬以来,我生了场病,这是自来睿朝后第一次生病,躺在床上连着烧了两天,整个人都虚了。晨昏不定的睡觉,睡着了头疼,醒来时头晕。有时醒来会看见木桢,说不上安心,但还是会忍不住嘴角上扬;有时他不在,也说不上难过,却隐隐有些失落。柳青来看我,表情恭敬,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见我精神不济,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王妃身子还虚,妾身打扰了。”在枕间微笑点头,寒喧几句,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闭上眼,眼皮滚烫,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出了屋,觉得过了很长时间,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说话,翻了个身,后背上尽是虚汗。“王爷和军师今日都没过来吗?”似乎是柳青的声音,她还没走?
“回夫人,王爷今日来过,刚刚才走,塞军师不是每日都来,今日倒没见着。”
……
原来柳青是来寻木桢的,同住一个屋檐,不知几天才能见上一面,见了又当着众人,也只是恭敬有礼的份儿。对一个多妻的男人来说,专爱一人是其他所有人的悲哀。心下默叹了一回,这下真的累了,屋外昏昏黄黄的光线,已是黄昏,冬天日短,不知此时什么时辰。思绪有些纷杂,时醒时睡,最后终于沉入梦乡。再睁眼时,天已暗了,屋内点着烛火,忽明忽暗,怔愣半晌才发现木贞坐在床前,见我醒来,轻轻笑道:“办完公事就赶过来,谁知你竟睡了。”“外头下雪了?”我眯着眼问,好象听见雪落在心上的声音。
木桢将我的枕头扶高,“你怎么知道的?这可是刚刚飘上的雪花,今年头一场雪。”
“我听见了。”我冲他微笑,病弱和气候的原因吧,突然觉得很脆弱。
木桢一愣,继而展颜,“落雪都能听见,那你听见我刚刚跟你说的话吗?”
“话?”摇了摇头,一脸困惑,难不成是梦境地,梦境里飘起雪花,梦境里有人在笑,携着谁的手,笑声明亮刺痛双眼。“我说,什么时候,你才能全心依赖我?”
嗯?
“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全心依赖我了。”
我不解,一头雾水,这话与话有什么关联吗?我做了什么,让他改变了看法?
“刚刚你醒来,看见我时,微笑了。”他继续道,越说脸上的笑容越大,温暖的内室,飘落的雪花、漆黑的深夜,让这个男人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温柔情深。“难怪人说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嫣然,你的笑与从前不同了。”“不同?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这样……”我咧了咧嘴,躺了一天,忽然起了玩心。
木桢傻傻的,抬起手轻拂我脸上的发丝,“从前是带剌的刺猬,现在……”
“待宰的刺猬?”
“现在是捉摸不透的猫咪,有时骄傲,有时不屑,有时又温柔得紧。”他接口,眉目带笑,原来也是如此明朗灿烂。
“喵~”我冲他呲了呲牙,更笑道:“别错把老虎当猫咪。”
“老虎?母老虎?”木桢忍笑,顺手揉揉我的头发,一副宠纵的表情。看得我心下一窒,慌忙间低下头,有些熟悉。也有些淡淡的感伤,最多的是抗拒,抗拒自己深陷入他的深情。他的笑意僵在脸上,不过一瞬,继而将我扶起身道:“躺了一天,起来坐坐。”
“我想出去走走。”
“不成,外头下雪呢。”
“披上斗笠,戴上雪帽,不碍的。”
“不成。”
“还有皮靴。还伞。”
“不成。”
“还有……”
“为什么不说还有‘我’?”木桢挑眉,“若是你说‘还有我’,那可以考虑一下,带你在回廊里走走。”
“随你。”我赌气不愿说出口,转身欲躺回床上,木桢扶住我的肩头,“难得本王兴致高,今儿就依你,横竖病得不是本王,也不用本王喝那些个苦药。”“那还不赶紧出去,让翠茹进来替我拿几件厚衣裳。有空在这儿贫嘴,回来的功夫都有了。”忍不 住嗔了他一句,一口一个“本王”听得尤其刺耳。木桢不以为忤,呵呵笑着起身。我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吩咐丫环进来伺候,可他走至衣箱前,亲自拣了几件深冬才穿的大毛衣裳。“你弄不惯那些,让翠茹来吧。”探出身子欲制止,木桢就势将棉厚的中衣披在我身上,柔声道:“何必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须知盛情难却,你就安然受下吧。”“我~”
“嫣然,待回京后,断不如现在这般自在,咱们还是别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回京?这么快?”我惊问,本能抗拒那个遥远又陌生的京城。
木桢淡淡一笑,又将自己的紫貂斗篷披在我身上。
“穿我的就行,这个还是收着吧。”伸手欲解,他握住我的手,愣了一会儿,半晌方道:“在睿朝,紫貂皮只有皇族才能用,一直想猎一只紫貂给你,拖拖拉拉总没成行,这回了京瑞,只怕机会更少了。”“真要回京?不是说明年开春或者年底。”
“开春吧。”木桢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变得怜惜,轻撸过我的发丝,他倒笑了,“京城比通城热闹多了,也比辽洲富庶,到时我带你好好逛逛。”“你担心什么?”不由追问,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在这之前,他并不把回京看得多重。
“担心你思念父母家乡。”木桢接过话,“应承过你设法让你们家人团聚,可景云帝老j巨滑、软硬不吃,放走威武王爷一家,就是不肯让你爹娘远离通城。嫣然,我失信了……”莫名的,眼眶有些湿润,我以为他担心我无法适应京城的生活,我以为他怕我无法面对他的后院,我甚至想过如果一切太勉强,可以拒绝朝廷的封号,可他是在内疚,内疚没有实践诺言。屋里的温度正好,暖得让人想睡,我的手心有些发烫,被他微凉的手握着,反而很舒坦。
屋外的空气很冷,冷得让人一下就清醒了。我的手心慢慢也跟着变冷,额角不再闷疼,反而有种清明之感。
雪在落,无声的,落在屋顶上、回廊上、花草上……落地即融化,消失成一片湿意。木桢携着我,我们站在回廊里,有时,雪花会飘到我身上,轻轻扬扬的一点,慢慢化作一滴水光,无法穿透厚实的紫貂披风。“京城的雪,没这儿下得大,好象盐粒子一样,没这么松、这么软,总会积成冰另子。”
“我知道,一半儿是冰一半儿是雪,细细粒粒的,飘不成气候儿。”
“嗯?”木桢侧头瞧我,“倒像是亲眼见过似的,那通城的雪不是比这儿还大?我可记得你没出过戬国。”
我是记得,那些点滴琐碎的前生,寻常日子里都忘了,唯有某一天某一时,会呈现出一些片断——比如南方的雪,比如深巷的夜来香,比如拎着箱子站在斑马线上的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你也太小瞧我了。”回身冲他笑,他的眼眸明亮,就好象能照亮黑夜。
这世界变作静物,天地间唯有飘落的雪花缓缓而动,其他的,包括我们,都站定了、看呆了,思绪放飞,飞得很远,可细细追寻,却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那雪越下越大,已经结着花瓣,扬扬洒洒,一会儿功夫,枝头屋角已积起薄薄的一层。落雪是没有声音的,但极度寂静的时候,又好象有什么细致的声音,慢慢的将你的内心柔软。呼出的气息结成白雾,白雾里似乎能看见娘的笑颜。这是我两生以来最珍贵温暖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记得爹娘的慈爱与关怀,嘴角总是不自觉的上扬。“站得久了,回吧。”木桢轻叹一声,似乎也不愿离开,但我的手心还是微微发烫,热度并未完全消退。
有些依依,有些不舍,回身时,看见我的丈夫欣长的身影,透着一点固执、一点骄傲,还有一点点孤独,心下一柔,忍不住轻声道:“纵然此时无法与爹娘重聚,还是得谢谢你。”他的身影一窒,并未答话,携着我往里屋去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很多事情可以靠权力解决,但有些事,越是权高越是难求,唯愿景云帝薨后,爹娘能顺利离开戬国。
含妩园内小院叠加,且连着后花园,地方极大,很想去半山腰的兰亭听雪,知道木桢不许,也就罢了,顺着回廊左转右绕,没到屋前,已瞧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两人成对,一人撑伞,一人手里搬着物件,有书籍,也有被褥,正往我房里搬移。“这是干嘛?”扭头问木桢,他挑眉一笑,“本王瞧着,这辽洲王爷府,就这含妩园清静舒服,命人将东西搬过来安置。”“那我……”
“与王妃同住如何?”
我说不出话,皇子的规矩,从不在后院安寝,无论王妃或者侍妾,总是来去匆匆,自有自己办公休息的地方。他今日此言,分明是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别愣着了,快进屋吧,夜深天儿冷,再这么病下去,本王可没心思伺候。”
“你也不怕过了病气。”嗔了他一句,眉心轻蹩起来,说不清内心五味杂陈的感受。还想问什么,可他和钟骁不同,他不会解释,他只会做出来,然后让你接受,让你自己去领悟。“王爷,奴婢已烧好热水,王爷可是现在沐浴?”丫头宛儿在一旁垂手问道。木桢瞟了我一眼,“让人抬进来就行,你们都退下吧。”抬进木桶,展开屏风,水中洒了粗盐,活血解乏最好;屋里下人都退下了,我倚在贵妃榻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妃伺候本王沐浴吧。”他展开手臂,背对着我,声音从胸腔发出,带着好听的共鸣。
“我去唤人。”想要走,被他拦住,眼眸流动,轻轻将我圈在怀里。“我想学做寻常丈夫,你能否学做寻常人凄?”
“我~”
“我可以,你也可以。”他打断我,眉目含情。蒸汽上来了,薰得我的脸越发的烫。我们这是怎么了?好象每走一步,都不是安排中的稳妥。他脱离了皇族的轨道,而我,我脱离了曾经简单的心境。张口欲说什么,木桢哈哈笑了,“你还病着,快先躺着去吧,这沐浴一事,还难不倒我。”
冬天的夜,窗外雪花飞扬,我半靠在枕间,透过床帐,隐约瞧见外间热汽蒸腾的木桶,桶中赤裸的男人,匀长的身体、结实的肌肉?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