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第5部分阅读
迷途 作者:rouwenwu
平复,他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消失。我随手把书甩在桌上,淡定地起身,往门外走去。这屋子里太闷。
十四从椅子上跳起来,两三步便挡到我前面。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身边绕过。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道:“你去哪里?”
混蛋小鬼!那么大力想杀人啊!我心里把他骂个贼死,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冷淡。见我没反应,他又加了几分力道,我痛得皱眉,正想着怎么弄开他,就听他说:“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以后都不理我了?”
我用力甩了两次手却没挣脱,不免有些懊恼,差点想放弃这‘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他竟然带着乞怜语气说:“李涵,你要不愿,我不逼你就是了。只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哎?没想到还真起作用了。是不是该见好就收?逼急了他,真怕这小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于是,我对他说:“麻烦你先放手。”
他没察觉我的变化,手上的劲道不仅没放松反而更紧了些。我凌厉地瞪着他说:“再不放手信不信我揍你?”
他被我一瞪,触电似的放开我,退开一步,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还装可怜,被害人是我好不好?我活动了一下被他捏得发僵的左腕,道:“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自从和十四达成了协议,我便得以搬回舅舅家去住。只是回盛京家里的愿望落空了,因为老爹写信来说,府学认为李浩表现卓异,特选为岁贡生,明春开始入读国子监,他让我留在京里照顾弟弟。我听到这个消息,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国子监啊!是比现代保送清华北大还要了不得的荣誉!成为监生之后,就算中不了进士,毕业后大都能分配到外省担任县级干部,运气好的还能留在中央直属机关从事文秘工作。所以入监出贡就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我还真不知道李浩这小子有这样出类拔萃的资质,不是小看他,我真怀疑老爹搭通了什么天地线。
不管怎样,我是在京里待定了。李浩来了也好,好久没跟他一起胡闹,有点寂寞呢。(以前在家里,我们两个要是一起闯祸,受罚的永远是他。谁叫他是儿子呢,总是要被老爹严格要求的,呵呵。)
十四还是隔三岔五地往我那里跑,我依旧对他不冷不热的,也不见他打退堂鼓。对于他这种殷情,舅舅好像没这回事儿似的,从不说起,舅母却带着深意对我说:“十四爷对你倒是上心。”
我的名誉啊,彻底被这小子给毁了!有些郁闷,但也没办法,谁叫我倒霉。只希望他早日腻烦这种游戏——他不腻味我还腻味呢!
平常我很少老实待在家里,大多数时候是到教堂去找小钟,而且往往一待就是一整天。闲来无事就让他教我拉丁语。学习,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我曾经度过一次的豆蔻年华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忙着做几何代数习题,背古文诗歌、英文单词、历史地理答案,再有就是研究人体结构、解剖青蛙兔子等等。但那时的娱乐是比现在要多得多的,电视、电影、小说、漫画、电子游戏……上了大学之后反而很少有闲情逸致了。
这天上午没坐车,骑上暴雪便往王府井去了。赶到教堂门口,却见小钟和另一位没见过的神甫在台阶前交谈。小钟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翻身下马,笑着答:“要是不穿男装,不知多少人在大街上对我指指点点。”
小钟摇头笑道:“反正你的稀奇事多了去了。”他转而跟那位陌生的神甫说,“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家小姐。”然后向我也介绍道:“这位是穆景远神甫。”
穆景远神甫俯了俯上身向我问好说:“久仰久仰。”
这穆神甫汉语说得没小钟好,却用了这种很中国的方式跟我打招呼,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我也索性抱拳道:“幸会幸会。”
穆神甫似乎有事,和我寒暄了几句,便跟我和小钟告别,上车走了。
我对小钟说:“今儿是不是继续讲‘夺格’,上回的‘与格’我还有几个疑问。”小钟却说:“今天我要拜访教友,没空教你。”
“教友?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看热闹。”
我硬要跟着,小钟也没办法,只嘱咐我老实一点,别乱说话吓着教友。我当然满满答应了。笑话,我又不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长相也还算正常,能吓着谁呀!
小钟所拜访的这家教友,统共三间屋子,四口人——父母外加一对儿女。听说以前也是世家,如今却已败落了。老夫妇年近五十,儿子体弱多病,前一年还没了儿媳妇,除了小女儿外,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老头子一把年纪却不务正业;老妇在屋里南供圣母,北供观音,每天除了吃斋念经祷告之外不理他事;大儿子根本弱得很少下床;一家的生计就靠典当祖产和巧手的女儿方玉竹给人绣花样裁衣服勉强维持。
这方家老太也真离谱,既信上帝又信佛祖(这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啊),难为小钟还能跟她大谈什么忏悔啊苦难啊救赎之类。我听得哈欠连天,正巧方玉竹要上绣品铺子送昨儿刚做完的荷包,我就自动请缨做了护花使者。
方玉竹年方二八,皮肤白皙,有一双长而妩媚的凤眼,笑起来颊边便现出两个可爱的梨窝。我和她并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当然比待在她家院子里对着小钟和她老娘有意思多了。
“李公子家是在京里的吗?”她笑问。
我想了想回答:“老家是杭州,在京里住的舅舅家。”李涵的老爹虽然在盛京任职,但老家的确是在江南,只是老爹不知为了什么和祖父闹翻了,气得祖父把他赶出家门,就差没通告乡里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老爹很少在家提起祖父和叔叔这边的亲戚(这种不肖的丢脸事哪会挂在嘴边)。
方玉竹道:“您是江南人哪,怪不得有股斯文劲儿。”
听她赞扬,我不禁有些得意,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怎么说我也喝过十几二十年中洋墨水(虽然以前读的基本废了),自然有种知识分子的潇洒气派。我笑着说:“哪里哪里,方姑娘夸奖了。我只是枉读了几年书而已。”
她嫣然一笑道:“读书好啊!小时候,我最羡慕哥哥可以读书认字。哪像我,到现在还是个睁眼瞎。”
我便说:“方姑娘若是有心,我可以教你识字。”
“真的吗?”方玉竹眼中绽出动人的光芒。
她还想说什么,我却看到一辆马车急驶而来,行人纷纷躲避,她背对着走在路中间,又专心和我说话,眼看着就要撞上她还没发觉。我赶紧叫了声“小心”,往旁边拉了她一把,她惊呼一声被我抱了个满怀。
人是没事,却羞得满脸通红,娇躯轻颤。我暗叫一声罪过,在她耳边轻声说:“方姑娘别怕,我也是女孩儿家呢。”
我轻轻放开她,只见她颊上余晕未消,表情怪异悲喜莫辨,看来是被吓着了。看到她半旧的嫩绿色夹袍被溅了一片泥点子,我不禁皱眉。
那辆肇事的马车在前面停下,赶车的小子还骂骂咧咧的,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车里的人探出头来,骂道:“没长眼的东西,找死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冷笑道:“汪爷好大的火气!莫不是贝勒府的伙食太好,吃多了撑的吧!”
汪逢年一看见我,便一骨碌爬下车,陪笑道:“原来是涵姑娘啊。瞧我这眼神,怎么早没看到您呢!”说着扇了赶车的一个耳光,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撞着了姑娘,剥了你的皮都是轻的!”
我冷冷道:“呵,天下不长眼的真多了!汪爷刚骂完了我们,这会子又骂他。”
汪逢年忙抽自己嘴巴子说:“这张贱嘴,该打!天底下就我不长眼,姑娘您就饶了奴才吧!”
方玉竹在后面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却没那么好打发,仍旧沉着脸说:“快收了这一套!你就是打肿了脸与我们又有什么助益?”
“那您说……”汪逢年知道我不肯善了,但又摸不清我到底想怎么发落他。
我指着方玉竹身上那一片泥渍说:“别的都好说,污了方小姐这身衣裳却想怎么了结?”
“这还不好说,小的赔件新的就是了。”
我冷哼一声道:“说得倒轻巧!方姑娘的这身袍子是洛兴蔚的料子,凤缃阁一等裁缝的手工,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的工料钱,更别说从选布料到缝制好试穿的功夫,还有穿久了这份感情。你如何赔得?我也不难为你,就留下十两银子的洗衣钱,也就算给方姑娘压惊了。”
“这……”汪逢年额头上直冒汗。十两银子可以够小户人家吃半年的了,虽要不了他的命,但也算小放了他的血。他久居豪门,怎么会看不出这半旧袍子的质地手工哪值十两,但我这么说,量他也不敢反驳。
方玉竹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李公……姑娘,这衣服没什么打紧的……”
我对她安抚的一笑,附耳打断她道:“你且别心软,我自有道理。”然后又转向汪逢年说:“怎么?不想出这钱?想你出门也是为你家主子办差事,要不我改天找八爷填这数如何?”
汪逢年连忙陪笑说:“不不,我自然是愿给的。只是奴才月钱不多,也没什么积蓄,能否先支个头数,然后再慢慢补上。”
我笑道:“那也可行。你先付三成,余下的半年结清,每月收你一分利,连本带利共十四两二。除先给的三两,下个月起到明年五月,每月送一两八钱银子到方姑娘府上,零头也不用补了,免得说我们刻薄你。”你没钱?笑话!明的没有,暗的还少得了吗?
“不、不用了!小的明儿就送十两到方小姐那里!”汪逢年彻底认命。
我点点头,把方玉竹的住址告诉他,免得他到时抵赖说不知道钱送到哪里。
他脚步有些虚浮地登上车,半晌却又退了回来,对我道:“爷三日后在府里设赏雪宴,桂良刚把帖子递到姑娘府上。您在外头,还不知道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老八这富贵闲人也忒无聊了吧!我皱眉问道:“赏什么雪呀?这好端端的天气,你家主子说下雪它就能落下雪来?”刚进了农历十一月,这两天阳光还挺好。
汪逢年“嘿嘿”一笑道:“入冬那么久还没下过雪呢。看这几日又特别暖和,就是兆头。府里的莫先生一向算得准,错不了的。姑娘到时候赏光就是了。奴才就不碍着您雅兴,先告退了。”
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我长叹一声。唉,怎么老躲不开这种事!
果然,两天后的下午天就暗沉了下来,先是伴着寒风落了一阵雪珠子,然后棉絮片儿般的雪便‘扑扑嗦嗦’地下了整夜。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屋外是满眼的白色。过了中午,贝勒府就派了人来接我(贵宾待遇?重犯待遇?)。于是,这么冷的天气,我不但不能和庆均庆培窝在暖炕上吃涮羊肉,还得去应酬一帮我一点也不想应酬的人。
进了府,先去女主人那里报到备案,然后便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八的书斋。老八不在,正奇怪偌大的地方连个丫鬟小子也不见,就听外面靴声霍霍进来几个人。我站在重重叠叠的书架子后面,看不见外面的人,他们自然也看不到我。来人“吱呀”一声关了门,我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
“皇上回来也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见动劲?”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恺功,这事不必急。”老八说起话来仍旧四平八稳的。
另一个没听过的男声说:“索额图这老东西也到头了。要不要再下点猛药……”
老八温和地打断他:“不用再掺和了,皇阿玛心里清楚着呢。”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也是,有高士奇这只毒蜂,他这回怕是在劫难逃。”
接着他们又用满语絮絮地说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我吁出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发麻的腿也往外走。岂料,在门口被老八堵个正实。他笑意盈盈地说:“终于舍得出来了?”
我被他吓得退后几步,惨白着脸盯着他。
“原来你也会害怕。”
废话!从来不害怕的不是死人就是白痴。是人当然会怕,怕高,怕疼,怕飞来横祸,怕生老病死……我怕被你杀人灭口。
老八又笑问:“想不想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我死命摇头,他却说:“一个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揆叙,另一个是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然后,他又凑近拍着我的肩轻声调笑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共犯’了。”
鬼才跟你是‘共犯’!我“啪”地打掉他的手,猛地推开他冲了出去,就听见老八在屋里哈哈大笑。混蛋!玩我很开心是吧!
恍恍惚惚地跑了很久,在一座回廊转角的地方滑了一下,差点没摔倒,于是就停下来扶着根柱子喘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抬头便见老四披着件鸦青色缘着毛边的大氅站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难道是被我挡了道?我先向他请安,然后往旁边让了让。看到他温暖的打扮,我就觉得身上发冷。还戴着暖帽呢,我却连手套也没有。
他从我身边走过,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我说了句:“十四弟在前厅,正找你呢。”
这个消息让我惊恐,我没精神应付那个麻烦的根源,得找个地方避避。我向他福了福便赶紧撤退。
我找了间平常没人出入的空屋子,拿出从老八那里不问自取的书打发时间。到了差不多开晚饭的时间才回去八福晋那里。
然后,我发现我被人耍了!十四根本还没来。可怜我在那没有暖炉,没有热炕,没有茶水点心的冰屋子里挨了三个钟头的冻!
四大爷,我哪里得罪你了?反复回想的结果是——没有。你们闲得无事也不要拿我涮着玩啊!
第十一章宴无好宴
宴席开在晴雪堂,里外各摆了两张大圆桌,中间用一座云母嵌画插屏隔开。我到的时候,女宾都已齐聚堂内。八福晋作为女主人,当仁不让地要负起介绍的任务。
我一个个地见礼,然后越来越觉尴尬,因为在座的大部分是各位皇子的大小老婆,只有两三个未出阁的,还都是她们亲族的格格小姐。我尽量不去在意各位福晋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只低着头微微地麻木地笑着。连十三的侧福晋也来了,惟独不见十四的那位。她们三两个一组谈笑着,我则安静地待在角落。
大约喝了快两刻钟的茶,还不见男宾进来。八福晋便派人去看看情况,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说,爷们还在赏雪赋诗,那边酒倒是已经吃上了。八福晋笑着说:“这雪每年不止五六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不等了,我们先开席。”
接着便分派席次,八福晋拉着我对一位娇美的少妇笑道:“你们两个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就挨着坐吧。”这位也姓李的,是四阿哥的侧福晋,大约就十五六岁,因为年纪小脸盘还显得略圆,五官却很是精致漂亮。我心想,老四倒是艳福不浅,嫡福晋端庄秀丽,侧福晋李氏娇柔甜美,在这么多皇子福晋当中都算是拔尖儿的。
李氏对我温柔一笑,便拉着我坐在她旁边。席间,她轻声问我:“妹妹多大了?”
听着这么年轻的她叫我妹妹,心里一阵别扭,但仍微笑着答:“过了年便十五了。”
“啊,那今年还只十四岁,比我小两年。是属小龙的吧?”她问。
我点点头说:“正是属蛇的。”
她又问:“妹妹闺名叫什么?”
“单名一个‘涵养’的‘涵’字。”
“真好听呢,像是男孩儿的。像我们家女娃儿都是什么桃呀花的,雅一点不过是梅、菊之类。”她顿了顿又笑说,“我呢,还算运气些,生在初夏蔷薇花开的时候,于是父亲就取名映薇。还好不是春天,要不逃不了迎春、杜鹃,甚而桃红柳绿的!”想不到她如此有趣,看来也是个妙人。
说笑间,下人们捧了菜,又烫了酒上来。便有人提议划拳行酒令,最后决定玩一个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八福晋背过身去,又用锦带蒙了双眼,拿筷子击碟,规定停下来时,令在谁手上,谁就要唱个歌儿。我暗自警惕,心想应该不会这么倒霉轮到我吧。可惜老天从来喜欢和我作对,第一轮“嘚嘚”的敲击声就恰恰在我接过令时停住。做令的不是绢花也不是骨牌,而是一柄晶莹的白玉如意,抛也抛不得,只好恨恨地握在手里,盘算着怎么过这一关。
“李涵,可巧了。你就自认罚吧。”八福晋解了蒙眼的带子,笑着对我说。
我咽了口唾沫,说:“我不会唱歌。”
“别糊弄人!随便拣一个唱,唱得不好我们不笑你就是了。”她说。
“我、我真的不会唱。”我不自在地站起来,然后说,“改让我罚酒一杯行不?”我就是会唱也不在这种场合唱。
八福晋刚想说什么,就听外面一个温润的声音问:“什么节目如此热闹啊?”接着足音纷杂,衣衫窸窣,应该是男宾们到了。老八在外面又说:“自家人遮遮挡挡的做什么?桂良,让人把那屏风撤了。”便有几个小太监上来把插屏抬下去。
八福晋笑着对丈夫说:“还不是这丫头不肯认罚,让唱个歌也说不会,真气死人。”
十数道目光盯到我身上来,我别开脸,闲闲地坐回去,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八笑着瞅了我一眼,我就有点发怵,今天的事应该是我撞破了他的秘密才对,怎么反而像是我被他抓住了把柄。他笑着说:“这不奇怪,我那里音律的书她也是从来不碰的。”
哦,是为我解围呢。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既然她不认罚,我就说个她的笑话出来,也算是罚了她了。前些日子,她正看《隋书》,我问她最看重哪个英雄好汉,她回答说‘炀帝’,我忙问为什么,她一脸神往崇拜地说,‘败家败得如此旷古绝今,杨广兄真乃神人’!”
其他人还没听完就全笑趴下了,年长的那几个还顾着仪态,老十以下拍桌子捶胸什么样的都有。
这时候如果有镜子,相信我的脸肯定是一阵青一阵白。老八你这个大嘴巴!这话我是有说过,但他还漏了两句。他当初也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白他一眼说:“笑什么,不服气吗?给你副跟他一样的家当你倒是败败看!估计还没进行到他一半的程度,就被什么兄弟、叔伯、忠臣良将给‘咔嚓’了。你以为败家那么容易呢!”他一边笑一边喘着说:“对,对,我甘拜下风。”但是这段对话太过敏感,老八当然不会拿出来在他的兄弟面前说。
众人终于缓过点来的时候,老八又道:“这样的笑话多了去了。汪逢年,你就把三天前赔银子的事儿给爷们说说。”
“嗻。”汪逢年出列,躬身行礼后便加油添醋地把那天的事又说了一遍。我算服了这对主仆了!
笑、笑、笑死你们,姑奶奶不伺候了!我“唰”地站起来,瞪了老八一眼,便奔出晴雪堂。
跑到不知哪个院子里,一步没踩稳居然滚倒在雪地里。我一时不想起来,就躺着仰望晴朗的夜空。快冻僵的时候,一个人‘咯吱咯吱’地踏着雪走到我身边。
“你又在做什么怪?”十三笑着拉我起来,又道,“他们都说你准是找地方哭去了,我却不信。”
“我刚才哭过了,你没看见。”我说。
“这哪是掉过眼泪的表情啊!”十三摇头笑道,他又握着我的手说,“好冰!在这儿躺着,也不怕冻坏了!”
他的手很暖和,我索性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让他捂着。过了半晌,我抽回手笑着说:“我的手没热,你的倒冰了。”
我们走出院子,站在廊下交谈。我想起他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然有孕,便说:“恭喜你快做父亲了。”
十三淡然笑道:“多谢。”
我很俗气地道:“不管弄璋还是弄瓦,有可能的话要请我喝满月酒啊。”
他促狭地笑着说:“到时候怕八抬大轿请你,你也不去的。”
我一想到他的那些亲戚,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无奈地笑道:“嗯,我还是避着点比较好。”随即又岔开话题问他南巡的经历。他细细地描述给我听,我也说了一些地方的特色印证,他奇怪地问:“你去过南方吗?”
我望着远处笑答:“梦里去过。”一个遥远绵长的梦啊!
“开春一块儿去骑马吧。还可以打围。你会使弓吗?”他说。
“不会。到时再学也不迟。”
正聊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三回头一看,叫了声:“十四弟。”
十四绷着一张脸,盯着我们问道:“聊什么呢?”
“也没什么,叙旧而已。”十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说,“你们说说话,我先进去了。”
居然溜了!我也不能拉着他不让他走,只好跟十四大眼瞪小眼。他走后,十四的脸色也缓了下来。他说:“瞧你冻的,跟我进去吧。”
“我怕他们又想着法笑我,还是不进去了。”我摇头道。忽然身上一暖,低头一看,他披着的那件泥金色滚着裘皮的斗篷已经到了我身上。
我一阵错愕,抬头看着他说:“谢谢。”
他别开脸,耳根处似乎有些发红,道:“你站一会就进来。我叫人给你留了些吃的。”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可爱的少年啊!可惜我没有恋童癖。
嘶,还真冷呢!我拉了拉斗篷,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很享受孤独的感觉,即使什么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也是很舒服的。
穿过一道开在白墙上的月洞门,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往前扑去。奇就奇在前面居然有人,被我撞了个措手不及,雪天地滑,他也没站稳,就跌了个仰面朝天。
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四。哈哈,我没事,他倒给我做了垫子,这一交摔得恐怕也不轻。谁叫他耍我来着,这叫现眼报,还得快!我用手肘在他胸口撑了一下,看他痛得直皱眉,便说了句“抱歉”,然后麻利地起身,混乱中不忘在他脚背上踩上一脚。
他站直了以后,冷哼道:“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我拍着身上的雪道:“您不妨理解为投怀送抱,这样还好过些。”我抬头满意地看着他愕然的表情,笑着说:“说笑罢了。四爷知道我最爱说笑了。”
他目光森然地看着我,我平静对他笑道:“四爷若没别的事,容我先告退。”说完对他欠了欠身子,便寻路回去。
肚子好饿!刚才根本没吃什么,十四真的有帮我留菜吧。
平平淡淡中迎来了康熙四十二年的正月。我只有初一在家窝着,初二开始便照旧每天拜访小钟神甫。我的拉丁文进步很快,已经能进行吃饭、上厕所、问路之类的对话(原来小钟想用圣经做教材,被我抽筋似的表情吓退了)。初五在他那里混了一早上,午饭前被赶了回来。刚好红月儿怨我老是把她一人撂家里,便带着她出去逛逛。
转着转着就转到方玉竹家里去了。进院子的时候,她正舀水浇花,看到我,一瓢水都喂了绣鞋。
“李公……李姑娘!”
我接了她手里的瓢,笑说:“叫我李涵就行了。快去换了鞋袜吧,大冷天的可别冻伤了。”
方玉竹红了脸,急忙奔进屋里,我就和红月儿在院子里站着等。她不多时出来,脸却更红了,赶紧把我们往屋子里让。
她给我们倒了茶,又拿出糕点瓜子让我们吃。那点心外面的酥皮呈金黄|色,层层翻出如荷花瓣,里面裹着豆沙陷,入口香甜酥脆,我一连吃了几块。
“真不错。你也尝尝。”我喂了一口光看我吃的红月儿,向方玉竹问道:“这叫什么?哪个铺子买的?”
她抿嘴笑道:“叫荷花酥。是我在家自个儿做的,您要爱吃,待会儿包一些给您带回去。”
“好。”我点头道。红月儿瞪着眼惊叹我的厚脸皮。
我和她闲聊了会儿,知道汪逢年已经把银子送来了。她老实地向我说:“也多亏了这些钱,不然家里这年还真不知怎么过呢!”
看她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我就笑着说:“你不用为赔银子的那家伙担心,他才不缺钱花!你肯用他的,还是他的福气呢。”
方玉竹“扑哧”一笑,半眯水光潋滟的凤眼看着我。我奇怪地问:“怎么了?”她笑着对我说:“你的辫子松了。”我低头看垂在胸前的麻花辫,果然有些毛出来了。她也不等我回答,便把我推到梳妆台前,解开我的头发梳理起来。“我给你梳个髻吧。”她三两下就给我分好了发线,在左右两侧各绾了一个圆髻。
红月儿在一旁看着她摆弄我的头发,笑道:“真好看,方姑娘手真巧!”
我拿过镜子一照,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这造型也太……幼稚可爱了!我又不是真的豆蔻年华的少女!
另外两个却好像很满意似的讨论着,红月儿说:“这挑出来的两束垂发也该束起来才好。”方玉竹沉吟了一会儿,从线篮里抽出两根结络子的丝带,在我发束上绕了几圈系好。弄完了,又端详了一会儿才笑道:“你穿红的,便得也配上红的才喜气好看。”
我却在想,能不能拆了仍旧梳回辫子,这当芭比娃娃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不过这提议没得到另外两位的批准,我只能顶着个幼齿的丫鬟头回家。
红月儿彻底崇拜上了方玉竹,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说,玉竹姑娘绣的花样有多精细鲜活,打的丝络流苏有多新奇漂亮等等。我笑着捏捏她的脸说:“你这么喜欢她,就跟了她去好了。”她鼓着腮帮子说:“我倒是想跟着她去呢,你要舍得就好!”我呵呵笑着搂着她道:“对,我舍不得呢。”
回到舅舅家里,刚进了院门便被某位大爷给逮住了。十四不悦地瞪着我说:“你上哪去了?我等了你一下午。”
我瞥了他一眼,说:“我需要向你报备行程吗?”
他臭着一张脸跟进屋来,红月儿却没跟来。这丫头,怎么回事儿?!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决定速战速决。
他坐到我旁边,答非所问地说:“你一天究竟去哪儿了?”
我没好气地道:“这位大爷,如果有人要你每天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你会乐意吗?”
没想他却说:“我寅时二刻起来,到书房晨读,用过早膳之后,便是早课,未时散学。午饭后习了会儿算学……”
“停,打住!”我怕了你了,无奈地道:“我上午在教堂,下午去看了一个朋友。别问我是什么朋友,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就说正题吧。”
他似乎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再追问下去,只好说:“初九是我生辰,到时候借八哥的地方热闹一下,你来不来?”
“免了!”我连忙道,“我提前恭祝你千秋好了。”上回还没闹够吗?我可不想再受一次折磨。
他想了想居然说:“也好,等那边散了,我再来找你。”
我摆手道:“千万不要,那时我一定睡下了,改天吧。”改天,最好永远都凑不到日子。
“嗯,反正有得是机会。”他又笑着问,“你好像也是正月里生的,是哪一天呢?”
“初六。”
“那不就是明天吗?”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十五及笄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道:“满人又不重这个。再说,好像是你说过我嫁不出去的。”
他红了脸,低声说:“别人哪敢要你。”
我就当作听不见吧,对他道:“你出来很久了,也该回了吧。”
他点了点头说:“忘了跟你说,十三哥让我告诉你,过两天化了雪就找你去打围。”
“行了,知道了。”我推着他到门口,又想起上次那件斗篷,就拿出来还给他。
他开始不肯接:“送给你了,怎么又还我。”
我笑道:“这样的我平时又不能穿,不是白糟蹋了。晚上风大,你披着回去正好。”
他依言披上,可是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半天也系不好带子。我看不下去,说:“得了,我帮你。”便给他系了个活结。
他怔愣着盯着我的手看,我不耐烦地说:“看什么?还不赶紧回去,要不宫里该担心了。”
他马上换了一副不快的表情,说:“你当我小孩儿吗?”
“抱歉,跟李浩这么说话惯了。”
哪知他一听更不高兴:“你是不是成心气死我!”
我心里直喊救命,真不知道他生哪门子气,我哪又惹到你啦?好说歹说终于把他送走,临走他还说:“你这么打扮很好。”傻瓜才觉得好!
这时红月儿才进屋来,我皱着眉问她:“你躲哪去了?还知道回来啊!”
她却委屈地说:“十四爷一直瞪着人家,我哪敢跟着嘛!”
我一听火就大了:“你怕他做什么?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她抽咽着直抹眼泪,我心想真是自己找罪受,待会儿还不知怎么哄她才行。唉,真是命苦啊!我怎么就惹上了一堆魔星呢?
第十二章所谓爱情
闹了元宵年就算过完了,除了跟十三他们去玩的那趟之外,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说起那天真叫丢脸,大清早跟敏敏在床上玩闹了会儿,脸上居然就多了三道红痕,虽说不是很严重,可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问:“你脸上怎么了?”十三也不例外。
我摆手说:“昨晚在床上跟鬼打架来着。”
十三低下头笑,还算是给我面子的。十四凑了上来,很紧张似的问:“怎么弄的?”说着还捧着我的脸越靠越近,我感觉他的呼吸拂到我脸侧,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用力推开他,怒道:“你再靠近我试试看!”这小子,又跟来了。
“十三叔,她是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拉十三的袍角,问道,“她对十四叔好凶啊。”
十三抱起这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孩子,笑着说:“来,容容,叫李姐姐。”小女孩看了看我,又问:“十四叔好像生气了,他们会打架吗?”十三“扑哧”笑道:“容容放心,他们不会打架的。”她却说:“可是,十四叔脾气最坏了,要是打起来李姐姐会吃亏的。”十三终于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容容不用担心,我保证你十四叔一定打不过李姐姐。她很厉害的。”
十四瞪了一眼小女孩,说:“没大没小,不准叫姐姐,要叫姨。”这家伙对小辈那么凶,怪不人家不喜欢他。
那小女孩也不怕他,一脸天真地笑着对十三说:“十三叔,我知道了。十四叔想要李姐姐做窝克。”窝克是什么?不过看十三闷笑的表情和十四尴尬的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又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少年打马过来,十三介绍说一个是皇十五子,另一个是恭亲王的孙子明海。而那个小女孩则是明海的妹妹容惠。
人到齐了便开始进行所谓的打猎。因为不过是陪我和小孩来玩,十三他们就借了哪个亲戚的庄子,命人驱赶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让弟弟和侄子试试身手。我是第一次摸弓箭,试了几次也拉不开弓弦,只好被带到靶场先练练兵。最后弓是被拉开了,可是练了一个多小时,二十步外的靶子也没碰到一下(那距离近得,就是七岁的容惠也能挽着小弓一箭命中靶心)。
十四看了半天,最后说:“算了吧,反正女孩子家不会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正郁闷着,听他这么说便冷眼扫过去。十四被我瞪得莫名其妙,委屈地看着我。十三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跟你一样,好胜着呢!”
好胜?我只不过稍微要强了一点而已,从小如此,讨厌不受我控制的事物。心里一急躁,就被弓弦割到了手指,殷红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皱了皱眉,摘下丝帕压住伤口。
“没事吧?你看看你,总是不小心,又伤着自个儿了。”十四上来握住我的手,说,“来,让我看看。”
“没事。”我甩了甩手挥开他,对十三道,“这弓借我。”
十三笑着点了点头说:“送你了。”
“谢了。”下次我才不会这么丢脸!
十五阿哥和明海带着容惠过来了,三人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容惠一下子扑到十三怀里说:“十三叔,十五叔和大哥说要练布库,谁赢了我就亲谁一下。”
十三一把抱起她,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下次十三叔要跟人比赢了,容容也要亲我吗?”
“好啊。”容惠侧着小脑袋想了想又说,“我想看十三叔和十四叔比,谁赢了就让李姐姐亲他一下。”
这个小鬼!
十五阿哥和明海听了,忍不住背过身去笑,十三和十四则怔在当场。
我原谅她童言无忌,从十三手里抱过她,在她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李姐姐不喜欢亲他们,只喜欢亲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李浩抵京是在正月十七,我收到老爹的信知道他那天会到,便没有出门。看书看得累了,就到院子里走走,这年代如果近视了可是件麻烦事,所以我很注意保护视力。踱出自己的小院,发现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老槐落尽了叶子,杈杈丫丫的枯枝把晴朗的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石榴花、金鱼缸以及大小盆景都避寒搬入了室内。
刚才在翻《罗米欧与茱利叶》,因为没有词典,古英语的表达方式又和后来的有点不一样,所以看得有些吃力。故事是好故事,只是我有些怀疑十六岁的少年和十四岁的少女是否真有这样激烈绝决的感情。我想,也许只有浪漫文人的笔下,才会有那样纯粹的爱情吧。莎翁的情调一如编写《梁祝》传说的佚名人。
以前也交过一个男友,那时不满二十的我正处在最冲动最感情用事的年龄,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体验到书里描述的炽烈如火的感情,只是淡淡的,觉得那个人让我很舒服,就在一起了。后来分了手,也是逐渐地慢慢地淡忘。再后来,甚至连和异性茭往的兴趣也不浓。
敏晖哥哥曾经跟我谈起这个话题,他说能欣赏爱情之美好的人,才称得上大雅。我只能承认自己是跟‘雅’永远沾不上边。我说,王小桃读本科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有关爱情的论文,倒是让我觉得很有助益。敏晖哥哥问:“哦?什么名字,论题是什么?”我说:“叫《爱情与人类生殖行为》。”敏晖哥哥就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免了,要我听这个,我宁愿听你说‘热核反应堆’和‘托卡马克’。”王小桃是搞遗传学的,还想她写出连我都不耐烦读的抒情诗来吗?既然话不投机,我们也没再深谈下去。
关于王小桃的那篇论文,我倒是跟她本人以及陆颖一起讨论过。她用几句话总结了自己文章的主题:“性的快感是为促进人类繁殖后代的欲望,而爱情的存在则是帮助人类选择优秀基因。”
陆颖问:“那么,我对某男的青睐,是源于我潜意识里认为他可以提供优秀的精子,以增加我怀上出色后代可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