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来 卫风第22部分阅读
福运来 卫风 作者:rouwen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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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和李固在池子上亭子边,阿福掰了半个馒头,碾碎了喂鱼。馒头渣撒下去,鱼儿们一群集了来,在水面上争食,水声扑簌簌的响。
“咦,人都快没饭吃了,还给鱼吃?”
阿福笑笑,不让心里的沉重从语里带出来:“哪能饿着。饭是尽够,仓里的米吃过冬天也够。就是……过几天恐怕菜不大够。”
李固说:“你不是晒了干菜吗?”
“好吧,那也只好拿出来吃。”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围府不会长久的围下去,王府与外界隔绝不通消息,但外面一定不会太平。
或是王家赢,或是皇帝压服得住……总之,要不了几天。
朱氏明白她们的处境不妙,阿喜却不知道她们现在留在王府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也好,阿福怕她一知道,说不定又发疯。平时闹点乱子也就算了,这个时候倘若再闹,很可能要掉脑袋——还不光是她自己的脑袋。
被围了三天,眼见着的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连刘润脸上都多了明显的黑眼圈出来。唔,阿福想起早上看到的阿喜,她的脸倒好像圆润了一些。
阿福抬起头向远处看,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头。一层一层的秋浸染开来如一张明丽的画卷,安详宁静。
可惜匆匆走开的元庆把这画面给破坏了。
“王爷,外面来了人。”
李固并不慌乱,淡淡的问:“什么事情?”
“说是……太后回来了,请王爷和淑人进宫说话。”
太后回来了?
那皇帝呢?
阿福手一滑,还有半个没有搓开的馒头掉进了水里,锦鲤们一下子全凑了上去,好些嘴巴一起要在那块馒头上。
不去行不行?
……自然是不行的。
阿福换上正装,佳蕙没有跟着李固,倒是海芳跟着,阿福这边就挑了紫玫——到底也是德福宫出来的,就算不图打听着什么消息,心里稍稍踏实点。然后还有刘润和元庆跟从。
阿福走到府门口上车时,心里头那种惴惴难安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住,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一定面无人色。
车前车后都站着定山军,他们的衣甲是黑褐色的,手里拄的枪,枪头在阳光下有雪亮的寒光,冷冷的目光带着冷漠和腾腾杀气。
处之泰然这话只能说说,事情真到了眼前,还是会害怕。
放下车帘子,车子朝前走了起来。
李固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阿福,别怕。”
阿福靠过去,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
不过车子开始有些颠晃,阿福就把头抬了起来。
不为别的,要是鬓边在李固肩膀上多蹭几下,发髻就会给蹭毛了。
阿福觉得有点可悲,也许这一去就没命,可是现在还得顾着发型。
阿福的手里出了不少汗,她懒得拿帕子,就这么在坐垫上抓了两下。
大概图穷匕见,时穷节显,她本来就不是个讲究的性格,现在更觉得可有可无。
街上静的怕人,阿福从车帘的缝隙朝外看,家家门户紧闭,有的府宅门前,也如他们王府一般有人把守着。
王府离皇宫本来不远,走了不多久,就停下来,有人掀开车帘,毫不客气的朝里扫了一眼,冷冷的说:“放行。”
宫里人少了不少,阿福下了车,扶着李固的手朝里走。宫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安静的让人心悸。太后依旧居于德福宫。阿福抬起头看了一眼宫院门口匾额上的字,扶着李固过门坎,轻声说:“王爷当心。”
李固挽着她的手,轻声说:“你也当心。”
红锦从里面迎出来,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圆润的脸庞一没了肉,显得特别憔悴,即使上了脂粉也无法遮掩。
阿福轻声招呼她一句:“红锦姐姐,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红锦躬下身去:“淑人客气了。见过王爷,淑人,请随我来。”
阿福握着李固的手紧了一紧,良人随红锦进了偏殿,屋里已然有人在那里等候,散坐在几张靠边的椅子上,阿福看了过去,多半不认识。她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样的不安神情来。。有两个气度不凡的女人单坐在一起,正在低声说话,离的远,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阿福扶李固坐下,自己侍立在一旁。偏殿里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气息,但是却已经没了往日那种宁定的感觉。阿福心里乱糟糟的,转着许多个念头,她在想,不知道皇帝如何了——死活不知。
还有其他人,宣夫人,瑞夫人,哲皇子,李馨……
遥遥听到细碎杂沓的脚步声响,香风袭人,环佩叮咚,宫女们簇拥着太后进来。数日未见,太后却显得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数岁一样,穿着一件深紫的宫装,华贵瑞丽,凤目顾盼,不怒自威。瑞夫人就跟在她身后,唔,现在该称瑞美人了。她仍然是老样子,垂首敛容,一副温顺的模样。
殿中人纷纷跪下行礼,阿福扶着李固也跪了下来。阿福关切的看着李固,他的神情淡定从容,让阿福的心也跟着踏实了一些。
“都免礼吧。”太后朝阿福他们两人招了招手:“过来。”
她拉起李固的手,十分慈和的说:“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到了秋天总是易生虚火,脾胃不振,今年怎么样?”
李固温和的说:“劳皇祖母担心,孙儿今年还好。皇祖母身体可大好了吧?孙儿未能在皇祖母身旁跟随侍奉,实是不孝。”
太后唔了一声:“还就是那样吧,东苑倒是很清静,只是一早一晚的风凉些。”
宫人搬了凳子来,李固斜身坐下,恭谨不失分寸的问:“孙儿也有数日未见父皇了,不知……”
太后不等他问完,便直接的说:“你父皇身体不适,需要好生调养,不能费思劳神,你也不要去扰他。”
李固只能答了句:“是。”
太后病好了,轮到皇帝病了。
可是……皇帝这病还能不能好?是干脆退位禅让呢,还是会……一病不起,直接驾崩?
太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外头宫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太后淡然的说:“让她进来吧。”
李馨在门口略停了一下,阿福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穿了一件秋香绿的宫装,衣裳显得异常单薄,似乎风大一点就能把她整个人都吹走了一样。
她盈盈上前,跪下行礼:“拜见太后。”
太后带着一点笑,对李固说:“你在王府住的可习惯么?”
“劳太后惦念,孙儿过的很好,闲时在花园里走走转转,倒是很清静。”
“嗯,这就好。”太后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问李固近来读了什么书,吃的合不合口,内府制的秋装有没有送过去,把李馨晾在一旁。阿福垂下的视线,看见李馨扶在地下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淡淡的让李馨起来。天凉,地下的石砖更凉,李馨衣裳单薄,跪了这么一会儿想是腿麻,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
阿福不敢看她,老老实实垂着头只看自己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她只是觉得冷,风好像从墙角窗缝门隙中钻进来,无孔不入,吹的人身上冷冷的留不住一丝暖意。
有一位夫人被太后召近身前,刚才进来的时候,她和另一位夫人坐在一起的,明显与其他人身份不同。
太后笑吟吟的和她聊了几句家常,十分随和,阿福听出来了,这位夫人该是王家人,不然不会同太后说起王家的家长里短来,又是五少爷最近读什么书了,又说起二少爷家里新添了个小囡,连名字还未取。
太后轻轻拍了两下李固的手背:“你也是大人了,分了府过日子,没有个女主人可不行。可巧的很,你容妹妹今年也整十五了,前些天刚从隆安老家过来抵京,你们小时候也见过面的,脾气也相投,她性子和顺,与你再相配不过。”
阿福觉得太后那悦耳的声音像是越来越远,吐出来的字像是一下一下的针尖扎在她的皮肤上。
她定了定神,听到李固说:“……王容是好姑娘,自然该寻一门好亲事。我身有残疾,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立于朝堂之上,也不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胸无大志,不能良配。皇祖母虽然是一番好意,孙儿却不能领受。”
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胡说什么。你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王容嫁了你,自然是尊贵娇养的皇子夫人,难道不是极好的亲事吗?先前说的那两家,原是他们姑娘自己没福气,王容和你小时候就相识,又是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也没有了!”
正文 五十 此时此刻
太后的语气已经越来越重,李固却只是说:“太后拳拳关爱之意,孙儿尽领。孙儿畸零之人,不敢误了王姑娘的终身,还请太后为其另择良配。”
太后手里把手里的茶碗缓缓放下。
殿里静的令人心悸,阿福心里反而不怕了。袖管中的手握着李固的一只手。
李固不肯向太后低头,固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对太后的作为不能苟同,便更重要的,却是因为阿福。
她觉得胸口压了几天的闷气一直子全散了出去,生死在这时候,反而成了小事。
也许,不止是几天。
或许从她嫁李固的那天起,太就一直有种身在云雾中的感觉。尽管幸福。可是飘飘然的不踏实。
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必去猜想,去揣测。
太后放下茶杯端坐,一旁柳夫人站了出来,肃容说:“淑人朱氏,原系冒名顶替征纳入宫,妖言惑主,善嫉贪利,杖四十,交内府查审。”
阿福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一面觉得荒唐,一面又担心李固,可是她来不及说什么做什么,两个宦官抢过来一把抓着她,李固霍然起身,阿福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砰砰两下,赶上来抓她的人已经被踢飞了出去,两个人跌成一团。屋里的贵女命妇惊呼四起,花容失色,有两个已经软倒,余人纷纷退避,撞歪了桌带倒了凳子,倒让阿福他们两个身周空出一片地方来。唯独李馨还站在那里,扶着柱子微微发抖。
“好……好的很!”
太后不怒反笑:“你倒是动上手了!你当德福宫是什么地方?反了你了!”
反正都豁出去了,李固一手将阿福紧紧搂在身旁,淡然的说:“上为之,下效之。皇祖母对孙儿有怨气,倒不用冲着旁人来。”
太后脸色铁青,一拍桌案:“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时间许多侍卫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出现在偏殿里,分作两拨,一拨护着太后等人退后,一拨朝着李固和阿福逼过来。
看来太后是早有预备,一言不合立刻翻脸。
李固虽然有武艺,可是毕竟眼睛看不到,再说,好汉敌不过人多。
他们现在身陷宫中,就算能跑出德福宫,可是却出不了这座皇宫。
也许今天他们就要一起死了。
阿福觉得特别坦然。
她一直觉得,活的很好,哪怕活的卑微,活的压抑,活的不自由。也要活下去。这个想法跟随了她很久。
但今天她忽然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
李固赤手空拳,那些侍卫的剑都拔出来了。
阿福拉了一把李固,他们朝后两步退到了柱子边。
门已经堵住了,不可能冲出去。
如果李固眼睛方便……如果他没有带阿福这么个累赘……如果他刚才没有驳回太后的提议……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结姻亲是多么直接有力的手段,他只要一点头,从此就站到了王家的一边,背弃了他的父皇,背弃了他姓氏的骄傲,背弃了他对阿福许下的诺言。
一生一世的诺言。
这个头要点下去,极容易。
可是,李固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点了头就能好好的活下去,最起码,可以保有现在的尊贵荣养。
可是……有的时候,放弃了做人的底线,像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还不如死掉。
人们常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懂得见机行事,要懂得保全自己……什么都可以拿来出卖,名誉,朋友,友情,爱……
但是,有的时候,试着,坚持下去。也许你会觉得,坚持的滋味,比放弃,保全,忍受……要痛快舒服的多。
那些侍卫不是刚才被推开的两个宦官可比,刚才李固能把那两人踢飞出去,一是他们没防备,靠的又近,二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可是,这些侍卫不同,他们有剑,他们目光锐利,他们……严阵以待。
一个人扑上来,两个人扑上来。金刃劈空的风声,拳脚相交的沉闷声响。李固把阿福掩在身后,他轻声说:“闭上眼。”
阿福应了一声,却仍然把眼睁得大大的。
她紧紧盯着李固,要抓紧这最后的时候,多看他一眼。
他的发冠落了在地下,被踩的变了形,上头镶的玉块与珍珠都被踩碎。头发散落下来,形容狼狈,左支右绌。
可是阿福觉得,他看起来,就是她第一眼看到他那时候的样子。
那样清俊的,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一脸。
阿福不怕死,可是,她现在觉得,舍不得。
她舍不得李固死。
他得到的太少了,他的生命不该如此短暂。
阿福多希望,他能活下去……活下去,得到幸福……
哪怕没有她。
哪怕,他以后再也不记得她。
都好……怎么都好。
耳边的人声变得混乱而嘈杂,有什么东西迸溅开,溅在她的脸上,溅到她的眼睛里,吧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腥红模糊。
有谁的手抓着她,阿福愣愣的不知道挣扎。李固的身体……就在她眼前,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最后,似乎想转过头来。
或许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可能,是最后一眼。
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颓然的倒向一旁。阿福想抱住他……这样摔倒,得摔的多疼。可是,她动不了,她怎么都动不了。
耳旁的声音,渐渐的,一点点的远离,终于,这世界像忽然断了电,黑了天,静的怕人。
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死死抓着李固的那只手被硬掰开,指甲翻了过来的一瞬间阿福毫无知觉,手臂被人反绞着,按着她跪下来,她也不理会。
她只是看着李固。
他倒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有血。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阿福想靠近他,想扶起他,想抱着他,地下那么凉,他该多冷……
时间像是放缓了的电影镜头,一秒,就此凝固。
有人走过来探他的鼻息,抓着他抬起来,要把他搬走。阿福突然间迸发出猛力,一下子蹿了出去,身后抓着她的人只觉得手里一震,抓着的人就已经不在手里,只撕下来半幅袖子。
阿福猛地扑在李固身上,她狰狞的想把他抢回来,势若疯狂。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的身体还是暖和温热的!谁也不能带走他!
谁也不能拆开他们。
回过神来的侍卫赶上来,一人横过肘重重击在阿福后脑枕部,阿福晃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黑,晕厥了过去。侍卫把她拉开,太后已经气的发抖:“反了!都反了!把她给我拖出去,乱杖打死!”
李馨朝前一步,在太后身前直直跪下来:“太后!太后请息怒!朱氏的死活无足轻重,太后千万别气伤了身子啊。”
太后一脚将她踢翻,徐夫人却也近前说了句话,她声音小,身旁的人都没听清楚她跟太后说了句什么。
太后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徐夫人朝侍卫挥了一下手。阿福被拖出了门,她的发髻也早散了,曾经那么美丽的秀发沾了血,沾了尘,凌乱的拖在地下,一直远去。
三公主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太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那一脚踢的着实不轻。
太后坐了下来,掸了掸袖子,神情虽然并不显得气急败坏,可是到底也没有刚才那样从容不迫。
李固也被人抬了出去,三公主关切的望了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
太后不冷不热的问她:“你来做什么?”
三公主急忙跪下来叩了个头:“太后,我母亲烧的实在厉害,已经人事不知。求太后,宣个御医替我母亲看一看吧。”
宫变那日母亲受了惊,弟弟和父皇一起被定山军的人带走了,现在李馨连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母亲当时昏了过去,然后便发起高热,一直说胡话,喊皇上,喊儿子,李馨实在没有办法,明知道太后这里希望也渺茫,可仍然要来求一次。
宣夫人尽管木讷,可却是个好母亲,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孩子,可是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尽管别人看他们是高高在上,可是他们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前途。
李馨跪在那里,太后总不发话,她心中惊惶恐惧悲愤交集。玉岚宫的宫女宦官一些死了,一些也被带走关起来。没有药,食物也难以下咽……
太后没有亲生儿子,皇帝的生母也早已去世,他登基之后尊先皇皇后为太后,对她一向优容客气,可是太后却总是不知足。
李馨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控制不住,连抬手拭抹都不敢。
从高高的云端一朝跌入深渊,娇贵的三公主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宣夫人……前几日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太后语气听起来很温和:“我迁居东苑的时候,都不见她去侍疾,想是我这老婆子实在碍她的眼。”
李馨觉得两个肩膀上像是压上了两座山,整个人感觉到沉重和疼痛。
她膝行向前,如往昔一般,仰起头:“太后,母亲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馨儿替母后认错赔礼。太后,馨儿还想替哲皇弟讨个恩典。那位王容姑娘我也见过,她品貌出众,家世不凡,哲弟也已经不小,若是他能有幸娶到王容姑娘这样好的一位妻子,将一定能收束心性,好好上进,也教……教太后和我母亲不必为他操心了。”
太后怔了一下,戴着指套的手指轻轻托起李馨的脸庞。
尽管憔悴忧急,这张少女的脸庞依旧明艳动人,如珠似宝。
黄金镂花的指套工丽精巧,贴在肌肤上凉冰冰的,尖端仿佛随时会刺进皮肤里,李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太后看着她,忽然笑了。
正文 五十 此时此刻 二
李固微笑着,站在床前。
“醒了?”
阿福心有余悸:“嗯……刚才,做了噩梦。”
只是梦。
她朝李固伸出手去。
但是,触不到他。
尖锐的疼痛让她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没有李固。
她的手指按在黑色的墙砖上。
她茫然的看着四周,周身的疼痛都苏醒过来,阿福终于想起来所有事情。
她望着外面,四周狭窄而昏暗,身下是一张污糟的垫着些乱草的铺,三面是墙,另一面是粗的栅牢。
她的手很疼,疼的钻心。头还昏昏沉沉的,仿佛灌注了许多的水泥,沉甸甸的痛。
身上的饰物都不在了,外衣也破了,脏了。
李固呢?他在哪里?
他是死是活?
她在黑暗里静静的坐着,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阿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她曾经来过一次,这里是内府的地牢,她来看过当时的丽夫人。
疼痛与寒冷让她一点力气也没有,阿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不知道外面怎么样。她抱着膝坐在角落里,没有再流泪。
也许那个时候泪都流完了。
流泪一点用处也没有。
四周并不怎么安静,阿福可以听见一点细细,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先她以为是老鼠。阿福并不怕老鼠。
但后来听起来不像。
似乎还有低低的呻吟声,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是了,这里应该还关了别的人。被关在这里不止她一个。
李固呢?他在不在这里?
阿福陡然生出力气,撑着自己,慢慢爬起来,移到栅栏边。她朝左右看看,走道里十分昏暗,栅栏外面是一堵石墙,左右看不清楚。
她试探着问:“有……人吗?”声音异常干哑难听。阿福抿了下嘴,干咽了口唾沫,又问了声:“有谁在?”
没人应声,连刚才那细微的声响也听不到了。
阿福不肯放弃,她又唤了几声,后来脱下脚上仅存的一只鞋,试着敲击栅栏,嗒嗒,嗒嗒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地方回响,可是,一直没有应答声。
阿福头痛欲裂,靠着栅栏喘了一会儿,正想再敲几下,忽然听见了脚步响。
脚步声轻捷,人很快来到了她面前。
阿福茫然的抬头,眨了两下眼,才看清楚眼前站的是谁。
“刘润?”
刘润在栅栏前半跪下来,低声的很快的问:“你怎么样?”
阿福隔着栅栏伸出手抓住他:“王爷他怎么样了么?他……”还活着吗?
“王爷只是受了轻伤,太后让人把他送到长直殿去了,皇上现在也在那里。”
阿福就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忽然间松弛下来,整个人就瘫下去。
刘润抓着她的手,一眼就看见那掀翻了卡断的指甲,血已经凝固,指头肿胀,十指连心,伤成这样可以想见会有多疼,可阿福竟然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伤一样,刚才还那样用力的抓住他。
阿福在心里反复念叨,他没死,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他活着。
若是能一命换一命,阿福铁愿意拿自己的命换他的。
当时虽然并不畏惧,可是现在却觉得后怕起来。若是,这世上从此没有他……在德福宫里,他真不该那样冲动,他应该答应太后……
阿福脑子里充满了这种混乱的矛盾的想法。她就是这种个性,事情发生时不怕,事后才怕。如果现在再来一次,太后还让他选择,阿福一定会让他选择那位王姑娘——那样,他可以活下去。
一起死,似乎不难。
可是,若能一起活下去……
如果他不在,阿福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这就好。
刘润低声说:“你忍着些。”
他托着阿福的手,动作极快的将断甲从阿福指上拔了下来。
阿福疼的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刘润摸出药粉咬开瓶塞迅速给她撒上,又撕了衬衣上的布给她把手裹了起来,整个动作又轻又快又稳,一气呵成,等阿福痛的缓过一点来,手已经包好了。
“还有没有伤?”
阿福低声说:“头疼,好像……没有别的伤了。你怎么进来的?外头如何了?王府怎么样?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一下子问了好几句,刘润低声说:“王府没事,我在外面一直找机会,天黑了次啊进来。时间很短我不能多待!我会托人照应你,你不要开口,也不要胡思乱想,有机会的话我替你给王爷传话。太后一时不会动手,你们还暂时可保平安。”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讲完了话,如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阿福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前空落落的,要不是手上的伤被裹好了,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刘润其实不曾出现过。
不过,李固活着!
阿福靠着墙笑,低低的笑声又变成了压抑的哭声。
她捂着嘴,虽然眼泪没有用处,可是这时候她也不想止住。
什么是爱?
爱就是让你哭又让你笑,让你不畏惧死亡又让你留恋生命的奇怪东西。
不久有饭送来,老朽的宦官穿着灰色袍子,似乎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默默的把两个粗馍和一碗水放在栅栏边。阿福这才觉得自己是饿了。她新捧起碗喝水,然后才掰开粗馍往嘴里填。
很硬,不知道这馍有多久了,阿福把馍放水里浸一下,再咬果然容易多了。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打脆了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喝骂:“你们这些该杀的狗奴才竟然给我吃这种东西!你们且等着,将来我……”
她的声音阿福不熟,想来,应该是哪位美人中的一个。
阿福把两个馍都塞进肚里,饥饿的感觉被赶走了,但是冷硬的东西扎扎咯咯的,阿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按揉胃部——才过了这么些天好日子,身体肠胃就娇贵了,吃点粗的冷的就受不住。
刚才那个老宦官又来把碗收走。
阿福靠着墙,把草铺上那张破被拉起来盖在身上。
她在想李固。
不知道他伤势如何,不知道他有没有东西吃……
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见。
眼前一片黑暗,阿福什么也看不到。
明天,会如何呢?
他们还有没有明天呢?
正文 五十一 柳暗花明
阿福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全然没了时间的概念。如果来送饭的人也按着平时用餐的时候一日送两次的话,那么倒是可以由此判断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送来了一条被子一件夹棉青布外衫,都是布的,却干干净净摸起来也柔软,叠的整齐的放在栅栏里侧的阴影里,阿福知道凭自己是没这个待遇的,一定是刘润托了人在照应她。阿福把身上那件撕坏的外衫换下来,把这件青布的穿上,她发髻散了,耳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幸而颈间那颗明珠还在。阿福不敢再戴着它,摸索着用那件换下的外衫撕下一点布来,把明珠包起来也掖了起来。那人再来送饭的时候,阿福悄声说:“劳烦了,有针线么?”
那老宦官仿佛没听见,放下碗就走了。等到来收碗的时候,阿福看见他袖口一抖,一枚针和一团线掉在栅栏里头。
那人收了碗走了,阿福把针线捡起来,先把那撕掉了袖的破衣衫另一只袖也拆下来,改成了一件无袖的长衫,又把那颗明珠夹了布缝在里衣上。她的针线做的好,就算手指受了伤,还是很快就把珠子缝起,衣裳也改好了。
她心里记挂着李固,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虽然刘润说是轻伤,但是轻伤倘若不能好好治,那也是要命的!
还有,太后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昨天那明着是发落她,其实谁不知道她针对的是李固呢?
阿福自己并不觉得惧怕,被剥去了淑人的品级也好,被杖责或是罚去劳役也没有什么。她只是担心李固……
阿福想着太后必然会发落她,可是她数着日子,在内府她已经关了三天,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个老宦官从来不吱声,刘润也没有再来,阿福度日如年,心里各种猜测冒出来又被她自己一个一个否决掉。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埋怨刘润为什么不再来,一面急急的盼着他来。他来了,能带来李固的消息。
还有,王府如何了?太后会不会……也不放过李信?杀害李氏皇嗣虽然不至于,但是若是太后把李信也挟进宫来的话,又或是,王家的人有什么擅动……
这种忧思与苦闷的日子里,阿福实在觉得胸口憋闷就去想啊谢高兴的甜蜜的事情。
想她还没嫁李固时,当宫女,过的悠闲的日子,帮他做衣服,做鞋袜……说起来,从成亲到现在,她就给李固做了两件汗衫……
一遍一遍回想那些事情,不这样做的话,阿福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发疯。
她在墙壁上划记号数日子,一直数到第八天上,都没有半点动静。
难道太后竟然不想发作他们了吗?
还是,还是李固他……他伤势转重,已经不好了,所以太后才不再理会她这个小虾米?
等墙上的标记划到第十二竖,阿福缓缓叹了一口气。
坐困愁城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明白了。
冬天已经来了,被囚在这里的艰困寒冷却不是她愁郁的原因。
说来也奇怪,不但没人来理会她,就是一同关在这里的其他人,虽然阿福不曾见过,牢间之间隔得也远,但是似乎也没听到旁人有什么动静。
她想了又想,天气一寒,这里又阴暗没有别的光亮,她披着被子窝在墙角边,正有些迷迷糊糊的,忽然间想到一个可能。
太后不是不理会这些人,可能是没有空。
是忙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太后的好事对这里关着的人来说就意味着无法翻身的大坏事。而如果太后遇到了糟心的棘手的事,对这里的人来说就是好事。
不管是哪种可能,现在这种局面都是暂时的。
只是,不知道事情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端倪。
她靠着墙迷迷糊糊的,想着醒了吃的早饭,迷糊了一会儿又吃下晌那一餐,再接着便又醒醒睡睡,人都快睡糊涂了。可是在这个地方不睡觉又能做什么?牢中虽然吹不进风,却有一股阴寒气,阿福整天包着被子才觉得暖和,自己觉得多半是老不动弹的关系。她的手指上伤口已经愈合,但是指甲却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出来的。
她做过许多个梦,有的好,有的却依旧令人心悸。许多梦一睁眼就忘了,阿福在睁开前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见着李固了,可是梦里的情形却全都说不上来。
她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越来越近,朝着这边来了。
阿福直起身转头朝外看,栅栏外已经站了一人,穿着蓝色袍服,端着一盏灯,脸上有个浅浅微笑,不是刘润是谁?
阿福心中一喜,扶着墙站了起来,刘润却朝旁边让了一下,露出站在他身后人。
“阿固!”
阿福扑到栅栏前,手伸了出去,李固的手也伸了过来,隔着一道栅门,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阿福只觉得胸口挤得满满的,有无数句话想说,可最后却只颤声问:“你……伤好了吧?”
“好了,都好了!”李固紧紧抿着唇,他向来外柔内刚,可是嘴角微微扬起来,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两滴热烫的泪滚落下来,滴落在阿福的手指上:“阿福……”
阿福努力微笑,可是她一点不比李固坚持,泪珠扑簌簌的掉。
两个人都在努力忍耐,刘润在一旁不作声,只招了一下手,一个宦官过来,将那牢门打开。
李固竟然没想到让阿福出来,反而自己一步跨了进去。
他的怀抱仍然是那样温暖,阿福扶着他的肩膀,只觉得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体软绵绵的靠着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泪淌的又急又多,一转眼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阿福无声饮泣,心中狂喜与悲辛交感杂集,逼得她还是没能守住声,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李固紧紧抱着她,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他没说话,阿福却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胡乱抹了两下脸,伸手抚上李固的脸颊:“你瘦了。”
“嗯。”李固抱着她没松手。
“那天受的伤,好了吗?还疼吗?”
“已经好了,都是皮外伤。”
刘润轻声说:“王爷,淑人,请先出来再说话吧,这里寒气重,淑人也得好好整理一下。”
他一句话提醒了阿福。
真糟!
她现在可是真不能见人。虽然头发她梳的整整齐齐,可是好些天没洗头洗澡了,早晚能擦一把脸漱一下口就不错了,自己都能闻得到身上一股酸腐气。
一句话提醒了两个人,站在牢里叙话可真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李固揽着她的腰:“走,先出去再说。”
阿福犹自有些不自信:“我……能出去了?”
“出来吧。”刘润声音不大:“先回太平殿去,有话慢慢再说。”
从屋里出来的一刻,阿福本能的眯起了眼。
多日没有见着太阳,乍一离了地底,只觉得阳光像刀子一样刺的人睁不开眼。她站定了,手捂着眼,可能是刚才流泪流的,再加上现在阳光刺眼,眼睛酸疼发热,怎么也睁不开。
定了定神,慢慢的走过夹道,阿福觉得很恍惚,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这不是做梦吧?就像她时时在梦中见到李固那样……这也是个梦。
要进太平殿的西侧门的时候,阿福忍不住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
咝——疼!
不是做梦。
李固眼睛不便看不到,刘润却看的一清二楚,朝她摇了摇头,阿福觉得有点难为情,刘润推开门:“走吧。”
太平殿里一切如旧,庭院深远,宫室连绵。只是往来行走其间的宫人宦官现在却并不见踪影,到处都静悄悄的。
李固拉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