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27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束。”想起梦中的凤凰树,他们的柔情蜜意,还有他们的轻言细语。
“嗯?”
“不像我们,无论开头怎么好,结尾总是伤心。”我笑,心下生疼,这就是不同之处,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安全充实的幸福,这就是宿命,这就是无法挣脱的轮回。……
一切都按旨意而行,旨意,是无法逾越的规矩。当我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时,刚刚迈入冬季,寒风阵阵、天空阴灰,崇亲王府迎来了另一个正妃,我没看清她的面目,只是她鲜艳的嫁衣刺痛了我的眼,厚厚的红袄上用金丝银线绣着象征身份的凤凰,展翅欲飞。那身嫁衣印在我眼底,是无尽是讽刺,当我转身离开时,看见木桢低垂的眼睑,微微上扬的嘴角,不以为然的神情。他又活了过来,变成我熟悉的那个男人——玩世、不恭、骄傲、不屑。新婚第二天,木桢带着我出京隐居于京郊农庄,和我的爹娘在一起。留下诺大的崇亲王府,交由睦王妃打理,府中的侍妾跟着一个女主人,过没有男主人的生活,只有格拉塞与我们同行,连柳青也被留在寂寞的小院中。永隆帝什么反应我不关心,自从流产,看什么都淡了,觉得什么都不太真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永隆帝如是,木桢亦如是。而出乎意料的,太子被派往同治州行守边王爷之职,以太子之高位,向世人证明睿朝对同治洲的重视。也许这就是木绎与木桢密谋的结果,虽然我无法想像这结果能带来什么后果。避居在京郊农庄,不如府中暖和,但比府中自在。常和娘在炕上玩笑,又或者描画各种花样子,有时会不自觉想:如果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我们祖孙三代聚在一起,将是怎样其乐融融的景象。陷入无止尽的暇想,于是目光空洞了,唇边泛着虚虚的笑,表现的却是淡淡的悲伤。“嫣然,桢儿也算真心,你们到底还年轻。”娘在一旁劝我,勉强冲她一笑,继续手下的活儿,相信时间能让我淡忘那天的遭遇,虽然这丧子的伤痛将永远留在我内心深处。钟骁的婚仪定在明年开春,我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假装不在意不去打听,但他的消息还是丝丝缕缕传到我耳中——比如他拒婚,比如他被圈,比如他突然同意了,比如他接过了圣旨,默默无语,面无表情……无法猜测他的心情,生活在这框架内,我们都得遵循规矩,他如果顽抗到底,下场只有离开……我倒希望他能离开,放飞自己被囚的灵魂,才会有真正的幸福。不去想、不去念、不去思索,我最喜欢和那两棵凤凰树待在一起,有时一坐就是一天,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在风中、空气中细细碎碎的叶声,想像他们在笑、在哭、在互诉衷肠。内心说不出的平静,仿佛世事都远离了,在这里,能感受到纯粹的爱与依赖。木桢常陪着我,整天整天的陪,我们从没像现在这般相处过——如普通夫妻,但比普通夫妻多些闲情怡趣。这是我们最好的光阴,给人天长地久的感觉,虽然我总觉得过一天少一天。“你想见他吗?”有一天,木桢突然问我,我一愣,他继续道:“父皇赐了府第给他,开春后,就是他的大婚。”
心下一片空白,抬眼望深山里的凤凰树,他们的枝叶繁茂,透过那些像羽毛一样的叶子,可以看见冬天蒙着一层淡雾的蓝天。“我~”
“前天,我的人拦下一只信鸽。”木桢淡淡接口,顺手拔了一枝草根放在嘴里噙。
“信鸽?”
“我展开瞧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奇怪的符号。”
“符号?像这样?”我蹲在地上画,画出一颗心,那是我和钟骁之间的秘密。
“果然是你的。”木桢摇了摇头,唇边的淡笑加深了些,带几丝玩味,“可也不全像你画的这样。”
“那是什么样?”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他盯住的眼睛,突然有些严厉。
“这是我们小时候传信用的符号,代表人的心。”
“心?”
“对,心,心可以代表不同的心情,可这都是从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你还当真?”
“嫣然。”木桢打断我,“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晚了?”
“嗯?”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遇上你,再怎么早,也早不过他。”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爱一个人,与什么时候遇上他没关系,但现在的木桢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他想要出去,只能靠自己转身。良久,木桢注视着我,目光从开始严厉忌恨,慢慢转变为无奈苦楚。
“我~”
“你自己看吧。”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皱折不堪的信纸,放在我掌心里,微一顿,往一旁走过,扶着那株凤凰树,轻笑叹道:“心是你们之间的符号,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用什么符号代替?”颤颤展开那张信纸,显然这纸曾被搓揉成团,我看见的,是一个干涸裂开的心,一道道深沟,就像一道道伤痕,伤在他心上,伤在我心上,也伤在木桢心上。我们被命运套死在一条路上,每个人都辛苦不堪,那天夜里,看着木桢有些倔犟的背影,忍不住轻轻靠了过去,他混身一窒,这是我流产后,第一次主动抱紧他。“木桢,你无法改变的,我也无法。既然不能回到从前,我不后悔,你,是不是后悔了?”
“嫣然~”
“你听我说,我对钟骁,爱成了依赖;我对你,有最初的悸动,也有相处的感动。有时我会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但现在,我们能守着彼此,已是福份,在天意让我们继续的时候,我们都不要错过。我……舍不得。”说时泪流,不许他回身,将头深深埋在他的后背,这些日子发生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心头,放下刻意为之的坚持,我柔软得毫无招架之力,失声痛哭,直到他的后背尽湿。“我也舍不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待我稍微平静,固执的转身将我抱在怀里,这时才发现,不过断断几月,我们都瘦了,两人骨头相碰,都被残酷的现实所伤。“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无惧,且耐心等待,等我替你、替我们,谋划一个将来。”
谋划?说到底,他要的,始终不是我能全给的。我知道避居在此,他只是在养精蓄锐。待有一天,他再次携我回京,就不再是从前那个玩世不恭、处事不羁的五皇子,也许到了那一天,我才能真正看清他的言行举动,了解他的雄心壮志……意外流产让我的身体变得有些脆弱,冬天来时,穿得再厚还是觉得冷,当归鸡汤成了最家常的家常菜,每天坐在炕上喝汤时,是最幸福温暖的时光。一家人的脸都被烛光印红了,透着喜气,我捂着暖暖的汤碗,甚至会有一瞬的怔忡——仿佛我们一家真的只是京郊的寻常百姓。刚开始时,总有朝中大臣前来找木桢议事,他只有一句话:若是叙旧闲聊,欢迎;若是谈政事国体,送客。
久而久之,登门拜访的人少了,这清静的农庄,当真成了我们的小窝,世事不问,也可以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
自木桢携我弃府出京,永隆帝寒心不已,不仅对我们不问不闻,甚至不许丽妃私下与我们会面,局面僵持不下,木桢倒不以为然,每日里骑马打猎,又或者与格拉塞对练身手,不长的日子,他倒长壮了,眉目间更见精神。晚上被他搂着,就好象被个人形暖炉捂着,再冷也能睡得安稳。有无数次,我希望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要再有什么变化,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断绝了与朝廷的往来,但并不表示他没了谋划,朝中动静变化、大臣升迁调移,什么都逃不了他的耳目。他只是躲在这儿,静静等待……旷野的雪景与城中不同,白茫茫的天地间,屋子只是一个小小的点缀,田间青灰色的小路向远处延伸,蜿延着与淡青色的天空相接,站在路的这头,遥望天的那边,呼吸化作层层白雾,人只是这白雾中的一个影子——不太真实,又很渺小。“嫣然,桢儿就没回府的打算?”这日与娘在田间散步,她突然问我,倒把我问得愣住了。
“秋后你们就搬来了,转眼也有数月,别说朝事耽误不得,就是皇上那儿,真要闹僵了又有什么好处?”娘轻言细语,慢慢道来,话语虽清淡,我知道爹娘为这个已经担心很久了。“总是时机不到吧。”低垂着眼,看着自己随步幅扬动的裙摆,还有那只藕合色的手笼,说到这儿,不由轻轻叹息——这时机,希望永远都不会来。“傻丫头,他是当朝皇子,总避居京郊,不是长事。”
“娘,他不可以像爹一样放弃这些身份地位吗?”
“你爹?你爹也用了大半辈子才看淡些,那也是因为戬国日衰,没了盼头,若是戬国也同睿朝一样欣欣向荣,依我瞧,他到现在也还在朝中打拼。这是天下男儿的痴心,不是说放就能放的。”低叹一声,无奈点头,“我知道。”
“何况桢儿是皇子,自然不同寻常,这天下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步之遥。”说着,娘看向远方,神色似有一窒,我随她的目光看去,远处京城方向来了一支人马,慢慢近了些,派头倒还不小,那马车华丽,随行又有侍卫,不像普通人家郊游。“那是谁?倒向冲我们庄子去的。”娘遥指过去,问身后跟着的管家。
“回夫人,奴才眼力差,看不真切,倒是那马车,远远望着,倒像皇亲贵戚或者诰命夫人的装备。”
皇亲贵戚?诰命夫人?有些困惑,又有些明了,拉着娘回农庄,可惜出来时没骑马,我们走得慢,紧赶慢赶,他们的车队倒先到了。离庄子还有数百米,格拉塞已在那儿等候,见我们来了,迎上前对我低语道:“他来了。”
“他?谁?钟骁?”我有一瞬的糊涂,随即想到,钟骁不能用那样的马车。
格拉塞脸色一窒,带笑不笑,冷冷道:“看来你还盼着他来。”
“真是他来了?不对啊,那马车……”从格拉塞身后看过去,那马车停在院外,精美得与这环境不太相衬,没来由一阵心慌,隐约猜到访客是谁。“难不成是,是睦王妃?”格拉塞点了点头,目光中藏着担忧。我与娘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这的确是个意外的访客,自新婚第二日我们离京,留下她守着若大的崇亲王府,我甚至连她的面目都没看清,过了数月,终于还是要面对。不由蹩眉,“她来有什么事儿?”“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如何知道?”格拉塞反问,语带嘲讽。
是挺嘲讽的,一夫多妻的嘲讽,还有两个地位平等的正妻的嘲讽。
“嫣然,或者,娘陪你去看看凤凰树?”娘显然也有些担心,怕我难以面对这样的情景,毕竟我的丧子和她的到来脱不了干系。该来的总是会来,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轻轻笑了,“天天去看凤凰树,扰了它们的清静,今儿也累了,早些回吧。”“你~”
“这是我的家,干嘛要避?再者说了,她再不来,我都快忘了自个儿还是和王妃,有名有份,不用白不用。”刻意的洒脱掩盖了脆弱的内心,当我踏进内院,站在在井中,已能看见端坐屋内的睦王妃,低头恭顺的样子,还有身上华美的长袄,没说什么,坐在那儿,她本身就是一幅画——精致、局谨又陪着小心。“蕊儿给姐姐请安。”她倒先看见我,忙着起身。我走得近了,她的样子逐渐清晰,这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与我平起平坐的女人,小家碧玉的柔顺,饱满的圆脸,秀气的鼻梁,还有如花瓣一样的嘴唇……不算极美,到底有动人之处,她轻轻一笑,应该会迷到很多男人。“睦王妃快快请起,若论名份,你我皆是一样的,若论年纪,我记得你还长我数月。”
“虽如此说,姐姐到底比妹妹先进门,这规矩总错不了。”她做小伏低,固执的拜了下去。上前欲拦,已晚了一步,正欲客气,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木桢跨入内室,见了我,微微一怔。“你说谁?我?还是睦王妃?”忍笑相询,他也跟着展颜,走上前携了我的手,旁若无人坐在首座,这才缓缓道:“府里有什么事就让管家跑一趟,你一个妇道人家,轻易出来做什么?”想挣脱他握住我的手,他反而牵得更紧了,好象要告诉世人,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睦王妃始终半垂着眼睑,双手交叉放于身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淡定。“王爷自搬到京郊又有数月,如今正值隆冬季节,这旷野少人,到底寒冷,况且和姐姐身子骨弱,臣妾今天来,是想请王爷与姐姐同回府第。”木桢不说话,食指在我掌心轻划,酥酥痒痒,好象挠在我心上。半晌,局面始终僵持,不由偷偷嗔了他一眼,他翘着二郎腿,目光停留在长靴上分明没看我,却微微扬起嘴角,似乎心领神会。“这儿清静,本王还想多待些时日,王妃请回吧,无事别在再来了。”
“王爷~”
“好了,路不好走,趁着天儿还早,我着人送你回去。”
“王爷,就算王爷不把妾身看在眼里,可丽妃娘娘思儿亲切,这都病了数日了,皇上又不许娘娘出宫,王爷再不回去,只怕娘娘心寒,断了母子情意。”睦王妃见木桢不为所动,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急切,“妾身知王爷与姐姐情深义厚,断不敢作他想,还望王爷念着身份,别辜负了皇上素日的看重,还有娘娘一番望子成龙之心。”木桢微微蹩眉,从椅中缓缓走下,直走到她面前,沉声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本王想要在哪儿住,过什么样的日子,也由得你来插手?”“妾身不敢插手,也没人教妾身说这些,只是妾身自嫁入王府,这数月来把什么都看得清楚,王爷是性情中人,姐姐又是如此天香国色,妾身绝不敢有半分多想,只是眼瞧着娘娘整日以泪洗面,心有不忍。”“你的意思,是说本王太狠心?”木桢接口,语气一扬,我知道他已经动怒了。
“木~”刚一开口,他抬手止住我,盯着跪在地上的睦王妃,冷冷道:“你该知道我崇亲王自有王妃,既是皇上封你为睦王妃,有了这名份,就做这名份该做的事,崇亲王府已交由你来打理,除此之外,多说一句、多行一步,都是逾矩。”“王爷,可如今朝中局势微妙,太子执掌同治洲,接二连三动乱不止,王爷若在这个时候惹皇上生气,岂不是自讨苦吃,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就算不回府第,也重回朝堂,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指着王爷的前程呢。”“放肆,一介妇人,妄议什么朝事,你若懂规矩,就该知道这些都不是你该说的。”
同治洲动乱不止?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前后联系,有些事情只隔着一层薄纸,似乎用力一捅,所有真相用心都会昭然于世。可我没空细想,睦王妃见木桢动怒,跪走到我面前,拽住我的裙摆,抽泣道:“姐姐神仙一样的人,难怪王爷爱若珍宝,妾身不敢求什么,只为丽妃娘娘叹息,还请姐姐移驾回府,也请姐姐的爹娘一并搬来,妾身一定当作亲生父母一般看待。”“你倒贤德,既如此,就好生伺候娘娘,待本王清静够了,自会回京。”木桢打断她,拍手唤来管家,沉声道:“送睦王妃回府。”她抬眼看我,双目含泪,面颊微红,楚楚动人,如果不是这样一桩没话语权的婚姻,她也应该会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个美满的家庭。永隆帝一句话,葬送了很多人的幸福,连我和木桢,都背上沉重的枷锁,这往后,如何才能做到事事公平呢?我看向木桢,他侧对着我,始终不曾正眼打量睦王妃,坚毅的侧面带着怒气,也带着丝丝不甘。我有些困惑,这样的男人,真的适合做天下之主吗?为什么我总觉得看不透他呢?为什么他的性格里存在竭然不同的两个方面呢?不等管家动手,睦王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挺直脊梁,恢复了高贵的姿态。“王爷心中定然也有打算,妾身先行告辞。”“睦王妃。”我喊住她,两人都有一瞬的怔愣,似乎有很多话,却又不知从那儿说起,见她转身,不由低声喃喃,“对不起。”她的背影一窒,还是朝前去了,留下我和木桢待在原地,为了这个解不开的死结,都陷入沉默。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不再那么平静了,木桢常常走神,有时和他说着什么,他显然没听进去,眉心微蹩,似乎在考虑很多。人在你身边,心已飞回朝堂,格拉塞频繁往来京城与农庄,有时两人密谈数个时辰,也不理人,也不吃饭。我有些寂寞,满腹心事,不知该向谁说。那个时机,也许就快到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我相信太子执掌同治洲,一定是木桢的主意,甚至也有木绎参与。若要成大业,拦在面前最碍眼的绊脚石就是太子,没了他,他们才有机会,所以,他们难得的联手了,给了太子这块烫手山芋,孤注一掷,希望他把同治洲治得一塌糊涂……这是我的猜测,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贴近真实。
这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木桢——太多谋略、太多心眼、太深城府、太远目光。
这是我不熟悉的木桢——少了些柔情,多了几分计谋;少了些真切,多了许多虚伪。
可我很怀疑,这才是真正的他——胸中自有丘壑,不会为任何人或事改变;心中自有大志,由不得你来插足操心。
每次想要和他说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娘说得对,这是天下男儿的痴心,若是注定不能改变别人,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去配合。十二月初五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雪毛纷纷扬扬,扯作鹅毛,竟不会停。我赶早就出来了,骑着马儿入山,想去看看我的凤凰树,才走到半途,为雪所阻,开始还高兴,张开斗篷,看那雪花洒在斗篷上,星星点点,颇为得意。可天气越来越差,风停了,雪越发大,前方白茫茫一片,脚下开始湿滑,跟着的侍卫不敢再往前,我的马术又太差,实在不能冒雪行路,那侍卫将我安置在一旁山洞里,自己冒险回庄子找人。天色瞬间暗了下来,裹紧披风,兀自冷得打颤,这时候再想走,前无路,后无路,只有这场雪,无声的将天地淹没,无声的将我困在这儿,进退两难。庄子并不远,心中也不怕,可时候长了,难免焦躁,只身出洞看视,稍远处的树林都看不真切,努力睁大双眼,雪花落在我眉毛上、睫毛上,弄花了本来就模糊的视线。不敢走远,就在原地驻立,隐约听见有马蹄声,急切间转身,竟被斗篷所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怕在人前出丑,手忙脚乱想站起来,这才发现脚踝扭了,微微一动,麻木肿涨,须臾功夫,已肿得像个馒头。耳听着马蹄声近了,情急之下,张口就呼,“我在这儿。”远远的声音穿过层层的风雨传到我耳朵里,“嫣然~”
那声音如此熟悉,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竟不是木桢,竟然是他……
风雪中急马奔驰而至的,是格拉塞,听见我的呼喊,他朝这边奔来,马蹄声近了,一人一骑冲破风雪,闯进我的视线。靠一条腿的力量,费力想要站起,还未成功,他已跃下马,几步跨到我跟前,“扭了脚?”不提还好,一提就委屈,眯着眼微微点头,看见风雪也同样把他塑造成一个雪人——眉毛胡须上,尽是融不去的雪粒。
“侍卫说你在山洞里?”
“嗯,一个人等得发慌,想出来看看,脚下一滑就摔了。”
“严重?”
“不知道,就是肿涨得难受。”
格拉塞抬眼望去,风更急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细细密密的雪粒,这是一场暴风雪,但不知何时才会过去。
“回山洞避避。”眨眼功夫,他做了决定,不容我反应,已将我打横抱起,大步往旁边走去。
“快放我下来,我能走。”
“脚肿了还能走?”
“又不是断了腿,只是扭了脚脖子,什么时候这么精贵过?”
“堂堂崇和王妃不精贵?”他冷笑,不以为然,手上微一用力,我已不敢再挣扎乱动。
那山洞并不远,十来步距离,可风雪太大,他能轻易找到入口,就像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有些疑惑,直直盯着面前的男人,他腮边淡淡的胡须,还有满脸的不郁,并不看我,只是将我小心放在角落,又脱下披风围在我身上。“你知道这山洞?”忍不住问他,与皇室的人待久了,看什么都会起疑,总觉得一切结果都是精心策划的,这难道也算皇族的职业病?眼也不抬,他替我揶实了衣角,那披风带着他的体温,乍一披在身上,如一道暖流,流经我的四肢百骸。
“我带你来看的凤凰树,自然对沿路的情况最熟悉不过。”还是一样冷淡的口气,可当他看我时,分明从他的眼眸中看见关怀。“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木桢呢?”
“朝里有事,他回去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我眼前一花,是一片雪瓣从睫毛上融化滑落,好象泪水,直接滴到衣服上,不由坐直身体追问,“出了大事?”格拉塞一顿,鼻中轻哧出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别和我猜谜语,我过不惯你们那样整天猜忌的日子。”
“刚才你不是在猜忌我?”
“格拉塞!”
“同治洲出事了,太子有可能被废。”他淡淡接口,好象真的不值一提。我张大了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待着,我去砍些柴火,风雪太大,得等停了才能走。”
“现在就走。”我急着起身,忘了有伤在身,才一着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一个人回去,我可没那本事在这暴风雪天气行山路。”他冷哼一声,并不相扶。
固执得走到洞口,我知道,不等这场风雪过去,我们谁都无法离开,外面的雪飘成片,能见度不超过一米,狂风肆虐,风声穿过山谷,如同咆哮的野兽。格拉塞抢先往外走去,他只穿着薄袄,背影却那么坚定。
“别去。”我喊,已经晚了,他走在风雪中,几步路而已,已从我的眼中消失,没来由心慌,想要追上,又不愿意给他添麻烦,静静等待着,听见他在附近檗柴的声音方才心安。如同隔着一块布幔,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突然消失,只是两步距离,他就被风雪吞没,也只是两步距离,他又从风雪中回到我的身边。手中抱着一枝枯树干,狂风将他的长发卷乱,长袍朝后飞扬,配上他轮廓分明的五官、高大的身姿……给人莫名安稳的感觉。一会儿功夫,不大的山洞里笼起很小的火堆,火舌一舔,火光印红了我们的脸。格拉塞手上拿着一枝木棍,时不时掏一下火窝,然后把碎枝添进去,一直没说话,火光在他眼中跳跃,面无表情是他最经常的表情。“我爹娘~”
“我告诉他们你在附近的农舍。”他接口,又没了下文。
“太子……同治洲,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毕竟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
火苗一闪,噼叭声继续,良久,格拉塞缓缓道:“虽说是同宗同源,到底也分隔了数十年,人心不比江山——只是一个政权。想要收复,没那么容易。”“那太子?”
“太子的为人,你也知道几分吧?”他反问,斜睨了我一眼,复又看向那堆火光。
“太子?”我努力回忆,有限的几次见面,他只是一个明黄|色的背景,脸上始终带着恭顺的微笑,连眼神都不似木绎、木桢般深沉多变。“皇上喜欢太子,那是因为他是嫡子,从小身体就弱,凡事都以皇上、皇后为主,从不肯逾矩。这性子,在宫里有皇上护着,出了外头,凡事得自己拿主意……同治洲王爷?这差使,不是他能胜任的。”“可这些,皇上自己会不明白?”我越发糊涂了,以永隆帝的城府,全盘皆在他掌握之中,难道唯独不了解这个听话孝顺的儿子?“皇上自然明白,所以权衡再三,才让太子去执掌同治洲。”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你自然懂,只是你不愿深想。”
“皇上想历练太子?”
“有些事是注定的,太子若能在执掌同治洲期间,赢得上下民心,方能接管睿朝的锦秀河山。永隆帝不笨,他知道什么样的人配继承大统。”“既然开始不合适,又何必立他为太子?多此一举,伤人伤心。”我轻叹一声,所以线索都联系在一起了,木绎与木桢私下商议的,定是这同治洲王爷的人选,恰好他们的意思暗合了永隆帝某方面的用心,这才不偏不倚,让所有人都如愿。唯有当事人,兴冲冲想一展手脚,到后来却落入早设定的圈套中。又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战争,每个人都在谋划,过程虽顺利,这结果却是永隆帝不愿看到的吧?对他而言,这也是一场豪赌,太子如果经历住考验,不但名正言顺接管江山,更有能力将这江山继续传承下去;若是他不能?那就不再是合格的太子人选,最大的赢家究竟是永隆帝?还是木绎、木桢?不由苦笑,人们总是互为垫脚石,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这世间有太多无谓的牺牲,比如同治洲的动乱,那些动乱背后的普通百姓,为了证明一个人的能力,就此背上罪名。这一生,总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下,他该如意了。”格拉塞微微一愣,刚欲说什么,从洞中卷进一阵风雪,几乎把火苗扑灭,乍暖又冷,我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山洞小,尽够两人容身,无处躲避,整个人绻缩在他厚厚的披风里,将头也埋了进去。当狂风终于过去,试探着从披风里露出眼睛,格拉塞挡在我的身前,一言不发,如同一座雕像。火堆只余下灰烬,闪着点点火星,有些慌乱,四足并用,爬到火堆旁,一面往里头扔枯枝,一面自言自语,“通城都没那么大的雪。”“我来京瑞这许多年,也是头一次见。”他淡淡接口,继续道:“这样的暴风雪,以前只在桑夏国经历过。”
“桑夏国?你不说,我快忘了你是梭克族人。怎么不回家乡?”
“家乡?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乡。”他轻笑,仿佛往事被风吹散了,找不到源头。
不由蹩眉,我无法想像他的过去,那样经历一定很精彩,可精彩的经历也一定痛彻心菲。
“那同治洲现在如何?动乱可有平息?”换了个话题,这是我所关心的,那些熟悉的街道集市,至今仍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刻骨铭心,是因为生于斯、长于斯。“太子急于求成,压制太过,时有小乱,又怕朝廷知道怪罪,最后大军驻扎城内,百姓人人惊慌。这也罢了,又听信谗言,命丝织工人日夜赶工,为皇上绣制龙袍御衣,所用丝物,皆是千挑细选,蚕农不堪重负,用了不知多少上等丝绸和奇珍异宝,民间怨声四起,再加上戬国残余势力煽动,数万人围攻同治洲府,这才惊动朝廷,皇上一怒之下,遣回太子,并派使臣加以安抚,如今虽还不算安稳,到底大局已定,再往下,不会有这些事了。”难得的,他说了一大串,前因后果解释清楚。“那下一任同治王爷又会是谁?”
“如今还虑不到这层,今日一早朝中来了急报,召王爷回京。”
“他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我冷笑,“说什么隐居京郊,不过也是静观其变,他是不肯做赔本买卖的,既表明了心迹,又让永隆帝不怀疑他从中掏鬼,这招一石二鸟,当真高明。”格拉塞微一蹩眉,唤了声,“嫣然。”
“嗯?”
“有时候太通透并不是好事。”
“我倒想糊涂来着,可你们把我教得太聪明。”无奈摇头,抱膝坐在慢慢燃起来的火堆旁,轻轻哼唱着什么,却又没有词句,但凡心情太复杂,是没有语言能表述的,唯有音乐,还有带出丝丝缕缕内心的感受。“既然能一石二鸟,为什么要一石一鸟?”格拉塞反问我,他其实也如木桢一样——沉稳、老练,心思颇深。可我总不愿意自己成了一个旁因,爱情莫名其妙轮为配角。这也是天下女子的痴心吧?明知无理,还是执着。“为什么跟在他身边?你是梭克族人,若有一天,木桢真的能完成心愿,到时天下尽在脚下,情势不同,纵有功劳,亦不可能重用一个异族人。这道理,你该比我明白。”“异族人?我以为你没这些地域偏见。”
“我?我是没有,可假若我做了女皇,没有也会有的。”冲他勉强一笑,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定定看住我,神情复杂,半晌,移开视线道:“我不求功名。”
“求知遇之恩?至交之情?笑话,像你这样的人,走到哪儿会缺朋友?”
“不求恩遇。”
“求富贵金银?更是笑话,我不信你喜欢过这锦衣玉食的算计日子。”
“不求银饷。”
“那可奇了,难不成你被人追杀,唯有木桢能护你周全?”话没说完,自己倒笑了,格拉塞这样的人,可以保护别人,何需被别人保护?他一愣,看向我,笑意从眼角眉端渗透,整个人明朗了许多。我们相视展颜,有一瞬的轻松,印着火光,两人都如孩童般单纯。暴风雪似乎小了些,我不再纠缠那个“一石二鸟”。对任何人而言,能被人重视始终是件好事。可我不愿即刻回庄子,在这个小小的山洞里,有我最天真童稚的心——不掺一丝世俗杂念,没有一点辛苦负累,与挚友共处,暂时忘却朝事风云、情事坎坷,也忘却钟骁即将来临的大婚,天地只是一方干净纯粹的简单,听着外头的风声,枕着厚实的长袍,寒冷下的温暖更觉珍贵舒适,丝丝困意袭来,格拉塞的样子变得模糊了,我似乎已经睡着,又似乎犹有意识,感受到有人轻轻将我的头扶起,于是我枕得更舒服了些,风将长发拂开,转了转身,本能的寻找温暖,然后温暖源源不断将我包裹,就此沉沉入睡,希望是个无梦酣眠的好睡……我只当还在梦中,梦中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那么迫切,带着担忧与自责。可我沉浸在如此深刻的睡梦中,不愿醒来,就让这轻松时光多一分是一分,一旦醒来,又是寂寞的生活——我无法走近木桢野心勃勃的灵魂深处,永远只在他的心口徘徊。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猛然间睁眼,风雪小了些,却还在肆虐,我躺在山洞中,不,确切的说是躺在格拉塞的腿上,他看着我,好象没听见木桢的呼喊,那么专注,又那么深情。微一怔愣,惊得我忙忙坐起,呆傻在一旁,只是一瞬功夫,木桢仿佛突然就出现在洞口,满脸惊慌失措,“嫣然。”
“木桢。”我唤着他,情急间起身,左脚使不上劲儿,一个踉跄就往前扑。
“小心。”两人齐齐开口,几乎同时扶住我,对峙数秒,格拉塞放开手,恢复了以往的镇静,“王妃扭了脚踝。”
木桢倒不答话了,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微眯起眼,目光变得深隧严厉。
“早上看着天气挺好,谁知上山途中就遇上暴风雪了,幸而格拉塞赶来,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我忙接口,这两个男人却都不说话,洞外有风声,洞内有火堆的噼叭声,可这氛围依然压抑得难受。“木桢,回家吧,这儿太冷。”扯了扯他的衣襟,好象做错事一般心虚。木桢回过神来,将我紧紧搂住,才欲转身,又解下格拉塞的披风,随手一扔,“虽然军师武功不弱,可这天气,还是多穿些好。”说着脱下自己的长袍,将我围得严严实实,猛地将我抱起,大踏步朝外走去。回身之即,我冲格拉塞扬了扬嘴角,无限歉意都在这笑容里,可他似乎没看见,整个人石化一般,目光深远,若有所思。风小了,雪也小了,一场风雪过后,森林再次展现在我眼前,却已换了模样。我有些糊涂,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慢慢清晰,山路都被积雪所埋,木桢带着我,两人一骑,艰难下山。不知格拉塞跟上来没有,他的闪电在洞口不远处的树荫下等待,看见我出来,鼻中直喷粗气,兴奋得想要跟上,及至瞧见没有格拉塞,又停住了脚步。想说什么,木桢不给我机会,一面喝令尾随的侍卫前行,一面打马急速下山。
两人都不知如何打破沉默,风已停止,雪慢慢变小,他的左手始终环在我腰间,有力,而又霸道,好象不容他人置疑我对他的专属,同时也不容我有丝毫后悔与不快。但我确实并不快乐,同治洲动荡不已,他的野心呼之欲出,还有钟骁的守候、格拉塞的深情……没有一样东西在我的把握之中,包括我的命运,也随所有人的命运而动。下山路滑,几次马滑前蹄,幸而木桢马术极高,迅速将身子后仰,猛拉缰绳,同时紧紧护住我,我们的身体始终紧靠着,不曾分离。心下微微一动,将头埋在风帽里,不知为什么,眼角有些湿意。当农庄远远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如同从一个虚幻世界重新踏入现实,突然想起一直惦念通城的爹爹,不知他是否已知道这个消息,不由开口问,“木桢,同治洲的动乱真的平息了?”他微有一窒,却并不答话,我回身看他,微红的眼中隐着怒气,越来越胜,正自困惑,他已“驾”的一声催马奔蹄,才到旷野,沿着模糊的路印,马儿长嘶一声,发足狂奔。“木桢~”我唤着,声音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吞没,他抱住我,力量大到似乎要将我生生揉碎。我不懂这是哪儿来的怒气?若是为了格拉塞,似乎也发作得太慢。可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失常?本能反身抓住他的衣襟,他好象什么都没感觉到,粗重的呼吸喷在我头顶,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整个人都被点燃。
直到逼近农庄,他才猛地拉缰,马儿慢了下来,我的心犹自狂跳,管家迎了上来,他将我抱下马,却始终不曾看我一眼,抬脚就往里走。“木桢。”我喊住他,“同治洲没事吧?”
木桢背对着我,双拳慢慢握紧,片刻的沉默,他突然转身低喝,“你从来都只关心朝事,关心你的通城,除了这些,可还有什么话和我说?”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管家吓住了,牵着马儿回避,我们就这样对峙,有数秒时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待终于开始重新转动时,他已甩袍进屋。我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怕爹娘知道,磨蹭了半天,方缓缓踱入院门,翠茹已迎了出来,见了我,忙道:“王妃可回来了,刚才那场暴风雪,没得把人急死,王爷怕王妃有事,冒雪出城,又急着上山,任谁劝都不听。”“他要回京,我也没拦着,如今我去哪儿,何必要他操心。”我承认,这只是气话,气他不体贴、气他不细心、气他没头没尾一顿火,更气他素日来满腹心事从不与我明说。天长日久的堆积,终于等到今天爆发。话一出口,装作不在意,往爹娘屋里去,可刚一冷静,突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变作寻常夫妻,顶着不寻常的名份,也一样会为琐事拌嘴,也一样会被淡如流水般的生活磨平内心的激|情。翠茹小跑几步跟上,不由劝道:“王妃说得轻巧,王爷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苦头?谁敢给他吃苦头,他可是当朝皇子、崇亲王爷。”
“那么大风雪,连塞军师出去都没消息,何况王爷冒险从京中赶来,听侍卫说,来的路上就摔了一跤,且还不轻,偏是强撑着,非得亲自带人上山找寻王妃。这苦头,可不就是王妃给王爷的?”翠茹一面说一面急跟着我的脚步,乍一听见这句,我倒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