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26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成与败,只怕就在这朝夕之间。”钟骁缓缓开口,几句话说得颇费思量。我有些糊涂,细一想又有些大致的轮廓。“嫣然,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用简单的符号代替心情吗?”
“记得。”我想起那些趣事,高兴的时候画一颗心,难过的时候画一颗碎了的心,如果被父母责罚,我就画一颗委屈的哭泣的心,然后让信鸽稍给钟骁,我们分享彼此生活中的小秘密,乐此不疲。“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低语,好象松了口气,为了我还记得那些琐碎的过往。
“骁哥哥,我给你唱首歌吧。”不知怎么,前世的回忆涌上心头,全都化作一首曲调,重复简单的歌词,正是我想告诉他的话:有一条小河叫忘川
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条小河叫记川
喝了川水就记起一切
记起一切也记起自己
……
有很多东西其实我们都没忘记,只是埋得太深,深到仿佛不再存在。我哼着那曲调,心上有淡淡的悲伤,钟骁静静站在一旁,目光逐渐深遂。如果他不能忘记,那我们就把一切都留在这深秋的树林里,太阳升得高了,我看见远处红的、黄的、淡绿色相间的森林,我们都有瞬间的恍惚。钟骁张开双臂,我以为他会揽我入怀,可他闭上眼,仿佛在感受天地间的灵气,良久,我听见他也跟着轻轻哼唱:喝一口来自忘川的水,再喝一口来自那记川的水,忘了一切,又记起一切……低沉,带着好听的磁性,直到重新上了马车,那乐声还在我耳边环绕,钟骁骑马驻立,鲜艳的铠甲慢慢被树林淹没,车轮滚滚,我们总在不同的方向。谈不上怀念,也不是不舍,只有无尽的嘘吁,对那些往事,还有你的决择,我能做什么呢?回报亦是不能,我只能答应你,永远努力的幸福下去……
木桢为爹娘在京郊准备了一座农庄,不算大,但一应物件摆设都很齐备精致,又派了十来名丫环小厮,散养了许多鸡鸭,连我都不想入城,就待在这秀丽的山庄,陪着爹娘,看日落日起、听风吹林响,难得的惬意,难得的轻松,正是爹娘所要的。在木桢回京之前,擅作主张留在这儿,不愿入城,格拉塞倒不强求,自从通城回京,他就比从前少话,常埋头嗯啊两句,然后又离开,不似从前亲密。如此也好,我不怕人言,但还是忌讳人言,虽然内心有些淡淡的失落,可说到底,成|人世界就是这般无奈——总为世人活着,自己反而越来越渺小。娘常陪着我在附近散步,周围的田野空旷平坦,收割的稻谷整齐的堆放成垛,空气中有浓浓的稻香,黑色的土地和金色的稻垛,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是一副副自然朴实的画面。偶有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风吹日晒,面膛是健康的黑红色,见我们经过,站直身呵呵傻笑,那表情里有对富贵生活原始的向往与羡慕,也有单纯的崇敬与畏惧。放低姿态,我和娘都感到莫名轻松,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缺衣食,也没那么多争斗,一切都如平缓的溪流,偶尔跳跃,只是平淡日子的点缀。木桢是个重信之人,可现在,我倒希望他别那么快急着赶回,这样的日子,过一日就沉醉一日,我不想回那座皇城,不想看府中那些各有千秋的美色。“娘,有时候女儿很嫉妒您呢。”我挽着娘,忍不住感慨,户外的清新空气让人惬意,凉爽的秋风从发间拂过,我们的马儿相随漫步……久违了这温暖的亲情,如今又紧紧挨在我身旁。“哦?怎么说?”娘挑眉,她的肤色泛着淡淡的桃红,我们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重新吸取信心与能量。
抿嘴一笑,我看向远处的爹,正和格拉塞纵马奔驰,爹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可现在,他不需要再争输赢,他只是将所有心情,好的坏的,全都留在这旷野,求一个洒脱豁达。“嫣然从小就羡慕爹娘的深情,历经风雨、终见彩虹,从一而终、此生不渝。”娘的目光变得柔和,但笑不语。我继续道:“也从小就觉得,这样的幸福可遇不可求,千百年来出一双璧人,把女儿的福份全占喽,嫣然若再想求一个天长地久,只怕不易。”一半玩话,一半真话,娘却轻轻蹩起了眉头,低唤了声,“嫣然。”
“娘放心,女儿从没怨过,虽说造化弄人,可女儿自有女儿的福气,无论是骁哥哥还是木桢,都一样情深似海,嫣然无怨。”娘皱着眉,尤其是说到木桢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沉吟着缓缓开口,“嫣然,娘与桢儿虽见面无多,但娘也能看出,桢儿是个胸怀天下的人,志向不小,将来,将来……”“将来若是他选了天下,也不足为怪。”我接口,这空阔的晚秋旷野让人坦然,抬眼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心思如那山峦,起伏、壮阔、豁达。“木桢的为人,我也算知道几分,他想要什么,绝不会轻易放手,哪怕牺牲很大。”“嫣……”
“娘,这是天下男儿的雄心,就像天下女儿家都求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一样,明知难以实现,就当是个美梦,放在心里,何必强求。可换句话说,若是真能实现,为什么又要强扭着不乐意呢?我实现不了,他能实现也是一桩好事,这是天意,谁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只是难为了你。”
“不为难,直到戬国没了,钟伯伯死了,再见到骁哥哥,这才发现,女儿根本分不清爱和依赖,也分不清亲情和爱情,对我来说,这样就很好,再深一点怕难以承受,再浅一些,又怕没了寄托。不深不浅,最为妥当。”我承认自己是鸵鸟,埋首在沙里,假装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于是周围的一切就不存在,就好象现在,不进京城,似乎京城里的矛盾就离我很远。娘长长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如此也好。”
勉强一笑,拉着娘往爹那边走,“快,爹又输了,咱们让他们换马再赛。”
“慢着些,有了身孕还是这么莽撞。”娘一面嗔一面笑,笑声洒落在飘着稻香的空气里,好象一个个跳动的音符,飞得很高,传得很远……爹毕竟上了年纪,一会儿功夫就累了,携着娘的手,他们的身影被下午的阳光拖朝身后,相依相偎,相伴相亲。分明是两个人,但那么和谐、那么温暖。我远远看着,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楚,不知我们的身影是否也会这样美满?这样幸福满溢?“回农庄吧,你也出来大半天了。”是格拉塞,他站在我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回去就犯困,这会儿睡了,夜里又睡不好,要不附近走走,反正不累。”我蹲在地上,回身仰头看他,他的脸映衬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亚麻一样淡金色柔和的光。“快起吧,谁像你这么不顾惜身子。”格拉塞动了动嘴角,显然对我不太满意,板着脸,想要扶我,最后还是转身先行。“我们去哪儿?”虽说怀孕了,自己还不觉得,除了不想吃东西和嗜睡,没发现什么变化,身体也还轻巧灵活。
“回农庄。”
“那你先回吧,我等爹娘。”固执起来我也很固执,可我好久没固执了,因为宠我惯我的人不在身边。
格拉塞一顿,牵着马儿往另一头走。
“去哪儿?”我追问,此时太阳已开始西沉,我的好日子过一秒少一秒,后天木桢就该回京瑞了。
格拉塞不答,吩咐一旁的侍卫,“保护好大人、夫人,我送王妃先回庄园。”
爹娘倒是放心,他们有多久没静静享受这祥和幸福的二人时光了?两人冲格拉塞微笑点头,客气几句之后,爹将娘扶上马,自己也跨了上去,驾的一声,冲向远处的落日。两个人的幸福容不得第三个人,有时连子女都是多余的,我有一瞬的怔愣,直到格拉塞在一旁提醒,“走吧。”
“我想骑马。”我想自己疯了,有限的时光里,总想无限的任性洒野。
“不行。”他答得肯定,没一丝回旋余地,见我始终追随着爹娘的目光,复又软了下来,“我带你去看凤凰树。”
凤凰树?我一直在找,一直都没看到,倒是记忆里花开如火的凤凰树,反而越来越清晰。
“会开花吗?”
“谁告诉你凤凰树会开花?”格拉塞反问。
“那为什么还叫凤凰?”
“因为那树的叶子,好象凤凰羽毛,枝干向外伸展、羽叶舒展华美,虽不会开花,可被视为祥物,总共没有几棵,我知道这山里有一对。”“一对?”
“嗯,不知有多长年月了,两棵树相偎相依,风来风往,总是朝着相同的方向。”
莫名的,我开始向往,在脑海中勾勒那对凤凰树的样子,一前一后随着格拉塞沿小径蜿蜒,上山的路并不难走,山路上铺满厚厚的落叶,阳光开始变弱,透过树叶落入林间,格拉塞的身影被镶上一道淡淡的柔和的光。清风拂过时,带来树叶的芳香,我的额间鼻端有细密的汗珠,但心情愉悦,并不觉得疲劳。并不长的山路,没什么路人,只有我们静静走在山间,也没有语言,也没有交流,但他时缓时停,总让我跟得不费力气。“还远吗?”这小山包不算高,我们走在半山腰,还是没看见那两棵凤凰树。
“在那儿。”格拉塞抬手一指,顺势望过去,对面的山麓,有两棵硕大的古木,被风一扬,枝叶纠缠着,相互依偎,相互低语。是我记忆中美丽的凤凰树,却又比我记忆里高大、雄伟。树冠撑起一片天空,那熟悉的羽叶迎风轻摇,诉不尽爱恨痴缠。我愣住了,风声变作它们的音乐,伴它们起舞,沙沙作响的凤凰树叶,舒展着它高贵的羽毛,摇曳生姿。它们没有花朵,甚至也没在深秋落叶,绿油油的羽叶还是那么繁茂美丽、欣欣向荣。隔得那么远,看得那么清楚,那两棵树,好象会说话,会思考,你静静注视它们,它们就好象有无尽的故事,在这安静的时光长河里,什么都会消亡,唯有它们的故事仍在继续,虽然没有文字、没有语言。如果有一天,它们能开满灿烂的凤凰花,整个山脉都会被那像火一样的颜色燃烧。虽然每个人都说凤凰树不会开花,可我总觉得它们只是在酝酿、在等待,等待某一天,所有力量厚积薄发。“有什么不同吗?”格拉塞也随我的目光看过去,可他冷静得多,凤凰树对他来说,本来就是这样的。
“它们在说话。”我闭上双眼,隔着中间的山箐,仿佛听见较矮小的那棵树轻柔的笑,而高大的那棵,伸展所有的枝叶,只为给他的伙伴一片宁静平和的天空。格拉塞一顿,淡淡笑了,席地坐在我身旁,微一思量,好听的口哨音从他嘴里遛出,简单轻扬的曲调,与我平日听的弹的略有不同,那口哨时而昂扬、时而轻缓,时而低沉、时而又高亢,仿佛骑马在草原上,整个山坡都是开不尽的野花,绿的草、缤纷的花朵,还有蓝天白云,牧羊女咯咯的笑声……几乎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格拉塞年少时的身影,不是孤独的,而是有红颜相陪;不似现在这么冷漠,他眉眼带笑,笑声爽朗,仿佛从前的钟骁——阳光、灿烂、明媚。良久,我的心情随着哨音飞扬,飞到辽阔的草原,飞到曾经的故乡,飞到过往平淡的幸福,飞到极远极远的地方,远到可以忽略现在一切不安与未知。当那哨音几转,终于停了下来,再睁眼时,天边的火烧云点亮了我的双眼,也点亮了内心所有的希望与激|情。
“还不走?”格拉塞挑眉,我哈哈笑了,看见对面的两株凤凰树也随着我一道迎风而笑。
“它们会说话,以后我要在这儿建一座农舍,陪着它们,这样就不会孤单。”
“它们本来就不孤单,孤单的人是你。”格拉塞淡淡接口,他总是一语中的,越是简单的话,越能道出真相。可这次,我没感到失落与消极,相反的,倒有几分释然,“所以我要与它们作伴,迎来朝阳、送走晚霞,生生死死都在这片土地上,最后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彩虹,这样,你们谁都认不出我。”“我~”格拉塞张口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你喜欢就好,可今儿天晚了,不能再耽搁,先下山吧。”“遵命,军师。”我冲他调皮一笑,他愣住了,一刹那时光,转身朝前走去。没走几步,已有侍卫匆匆朝这边赶了过来,见我们,又乍乍收了步子。“什么事这么急?”格拉塞沉声问道,在没有木桢的日子里,他身上也能找到丝丝缕缕的王者风范,可这贵气里,总有些无奈与落魄,好象命运并不曾厚待他的过去。“回军师,皇上旨意,即刻召王妃入宫觐见。”
微一蹩眉,到底还是躲不过尘世,木桢还未回京,永隆帝召我不知何事,且又如此仓促,只怕未必是什么好消息。格拉塞看了看我,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别让爹娘担心。”我冲他一笑,“就说我有急事,回府了,明儿一早过来给他们请安。”
“你倒有这个闲心。”格拉塞冷冷道:“这时候召见你,定是听见什么流言。”
“皇上是听见别人的话了,不过不是流言。”我扬了扬眉毛,顺着山路一转,看见那两株凤凰树,还如刚才一样的姿态,却给我无尽的安慰与勇气。“嫣然~”
“格拉塞,我知道你为我好,别担心,除非自己放弃自己,没人能逼迫我放弃未来。”我打断他,天色昏暗了,山路有些模糊不清,一面说一面笑,不妨脚下一绊,直直朝前摔下去,心下大惊,下意识护住小腹,可眼前一闪,格拉塞大步跨上前,我跌进他的臂腕——坚实有力,沉稳温暖。两人同时一怔,借他的力站直,不着痕迹抽出半个身体,“上次翠茹也这样摔了个跟头,幸而是我扶住了,这丫头比我还毛燥,将来得有个人看着她才行。”不知怎么这话就顺口而出,在这之前,虽也想过撮合,但终究觉得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今日说开了,心下反而轻松,有些人需要提点一下才会发现周围的美景,希望格拉塞不会辜负这般深情,虽然一开始并不见得情愿。见他脸色微变,忙装作不在意,理了理裙角,兀自顺山路而下,甚至不敢回头,仿佛回头,就看见他有些无奈的苦笑,就连这苦笑,也不该属于我,一切情义,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负担。格拉塞一直将我送至宫门外,早有太监在那儿候着,不阴不阳的迎接我,不阴不阳的看了格拉塞一眼。太监的眼神通常都是一样的,但含义却不同。目光一凛,就能在程式化的笑容背后,察觉到他们异动的心思。有些了然,但不欲申辩,和太监申辩是最愚蠢的办法,在没挑明之前,只有自己镇定了,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军师请回吧,杂家一会儿送王妃回府。”那太监眯着眼笑,好象一直狡猾的猫,格拉塞身形不动,不悄搭理,撩袍坐在宫门口,竟旁若无人。心下暗笑,难怪他和木桢投缘,这骨子里的叛逆,可是轻易学不来的。
“公公前头带路吧,时候不早了,莫让皇上久等。”
“王妃这边请。”引路太监一抬手,已有宫轿上前,宫门缓缓关闭,我从轿中望去,格拉塞成了一尊石像,夜色将他雕塑,他守着那儿,让人无比安心。几转几折,出入几道宫门,小轿落时,我在清心殿外,不及细看这展内精致的摆设,随着司仪太监,低头垂首入内。
“人还没到?”永隆帝沉声问着,眼皮也不抬,而我,已跪在殿中的厚毯上,羊毛织就的地毯,是宫里的御用之物,厚实精美,花纹繁复美丽。“凤烨叩见皇上。”朗声应着,不敢抬头,半晌,听见永隆帝摒退了众人,淡淡道:“如今该叫你嫣然好呢?还是凤烨?”他明黄|色的龙靴走到我面前,又停住了,我听不出那句话的喜怒,小心答道:“嫣然亦好,凤烨也罢,只是称谓而已。”“称谓?”永隆帝提高了半个音调,“正因这稍有差异的称谓,朕可治你欺君之罪。”
“皇上此话,凤烨不明白。无论嫣然也罢,或者凤烨,都没有戬国皇室血统,皇上难道为了这个不高兴?”我反问,注意力不知何时集中到自己的肚腹处,不断提醒自己——一个母亲,是不可以胆怯的。“一个没落的皇朝,有什么尊贵的皇室血统?”永隆帝走至窗前,我偷偷抬眼看他略有些寂寞的背景,负手而立,孤独而又威仪。“今日丽妃来报,你本是戬国宰相之女,曾嫁予钟言洌之子——钟骁。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皇上自有定论。”心下隐隐作痛,这过往时时纠结着我,哪怕当事人不在意,旁人也会常常提点,就是为了刺痛你一下,让你活得不那么轻松惬意。丽妃,无奈摇头,她也只是替自己的儿子不值吧?好端端的当朝五皇子,竟娶了个嫁过人的女人。“这么说来,倒有几分真实。”永隆帝轻笑,带几分嘲讽。
“皇上~”
“朕拟了两道旨,但不知该颁哪道?你替朕参谋参谋。”他打断我,指着桌上的两张黄纸,我看过去,心下一颤。
“这第一道,乃是加封你为崇亲王妃,执掌崇亲王府。”说着一顿,复又继续,“这第二道,乃是削去你的王妃爵,以惩欺君之实,留侍妾位,待生产后再行定夺其余罪状。”生产?他知道我有了身孕?我抬眼问他,永隆帝脸上只有沉默,他的眉端紧扭,似乎也在挣扎,刚毅的脸上看得见木桢的影子,好象也是我的亲人。“皇上,嫣然无德无能,只要皇上保嫣然腹中骨肉一命,爵与不爵,都在其次。”
“其次?”永隆帝低喝,右手一摔,将案前的圣旨横扫在地,“果然如人所说,目中无君、目中无夫。”
“人?又有人说?那若是嫣然只求爵位呢?其余都不计较,骨肉也可分离,是否如皇上的意?如众人的意?”
“放肆。”他打断我,怒气已显,再三压抑,方才缓缓开口,“朕念你有孕在身,顶撞之事,不予追究。”
“谢皇上龙恩。”我俯身跪在地上,心里不是不怕的,怕得我想哭,眼泪掉了下来,瞬间被地毯吸没,再抬眼时,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此次戬国事变,木绎与木桢在丛屏会面,你可知道这其中有何隐情?”片刻功夫,永隆帝恢复了为君者的沉稳,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但我知道他在猜测,对他来说,皇子的任何动向都事关社稷。“还望皇上恕罪,王爷素来不对凤烨细说朝中之事,想来两位皇子会面,也定然是为眼下戬国政局不稳之事。”
“戬国?还有戬国吗?”永隆帝嘴角轻扬,显然有些不屑,“从今后,那儿就是睿朝的一部分。”
跪在地上,纵然地毯厚实,时候长了,膝盖也有些酸疼。烛光照亮了这宽敞的大殿,一明一暗间,殿中的铜仙鹤也显得温柔,我想像自己腹中的孩子,借我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他一定觉得新奇,看什么都很有趣,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他的爷爷,而我,是他的母亲。我们之间的关系被这一点点血脉相连,现在,永隆帝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个君王,也是一个亲人。只是这亲,亲得太复杂,让人难以靠近。“起来吧。”良久,永隆帝挥了挥手,带几分倦意,轻叹一声道:“桢儿这个王妃之位,一拖再拖,不是没合适的人选,就是不如他的意。如今倒是如了他的意,却不如众人的意。”低垂着眼睑,我半倚着下首一张椅子,静听他的下文。
“你可懂朕的意思?”微一顿,永隆帝扬声问道。
话断在当中,我一头雾水,有些明了,细想又不甚清楚,摸不透他究竟什么心思。
“凤烨听旨。”不用我回答,一切自有答案,永隆帝走至案前,并没翻看那两道圣旨中的任何一道,可他高声传命,也许有了第三种可能。“戬国宰相齐畅之女齐嫣然,外秀慧中,恭敏贤德,自被封为凤烨公主和亲睿朝,颇识大体,戬睿合并,功不可没,今又身怀皇室血脉,故加封为和王妃,享王妃俸禄,居崇亲王府紫菡院。”和王妃?这头衔透着些不寻常,依睿朝风俗,但凡皇子正室,总随皇子同一封号,我有些困惑,才一抬眼,看见永隆帝探究的眼神,还有不容你细想的威严。“谢皇上隆恩。”
“今日不必回府,就在这清心殿安置。”永隆帝一摆手,华丽的屏风被拉开了,那后面放着一张华丽的宫床。
“皇上,这怕不合规矩。”莫名慌张,这举动太过异常,若是传扬出去,又如何解释得清?
“规矩?规矩是朕定的。”永隆帝轻笑一声,“好生休息,明日你就知道这规矩到底是怎样的。”说着顺手将两道圣旨扔进一旁的火盆中,火舌一卷,那张黄纸瞬间化为灰烬。我急步跟上前,却被宫女拦住了,永隆帝大步迈出清心殿,殿门开阖关闭,他的背影被挡在厚重的大门之外,只留下一个惊慌失措的我,还有面无表情的宫人。“让我出去。”我嘶吼,没人应,她们自顾自的准备浴汤,几乎是强行替我脱下衣服,又将我架到浴桶中。想要挣扎,又顾忌着腹中骨肉;想要呼喊,但究竟什么都没发生。格拉塞还守在宫外,不远的距离,却因为这道道宫门,可望不可及。“请和王妃早些安寝。”为首的宫女低垂着眼睑,替我换上宽大的睡袍,有小宫女往香炉中埋了香木,蜡烛一闪,我有些心慌,以为这将是个不眠之夜,但晃惚间,阵阵倦意袭来,没一会儿功夫,竟顺利沉入深眠。依稀的梦境里,总是永隆帝颇为复杂的眼神。无论是对戬国或者睿朝,我这个和亲公主已没了任何作用,留在木桢身边,不过是个话柄,可他给了我一个名份,一个皇室承认的名份,一个与常理不符的名份。这名份如同一道不为人知的门,打开以后,不知会面对怎样的情景。天蒙蒙亮时,听见外头悉悉索索打扫院子的声音,竹制的扫帚哗哗扫过落叶。再细细一听,那声音隔得近,又不像在打扫院子。我有一瞬的怔愣,分不清此处为何处。直到看见帐顶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这才反应过来这儿是皇城清心殿——皇帝批折议事的地方。“父皇,此次收复戬国,四哥功不可没,若无四哥前方与桑夏国对峙,打压桑夏国锐气,儿臣断不能顺利制信义于死地。”隐约间,有人在外头说话,惊得我混身一颤,分明就是木桢,他回京了,他知道我在这儿吗?猛地起身欲拉开屏风,有太监拦住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行动已表明皇帝的意思——他让我留在这儿,让我听他们的对话。“五弟机警,想得又周到,但凡会有闪失的地方都预先作了布置,这才一举制敌,做哥哥的好生钦佩。”
他二人相互吹捧,不像素来行事,永隆帝一直没吭声,半晌,方听见他缓缓道:“兄弟齐心,方才立下此功,你二人不必推诿,各有各的功劳。”“若不是父皇神机妙算,儿臣也没想到戬国竟如此脆弱。”
“这只是千里之途第一步,失地易收,人心难聚,顺朝皇族虽没落了,也还有追随的旧势力。朕欲将戬国另立为同治洲,不知你们有何想法。”“父皇英明,天下易得难守,这同治王爷的人选只怕要费些思量。”说话的是木绎,我被拦在屏风后,开始的焦躁慢慢平稳,细细听下去,好象一切答案都将揭晓。“哦?既然你们也虑到这儿,可有什么人选推荐?”永隆帝挑高了半个音调,想是手上还翻着奏折,时不时传来翻页时的啪啪声。殿内安静下来,忍不住透过屏风往外看,桌案隔得远,有些看不真切,永隆帝坐在龙椅之上,背对着我,木绎与木桢坐在下首的绒凳上,对视一眼,半晌,木桢朗声道:“父皇心中定有人选,儿臣不敢妄论。只是这同治洲既为同治,需得彰显朝廷同心同气之志,这人选可贵不可贱,位高不能低。”“老四呢?有何想法?”
“父皇,儿臣与五弟意见相类。”木绎抱拳起身,我听见永隆帝轻轻一笑,“你二人倒难得意见相类。”
“父皇~”
“罢了,这是好事,不必分辩。”
“父皇,儿臣还有件喜事,说予父皇高兴高兴。”木桢上前,走得近了些,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此次收复戬国,凤烨沉稳大胆,立下大功,又在回京途中,发现有了身孕,真正是双喜齐至。听闻昨日父皇召凤烨入宫,定然也有所耳闻。”虽然身处这莫名之境,猜不透永隆帝的心思,可乍一听木桢这么说,我还是不由上扬起嘴角,有些想哭的冲动,又有些幸福的感动。“果然是喜事,所以朕命她在你母妃处安寝,不必来往奔波。”永隆帝淡淡道,末了又加上一句:“只是这喜还不全。”木桢有些诧异,刚欲询问,皇上继续道:“听闻老四麾下有一员猛将,乃是戬国威武王爷钟言洌之子钟骁,此次破敌制胜,全凭此人智勇双全,可有此事?”众人面上皆是一窒,连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这事到了今日,早不是什么秘密,但永隆帝刻意提及,难不成真的只为嘉奖钟骁?木绎瞟了一眼木桢,上前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军中,确有此人,睿朝与桑夏国一役,也全凭此人胆大心细,率百余人突围,这才扭转局面。”“哦?这么说来,果然是个人才?”
“依儿臣看来,不单是个人才,亦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他们一家可是顺朝老臣。”
“父皇,钟言洌死于信义登基的奉德殿,早就对顺朝心灰意冷。儿臣曾截获钟言洌给钟骁的书信,信中说到睿朝势胜,要钟骁尽力促成戬睿合并之事,言语沉重,措词恳切,亦可看出他一片真心。”他们父子一问一答,听得我心惊肉战,只怕永隆帝对钟骁不利。可他突然笑了,笑声爽朗,起身走至兄弟二人跟前,哈哈道:“老四得了良将,老五即将为父,果然是至喜之事。”“谢父皇。”
“你二人立下军功,收复戬国,朕再替你们添了几喜。”永隆帝说着说着脸去几分笑意,目光陡地严厉起来,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总是找不住头绪,只听他继续道:“传朕的旨意,将淳定候爷之女许氏蕊儿指予崇亲王爷为妃,封号睦王妃,与和王妃一道执掌崇亲王府。”“父皇……”木桢咚一声跪在地上,我的笑容僵了,不为这名份,但为这精心策划的谋略——从此后,崇亲王爷两位正妃,谁也占不了便宜,既堵了丽妃及众人之口,又为木桢挽回了面子,更平衡了各派关系,这样一来,就算木桢有专宠之心,也得顾着各方关系,难做到专宠之实。难怪昨晚永隆帝说——规矩,都是朕定的。
心下苦笑,闷闷作痛,强忍着泪意,倚床榻而坐,不待木桢多言,永隆帝复沉声道:“钟言洌为国而亡,追封为从命候。钟骁骁勇善战,立下奇功,特封为车骑将军,享二品俸禄,赐婚中书侍朗之女孙氏婉梅为妻,择吉日另行婚仪之事。”有什么寄托与信念,就在这一句话当中碎破了。永隆帝断了我的所有念头,也断了木桢的私爱之路,更断了钟骁心念旧爱、伺机而动的一切可能。千算万算,我们都没能算过皇帝,几个女人几步棋,已将一切部署妥当。牵一发动全身,从此后,我连半步都不能逾矩而行。“父皇,儿臣还有话说。”木桢犹在挣扎,可他并不坚决,因为他知道,拒绝的后果决不是他想要的。
腹中隐隐作痛,这时泪才下来,我趴在靠枕之间,紧紧拽住锦被,生怕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想抗旨?”永隆帝反问,带些嘲讽。木桢微一征愣,俯于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儿臣不敢,只是儿臣有个请求。”
“说吧。”
“请父皇准儿臣带凤烨一道归隐,不问朝事。”
“大胆。”永隆帝低吼,“红颜祸水,你要为了这个女人弃祖宗家业于不顾,断送自身前程吗?”
“父皇息怒,五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待儿臣好好劝劝五弟,绝不会令父皇失望。”木绎见情势急转,忙上前相劝。我冷冷笑,小腹开始收缩,一紧一松,逼得我咬紧牙关,双目红肿。
“父皇既赏儿子佳人,儿子就带着佳人一道归隐,绝不抗旨,但请父皇准了儿子的请求。”
“五弟,还不闭嘴。”
泪落下来,我反而笑了,这是世间莫大的讽刺,我知道木桢爱我,但他的抗旨,更多的是不甘心被人摆弄,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心下无限凄楚,但为这盘缜密的棋局,而你我,再尊贵也只不过是永隆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千方百计,也逃不过他的棋盘。殿外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因为听见我冷冷的笑。
“王妃,王妃……”有人在我耳边不停的唤,那尖细的声音刺得耳膜嗡嗡作响,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哗啦一声,屏风被我扑倒,却不是我刻意的,小腹疼作一团,再也不肯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我趴在地上,趴在那面倒地的屏风上,看见自己的血,慢慢流了出来,染红了金线绣成的屏风,可那屏风上的鸟儿,还如以往一样——或展翅、或驻立、或遥望、或啄翎……“嫣然。”木桢嘶吼着,天地为之一恸,他将我托起,而我觉得自己好象一片羽毛,毫无重量,天花板远了、人的脸也远了,只留下他们的表情——惊恐的、复杂的、漠然的、诧异的……交织在一块儿,变成一个个怪物,生生将性命催促。世界是简单的空旷,在这空旷里只有那两棵凤凰树,始终离我那么远,我走近一步,它们似乎就后退一步。我嬉笑着追上去,它们也微笑着急退开。于是我转身朝另一方向跑,果不其然,它们又跟着我来了,不离不弃、不远不近。当我们都停下脚步,这世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席地而坐,手指一遍遍在地上划过,无意识的写,无意识的画,无意识的动作最后变成一个字——桢。我有些心惊肉跳,泛泛出了身虚汗,然后,那两棵凤凰树开始说话了……“应真,她有些像我。”稍矮的那棵枝叶细长,身姿婀娜,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虽没有人形,却让人觉得她那么美。
“像你一样别扭,可比你模糊。”高大雄伟的另一棵声音低深带着磁性,有木桢的沉稳,又有钟骁的明朗。
“嗯?”我在一旁问,他们在说我,可我坐在稍远处,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分不清自己内心的人,总会与幸福擦肩而过。”
“那我们幸福吗?”
“你说呢?”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掺着笑意,掺着满溢欢愉。我突然想哭,满腹心酸,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也许果真如他所说,我看不透自己的内心,爱与不爱、爱多爱少,在我都是问题。就算明白了,估计也不敢全心投入,试探着谨慎向前,又如何能体会风中的飞扬?忽然羡慕这对凤凰树,我想他们一定有过充满故事的前生、精彩的爱情,也许痛苦,也许甜蜜,都无关紧要,凤凰重生、茧破碟出的痛苦之后,他们的生命是永恒的,因为他们的爱情是永恒的……可我不愿醒来,现实总让人难堪,我更愿意留在这梦境中,与我的凤凰树相伴,朝来夕落、缘起缘灭,我现在能坐在他们的树荫下,感受他们细腻的心思。哪怕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也能听出他们的情绪——温和的,永远都那么柔情似水。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这是他们的爱情吗?相依相佃、相伴相生,从不厌倦,从不分离。纠缠的枝叶诉尽前生的爱恨痴缠,深扎的根系又坚定不移的享尽今世,享尽这风雨阳光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常常不自觉的被他们感动,被那些细小的动作感动。我微眯着眼,享受着梦境里温暖的阳光,身体变得轻飘,刻意忽略残酷的现实,现实也许就不会存在。在这里,我哭、我笑,我跑、我跳,再没那么多束缚,再无需承担过多的深情,再无需提醒自己一定要分清自己的内心。“由她去吧。”有一天,我在凤凰树下小憩,忽然听到他们又开始轻言细语。
“由她去哪儿?这是我们的地方,她只是一个外人。”那个“他”颇为冷漠,如果他是人,一定轻蹩着眉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也不例外。”“应真,何必逼她呢?”
“我没逼她,可她总有一天要面对自己的生活。”
“她的生活并不如意。”
“如不如意,只在她一念之间。”
“你又说这禅语,我听不明白。”她在娇嗔,只是一句,惹得她的他轻声笑了,“几辈子过去,你还是从前那样……”
我突然哭了起来,放肆的、绝望的,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们的甜蜜,深深刺痛我孤独的灵魂。原来,从前世到今生,我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空洞,无法弥补,无法隐藏。“嫣然,嫣然……”不停的,有人在我耳边唤,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我努力想要睁开眼,却陷入更深的黑暗,所有景象都在瞬间消失了,唯离下我,独自留在那个内心的黑洞里,无法自拔。在黑暗与昏黄之间流浪,我哭着找不到家的方向,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不舍”——不舍爹娘,不舍今世的亲情。甚至不舍孤傲的木桢,还有曾经深深伤害的钟骁。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睡了几天几夜,当我终于悠悠转醒,世界有一瞬的恍惚,我的床榻边坐着一个身影,不用细瞧,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儿已说明一切。而我,无力呼唤,稍一挪动,下半身酸疼难忍、绵软无力。“嫣然。”才一动,他已有查觉,声音嘶哑,当他抬头,光线照在他憔悴的脸上,竟让我有刹那的怔愣——这还是我认识的木桢吗?他老了、瘦了,胡茬满腮,双目充血。略动了动嘴皮,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轻抚上我的脸,突然如孩童一般的笑,“你瘦了。”
“你~”
“别说话,这几天昏迷着,你一直在说话。”他打断我。而我,所有问题涌到嘴边,都化作几声叹息、一丝泪意,不但没说的力气,并且也没问的勇气。“一切都过去了。”木桢一向能看透我的心意,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包含了太多坎坷与波折。
“我睡了很久?”勉强开口,声音也像他的那样难听。
“两天。”
两天而已,而我觉得在凤凰树下已经待了一辈子。分明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们的孩子呢?”
木桢眼眸一黯,掩饰不住的悲伤,却努力笑道:“我们还年轻,我舍不得你生孩子。”
“没了~”不由喃喃低语,“我真没用,连腹中的一团血肉都护不住。”
“是我,没用的是我。”他突然有些激动,紧紧握住我的肩头,欲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睦王妃什么时候进门?”这时候反而冷静了,如果流年不利,那就让所有苦难一起来吧,往后,我要如彩虹般灿烂的人生,肆意欢笑,不再流泪。“嫣然~”
“我懂。”
“我不懂。”他嘶吼,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是皇室的规矩,谁都不能打破的平衡。”我叹了一声,无限疲惫,靠回枕间,想要流泪却睁大了眼,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清冷。那天,木桢哭了,他趴在我怀中,委屈得像个孩子。我轻抚着他散乱的长发,无声的笑,无尽的笑……
这是我头一次见木桢落泪,压抑的抽泣、竭力的控制,最后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炙热灼人。
“他们无论说什么,最后总是温柔的结束?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