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rouwenwu
样的至高权力,只怕沈斯晔早就亲临榄城把她拎回去了。他虽然气场温和,然而大概不是排斥强势手段的人。
不过倘若他真的有这种权力,只怕事情就不只是带她回去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锦书不由后背一凉,觉得从未如此感谢那位确立了立宪制的皇帝。
她天生性格好静,失去自由的生活并不会带来多么实质的影响,但自由意志的丧失却绝非她所能忍受。至少,她不必被迫参加王子妃人选的损害人格尊严的选拔,不必趋奉于宫廷之间,不必去为贵族担任伴读或是高级侍从。而几百年前这都是臣民的义务。甚至以沈斯晔如今的储君地位、他的这种执念,她或许得被迫入宫。
有些事情,虽然现在会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荒谬之极,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事实。
在锦书的实习期进入倒数第二周时,一个年轻的师范生、独立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年仅二十三岁的物理系学员,在与警方的大规模冲突中不幸丧生。
至少在当时,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是一场暴乱的导火索。
辛格某天上午出去一趟,足足到了傍晚才得回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脸色一片铁青,倒把留守实验室等一项关键数据的锦书吓了一大跳。他一声不吭的走到水池边,把头伸到龙头下冲了会水,哗啦一声抬起头:“酒精棉。”
他的胳膊上有一片擦伤,血渍沙石一片模糊,看的锦书太阳|岤一跳。辛格面无表情的拧开酒精瓶,伤口遇到酒精本来会极尖锐的刺痛,他却只皱了皱浓密的眉头,手上毫不迟缓。这个过程他一言不发。锦书回头找到消毒棉纱,再回来时他已经收拾干净了。
看到锦书不忍的表情,辛格只淡淡的解释道:“摔了一跤。”
锦书微敛起秀眉,咬住嘴唇忍住了没有询问,只是小心而轻柔地包扎起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好在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并未伤及骨头。一般人不太容易往一侧倒下而摔到上臂外侧吧?除非他是被外力推倒的,那么……
看出锦书的惊疑,辛格扯了扯嘴角,微微冷笑。
第二天他就穿了件长袖衬衣来工作,是以别人都没发现他受了伤。锦书心存疑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该如何相询,只得把疑惑留在心里。
傍晚结束实验后,辛格照旧步行送她回去。他一贯不爱说话,锦书自言自语几次之后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只好保持安静。两人沉默的往宿舍区走去,金红色的夕阳透过橙树浓郁的枝叶斑驳地落在水泥路上,无限寂寥的安静中,偌大的校园里人迹杳然。
望着高悬在教学楼上凌乱刺目的手写悼念横幅,锦书有些恻然。
“无论如何,需要死亡的事是不对的。”锦书的理念和觉悟仅限于此。这些天她虽然埋头在实验室,走在路上却也能感觉到本地学生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甚至曾有激进的学生试图冲击燕大的实验楼,不过被门禁系统挡住了。校方一直保持沉默,在私下里却给来自本土的教职人员发了安全警示。
“你在这里有没有亲戚?”
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问话,锦书怔了怔才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无疑。“没有。”她转脸看着辛格,“怎么了?”
清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如最开始的纯净。辛格有些不自在的看向前方的道路。
“是我母亲听说了你,想邀请你去我家做客。”
心头莫名的疑惑似乎散去了,锦书嫣然一笑:“那好啊,不过会不会太麻烦她了?”
“没关系。现在你有空没空?”
“……现在就去?”锦书有些犹豫的皱起眉头,迟疑道:“太晚了,明天行不行?”
——还能等到明天?辛格抬头望着血色残阳,面上依然平静,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也许不会那么快……
“那就明天。”辛格下定决心似的说。“明天早上我开车带你去,我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记住带上你的护照。”他看见锦书霍然转来的目光,难得的主动出言解释:“外面现在宵禁,不带护照走动不方便。”
锦书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因为心里不安,锦书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熟。深夜的学校寂静无声,她朦胧之间,忽然听到了一声轰然爆炸响!
是听错了么?锦书捂着胸口坐起来,还在想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房间的门已经被砸的砰砰直响,辛格在门外大吼:“何锦书!”
锦书扑到门口喊:“出什么事了?”
“别废话!”辛格狂怒:“赶紧出来!”
锦书立刻手脚并用的套上衣服,心脏跳的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她紧紧咬着嘴唇,竟然还能冷静的把手机护照笔记本电脑都扫到书包里背上。窗外远远又是一声爆炸,走廊上响起慌乱的杂沓脚步声。打开门,双眼通红的辛格立刻拖着她的手腕往楼下跑。
锦书力气不够,只能由他拖着一路跌跌撞撞的狂奔向停车场。爆炸声在城南接连响起,因为隔得远,听不到别的声响,但这却格外可怖。辛格掏钥匙发动了车,几乎是粗鲁的把锦书推到后座上,自己甩上车门,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
胸口因为狂奔而火烧火燎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酷刑折磨。锦书喘着气咳嗽几声,扑过去追问:“到底怎么了?”
辛格一言不发的加快了车速。榄城高师不大,不用一分钟就开到了校门口。然后他猛地踩住刹车。锦书猝不及防,揉着撞到的额头勉强撑起身子,当即惊骇的捂住嘴——本来宁静的医院门口已经被持枪的人把守了!看那些人的装扮,绝非帝国驻军,那么……
辛格冷冷看向承天医院,手指在方向盘上用力捏到关节发白。他蓦地一踩油门,咬着牙把速度加到最快,不顾身后锦书的焦急追问,已飞快的开出大学城。窗外是混乱惊惶的人群,隐隐看得见城南火光。他的额上不由沁出冷汗,刚要拐上大道,车外忽然响起一声枪响!
锦书尖叫一声。辛格看向高速入口处的关卡,仔细辨认片刻持枪者的装束,面色就沉郁下去。
来不及了。
他终于还是把理想和希望葬送在了自己的犹豫不决里。
37扬眉剑出鞘
沈斯晔迈出宗宫门槛,正是落日时分。
高远的苍穹上暮云满天,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微风拂过苍茫暮色,辉煌的落日照亮了远近的殿阁楼宇,四望皆是一片无边的奇丽金辉。他凭栏临风而立,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夕阳。皇帝的首席秘书看到他无动于衷的表情,心里叫苦,还是走上来劝道:“殿下千万不要在意……”
沈斯晔转过脸来对他亲切一笑。一秘看到他那个笑容,心里又是一声哀叹。
八月里皇太后离京到香山避暑,谢皇后远在霖泉宫也是形同虚设,皇帝就把姚氏母女接到长安宫。沈斯晔对此淡然处之。他除了报告公务,并不往太极宫去;姚宝如虽然受宠,也没敢到东宫来,两处人马井水不犯河水,气氛一日比一日诡异。
方才沈斯晔带着代皇帝处理的公务到太极宫请见,皇帝正哄着女儿享天伦之乐,一听就有些不悦。宝小姐也撅起嘴,撒娇说“爹地今天答应只跟我玩的”,皇帝最看不得女儿撒娇,就挥手吩咐,让儿子明日再来。
一秘当时就觉得不妥,但又劝不得。结果就听沈斯晔微笑道:“既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正是下午三点钟,燕京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宫前又无遮蔽,皇储站在白亮荒芜的太阳地里,衬衣几乎瞬间就为汗水湿透了。一秘不敢耽误,只得回去再禀报一遍。皇帝看看窗外的太阳,心里也有些不忍,松了口叫儿子进来。不料沈斯晔一进门,就拒绝了皇帝让他坐下的恩旨,开始面无表情的劝谏。
皇储学法律出身,说话逻辑性极强。他把太祖定下的规矩一条一条清清楚楚的列出来,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虽然没有明说皇帝耽于享乐不理政事,话里话外却都是这个意思。直把皇帝听得面色铁青,然竟无法反驳。宝小姐听不过去:“你不许这样说我爹地!”沈斯晔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身为皇储,劝谏陛下是我的责任之一,不知这位小姐对法律有何不满?”
然后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沈斯晔把所有公务慢条斯理分门别类的汇报,由皇帝一样样用印。直到足足一小时后,他才拿起所有公文,微微欠身:“儿臣告退。”
他并不喜欢强硬手段,但如果只是一味怀柔,就不是怀柔而是软弱了。
异常平静的吃完清淡的晚饭,沈斯晔端着凉茶,一页页翻阅着从皇家档案馆借出的资料。这些资料尚未完全解密,除了立宪制建立前后的历史,还能看到不少八卦。到了夜里十二点困意上来,才洗漱睡下。
梦里,似乎回到了他未曾经历的过去。
花褪残红青杏小,妹妹站在秋千上衣袂飘摇,笑声传出很远很远,荷包飞出去,刚好砸到新科探花郎乌纱帽;母亲是端庄的正宫皇后,执掌六宫,把他召去商议选妃一事。他恍恍惚惚的被披挂上红花拜了天地塞进洞房,一身云锦红衣的太子妃羞怯的坐在龙凤喜床边,他揭开盖头,新娘微微抬起脸,二博鬓凤冠下明眸皓齿,正是锦书的容颜。
喝了交杯酒,喜娘宫人纷纷退下,偌大的新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他挨过去凑在她身边,切切的说了些话,内容却连自己都不记得。少女芬芳的体香引诱着他,他心里情动,捧着她的脸,一点点俯身下去。女孩子羞得闭了眼,睫毛轻颤。几乎都能感到彼此的气息时,新房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内监惊慌的拍门高呼:“殿下,渔阳八百里急报!”
沈斯晔的心脏猛地一顿,霎时间醒过来。喜气洋洋的新房不见了,他仍然躺在他东宫的卧室里,月光把整个房间都映的银白清亮。床边的电子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若不是惊醒过来,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最后他还是没亲到。这个梦是如此真实,他回味了一遍,甜蜜之余真是惋惜的想咬枕头,叫你拖叫你磨蹭叫你动作慢啊!
“殿下!殿下!”他刚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急急的呼声。又要入梦了么?他期待的等了片刻,却没再回到那间燃着大红喜烛的新房,身周依旧是一片黑暗。
“殿下!您醒了么?”
……这声音怎么那么像罗杰?这时候门铃和电话齐声响起,他才不得不正视现实,打着哈欠去开门。果然是罗杰在门外。沈斯晔恍惚想到梦里叫门的似乎是个小太监,忍不住嘴角一抽,暗暗好笑之余又在心下道了声抱歉。他揉了揉眼睛:“有急事?”
“下官冒昧。”罗杰脸色有些发白,急促地说:“殿下,榄城叛乱了!”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直灌下来,沈斯晔瞬间清醒的如置冰窟。
东宫在一分钟内灯火通明。
罗杰飞快的念着军方电话记录稿。谁也没有预料到,马蚤动已久的南部独立组织选择了在这个时机挑起叛乱。反倒是久负盛名的“亚穆纳河之子”第一时间宣布了与此事无关。但不管是军方还是内阁只怕对此事还觉得庆幸。乌合之众虽然麻烦,可也容易镇压下去。没有成建制的组织,一旦破坏了就会元气大伤。
这恐怕是在这个无人入眠的夏夜里唯一能让帝国高层们庆幸的事。但沈斯晔脸色非常差,越来越差。在听到“暴徒围困华商店铺、专门袭击帝国臣民”时,他一拳狠狠砸在沙发上!
正在念稿的罗杰吓了一跳。沈斯晔脸色铁青的起身走了两步,疾步回来扯过电话开始拨号。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沈斯晔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按下重播键,眼神冷如坚冰。电话滴滴几声之后忽然被接了起来。那边一片混乱嘈杂,沈斯晔几乎扑在了电话上紧贴着话筒喊:“锦书!你在哪?现在怎么样?”
信号十分不清晰。锦书的声音时断时续:“街上……没事……我们跑了出来……”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信号掐断了。再拨打就是已关机,再也没有回音。
失神地跪在茶几边上,沈斯晔无意识地死死攥着话筒,手心已经流下一丝血痕。罗杰看的满心不忍,言不由衷的劝:“殿下先别急——”
沈斯晔骤然回身吼道:“我怎么能不着急!锦书大哥跟苏慕容都在那边!”
罗杰还没来得及安慰他,电话又响起来。他按下免提键,军方来了最新消息:承天医院被武装分子攻陷,院内医务人员被控制为人质,伤亡尚未统计。当地有人趁乱放火,但军事基地未受影响。沈斯晔听得愤怒之极:“这他妈明明是恐怖活动!”
罗杰瞥了他一眼。沈斯晔意识到自己失言,只得深深吸了口气,紧咬住牙关。
三点钟,苏家传来消息,苏慕容安全抵达军事基地。
三点十七分,沈斯煜从军事基地打来电话,他们一家目前已经安全转移。
沈斯晔抢过话筒喊:“大哥,现在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人间地狱。”沈斯煜沉默片刻,语气里满是不忍。“据说华商聚居区被放了把大火,我在城外都看得见火光。局势暂时还没控制住,外面乱的很。街上有枪战。”
心里越发冰凉,沈斯晔近乎失态地大吼:“你赶紧给我回国!省的人家把你抓做人质!”他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骨瓷茶具哗啦啦乱响。“福华空港现在还在控制之下,你马上带着老婆孩子坐直升机过去!”
“别为我浪费直升机了。”沈斯煜却坚定地拒绝了。“这里足够安全,飞机还是先可着特种部队用吧。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坐飞机逃命,会怎么想?”
“再说,只要后续部队跟上,不出两天就能控制住局面。”他沉沉叹了口气。“关键就是这四十八小时啊……”
这一夜,燕京已经沉睡,帝国的中枢却终夜未眠。
燕京时间凌晨三点半,忻都总督府来电,总督与一众帝国高级官员已安全脱险。三点四十三分,内阁办公厅来电。忻都总督府已被攻占,叛乱者旋即宣布成立忻都战时临时政府,号召当地人民起来推翻帝国的统治。“亚穆纳河之子”同时表示将加强其控制区的武装力量。
“不能再拖了。”沈斯晔咬着牙霍然起身,“跟我去太极宫!”
罗杰等人自然无话。他们匆匆赶到太极宫门前,正碰上如热锅蚂蚁在楼前转圈的第一秘书。他今年五月才调来工作,虽然才华和文笔很好,胆识却不及已调离的前任。沈斯晔步履匆匆拾级而上,睨了他一眼:“没把陛下叫起来?”
“……陛下有低血糖,”一秘苦着脸说,“我们从来没有把陛下半夜叫起来的先例……”何况姚夫人如今与皇帝同住?
沈斯晔打断了他的话。“先例是人造的。去把陛下叫起来,就说我请见。”
他在夜雾里迎风立得笔直,宛若石雕。一秘横了横心,重新转身上楼。
皇帝的主卧室在三层,走廊里就铺了极厚的波斯地毯,盖因皇帝一向睡眠不好,起床气十分严重。一秘蹑足走到卧室套间门前,举手轻轻叩门,再而三之后,只得取出钥匙,进到套间里边。他先侧耳听了听,确定没有异样声音后才过去轻轻敲了敲。
卧房门忽然被无声的打开一线。姚夫人不施脂粉的脸自门后探出来半张。她满眼困倦地皱着眉头,打量一眼满面焦急的一秘:“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事么?”
她身着轻薄的真丝睡袍,露出依旧细致的修长脖颈。一秘垂下目光道:“皇储在外面请见,麻烦夫人通报给陛下。”
“什么?”姚夫人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倍。她立刻收声,细细描画过的眉头皱起来:“明天再说。尚源才刚刚睡下不久。”一壁就要关门。一秘一急,不顾礼节伸手一挡:“殿下是有急事,请夫人不要阻拦。”
姚夫人薄怒道:“什么事能比他的睡眠还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出去!”
一秘咬了咬牙,紧紧扒住门不肯松开。姚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与他争夺门把手,大概是弄出了声响,皇帝在里面疲倦的问:“阿凤,怎么了?”
终于还是惊醒了。姚夫人低低叹了口气,返身回去,轻声说了几句。皇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语气里充满睡眠不好被惊醒的戾气:“他魔障了?不见!”
门里的姚夫人瞬间松了口气,门外的一秘却立即急了。盯着门上的花纹,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还没积攒起豁出去的勇气,身后却传来一个冷冷语音:“国将不国,焉能迟延?”
一秘愕然回头!
沈斯晔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背光而立,脸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表情像是被模糊了。理论上,未经传召他不能进太极宫——不过一秘看了眼双目赤红的皇储,选择了闭嘴,悄无声息退后几步。
“父亲。”沈斯晔抬高了声音。“儿臣有要事禀报。”
卧室里传来一个杯子被砸的粉碎的声音!
罗杰等人此时已到了套间门外,俱是不敢说话,这声破碎在凌晨前的黑暗里格外清脆。姚夫人似乎在柔声安慰什么,她忽然低呼一声“我的手!”,里面随即打开了台灯,暖黄灯光从微启的门缝里露出来,里面仍是一片安静。
一秘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沈斯晔。皇储的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像是忍耐已极。他静了一瞬间,声音清冷:“忻都方面有重要军情,请陛下移步出来。”
“儿臣在此,跪请陛下。”
他重重跪下去,膝盖碰的大理石地面一声钝响。
身后鸦雀无声。卧房里静了一静,灯光终于转亮。
须臾,身着睡袍的皇帝在姚夫人搀扶下走到门口,他环视了一眼套间外屏息静气的人群,目光旋即落在儿子身上。沈斯晔身体紧绷的半低头单膝跪着,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想与他对视。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几乎有些无奈了。“起来。何事?”
他的后一句话是看着一秘问的。沈斯晔不动。一秘上前两步,尽量不带感□彩的描述了一遍事态。他才说到一半,皇帝已失声惊道:“这么严重了?”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他推开姚夫人担忧的搀扶疾步踱了几步,骤然站住:“传真给我。”
一秘立即欠身奉上首相官邸传来的快报。皇帝就着壁灯光草草看完,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乱臣贼子……”愤怒的几乎在颤抖。他把快报狠狠摔在地上,快步走回儿子身边,弯腰亲手扶他起来:“孩子,做得好。”
沈斯晔顺势起身,微微低头道:“请陛下预署批准调动军队,以免贻误军情。”
一秘与罗杰的目光一碰。罗杰瞬间明白了原因,对一秘轻轻摇头示意不必质疑。按照帝国法律,在非战时状态下调动海陆空三军均需皇帝用印,是以皇帝并未迟疑。他拿过一秘奉上的空白调令,飞快落笔后盖上玉玺,郑重交给儿子:“转交首相官邸。告诉他们,犯我中华,虽远必诛!”
沈斯晔欠身双手接过来:“是。儿臣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皇帝深深望向肃然挺立的儿子,终于欣慰嘉许地笑道:“斯晔,我想你很称职。”
沈斯晔淡淡道:“父亲过奖。”
“爸爸!”
静谧里一声娇呼,穿着粉色花边睡裙的姚宝如已经挤开人群,飞奔过来:“爸爸,出什么事了?”深棕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在肩头,少女皎洁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她喘着气靠在父亲怀里,一双眼里满是惊疑不安。皇帝爱怜的搂住她:“乖宝宝,没事,别怕,别怕。”
少女紧紧依偎着皇帝,看见戎装的异母兄长时,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他——”
“别这样说你哥哥。”皇帝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头,“你哥哥做得对。”
然后他目光转向沉静不语的儿子。“阿晔。”皇帝缓缓说道,“朕把此事全权委托给你,你带着玉玺过去,再有什么急事亦不必请示,可以相机处理。”
“是。”沈斯晔躬身一礼,抬头时目光无波,亦并未注目皇帝身边的“妹妹”。
“打扰父亲安眠,儿臣告退。”
他再行了一礼,退后三步,转身大步离去。东宫一班人马自然随他离开,一秘告罪后也欠身退下,偌大的豪华套间里就只剩了皇帝与姚氏母女两人。
皇帝一手揽着女儿,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言。姚夫人略有不安的沉默着。宝小姐仰面轻轻唤道:“爸爸……”
“别怕。”皇帝回过神,对最宠爱的女儿笑了笑,“有你哥哥在,爸爸还能省点心。”
宝小姐抿了抿嘴:“谁是我哥哥!”
“宝宝!”“宝如!”
皇帝与姚夫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喝止。宝小姐跺脚道:“怎么不是?他把爸爸半夜吵起来,又那么不客气,连句问候都没有就走了……”一直努力维持自己、父亲和母亲的三口之家,微妙的身份和处境却又让她十分敏感。兼之又有皇帝的疼爱和母亲的娇惯,这声喝斥让从来都没挨过一句重话的女孩子眼圈红了,呜咽道,“爸爸,你不喜欢我了么?”
“宝宝!”姚夫人忙给女儿使了个眼色,阻止她说下去。宝小姐看到母亲的眼色,怔了怔,慢慢止了泪,只是眼皮仍是引人怜爱的微微红肿。
“你是个女孩子,娇惯了太久,不知道当皇储的辛苦。”皇帝默然良久,柔声道:“宝宝,只怕你以后还要仰仗于你三哥的照拂,要记得跟他多来往些,知道么?”
宝小姐轻轻点头,安静的把光洁的额头靠在皇帝胸前。姚夫人却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失落之余,不由也松了口气。这时皇帝转头关切的看向妻子:“手怎样了?”
“还好。”姚夫人忙挤出一个笑,把被杯子碎片割伤的手指藏到身后,“——就算我为国负伤罢。”
38夜未央(1)
豆大的雨点从灰白低沉的天上落下来,闷热了一整天的低气压终于为骤雨打破。雨幕又急又密如珠帘流苏,来不及躲雨的人们一阵仓皇失措的咒骂,只得纷纷挤到街边檐下。雨珠在低洼的石板路上溅出水花,又蜿蜒流入污水渠里去。在大雨里暂得安宁的人拧着被淋湿的衣角,不免都生出前途未卜的悲苦。幼儿哇哇大哭,大人唉声叹气,不过一夜之间,本来生机勃勃的巷子就已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区。好在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势渐收,天色已透出隐隐光亮的白。
辛格冒着雨雾冲回来时,险些在积水的石板路上跌了一跤。他急急的冲进巷子,直到看见还坐在树下的锦书时,心才落回原处。
“喂,醒醒。”辛格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推了推她。
身子晃了晃,锦书慢慢睁开眼睛。她看清眼前的混乱光景时有一瞬间的茫然,喃喃道:“不是做梦啊……”
“你太累了,再睡一会吧。”
辛格难得没有出言嘲讽。他的表情有几分柔和,放缓了声音道:“有什么事情,我叫你就是。”
锦书疲倦的点点头,重新抱着膝盖埋下头去。她从昨夜到现在都没闭眼,又受了不小的惊吓,不一时就意识昏沉的陷入沉沉黑暗。梦里很不安稳。火,爆炸,枪声,哭声乱成一团,她的神智似乎被抛上高空又掷下云端,最终定格于一片晦暗。
辛格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默然望向巷口。
雨已渐渐止了。树叶子不时滴下几滴水珠。他的手机在昨夜丢了,锦书的手机在爆炸后的混乱中被人群踩的稀烂,全无办法与别人联系。这里算是本地穷人的聚居区,他昨夜带着锦书从大学城逃出来,知道华人区已经去不得,回家的路又被封锁了,只得把车扔下,徒步到这里来暂避。
身边的女孩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单薄的叫人心生怜惜。她在梦里轻轻喊:“妈妈……”
可怜的姑娘,你父母该急死了吧。
辛格默然无语,把外套解下来披在她身上。锦书轻声喃喃几句,身子慢慢倾斜过来,最后靠在了他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辛格瞬间僵直。锦书微微潮湿的头发贴着他的脖颈,有些细碎的痒。他不敢动,却感觉得到女孩子一起一伏的轻轻呼吸,匀净悠长。
“你不该来这里的。”
低低的吐出一句,刚出口就被雨打散了。
锦书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在云层中隐隐闪烁,鼻端洋溢着雨后的泥土味道。她发现自己倚在辛格肩上,居然还盖着他的卡其布外衣。转过头看着她,他褐色的目光带了一分关切:“醒了?”
锦书思维混乱的点点头,赶紧直起身子把外套还给他。辛格没有接,淡淡说:“你披着吧,别感冒了。”也不等锦书说什么便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你别乱走。”
锦书裹着他的外套,抱着膝盖轻轻叹了口气。一日之间,她已经知道什么叫乱世了。
书包里有两条瑞士黑巧克力。锦书思索了好久才想起,这大概还是去年去热带潜水时的干粮,保质期是早就过了。她捏着巧克力踌躇一会,准备还是等辛格回来一起吃。他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到现在水米未进,只怕饿得更厉害。可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锦书还在胡思乱想,辛格忽然疾步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尽量的克制着不要奔跑的过于明显。他一把攥住锦书的手腕,来不及解释便拖着她往巷子深处快步走去。锦书未及说话,辛格已经把她的头往下一按,低声嘱咐:“别抬头。”
锦书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眼前的地上飘来一片阴影。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吼了几句,辛格与他对答片刻,迅速拖着锦书走开。
直到远远离开,他才松了口气。这些人并非独立组织的正规军,倒多半是地痞流氓;锦书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一旦落到他们手里,才是不堪设想。好在他精通土语,只坚称这是自己的妹妹,那些人不疑有他就挥手放行了。
他回头看了巷口一眼。
想要民族复兴、独立建国,就依靠这些乌合之众?暴力只能引起仇恨、扩大裂痕,而今日的忻都与帝国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昨夜事发突然,才让他们占了先机;等到帝国反应过来,只怕就是下一场乱离的开始。父亲在暗中斥巨资资助西北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医学院学生微微抿起唇角,挑起一个复杂的弧度。
倘若昨天没有迟疑,是否就会没有此时的良心不安?朋友无意间透漏的消息未必可靠,他总不能拿着一点捕风捉影的说辞跑到殖民司告密可能会有暴乱。何况那意味着成为自己最不屑的人,帝国的走狗。那意味他背叛了自己的所有信仰。
但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何其无辜。他将目光从一个正在发烧的婴儿身上移开。抱着孩子的少妇目光空洞木然。从骨骼发育情况来看,她不到十八岁。
“喂,你看那边。”锦书不安的拉了拉他的袖子,“那边是什么人?”
辛格顺着锦书指的方向看去,血色当即从脸上褪尽:“——快走!”
那才是真正的暴徒。昨夜制造爆炸案、打砸店铺的正是这些人;只怕挟持承天医院的亦是他们。连自己落到他们手里只怕也会成为筹码,何况锦书一介弱女?辛格拉着锦书飞快的拐进小巷,在曲折的巷子里飞奔。不远处已经传来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嚎啕。他手心里沁出冷汗,脚下加快了步伐,只盼着能找到暂避之处。
锦书忽然痛苦的呻吟一声,弯下腰去。她的脚踝扭伤了。辛格频频回头焦急张望:“好点了没有?”
“不行……”锦书疼的嘶嘶吸冷气,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勉强露出一个浅笑。“我决定回去就给自己装一副机械臂,你说怎么样?”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辛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粗鲁的把她拖起来:“忍着点。”
锦书的一声惨叫还没出口,自己已经被背了起来。辛格大步往前走去,路面颠簸,锦书不得不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她静了一瞬,轻轻道:“……谢谢你。”
辛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讽刺她四体不勤,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枪响!锦书低低惊呼,随即紧紧捂住嘴。辛格的额上冒出冷汗,他咬了咬牙,发足狂奔。
锦书安静的趴在他背上,忽然捅了他一下:“你看,那是不是上次那个孩子?”
辛格一愣,不由回头看去,目光正对上那双乌黑灵活的大眼睛:“……”
孩子站在自己家门口,傻傻的看着大哥哥背着大姐姐朝自己狂奔过来。
桑蒂亚带着辛格,灵活的穿过一条废弃的小巷,进了自己家的后院。辛格把锦书放到树荫下的石凳上,桑蒂亚已经牢牢栓好了门。她蹲在锦书面前,好奇地问:“姐姐,你受伤了?”
锦书苦笑:“是呀。”她摸摸孩子晒黑的笑脸,“谢谢你,要不然我们就会被坏人抓走了。”她原以为孩子不懂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桑蒂亚思考了一会,严肃的说:“我知道,那些人是想把帝国的人赶跑,他们不是坏人。”
锦书一怔。
对于这份过于善恶分明的天真,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肩上却被拍了拍。辛格用英语轻声嘱咐:“先别说话。”
然后他蹲下去,视线平视着孩子:“可是,帝国也不全都是坏人。上次给你们打的针就是一个那里的老爷爷发明的,他在榄城十几年了,救了很多人的命,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桑蒂亚偏着头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
辛格赞许的摸摸她的头:“真聪明。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家?”
“妈妈在家,爸爸出门了。”桑蒂亚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哥哥,你喝不喝水?”
得到肯定的回答,孩子飞奔到前面去了。辛格这才吁了口气,摇头起身问锦书:“你饿——怎么了?”
这么温柔的跟孩子说话,还以为他被附体了……锦书收起扭曲的表情,默默的回答:“没事。”
“哼。”辛格一屁股坐下,随即惨叫一声跳起来。他低头一看,凳子上有颗图钉。
“……抱歉,”锦书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笑。”
辛格没好气的说:“想笑你就笑吧,没人拦你。”
锦书果然低下头去,肩膀发抖,笑着笑着就有泪流了出来。辛格起初扭过头不理她,忽然觉得异样,回头看时,女孩子还埋着头,水滴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她紧紧咬着嘴唇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单薄的肩膀有些神经质的抽动,却生生压住了不肯出声。
“……别哭,”辛格愣了愣,忽然笨拙起来。“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别哭了。”
锦书没理他,转身背对着他用力的擦了擦脸,吸吸鼻子。
“如果你不帮我,我大概会死掉吧。”
沉默良久,女孩子忽然低低的说,她的鼻音很重,却不肯回过头来。
“别胡说。”辛格皱了皱眉。“这里没人会死。”
锦书低下头,用手盖住了眼睛。一缕散开的头发被雨水粘在颈后,显得格外软弱。
“刚才那两次,如果只有我一个,我肯定逃不过去……谢谢你。”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帮我?”
辛格与她怔怔的对视半晌,只得慢慢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39夜未央(2)
绿树深深的蝉鸣里,锦书惨然一笑。“不知顾老师怎样了。他心脏不好,我真怕……”
“这你倒不用担心。”辛格反倒释了口气,安慰她,“顾老师是皇太后的堂弟,一定能安全救出来。放心养你的脚是正经。”
锦书蓦然转过头,惊愕的菱唇微张:“你说顾老师他……”
“你不知道?”辛格也是愕然,“当然,我个人觉得提这种裙带关系是对顾老师的不尊重,但亲属关系毕竟是不能否认的吧?”
锦书忽然有些结巴:“那……沈……我是说,皇储和顾老师的关系是……”
“顾老师算是他的表舅公,皇帝的表舅。”辛格挑了挑眉,淡淡说。“血缘关系比较远,但按你们的说法还没出五服,该算的是皇室近亲,所以我才说他没有危险。”
锦书抬头看向云层覆盖的天空,不知为何有点发冷。
那么那位在办公室养了一群果蝇的顾院士,其实是她的爷爷辈了?顾院士和约瑟夫教授年纪相仿,私交不错,那么其实她该叫老头“爷爷”对吗……为什么莫名奇妙的降了一辈?但其实她是老头的嫡传弟子,所以她其实比沈斯晔高一辈?
她有更多的忧虑没有说出口。许清如他们怎样了?有没有逃出来?那天遇到的吴隽呢?他是总督府的武官,大概首当其冲受到了冲击……
等到桑蒂亚带着父母过来,辛格便与他们以土语攀谈。不过说了几句,锦书就发现那对夫妻对辛格的态度骤然恭敬,妻子双手合十触额,恭谨的退出房门;丈夫则微弯着腰听他说话,但听完了,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辛格眉头微皱,轻轻颔首。他沉吟片刻方对锦书道:“他们说,现在全榄城都不通电话。外面很乱,我们可以在这里暂住一阵,等风头过去再回去。”
锦书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时想打电话报平安是妄想,点点头:“嗯。”
桑蒂亚家里房间少,孩子又多,女主人勉强收拾出一间上房来。但据辛格表示,在榄城这其实已算是中产之家。木床上铺着竹席,蚊帐打着不少补丁,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电灯。看女主人忙着收拾房间,锦书便拖着自己还没好的脚,过去帮她擦桌子。
“这可不行。”女主人连忙把抹布抢过来,用不太流利的国语说:“我来收拾,您坐着就行。”一壁对她略有腼腆的一笑,为生活压迫而过早衰老的脸上,还隐约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妩媚生动。女主人把锦书扶到椅子上坐稳,返身去干活,时不时有些好奇的偷偷注目她。偶尔触到锦书的目光,就赧然一笑转过身去。
虽说秋分已不远,但低纬度的榄城太阳落得很迟。吃完晚饭(锦书已经不敢关心自己喝的水了),天空仍然是白亮的,浓密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将惨白的光抛洒在大地上。锦书搬了个小凳坐在院里乘凉,又翻出黑巧克力送给桑蒂亚,孩子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手机在昨天就丢了,好在电脑还在。锦书把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很不抱希望的试着连了下无线网络,然后叹了口气,把电脑合上。
她望着那个苹果logo,有些茫然。
在一天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变乱后、在这个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的地方,若非那盏昏黄的电灯,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经虫洞穿越到了十九世纪。
——那个混乱的、战火纷飞的、殖民地战争频发的十九世纪。与她所习惯的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竟是隔着如此遥远的一段距离。
夜里蚊子多如牛毛,锦书只得早早回屋休息。
鉴于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锦书与辛格面面相觑了一会,辛格急急转身去找女主人。女主人很快跟着过来,弄明白情况才惊讶道:“您……她……这位不是少夫人么?”
锦书本来正坐在床沿小口小口的喝水,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呛到了。
辛格像是被鸡蛋噎到了喉咙。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半晌方僵硬道:“我想你们弄错了。她不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已经订婚了?这么般配,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