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41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个头,听娘说长得有几分像我,但更像木桢。我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她可比我结实多了,也比我十多岁的时候野,这无忧谷内外,都快被她给翻了个底儿朝天。“你也不想想是谁教你玩空竹的?钟诚是你钟叔叔的长子,每常得空,总来看你,怎么倒成了‘欺负’?”
“谁要他来看我,每次总带那么多东西,分下来有多一半儿是钟叔叔带给娘的,就说这空竹吧,倒像我求着他教我似的。”“那你技不如人,也不能说被人欺负呀。”
“娘总是向着钟诚。”瑶儿有些不满,挨着我坐在榻上,半晌方道:“娘,你说父皇这么大的后宫,怎么不把娘接回去?”后宫?我有些茫然,问自己,问木桢,我们都不喜欢那个环境。也许他曾经有过我们夫妻坐拥天下的豪情,如今却只想求一个现世安稳,让感情有个平安稳妥的出路。“无忧谷不好?娘可不喜欢后宫,满坑满谷都是人,走个路都有规矩管着,没得累得慌。”
瑶儿噗哧一声笑了,双手抱住我道:“娘是在吃醋?可父皇的后宫形同虚设,这些年后位空悬,连每年按定例送进宫的贵人都免了,朝里诸多争议呢。”“管他们作什么,咱们且在这无忧谷里自由自在的不好?”
“可父皇惦着娘,老了许多。”
“那岂不正合适?他若还年轻,你娘也该老了。”我嗔瑶儿,这丫头的心思倒能猜到几分,她不是想搬回皇宫,只是舍不下她的钟诚弟弟。女生外向,果然如此。钟诚虽比瑶儿小一岁,听见说,倒生得魁梧健硕,眉目间更像他的生母、骁哥哥的正妻——孙婉梅。“娘是全后宫,不,全睿朝、全天下最美的人,瑶儿若能有娘一半儿美就知足了。”
“你这张嘴,惯会哄人,也只有你那诚弟弟甘心情愿被你哄。”
“娘~”瑶儿拖长了声音,整个头都埋在我怀里。顺势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下有丝淡淡的忧愁与思念,隔着不远的时空,木桢,你知道吗?时光为什么那么快?转眼就十四年了;时光为什么那么慢?你还在为朝事操劳,相聚究竟在何时?我的心因为有了等待,并没有荒芜,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寂寞。山谷里的访客并不多,最常来的就是骁哥哥,有时他和钟诚一块儿来,有时只有他自己,带着我喜欢的玩意儿,带着稀奇的吃食,还带着他如兄长一般体贴的心。搀着我,我们会在山径间散步,我很想看见他的样子,只是明白这是奢望。这些年清静,有时我会忆起往事,总是一个一个的碎片,不能连续。可我记得木桢有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你时,就如同春风拂面,不禁让人羞红了脸。还有钟骁,他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那样清晰、那样明朗,定格在那儿,忘了长大成|人。所以,我常常忘记他现在是木桢最得力的帮手,是睿朝位高权重的宰相、王爷,是万民推崇的辅臣。我只记得,他是我的骁哥哥,一生,都没离开过我。他拉着我的手,让我触摸无忧花娇小厚实的花瓣;他向我描述山谷的美景,告诉我,凤凰树长高了越发茂密了;他也讲京城的趣闻,只是不太愿意提及木桢。我知道他们的心结,纵然现在一个君、一个臣,朝堂上齐心协力,治理家国意见统一,但有些隔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那些微妙的历史与感情。我也笑着告诉他昨夜又听见蛐蛐的欢歌,它们此起彼伏唱着,我甚至能分辩屋外的草地上有几只蛐蛐在唱;我还告诉他,在他没有走到林间泉水之前,我就能听见泉水叮咚的流淌,轻轻的敲在我心上,让我觉得已经看见那清亮的溪水绕过树林,绕过草丛,欢腾的向前奔流的模样。盲人的世界也许与常人不同,但盲人的世界也是多彩丰富的,我没了视角,所以,世界在我“眼”里,是任意随性的多姿。他们告诉我,无忧花是黄|色的。我偏把那如同姜花一样的花朵想像成火红的颜色,遍开山谷,让人沉醉;他们告诉我,木桢怎样的励精图治,睿朝怎样的欣欣向荣,我偏仿佛看见,他坐在窗前凝神,望向我的方向,与我遥遥相对;他们告诉我,宝宝长大了,比囡囡还高还结实,他每天习武学文,在后生同辈中,格外出色,可我还是觉得他还是偎在我怀里的那个婴儿——结实的肌肉、浓浓的||乳|香……我的时间定格在我所期望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凭我想像。当初怨恨失忆与目盲的痛苦,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不用看见,就不用悲伤;不用记起,就不用负疚。就如同我对钟骁,全心依赖着,坦然自在,没有压力。他呢?我知道他曾经爱我,现在也许还爱,但毕竟不太相同,爱情淡了些,亲情更重了。凤凰元年,钟骁的正妃生下钟诚,之后又有侧妃生下两女一男,如今儿女绕膝,他也是长辈了,不比从前任性狠决。“走了这半天,休息会儿吧。”钟骁扶着我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天气闷热,额头鼻端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我欲以袖擦拭,他已递过手帕,我嘻嘻笑了,拍拍身边的空处,“你不累?”“不累。”钟骁站在一旁,我能感觉到他的衣摆被风扬起,有时拂过我的脚背。
“真快。”
“什么真快?”
“转眼我们的儿女都有我们当年那么大了。”不禁嘘吁,娘告诉我,曾经我和钟骁,也像现在的瑶儿和钟诚。
他轻轻笑,半晌方道:“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斜刺里跑出来,差点把我娘给撞翻。”
钟骁一愣,开怀道:“可知你是杜撰的,若你记得,我自己也该记得,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些。”
我摇头,对着他声音的方向笑,有阳光落在我脸上,热的,让人感觉生命的美好。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碎片,那时我躺在娘怀里,分明还是婴儿。“骁哥哥,你说通城的冬天比这儿还冷。”
“嗯。”
“那茈碧江会结冰吧?”
“会。”钟骁应着,蹲在我身侧,“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我在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那条蜿延的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一直蜿延到视线天地相接处。”
“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得这失魂症,我就带你走,远走高飞。”
我一愣,不知如何接口。当年的事太远了,横在中间,有时候甚至觉得比更早的经历还要遥远。半晌方道:“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记得,才是公平的;你忘了,我只能让你最平静、最安逸的生活。”
“就好象现在?”
“对,就好象现在。说起来,我们都失败了。”他突然笑,带着自嘲。
“那谁赢了?总有一个赢家。”
“有人赢了,可他走了。”
“谁?”
“你不记得他。”
“你说……格拉塞?”这个名字是别人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木桢和钟骁是守候我的那两个男人,一个霸道、一个深情,自从目盲,我甘心失去自由,沉浸在这种依赖里,不做反抗。钟骁没回应我,只是缓缓道:“你听,山谷里的风声。”
“穿过山峦、穿过树林……”我闭上眼,任由清风拂面,“骁哥哥,你信吗?我能分辩出凤凰树的声音,它们是两棵,又好象一棵,风里来风里去,总是朝着相同的方向。”“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他带你来的。”
……
“还有那年萧木绎身边的莫将军,也是他的人,甚至连这处私密的别苑,也处处有他的痕迹。”
“嗯?他回来过?”
“没有,只是他虑得比较远、比较全而已。这些年,我常想,唯有他才是真正懂你的人。”
“知己?”我尝试着去想像一个相交至深的朋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可惜我连知己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也许吧,也许朋友就是用来忘记的。”
“那亲人呢?”这个说法有些可笑,我捉弄着钟骁,接口道:“亲人是用来依赖的,爱人,只能用来思念。”话没说完,自己倒愣了——原来如此,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最后才发现这个道理。难怪我忘了格拉塞,难怪我对钟骁不再有愧疚之情,难怪我与木桢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遥遥相望,遥遥眷恋。钟骁也有一窒,随即笑了,“这么说,幸亏你没拿我当朋友,要不也忘得这么彻底干净。”
“骁哥哥~”
“嫣然,有什么打算吗?这些年,他做了很多,可永远少那么一步。我一直在等,等你想起一切,那时候,也许我有勇气带你走。”“你几岁了。”我突然问他,仿佛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们都不复年少,说走就走这种事,不过是十多岁时过家家罢了。相对于离下来面对,走才是最轻松容易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等,他做了很多,你没看见,我看见了。”
“就是除夕出宫来陪你?就是少得可怜的相聚?就是他那个没有后位的后宫?”
“换成你呢?除夕皇帝必须陪皇后,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他在我这儿,就足以说明一切。除了那个名份他不能给我,其他的,都是我选择的,不是他。”“包括你一直避居在此也是自己选择的?”
“对,如果我要回宫,他会亲自迎我回栖凰殿,可我不想,在那儿,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木桢。”
“分享与独得,你真的那么在乎?”
“也不是。”我思量着答,好象理不清头绪,不由笑了,“你这么问,倒像我是个小气之人,通常都说分享才是高尚的,我偏要独得。”钟骁一顿,虽然开怀了,但那笑里带着些自嘲与无奈,他走上前用力将我扶起,我半倚在他臂腕中,听见他说:“走,带你去听你的凤凰树。”这几乎是我每天的功课——听她们在风里吟唱,想像她们的羽叶舒展,羡慕她们相依相偎的一世。根紧握、叶紧触,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时间长了,不觉得她们是树,倒好象是一对恋人,陪着彼此的同时也陪着我。因为她们,我平静了许多,也因为她们,我似乎感悟了很多——相守是相爱的一种表现形式,但相爱并不是一定要相守。这在从前,是难以做到的,只是现在心境不同了,因为残缺,我变得很容易满足。凤凰十五年五月初九,是我的生辰,前几年三十整寿时,我就对木桢说: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过一年老一年,没得让人伤心。木桢笑出了声,末了又抚上我的脸庞,情深道:“你不知道自己越来越美了。”
“美和丑有又什么关系?反正是越来越老了。”
“你放心,再追再赶,我总老在你前面。”木桢的声音低沉,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始终没变,他永远都是那个玉树临风、少年得意的五皇子。“可你得应承我,别让我们没年轻过就老到动不了了。”我们耳鬓私摩,我突然有种对无情岁月的本能恐惧。
木桢一愣,继而吻住我的唇,嘴唇微凉,舌尖却是烫滚,我听见他说:我应承你。
这一晃,就是几年,我苦撑着,苦撑着青春最后的尾巴,也苦撑着容貌最后的娇艳。无忧谷就像一个世外仙居,把世俗的纷争与烦恼、往事的伤害与悲痛都挡在外面,让人几乎忘了今夕何夕。这日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我醒来,不愿起身,懒在床上命丫头推开窗户,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伸展筋骨,大大的打了个哈欠,一旁的丫头笑了,“娘娘快起身吧,皇上派人过来接娘娘,这会儿车马皆在外头候着呢。”“接我?去哪儿?今儿皇上不过来?”
“皇上没说,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传话太监命奴婢替娘娘换上朝服,八成是进宫吧。”
“进宫干嘛?”我有些不乐意,哪天进不成,非得选我生辰的时候,“爹娘他们进吗?”
“来了三乘马车呢,自然也得把国公、夫人还有公主都接进去。许是要为娘娘庆生,这不,巴巴的让太子过来接娘娘。”“太子?你说景衍?你这丫头说话不利落,怎么倒把最关键的一句给落下了。”我忙着起身,已熟悉了屋里的摆设,行动自如,一番梳洗,迫不及待让人去请景衍,他已在门口高声道:“娘,儿子在外头呢,别急,时候尽够的。”“快进来。”
门吱哑一声开了,宝宝走到我跟前行礼,被我拦了下来,他的手已不是往日细小稚嫩的手,因为习武的关系,手掌大而有力,如今不用我牵着他了,反而他可以扶着我……眨眼之间,下一代已经成|人。“今儿娘生辰,父皇命儿子接娘回宫。”
“回宫做什么?每年不都在无忧谷庆生。”
“父皇说了,今年不同,等娘去了就知道。”
“你们父子俩又合伙欺负娘看不见。”不由嗔他,想像他的模样,想像一个又像我又像木桢的模样。
“这次父皇卖什么关子,儿子可不知道,左右不过讨娘欢心,娘就安心去吧。”
说话间已梳好了发髻、抹匀了胭脂,爹娘已上车了,瑶儿笑闹着要与景衍一块儿骑马,我站在庭院中,好象看见这一幕幕温馨从容的画面。娘从车里探出头来唤道:“瑶儿快别闹了,天气不好,待会儿若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那我骑马送外公外婆走在前头,小弟,你护着娘后来。”瑶儿素来胆大,又仗着自己是姐姐,景衍凡事相让,这会儿又开始任性。微一思量,这条路她也是野惯了的,又有侍卫太监跟着,爹娘也能压制她,遂摆手道:“你快去吧,你在我身边儿,头都晕了。”景衍亦无奈笑,“姐姐走前不怕,只是别走错了路,把外公外婆领到钟参领府上。”
一众人笑了,钟诚前年得官,虽只是个参领,颇得器重。瑶儿羞得直跺脚,恨恨道:“你别高兴得太早,等我求父皇给你择个又凶又丑的媳妇儿,那时候才叫苦呢。”玩闹着出谷,爹娘的马车快,我因看不见,走得快了容易晕车,所以景衍干脆陪我坐在马车内,聊些京城皇宫的事儿,我知道这些年多亏柳皇妃照应他,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兰公主,也对景衍甚好,前几年出嫁,随夫婿出了京城,常与景衍书信来往,关系甚好。“你兰姐姐不知过得如何?夫家待她怎样?”
“娘放心,兰姐姐性子活份,到哪儿都惹人喜欢,听见说又生了个女儿,另娶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一派和乐儿呢。”
“小妾?”我喃喃自语,果然有些东西是很难强求的,当年这皇婿为求兰儿,费了多少心力,成亲不过数年,也一样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娘,有句话,儿子一直藏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半晌,景衍突然开口。
我笑,抚上他的发角,“有话就说吧,我们母子不得常聚,可不能因此而疏远才好。”
仿佛鼓足勇气,景衍定神道:“父皇为了娘,违背祖宗规矩,违背后宫制度,些年,纵然功绩显赫,万民敬仰,却始终不得朝中重臣爱戴。娘一人避居无忧谷,自然诸事不放心上,可父皇两相操劳,儿子看在眼里。着实心急。”“怎么?你父皇身子不好?”
“不,父皇龙体康健,只是形容有些消瘦,无人处,眉眼时常孤独。”
我无语了,这是为君者的悲哀,至高处寒,我能怎样分担他朝前朝后的忙碌呢?
“娘生性洒脱,儿子斗胆求娘回宫与父皇相伴。”
“回宫?”
“对,回宫,回宫纵有千般不好,只为父皇一人。”
一路犹豫,没在意外面乌云压顶,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狂风斯虐撕开车帐,刮入车厢,我的长发被吹散零乱。车夫停了车,黄豆大的冰雹随即落下,车篷不耐雹雨,片刻尽湿了,我们被困途中,进退两难。“娘,你没事儿吧。”张开雨伞也不济事,景衍用身子护住我,他的衣服湿透了,声音在风雨中有些颤抖。
“我们走到哪儿了?”
“快出山谷了,能远远瞧见凤凰树一角。”
“快,旁边有个山洞,进去躲躲。”我拉着景衍,震耳欲聋的雷声催得人心慌意乱。
太监得了死命,骑马飞奔回去禀报,狭小的山洞仅容数人,我与景衍藏身在最底处,风雨被外头的侍卫挡住,这山洞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儿。“娘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山洞?”他问我,我得我愣住了——这里从没来过吧,至少记忆里从没来看,那我如何知道的?
“啪”的一声,雷仿佛就劈在洞外,电光火石间,我仿佛看见另一番景象——暴风雪阻断了路途,我扭伤了脚,有人在风里喊我的名字……“宝宝,你听。”我唤着景衍儿时的||乳|名,就好象一切退回到从前。
“娘~”
“有人骑马来了。”
“那是风声。”
“不,你父皇在唤我。”
我抓住他的衣袖,突然间往事注入心头,泪如雨下。
“娘~”
“嫣然~”
风里雨里,果然有木桢的呼唤,我几乎已经看见他纵马而来,还如年少时那般意气风发。
近了,越发近了,他离我越近,往事也离我越近,我站在当下,等待着一切的到来——比如
未来、比如从前、比如现在……
终章 凤凰花开
前尘涌上心头,几乎无法抵御,我疑心一切只是幻觉,当那些往事如潮水般将我覆没,我固执的不愿去面对它们,不愿去承认它们。山洞外狂风大作,雨声密集,我的记忆隔着那道道水雾,就好象隔着一道道昏花的毛玻璃,一幕幕上映,看得见,却摸不着。仿佛看见孩童时代,钟骁牵着我的手一起嬉戏,红色的泥粘在手上,他无奈的摇头,同是孩子的他,脸上有一种包容与早熟的表情;仿佛看见婉蜒的茈碧江,泛着粼粼的波光,我们的笑声如同那波光一般闪亮,我骑在马上,钟骁拉住缰绳的双臂似乎将我轻轻环绕。他那样年轻,神情飞扬。我的长发散乱,面庞微红。夕阳将要落山,余辉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真的,只是……哥哥,那么简单吗?我的心一点点被刺痛,痛到难以忍受。可外面的雨并没有消停的迹象,狂风斜刮时,雨点落到我脸上、身上,冰凉凉的麻木了我的身体。雷声四起,我只觉我与宝宝被弃在一艘孤舟之上,风雨飘摇,分不清来路归途。
夏日的急雨就这样乍然而止,相似的山路上行着一个年少时的我,山寺后小沙尼种的菜地、内院中装满水的石缸,浮萍被豆大的雨点分开,一朵朵翠绿的叶子聚散无常,我急着避雨,冲入一旁的僧舍,却急煞住脚步,面前的人笑了,他说:“姑娘,小心。”……于是我的泪下来,在这混乱的意境中,早就分不清什么是现在,什么又是过去。
缘起缘灭,不由我们掌握,一切的源头,从那个急雨的山寺开始,就如同今天,外面的风声雨声,一点点将我的“前生”唤醒。就好象有两个嫣然,一个砰然心动了,另一个却还习惯于钟骁的柔情,无法自拔。少女情怀总是诗,我的心情如同被晕湿了的宣纸,上面有淡淡的墨迹,不断的淡去化开,终于还是分不清悲喜与情爱。“娘~”耳畔有人在唤我,而我呢,却看见雨幕中的自己跪在地上,手捧清茶,也低唤了一声,“娘。”
我叫的那个人抬起头,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娘,她的眉目也慈爱,却始终带些惋惜,微一抬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道:“从今后,你就是钟家的媳妇儿了,从小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你是个好的,只是为人凄者,毕竟不同……”“娘,嫣然知道这些。”我身畔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侧头看时,居然是……钟骁。
我们成亲了,我真的,曾经嫁给过他。
世事变迁,谁能料来路?也许从前是亲情,现在却想努力爱上他。没有悸动的心跳,我只是平静的接受他的爱抚,也平静的做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没有不幸福,我是一只被装满的水缸,再多一点宠溺都会满溢而出。骁哥哥,难怪你一直在我身旁,是因为这份情意吧,我想不起来了,在失忆之前就已经忘光,只是你还记得,兀自在思念与矛盾中挣扎。说到底,我只是个无情的人,享尽你的宠爱,又在最关键的时候将你抛弃。如今回过头来看,和不和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历史不断向前,我只是其中的一滴露珠,以为可以反射整个世界,却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也许这就是宿命,也许这就是我内心深藏的渴望,也许我真的一直在等木桢,从很久以前,一直等到现在;从那个单纯无忧的齐嫣然,一直等到变成钟将军夫人、凤烨公主、五皇子妃,到现在的有实无名的“娘娘”。忘了哭泣,虽然心中万千悲恸,只是无力承受如潮般涌上心头的往事,我跌坐在一旁,扶着山洞岩壁,唔唔哀啼。
“娘可是不舒服?”景衍在一旁着急,无奈暴风雨阻路,他就算贵为太子也束手无策。
我摇了摇头,扶住胸口,仿佛看见年轻的木桢骑马行猎,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贴身随丛。说是随丛,气质可不同,黑白分明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五官,他不是睿朝人,那袭白袍披在身上,飘逸酒脱,回眸定晴看我,目光似被星辰点亮。这是我生命里第三个男人,无关情爱,无关风月,只是知心知底的至交。这是我忘得一干二净的男人——格拉塞,他救过我,扛着我在深夜的山林里狂奔,四周有人追赶,他受伤了,而我只是受惊了。当危险远离,我看见远方点点的火把亮光,还有天际滑过的流星……照亮他的眼眸,没有笑容,却仿佛被笑意漾开。是否应该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呢?可其实,他并不需要别人的道歉。他留下、他离开,他救我、他骂我……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有谁能左右,也没有谁能改变。我想,爱情,是配不上这样的男子的,他只能属于更宽广的天地、更自由的心胸。驰骋在草原上,扬起长鞭,赶着羊群,牧歌缭亮,响彻天地之间。如果谁爱上他,只是她的痛苦;如果他爱上谁,最后,也许还是她的痛苦。所以他走了,因为他了解自己,就好象了解我那样透澈。这么多人,唯有他走得干脆利落,说到做到。
那这个山洞呢?我慢慢回忆起来,是格拉塞带我来看凤凰树,是他告诉我在这里能找到宁静的感觉,是他带我来这个山洞,是他在替我查看扭伤的脚……往事历历在目,比经历的时候还要清晰可见,我挡住双眼,似乎挡住了就能挡住那些伤害与波折。风里雨里的呼唤声那样急切,却分辩不出究竟是记忆中的木桢,还是已经成为皇帝的木桢?我也开始混乱,那些风波是正在进行,还是都成为过去?睿朝没有太子,永隆帝年事渐高,夺嫡之争日益激烈,我双手托着隆起的肚腹在紫菡苑散步,周遭是艳羡与嫉妒的目光,只是当时的我混然未觉。木桢带着期盼,又格外担心的身体,除了上朝、应酬,几乎寸步不离我的身旁。可真正临产那天,却是格拉塞将我抱回卧室,阵痛来临时的紧张让我咬紧他的手臂,一丝淡淡的血腥在口腔里漫延,我的宝宝就快出世了……躺在床上挣扎、嘶嚎,木桢在屋外焦急的等待,娘握住我的手,我看见自己满头大汗。多么不同寻常的一天,我迎来自己的骨肉,两团粉红色的肉团,张大嘴哇哇直哭,木桢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狂喜的表情居然是失措。尘埃落定,太子之位也将落定,不忍再回忆之后的诸多变卦,我只知道我想起来了,哪怕只是一件琐事都无比清晰,萧木绎死了、许家倒台了、许蕊儿被休……看似朝里风云,其实件件皆与我有关。只是须臾功夫,已经过完我的前半生。多么奇异的感觉,我甚至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而我的子女却已长大成|人。“娘,儿子已派人去京里传话,这暴风雨虽大,终不会长久,娘再耐着些性子,待雨势稍小,我们就上路。”景衍在一旁安慰,他一定以为我害怕。握住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他们的生命是全新的,与上辈子的我其实没多少关系。只是呐呐的吐出两个字,“宝宝。”又顿住了。“娘~”
我摇头,有些木然,如此狂风,却出了一头细汗,手心虚弱无力,只是听着外头时远时近的雷声,想像伴随相生一道道划破天际的闪电。“风雨可小些?”景衍在询问洞口的守卫,他们站在那儿挡住斜风刮进的雨水。
“回太子的话,不见小,反而大了,雷声闪电也离得近,太子小心,还是在洞内安全。”说话间,轰隆隆一串雷,竟往这边来了。“嫣然~”
又听见木桢的呼唤,夹杂着这雷电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我猛然起身,扒开众人,兀自冲到洞外,大雨倾盆而下,只是一眨眼就湿透了全身。“木桢~”我疯了似的喊,在黑暗里狂奔,众人追了出来,我跌倒,又爬起,眼角没有泪,只有雨水。
我们浪费太多时光了,我忘记太多,纵然记得你的爱意,又如何能偿还一分两分?高一脚低一脚朝前跑,在景衍抓住我的手臂那一刻,一道极强的亮光,闪在我眼前,我仿佛看见……我的凤凰树……被劈开成两半儿……身子瘫软下去,无端觉得,这生,结束了……
睡眠与昏迷对我来说,分别不大,因为世界在我眼里,已经黑暗了十多年。我睁着眼、闭着眼,都是一样的浓墨。于是当我醒来,感觉到身下软榻的精致与华美,却不愿睁眼,只是倾听着外头的声音。开始是悄然无声,慢慢似乎有人轻巧走动,这屋子“听”上去很大,这屋里的香,不似我在无忧谷的房间,这被褥的华美,不像我习惯了的普通锦被。终于,外间有人咳了一声,沉声道:“众爱卿还有何劝谏,不妨一并说来。”是木桢,他在外头理事,我在……宫里?
“皇上,退位一事,三思而行呐,老臣辅作先皇,又效力于皇上,粗算起来,每日天未明即上朝,已有数十年之久,老臣皆不敢言退,何况皇上年轻力富、雄才伟略,若此时退位,江山冀予何人?”“冀予何人?依爱卿的意思,太子不陪继承大统?”
“老臣决无此意,只是太子年轻,行事难免缺乏历练,皇上退而居之不是不行,可否等太子年长些再议?”
“景衍虽年轻,见识不年轻,爱卿多虑了。”木桢淡笑道:“朕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即日退信,择良辰吉日着太子登基。”“皇上~”屋外朝臣不少,跪在地上叩头不已,甚至有人暗抑悲声,“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大睿朝今非夕比,如何壮年即萌退意?令吾等羞愧不舍。”“羞愧?众爱卿何出此言?朕无愧于江山社稷,无愧于祖宗家业,难道众爱卿有愧?说到不舍,那更是妄谈。自朕登基以来,众爱卿诸多不满,何来不舍?”“臣等不敢。”
“不敢。”啪的一声,木桢似将折子摔在地上,“这是什么?自朕登基,你们有哪天不上折参凤烨娘娘?有哪天不说朕不遵祖宗家训?有哪天不说朕违背规矩礼法?既是碍着众卿家的眼,又碍着这规矩礼仪的行事,何不朕走了,还大家一个清静?”我的泪滑下来,我们都坚持太苦,不是吗?木桢,如果可以,也许不爱,能让人生变得更轻松。
“皇上言重了,臣等不敢受啊。”
“不敢受?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受的?就连私下派人欲解决娘娘这等事尔等都做得出,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那是逆臣张得之所为,皇上明察。”
“张得之?”木桢冷笑,“别以为朕没说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张得之有这么大胆子?尔等就不曾明里暗里表明过态度?也罢也罢,既然娘娘碍着你们,朕就与娘娘携手同隐,从此,这江山交于景衍,朕用尽心力养育的太子,应该对得起这祖宗……家业了。”他说着长叹一声,无比沉重,“都下去吧,朕意不再动摇,卿等莫劝,只望你们齐心辅作太子,方对得起这睿朝山河。”沉默片刻,这才有人领头道:“皇上既心意已决,臣等不再多劝,今后必当竭尽心力辅作新帝,不负皇上重托。”
悉索的衣服声、走动声之后,屋里又安静下来,木桢踱到屋外,低声问门口的宫女,“娘娘可醒了?”
“木桢~”我唤,他应声推门而入,我睁开眼看向他的方向。
“嫣然。”
“你干嘛要退位?”哽咽着问,末了又加上一句,“当年是谁说,要携我俯瞰天下的?”
他一怔,猛然抓住我的手臂,声音竟然微微带颤,“你记起来了?”
极缓的点头,我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一句句道:“我记得在通城郊外的山寺里,有人说他叫穆绎;我记得有人夜探戬国宰相府,躲在小姐房里,赖着不肯走;我记得有人抢取豪夺,硬生生将我从别人府里抢了来……”“嫣然~”他的手僵硬了,如果现在能看见,他的表情一定很惶恐。“我,我……”
“可是为什么?我居然不恨他呢?”终于相对而泣,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喜悦。
他紧紧将我揽入怀中,下巴的淡须戳着我的额角,有些痒,又有些心醉。
“会不会太晚了?”
“嗯?”
“我们浪费了这么多年月。”
“不晚,不晚,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可你都长胡子了,我想,我也快变成老太婆了。”
木桢哈哈笑,笑里带着泪意,胸腔里发出好听的共鸣。“那我明天就把这胡子剃了。”
“那皱纹呢?也能剃了?”
“皱纹?嫣然,我不是皇帝了,你也不用做皇后,这样,我们还会有什么皱纹?”
“你把皱纹扔给我们的孩子?”不由轻笑,景衍遇上了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木桢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道:“交给他吧,迟早,都是他的。”
……
夏末的无忧谷,真正的无忧了。退位的皇帝牵着他的女人,每天每天这样相对,我们亦不觉厌烦。山谷里有清风,清风带来花香,我能闻得出,这是无忧花淡淡的香气,只是现在,又略有些不同,这淡雅的香味中,掺杂着一丝丝更甜蜜、更沁人的暗香。我抬眼笑,得意道:“我说过,凤凰花一定会开的。”木桢点头,他的指尖温暖,不再挽成高髻的长发随意束成发束,零碎的长发拂过我的脸,一阵阵酥麻。
“没想到凤凰树真的能开花,花儿果真如你所说——灿烂似锦、殷红若血。”
“那天,我好象看见它们被闪电劈开来着。”
“真的,闪电把它们分开了,中间相靠的枝叶尽断,可只是数夜,又发出新枝,而且,开了这满树的红花。”木桢似有所叹,我笑倚到他怀中,庆幸自己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凤凰花开的一天。“走吧。”
“去哪儿?”
“此情此景,嫣然,我想……”
“你~”
他哈哈笑,打横将我抱起,原来我们还年轻呢,还来得及享受这无尽的生命与激|情的人生。
我靠在他肩头,摇望凤凰花的那边,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仿佛,能看见那殷红的凤凰花,开在山间,开在彼此心上,也开在我们灵魂深处……自己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凤凰花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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