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2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福的人,却也不是那个最不幸的人。”我们如果想要自然相处,总少不了酒精的作用;可如果我们真话相伤,也一定因为这酒精的作用。“何解?”木桢沉声问,斜睨了我一眼,带几分薄怒。
盯着眼前那杯琥珀,淡淡道:“难得有人事事顺随,算起来,总算我还嫁了个爱我的丈夫。”
“你不爱你的丈夫?”他接口,轻易抓住这话里的漏洞。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微一思量,我沉吟道:“木桢,别逼我做你心目中的王妃,我注定永远不会是个合格的王妃,但我会努力学做一名合格的妻子。”“我一直只想让你做一个幸福的妻子。”他接口,突然有些激动,“可我们中间好象隔着一道墙,怎么也跨不过去。”
我实在说不上话,我们时常陷入这样的困境,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幸福的感觉。就算一时欢愉,过后也是空落。
“嫣然~”
“木桢。”我打断他,缓缓道:“叫我凤烨吧。”
“嗯?”
“是凤烨嫁给了你,嫣然早死了。”
“你~”
“我只是想说,就让凤凰重生,我试着不再纠缠于过去,你试着,试着……”皱了皱眉,我实在不知道他怎么表述。木桢做得很好,可有些事关乎性格,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改变的。“我试着也像钟骁一样宠你?”他反问,马上又否定了,“宠一个人太简单了,爱一个人才难,患得患失,手足无措。”说着苦笑一声,“连我都没料到会陷得这么深。”我有些呆怔,从没想过爱除了甜蜜,原来也有艰难对峙的时候。
“嫣然也好,凤烨也好,你都是我的女人。”他一字一句,看定我,说给自己听,眼眸里已泛着淡淡的血丝,他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夜无月,亦无星,外头突然狂起了北风,呼啸着穿过门廊。窝在他怀中,异常温暖,他的体温将我燃烧,吻遍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气息如此急促。我的手指穿过他披散的黑发,闭上眼,提醒自己忘记一切,沉入欲望的深渊。
木桢结实匀称的臂腕将我紧紧抱起,他在我耳边低吼,“看着我。”
在睁眼的那一刹那,我们两人都被点燃,极度欢愉背后,一行清泪毫无预警从眼中滑落……
第二天的晚宴设在王府兰韵楼,满园的玉兰结着花苞,有早开的几朵,试探着打开层层花瓣,婷婷玉立立于枝头,奶白的颜色,泛着极淡的天青,仿佛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看似含羞,实则坦然。正式宴会,往往男女分席,可今日不同,今日木桢执意携我同桌,又吩咐大家不可拘礼,各自与夫人同坐,如此一来,席间有男有女,倒甚和我意。只是同桌的太守夫人不太自然,始终低垂着眼睑,专心为丈夫布菜,话也没有几句。“原想着同坐热闹,谁知倒把太守夫人拘住了,既如此,我陪夫人饮上一杯,莫要拘紧才好。”举杯相待,惹得那太守直道:“该微臣敬王爷王妃才是,怎么敢劳动王妃敬酒。”“大人客气了,自王爷上任,多亏大人辅佐,鞍前马后,从不言累,如今离任之期将到,还得谢谢大人周到忠恳,这杯酒,就算是我敬大人与夫人的。”饮了一回,余光瞟见木桢带笑不笑的表情,整晚他的话都不多,逼得我不得不多话。这下,他从袖中伸出手,悄悄握了握我桌下的手,面露赞许。“王妃不但倾国之姿,且又兰心惠质、一心为民,自王爷上任,这戬睿开市通商以来,辽洲也富余不少,边境百姓,无不交口称赞。”“那都是王爷之功,我一介妇人,能做什么。”笑着推让,心下其实也暗暗高兴,有人提到戬国,总觉得特别亲近,更何况,两国关系不似从前紧张,毕竟也值得安慰。“王妃谦虚了。”太守夫人在一旁插话,“早就听我家老爷说王妃如何亲近没架子,最是和蔼温软,又与王爷夫妻情深,羡煞旁人。只恨平日难得相聚,这刚刚熟悉,王爷又要携王妃回京。不说百姓舍不得,连我都舍不得。”说得众人笑了,木桢斜睨了我一眼,颇为得意,“夫人真会说笑,既是舍不得,容本王上道折子,请皇上调太守入京可好?”辽洲太守一怔,慌不迭起身行礼道:“王爷知遇之恩,微臣感激不尽,若有京城重回之日,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效朝廷。”谁都知京官难做,谁都想做京官。光宗耀祖、声名显赫。木桢哈哈笑道:“太守不必心急,此事本王放在心里,若有合适的位置,定当上折为太守谋那一席之地。只是这辽洲地位特殊,朝廷一向重视,还烦请太守多多操劳,自有回报的一天。”“那是自然,王爷不用多虑,微臣定不负朝廷所托。”
玩笑变成半真半假的话,官场向来如此,上头轻易说一句,带给下面多少希望。没这些希望,就算做官也会疲累吧?有了这些希望,打拼起来才有干劲儿。低着头,抿了口酒,淡淡笑着,尘世的烟火气息又回来了,虽有些俗,到底还是可爱的——唯其俗,才觉得真切。
“王爷,微臣其实在哪儿为官都一样是为朝廷效力,绝无怨言,只是顾虑到小女终生……”那太守坐回椅中,犹豫开口。“哦?本王听闻太守千金珠圆玉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此佳人,还顾虑什么?”
“正是因为小女有几分才貌,不想她一辈子隐没在这乡间,所以才日夜发愁。”
木桢不接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这太守的意思太明显不过,只是当着我,是否有些不妥?还是说,这其实才是最正常不过的。“是啊,小女待字闺中,素来仰慕王妃美名,早有亲近之意,又怕唐突了王妃。”太守夫人接口,挽着我的手臂,异常亲热。“王妃一人料理这王府,想必也累得慌,不如小女就由王妃领回京城,也算是个膀臂,小女别的都平常,只是为人忠耿,断不会让王妃失望。”“行了。”木桢沉身道,微眯了眯眼,“这事儿就说到这儿吧,不必再提。”
夫妻俩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方道:“王妃,这~”
“夫人放心,令千金才貌双全,他日定得一名如意郎君。”横瞟了木桢一眼,他正定定看着我,眼眸中流露笑意。带几分自负,更多的是暗笑我故作镇静。无奈轻叹,这些事,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有他能推的,有他不能推的,身份果然是个负担,很多时候,为了更高的地位,不得不放弃一些固守的原则。我还记得这太守的女儿中意于格拉塞,可她的父母一定不愿意她嫁给一个外邦谋士,前途再无量也有限,相比之下,倒不如守着一个皇亲,纵然不得正妻之位,好歹也算沾了皇气。果然人人都不能如愿,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是被别人摆布,可不可以有一天,我们也做自己命运的主宰?
心下思量,酒菜无味,月亮出来了,带着月华,泛着柔和的月光,悄悄看木桢时,他也呆看着月亮,若有所思……
归期日近一日,除夕过后就是十五,永隆帝几次派人催促,木桢总往后拖,可十五过后,再怎么拖,也该启程了。
我们的东西看着不多,收拾起来,足足装了几大车。车子满了、屋子空了,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连心也跟着空落。
给爹娘的信早早寄出,离愁别绪酝酿得太久,此时反而只剩下茫然。犹记得刚到奕城时,大街小巷穿梭,我常想像着年轻时的娘也曾这样走在街上,回眸一笑,百媚而生。这一离开,连这丝亲切都一并远离,京城是钟骁的老家,可那些杀伐流血都已平静,那些旧朝往事不再有人提起。对我来说,那儿是陌生的土地,还有完全陌生的人群与生活。木桢很忙,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早出晚归,一天也未必能见了一面。心里涨涨的,眼中酸酸的,我变得特别敏感,只是无法表达,总是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轻薄的春衫,初春时的轻寒让人沉静。园中梅花已谢,落英满地,点点粉红,看得人眼中酸涩,却流不出眼泪。“还记得我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对京城的繁华很是羡慕。”正坐在梅花树下发呆,身后有人缓缓开口,带磁性的男声,平稳的音调,就像他惯常的为人。“那年你几岁?”我笑,无论如何,有格拉塞这个朋友,总不至于太过寂寞。
他掀袍坐在我对面,眼眸中盛着很多往事,“那年不过十七岁,转眼十年将过。”
“你二十七了?”我张大嘴,他的样子很年轻,连唇边的淡须也是一道风景线,为他增添几分成熟的魅惑。
“怎么?很老?”格拉塞挑眉,难得的活泼表情。
“男人四十一枝花,你还只是藏在树干里的一丝花意,连苞都没结,不是太老,是太年轻。”我忍笑,他一愣,继而开怀。“女人呢?”
“女人四十豆腐渣。”我还记得前世的点滴,这也算残酷的现实吧,男人的青春可以很长,女人的青春稍纵即逝。
格拉塞皱了皱眉,半晌方道:“胡说。”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我娘,岁月反而让她更加妩媚动人。”
“你很像她。”
“我?我一直觉得没她一半儿的神韵。”
“那是岁月积累的。”格拉塞淡淡道,深凹的眼眸黑白分明,即使他定定看住你,也会让你觉得那眼神天真纯粹,不带一丝丝杂念。一阵春风拂面而过,我轻轻笑了,和着那淡雅的柔风,闭上眼感受它的抚慰。就好象记忆里故人的怀抱,温暖的、轻柔的,将你环绕,没一丝丝压力,没一点点强迫。“但愿我到四十岁的时候,还有心思用心感受这世间隐感在角落的美好。”
“你会的。”他接口,耳力那么好,轻易就听见我的低喃。
相视一笑,他微扬的嘴角就好象这轻柔的春风,一阵花雨落下,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共同站在山中看流星划过夜空。那时,我还是将军夫人,他蒙着面,可流星点燃他的眸子,明亮而又坚定,就好象从他的眼中,永远都能看见希望。三天后就要启程,还没离开,就怀念城郊的珍珠苑,那池温暖的碧水,一漾一漾,总在我梦中出现。
柳青说京城附近也有温泉,可离得太远,来回并不方便,龙隆帝曾想在那儿修建避暑山庄,可民心刚稳、百业正兴,又怕劳民伤财,此事一拖再拖,总没有合适的时机。我曾问她是否也喜欢温泉水?柳青低垂眼睑,抿嘴微笑点点头,然后又摇头,半晌方道:“从前在宫中,也曾随驾狩猎,有一年冬天,狩猎点安置在出温泉的崇县,伺候主子入浴,看上去一池暖水,果然诱人。后来嫁给王爷,倒没从前方便了。”我接不上话,温泉对她是奢侈,看得见,却无法享受,地位地位,一步之差,就有很大区别。 “妾身自知福薄,配不上那温泉水,也说不上喜欢,想来也和沐浴差不多。”她加上一句,脸上带着卑谦的笑容,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芳华盛开,可柳青的眼底,总透着说不出的哀伤与认命。我曾经以为她爱木桢,却原来,她才是那只折翅的鸟儿,无法高飞,爱上的,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那个人。也不是同情,我对柳青,倒有一种微妙感情,就好象我们有某些相似,可我比她幸运,至少还有爱自己的丈夫,至少还有可以牵念的亲人,至少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至少从没试过奴颜婢膝的生活……犹记得那天木桢回府时,神情有些兴奋,他将我拉至床边,想说什么又顿住了。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在外头忙活了一天,也不知忙些什么。”我嗔了一句,借着烛光,发觉他瘦了些,也黑了,好象整日在户外奔波。木桢挑眉一笑,“这事儿若说出来,只怕你比我还高兴。”
“怎么?莫不成你封了亲王?还是说定了谁家的千金?”
他哈哈笑,摇头道:“这算什么喜事儿?自从你入府以来,怎么我连瞧其他女人的心思都没了。”
忍不住瞪他一眼,这话说出来谁信?不爱有可能,连瞧的兴趣都没有,我可不信。
“别说这些,明儿一早,咱们去珍珠苑。”
“几天后就出发,这时候去珍珠苑干嘛?”
“知道你舍不得那池泉水,当初费力找着这么个好地方,连我也舍不得,咱们三日后直接从那儿出发回京。”
“你这几日就忙着这件事儿?”我有些奇怪,他可不像安于享乐的人,虽然传说中的五皇子,历来都是不问朝事的,但我所认识的他,其实只是将野心暗藏而已。“那你以为还忙什么?总要与地方官员拜别拜别,还要看看驻边官员,再与下任辽洲王爷交接些具体事宜,三头六臂也不够忙的。”“我以为你只对丝竹乐器、绘画烹茶感兴趣,怎么这会儿倒改了性?”抿嘴偷笑,他的假面具早就不在了,或者说,他性格里另一面正日益显现。木桢一愣,继而扬起眉毛,“等回了京城,就做回那个闲适王爷如何?只谈风月,不闻朝事。”
我摇头,“欲盖弥彰,当心皇上哪天发觉你另有一番用心。”
“嫣然。”他打断我,“为皇子者,若说什么心都没有,那是假的,只看这心用在什么地方,我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天下易得,民心难守,只要睿朝日胜一日,野心变作闲心也未尝不可。”笑挂在脸上,可我被这番话震动了,为什么我那么努力想要了解这个男人,结果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好象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我猜测不透书的结局,也看不透木桢复杂的内心——有时是欲吞天下的野心,有时天真不泯的童心,有时又是拳拳赤子的忠心。“怎么?不认识我?”他笑,将我拉近,让我看清他的眼底,多少情意流动,华美的王爷朝服,没有他的笑容明媚。
“果然不认识。”不由低语,他轻轻拂开挡在我额间的碎发,柔声道:“嫣然,这些日子,冷落你了。”
面对别扭的他我可以很自然,面对深情的他,我怎么都不敢抬起眼皮与他对视。喃喃吐出几个字,“没有。”挣脱着走至床前,又觉不妥,返身往桌前走,不妨又撞到他怀里。木桢忍笑,一把搂住我的腰腹,笑意从他眼中溢出,是无法控制的内心喜悦,带得我也不由跟着他开心,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为明天去珍珠苑小住?这可不像他,我有些糊涂,带着困惑入睡,他轻握住我的手,始终不曾松开。整夜梦中都是纷飞的花雨,不由在梦中细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梦境再没有人物出现,甚至钟骁、甚至爹娘,似乎他们都变作水、变作风,从来都看不见,却从来都不曾离开。第二日天光微露时,木桢已催着我出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马车都已在门口守候多时,可他似乎嫌慢,一出城门,将我从车中拉了下来,二话不说,扶我上马,两人一骑,“驾”的一声打马而去。风吹眯了我的眼,发丝在颈间逗弄得人痒酥酥的舒坦,春天的旷野,有股泥土的芳香,还有花草的清新,路边开满不知名的野花,原想摘一束插瓶,可木桢马不停蹄,就好象赶赴一场重要的约定。我回身抱住他的腰,听见他胸腔里闷闷的笑声。马儿神俊,一会儿功夫,已远远瞧见珍珠苑的飞檐,折一个弯、下一道坡,我们离箭似的冲向那屋宇。“见过王爷、王妃,奴才没料到这么早,院内还在打扫。”管家上前恭迎。木桢将缰绳一扔,摆手道:“罢了,夫人好吗?”夫人?我偏头看他,没听见说柳青也来了呀?这是哪里来的一位夫人,听上去倒像早早就来了别苑。
“回王爷的话,夫人从昨日到别苑,一晚上没睡,一直在后院等王爷、王妃。”
我开始心慌,没来由的,拉紧木桢的衣袖,不知为何,既害怕跨进珍珠苑的大门,又有些期待后院里那位神秘的夫人。
管家退下了,木桢携着我的手往里走,我拉住他,扶住门框,颤声问道:“你先说清楚,哪儿来的夫人?”
木桢一愣,开怀笑道:“你放心,就算本王金屋藏娇,那娇也一定是你。”
“别和我兜圈子。”看着他的笑,隐隐有些预感,可我不敢相信,相信就是希望,有了希望就难免失望,失望后该如何重新面对生活?“走吧,进去就知道了。”木桢鼓励我,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手那么有力,有力到不容我思考,不容我退缩。
犹疑着随他转进内院,站在卧室门外向里望去,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帐幔随清风摇摆,却没一个人影,连下人都没有。泪已在眶中,转头瞧他,他轻轻笑了笑,拉着我跨入屋内,走到屏风前,微一顿后,哗一声收拢了绣满翠鸟的屏风。“嫣然~”有人唤我,我颤颤唤她,“娘~”
声音未有,泪已落下。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娘,是我两世的亲娘,是那个生我养我、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娘。
“嫣然,你还好吧?”娘握住我的肩膀,上下左右,细细打量我,她也哭了,双眼红肿,好象哭了一夜。
木桢低低叹了一声,冲娘跪了下去,“岳母大人,女婿这厢给岳母大人请罪。”
“快起来。”娘扶着我,又去扶他,不肯松开我的衣袖,就好象一松开,又是分别。
“还请岳母大人原谅女婿莽撞,冒然接岳母出了戬国国境。”
“若不是你,我母女二人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若不是我。”木桢咬牙一顿,一字一句道:“也不会让嫣然与亲人各处一方,自嫣然嫁进王府,思亲思乡,恕女婿无能,不能圆她的团圆梦。”“往事已亦,快别说了。”娘已泣不成声,这时候再追究从前,早也说不清谁对谁错,我们都错过了,然后成就了,然后就到了今日。“成亲日久,女婿从未拜见过岳父岳母,今日岳母且受我三拜,他日回京,再见更难,还请岳母放宽心思,女婿今生,断不会负嫣然一分半分。”我说不出话,捂着嘴,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原来这些日子,他在忙这个,原来我终于能现见娘一眼,在她的家乡,在我们又将分别的时候。木桢说着拜下去,娘拉着我同跪到地上,摇头流泪,已说不出半句。面前的男人,他的双眸也红了,忍着泪,泪只在眼中打转。这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激动,也是头一次,从心底里,真正感激他的付出。良久,木桢将我与娘扶起,送至桌前安坐,“岳母大人但请放心,此处隐秘,与嫣然好生聚聚,也算全了女婿一点心意。”说毕看了我一眼,撩袍转身出屋。我听见他在门口喝令,“好生伺候着,本王在偏院,若有何事,即刻通报。”
“娘,你怎么来了?”我拉住娘的衣袖,急切间问,时间太紧,分秒俱是难得,过了今日、过了明日,又是分隔。
哽咽着,娘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王爷他设法将我偷偷送出通城,又派人带我回了家乡。”
“那爹呢?府里呢?景云帝不是下了严令,不许你们出境吗?”
“原想能都见你一面,可若我们同时离开通城,目标太大,你爹还待在家中,应付皇上及朝廷,我这也是偷梁换柱,不能久待。”“两日也不行?我们就要去京瑞了。”紧紧抓住她,看见她眼中的不舍,还有疼惜,还有痛苦。 “嫣然,娘也想能留在你身边,哪怕假装是名丫头,可现在不行,现在正是景云帝励精图治的时候,我还得顾着你爹,你爹他,也还虑着戬国。”我何尝不明白这道理,乍然相逢,又要离别,心下凄楚,五味杂陈,满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放心,我和你爹爹都好,景云帝年事已高,咱们一家重聚指日可待。”
“钟骁呢?爹~”我一顿,苦笑改口,“钟伯伯和钟伯母呢?”
娘定定看着我,长长一声叹息,“造化弄人,只苦了骁儿一家。”
“怎么?他们,他们……”
“他们很好。”娘接过话头,勉强笑了笑,“只是骁儿游历在外,你钟伯伯忧国忧儿,身体大不如前,你钟伯母日夜啼哭,双眼昏花,不过年余时光,已老了很多。”“钟骁在哪儿?他怎么不回家?他就放心钟伯伯与伯母?”
“骁儿本欲回家,倒是你钟伯伯去信止住了。”
“为什么?”我追问,对我来说,失去爱情并不可怕,失去家人才是最可怕的,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世就尝够了,再不想多来哪怕一天。娘皱了皱眉,低叹道:“说来也是怕景云帝一旦殡天,信义王爷登基,会于骁儿不利。如今虽说他们一家不在一处,到底还算安全,我听你爹说,钟伯伯也有打算离开戬国,只是时机不到罢了。”“那他也该回来接家人避世。”
“嫣然,别怪骁儿,他也是心痛万分,之前是只有一走,才能抚平伤口,如今又变成有家不能归,你钟伯伯下了家令,命他不得归戬,若有违令,逐出宗庙。”“可是那信义王爷又生事端?”心下绞痛,一着错,全盘输,谁能料到,当初志名显赫的威武王爷一家,现在弄得家人离散、相见无期。“信义那厮能兴什么风浪?无能无耻无信无义,戬睿通商,举国皆欢,唯有他仍暗自与桑夏国勾结,送地送人送珠宝,就只差把整个戬国也送出去了。”娘忿忿道。我能想像戬国目前的环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只怕都没了信心,有能力的早跑了,没能力的也暗自谋划将来。“那你和爹呢?若是等到信义登基,他断不会放过爹。”不禁着急,戬国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死路,到时我远在京瑞,保得了自身,难保家人。“嫣然。”娘唤我,轻轻笑了,抚摸着我的长发,柔声道:“你放心,你爹也有些打算,再者,辽洲王爷他也会替我们筹划,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好,娘是不怕的。”“女儿怕。”我哽咽着,泪已干了,唯有声音发颤,“女儿远在京瑞,不能孝敬爹娘已是不该,若到时信义真欲动手,女儿无能为力,有何面目苟且偷生,独自安享富贵?”“傻孩子,睿朝势盛,到时信义也得顾虑几分。只要你好好的,我们断不会有事。”
我定定看着娘,她瘦了,双目微肿,眼角的鱼尾纹比从前深,可还是那样妩媚、美丽,如今又多了几分勇敢,含泪的目光变得坚定,世事变迁让每个人都开始坚强。“如今亲眼见着辽洲王爷,娘也放心了。”
“娘~”
“嫣然,还是那句话,人只活在当下,娘劝你把过去都藏在心底,好好感受眼下,否则已是错过一次,难不成还要错过第二次?”错过……我连一次都不想,可现在,看来只能把握住第二次。
那天夜里,与娘同睡一张软榻,母女俩彻夜未眠,时说时说、时哭时叹,只觉得时光太快。木桢在偏房休息,我舍不得睡去,直到天际发白,当太阳升起,心中默念:希望我们一家的团圆之日不会太远。这是我最大的愿望,胜于一切爱情与缠绵,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学不会爱人,是因为,我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亲人身上,根本就忘了如何去爱一个男人……回京的路途很遥远,我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里,张望沿路变化的风景——就好象随着升高的气温,世界已完全苏醒,有时春风会很猛烈,有时又很轻柔。驿道上密密的树林、林间叽叽啼着的鸟鸣……越往南,风景越发秀丽,少了几分空旷与大气,多了些妩媚和柔软。我的衣裳越来越轻薄,在无闲杂人等时,掀开车帘,感受春光明媚,风会将衣角掀起,半透明的纱质,每天不同的颜色——淡浓相宜的红与紫,深浅不一绿与蓝……原来衣服也是春天的一道风景,随着流动的空气,点缀灰的路、青的草、绿的树。娘走的那天,我不能相送,我们相聚在珍珠苑,也只能在珍珠苑暗暗道别。我们的泪都在两天内流光了,这样也好,剩下的表情里希望多于失望、安慰多于受伤。“放了啾啾吧,它从哪儿来就让它回哪儿去,你再护着它,也不过是一个笼子、几餐饱食,比不了它在这山间的逍遥自在。”娘隔着鸟笼,轻轻抚摸啾啾的羽毛。刚来时的参次与秃兀,现在变成光滑美丽,啾啾是只漂亮的鸟儿,尖的嘴喙、骄傲的翎毛,我能想像它展翅高飞的情景,一定比在笼中更加畅快。“原本也这么想来着,又怕它没学过觅食,冒然放生,不能独活。”我看着啾啾的小绿豆眼,单纯的、天真的,小脑袋上下左右的动,好象对笼外的我也充满好奇。木桢淡淡笑道:“从前就劝过嫣然放啾啾入林,她总是诸多担忧,又嗔我做事决绝,这下,连岳母大人也这么说了,难不成岳母大人也是个狠心的?”娘笑了,有丝安慰,看了一眼木桢,沉吟道:“桢儿还是唤我娘吧,这岳母岳母叫得麻烦。”
我和木桢都有些怔愣,这么说,娘是把他当作真正的女婿、半个儿子,如同从前对钟骁一样。 半晌,木桢抢先反应过来,掀袍跪在地上,“桢儿谢娘成全之意。”“起来吧,你地位显赫,嫣然又身份特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们二人能珍惜彼此,白头偕老。”
“娘尽管放心,虽则嫣然远离家乡,但戬睿本是一体,桢儿应承娘,此生不负嫣然,两国也必有……”
“桢儿。”娘打断他,轻摇头道:“有些话你知我知即可,不用说出来,家国之事,变幻万千,你只要记得,黎民百姓只求一个安生之所、一口温饱之饭和一个英明之君,如此,尽够了。”安生之所、温饱之饭、英明之君。这也是我想说的,对普通人而言,国仇家恨可能也只算是过眼云烟,求一个现世安稳,是乱世儿女的心愿。木桢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我知道,他不但是应承终生不负的誓约,也是在应承娘,竭力让戬睿和平合并。也许有一天,曾经的族人还能重聚,不用隔着家国的距离;也许有一天,同根同源不用隔界相望,毕竟,我们都有同一个祖先,传承相同的历史,继续相同的文化。我也跪了下去,心中牵念的,是爹、是娘,也还有另一些模糊的、宏大的愿望。 我们同一天启程,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可我心中突然有了无限勇气——对未知的将来、对一切人的命运……有时兴起,也弃车骑马,我的胭脂越发温柔了,喜欢与我亲呢,可她的脚力实在比不上木桢与格拉塞的坐骑。我的骑术也比不上他们,学了大半年,还是不敢纵马狂奔。倒是柳青,我曾见她骑在马上、一身短装,飒爽英姿,与格拉塞甚是配般。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的追随格拉塞的身影,里面有仰慕、有爱意,却没有希望。而翠茹呢,自从上次与她调明,这丫头反而更谨慎了,我再没见过她痴迷的目光,可偶然发现她的针线包里,有很多没完成的荷包样子,绣着大漠风光、草原牛羊。每一件都是绣到一半儿又丢下,一副副小小的图案,诉说着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是怎样的心如鹿撞,却又怅然若失。我想帮他们,越使劲儿越没劲儿可使,原来感情真的很微妙,不是心动、心不动的那两个当事人,旁人再说什么、再做什么也都有限。回京路途遥远,我们离开时正值初春,将到时,春景已盛。行了二十来天,人人都黑瘦了,包括我,坐在马车里坐得晕眩、骑在马上又怕太阳晒,左右不是,正混身难耐之即,京里来了使臣,说是皇上及各王府派来相迎的大臣已在前边俱德县恭迎王爷、王妃回京。正叹路迢迢无归期,这下,说到也就到了。心下不免一黯,又提醒自己勇敢,微笑着面对那些本来不愿面对的礼仪规矩,还有责任与义务。那天到了驿站已是黄昏时分,没来得及休息,木桢将我带到一处旷野,残阳如血,印红了我们两的脸颊,他牵着他的坐骑,把缰绳递到我手里。“你不是一直想骑追风吗?今儿就给你骑上一程。”“这可怪了,从来都不让我一个人骑追风,今儿怎么了?敢是太阳往东边落了?”我打趣儿他,并不认真,可木桢微微笑着,眼中只有真诚,“你也骑得熟了,追风也识得你,就骑一程无妨。”说着不待答话,托住我的腰,手下一用劲儿,将我扶上马背,缰绳才一交到我手中,他“驾”的一声打马,追风得令,撒开四蹄绝尘而奔。“木桢~”我高声唤,声音全被迎面而来的风带走,发丝发扬了起来,还有玫瑰色的外罩纱衣也迎风展开。木桢在身后哈哈的笑,我迎向那夕阳,一时间连心都跟着一起高飞。追风果然非同寻常,四蹄拉伸,又快又稳,一会儿功夫,木桢的笑声远了,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夕阳下温柔的胭脂正低头吃草,远远瞧了我一眼,轻抬前足,仿佛也动了奔跑的欲念。腿下猛夹马腹,原来纵马如此畅快淋漓,我俯低身子,贴在追风身上,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马术,可以驾驭神俊的追风。落日西沉,半个太阳隐没在山后,我有一种想要飞翔的欲望,所以力量集中在一点,终于在风中哈哈开怀。
仿佛另一个嫣然正在这纵横奔腾中悄然而生,回头再看自己,那些悲伤与消极都被春风带走了,剩下的,是另一个更勇敢坚定的我。“如何?追风的脚力还行吧?”绕了数圈,当我勒马停在木桢面前,意犹未尽。 “如何?我的马术还行吧?”笑着反问木桢,难得一次,他仰视我,我低头看他,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明亮的眼眸中,闪动着天真智慧的光芒。说时一顿,两人都不由展颜。
“我再载你一程。”他跨上马背,紧紧抱住我的腰部,手掌在我的小腹处,隔着衣服,仍能感觉他的温暖。
直到太阳落山,直到月亮升起,直到星星眨眼,笑声洒落旷野,追风载着我们,跑一程、走一程、停一程,忘了休息,忘了往事,忘了将来,我靠在木桢怀里,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似乎在告诉我:他也如追风一般值得信赖。“算起来,大后天就能入京。”
“皇上可是派了不少人迎接你,看起来,回京后单是进宫谢恩、各府往来都有得忙的。” “你陪着我。”他孩子气般撒娇,我轻轻笑了笑,知道有些事可以办到,有些事,哪怕皇帝也难办到。“你陪着我。”木桢执着于这个问题,反复说着同一句话。良久,在黑夜里,我微微点头,却也知,这一点头,如同承诺,我们都想做一诺千金的人,所以,再无回头余地。 “我也陪着你。”他继续道:“不求来生,只为今世。”“说什么来生,我们都只有一世。”我几乎忘却前世那个孤独贫苦的嫣然,对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今生,仿佛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从此后,无论行得多远,再也看不见过去的点滴。 钟骁,你一定要过得好,就如你当初所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替我们两人重活一遍,活得更好、更精彩。如今就当是我死了,你可以记得我,但永远不要沉溺于过去。也许我们再无相见的缘份,也许某年某月某天,真相还是会大白于天下,那时,我想我会努力让自己幸福,你也一样。如此,再见才不至尴尬。我永远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最初的丈夫、最爱我的男人珍藏于心底,如果我们能够重逢,希望一切都能风清云淡,两相安好。仿佛听见我的心声,木桢拉着我下马,冲着月亮拜了下去,“我萧木桢必不负齐嫣然,苍天在上,以此为誓。”说着取出腰间的匕着,割下自己鬓边一缕青丝,与我的相缠,“接发为夫妇,此生终相依。”我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神情太认真,认真到不惹心与之玩笑。我的前途将与他紧紧相连,无论爱或不爱、爱少爱多,都逃不了此生的纠缠。越接近京城,大地越是开阔平坦,当我们翻越最后一座矮山,睿朝的皇城呈现在我眼底——壮观、大气、四平八稳。
这是和通城竭然不同的另一座皇城,通城精致华美,每座建筑物都力求在有限的地方展现皇室的贵气;京瑞大气浑厚,不以华丽取胜,但气势自是不同。城内街道四通八达,笔直宽阔的道路、整齐排列的民居,还有散落各处的皇亲贵戚的深宅内院。
隔着不厚的车帘往外瞧,集市上的百姓都侧身躲在屋檐下,低垂着头,满脸恭敬,也有人交头接耳,互相议论。我细细听,只能听见车轮滚滚的声音,还是集市嗡嗡的嘈杂,但从他们的神情动作上看,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指着我的马车,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好奇、猜测,还有故意不屑的复杂。在天朝上国的百姓眼里,我只不过是弱小国家为保平安而牺牲的公主,更何况,这个公主并没有皇室血统,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丫头,突然有一天麻雀变凤凰,可根基还是低贱,配不上睿朝的皇族,更配不上睿朝的大气。轻轻一笑,调回视线,看见坐在对面的木桢正对着我微微颌首。
“怎么?”我挑眉问,他淡淡道:“如何?这京瑞,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还满意吗?”
“不知道,也许我配不上这样一座皇城。”我朝车外瞅了一眼,木桢自然晓得我在说什么。
“你在意?”他追问,神色里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微一思量,只有叹息,“有时候在意,有时候又不。”原谅我是个俗人,还在乎世俗的眼光,虽然有时也很超脱,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木桢一愣,哈哈笑了,俯近身,握住我的手,“不在意的时候就随他们去,在意的时候我就告诉世人,你是我萧木桢的王妃,容不得他们小觑。”不是不感动的,可我知道,人生的路,无论富贵或是贫苦,无论顺利或者坎坷,总要自己去面对、去承担、去选择、去经历。亲人只能安慰与鼓励,却不能代替你哪怕一天,完成你自己份内的责任与义务。忐忑间到了木桢的王府,一条街上,两座大门相对而开,四个石狮子守着狭长的街道,其中有一座大门里,就是我的家,而另一座,则是睿朝四皇子萧木绎的府第。无暇细看那威严的大门,无暇欣赏府内如画的风景,我早被人簇拥下轿,印入眼敛的,是一群前来相迎的盛装女子。乍一眼看过去,人人都艳若春风,穿着华丽,见我下轿,众人皆有一瞬的怔愣,这才在为首的一位少妇带领下,萦萦拜了下去。“见过王爷、王妃,王爷一路辛苦了。”“起来吧。”木桢挥了挥手,挽过我的臂腕:“这位是戬国凤烨镇国公主,本王的王妃,你们日后,要恭敬省事,莫要让王妃操心。”“王爷说得哪里话?倒把妾身看成外人了,王爷放心,妾身断不会让王妃烦恼。”
木桢嗯了一声,指着说话的宫装少妇道:“这是侧妃张氏,你来之前,府里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持。今日你既进府,只怕日后就得劳烦你多多费心了。”张氏脸色微有一窒,立即恢复常态,对着我又是一拜,我却看见她偷眼打量我,除了惊艳,还有不满与妒意。
“快快请起,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怕是难付王爷重托。”伸手欲扶张氏,她不露声色避开我的手,站直身又朝木桢道:“妾身为王爷备了洗尘宴,这会儿还早,王爷可要休息会儿?” 木桢微一点头,淡淡道:“夫人费心了。”说着携了我往里走,经过那几个侍妾,我看见她们低着头,或艳或秀、或胖或瘦,倒各有姿色,暗笑木桢兴趣广泛,他已拉着我离开众人,往内院深处去了。“嫣然。”半响,木桢喃喃开口,却又没有下文。
“我知道,比我想像中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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