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9部分阅读
青蛇 作者:rouwenwu
熬药给我泡浴,天天各种灵丹给我灌下去,一点儿也不吝惜,也不怕麻烦琐碎,这份情不要说是我们妖精里一般的师徒。就算是一些散仙地仙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恐怕都没有这么好。
“嗯。”师傅替我上完药,点点头说:“痂差不多快落了,新皮也长的不错。你别嫌闷,多躺几天,伤才好的快。”
“知道了。”我乖乖的伸舌头舔舔她的手。
“说老实话,除了那年遇到秃鹫老怪,你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嗯,我还记得那件事儿呢。不过回受的伤没有这回厉害,只是那时候修为浅,所以显得更惊险一点。
“好了,我要回去一趟,总不在那里住,有些事也得照看交待。吃的用的放哪里你都知道,药要每天记得吃,药浴就可以不泡了。”
“嗯。”我老实的答应。
“不要乱跑。“
“知道了。”
“光知道不行。”师傅当年被师叔用这话诳过,知道归知道,就不按你说的办,气得师傅把她胖揍了一顿,师叔跟我讲的时候还满脸的苦大仇深。
“嘻嘻,我现在这样儿能跑哪儿去啊。”我笑。
师傅摸摸我:“倒也是,好好养着,我会快去快回的。”
师傅走时小心的将结界设好,我现在没什么抵挡能力,自己出去乱跑纯属没事儿找抽,我才不会出去呢。
好久没在这里住过了,身上盖的这条野蚕丝的被子还是我送给师傅的呢。
一晃多少年了,师傅真是爱惜东西,还是这么整洁象样。
我可以看到外头,西湖风景依旧,天蓝如洗,荷叶片片无穷碧,湖水荡涤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游到洞口处看了一会儿风景,又欣赏了一会儿游鱼,有点无聊。
洞里东西不多,有些师傅挪到新居去了,有的则是长久不用已经收拾处理了,箱柜里还有一些用不着,但是师傅又没有丢掉的东西。
包括青师叔以前用来装花汁染指甲的一套瓶子抹子还都在里面,师傅还留着这个,大概也很想念师叔,很珍惜我们当年没有出道时的日子吧。
里面零碎的东西很多。
我用尾巴梢灵活的翻来翻去,其实主要是为了解闷。
唔?
我总盘着有点累,身体绕着箱子缠了一圈儿。
那个瓶子还箱子里。
就是那个葆春丸的药引泉水瓶子。
说实话,虽然葆春丸是吃下去了,可是不喝泉水,一点功效也起不了,属于白费气力。而表姐……唔,那只狐狸精,没得到我的内丹,自己却身陷囹圄,八成还要受苦刑,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是……那个吃药的人,到底是玉荇吗?如果是皇帝,那他身上的气味呢?可是,如果是玉荇……
如果是玉荇,他又怎么会如此对我?
“在这里发什么呆?”师傅回来的很快,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支紫莹莹的灵芝草。
我有些意外:“师傅你……”
“啊,这个倒不是我要的。是鹿仙童听说你受了伤,特地送给我的。你来日可得好好谢谢他。”
我点点头。灵芝仙草的确是好东西,鹿仙童也是个好脾气的人,就是他师弟鹤仙童脾气太坏了一点,不然我肯定会常去找他玩。老实说,小鹤不知道为什么总把小鹿看的这么紧,难道他们想搞仙界版背背山吗?
“这个怎么吃?”
师傅一笑:“分成两半,一半煎了吃,一半给你做成药膏涂在身上……有了这个,想必你十天半个月之内就可以恢复了。”
是么?
这是好消息啊,可以不用顶着花斑斑焦乎乎的皮,而且也可以不用在地上爬行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
用师叔的话说,我应该把以前的事情忘掉,以后好好的过日子。这个装着药引泉水的瓶子,我也应该把它扔掉,就当没有这个东西一样。其他人……也都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在师傅进来的时候,我把那个瓶子单独放在了一边。
这件事,我总得弄个明白吧?就算不是为了追回什么,只要一个答案也可以。
那天和表姐站在一起的,暗算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玉荇?
那狐狸精究竟许给他什么好处让他来一起算计我?就为了葆春丸?这个他不用算计我也会给的啊。我表姐想要我的内丹,这个东西只对妖才有用,对人是没用的,给他也是白搭。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他迷恋狐狸精的美色?
这个想法简直象把锉刀,锉的我头疼的要命。在床上钻啊钻的,蚕丝被我揉成一个大包子型的疙瘩。
“又淘气啊?起来喝药了。”
灵芝草煎的药汤当然不同凡响,我喝完汤,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象根木头一样砰一声倒在榻上。我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这个灵芝草药力太强,全身麻痹是正常现象。
师傅替我涂药,把被子盖好,然后在一边盘腿打坐。
“师乎……”舌头也发麻,说出话来漏气。
“嗯?”
“当年……你不恨许仙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清楚的说完一句话。
“恨他做什么?”师傅一笑,看起来真是又慈悲又美丽:“有因才有果,仇恨对于修道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反而是种障碍。”
得,白问了。
师傅那心态……比佛爷还慈悲呢。
可惜了,我虽然是师傅养大的,可没有她那样的胸襟气度,也没有她那么绝世美貌,又游手好闲不爱上进,师傅平时要是跟人说起来,大概也会恨铁不成钢吧。这次又自己莽撞惹了一身麻烦,倒费了师傅那么大力气和东西来救我。
旧痂终于掉的差不多了。新皮也慢慢的长了出来。
师傅这些天被我又缠又磨又撒妖估计也快逼急了,以她的好风度昨天居然要抄竹板抽我……可见我最近是泼赖了点儿。但是没办法,哪儿也不能去,师傅还不让我乱动,天天躺在那里真是闷死人。
最后师傅终于让我闷的受不了,扔下一句:“你好好儿的,再调皮我准回来揍你。”就撇下我走了。
得,唯一一个可以说话聊天的人也气走了。
我自己在这里耗吧。好在吃的喝的都有,就是没有娱乐。睁开眼等天黑,闭上眼等天亮。
这段日子我把自己前段时间的经历仔细的从头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那个表姐……得,我还是习惯喊她表姐。
那个狐狸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呢?是半中间想起来还是一开始就打着盘算?唔,听她说的那些话,相必红眼病得了不是一天两天,八成早就想让我倒霉了。
不过我和她认识这么久,她忍到今天才动手……是以前找不到我的弱点吗?也不是,我对她也很信任,她完全可以自己就骗我喝下毒药再穿上那个捆妖……
哎不对,那个药可能是她配的,毕竟她了解我的弱点,那个捆妖绳八成不是她的……她一个妖怪上哪儿去弄捆妖绳呢。
至于玉荇,玉荇……
我一想起他就觉得心乱如麻,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
怪不得师叔一说起许仙那档子事,就恨铁不成钢的直说“那是你师傅前世结的冤家”,果然这个感情问题很复杂。谈个情说个爱,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结下仇了。
我一天天的数着新皮和新鳞,每天都会多长许多。就剩背上还有一小片儿没长齐。
长齐了我恐怕还得再把它褪掉。不过好在不象以前化形褪皮那么苦,顶多褪的慢点儿,出几身臭汗而已。
到数到最后几片鳞长出来的时候,我眼里都快滴血了!养伤真是天底下最郁闷最憋人的一件事!
长出来了,还要等它再褪掉。就好比种果树,等它发芽,等它开花,等到结了果更得等果熟。
我还没有手指,就用尾巴上的鳞片来计数。
我在师傅那儿养了三天的伤……这三天就是凡间三年了。唔,又在洞里养了两个月的伤,这个倒没什么关系,西湖这里的时日当然不会一天抵一年用。
那就是说,我们闹的那档子事儿在这里已经是旧年往事了。三年多啊,想必那个皇宫被掀的顶盖是已经修好了……
啊,是了,那个吃了我的葆春丸的不知道是玉荇,还是玉荇他哥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秋实宫……
转来转去的我找不到秋实宫了。
奇怪。
我站在一片白石砖地上发呆,我没找错地方啊。要说容易迷路的那是麋鹿家的,名字都叫迷路,还能不迷路了吗?呵,不过那是说笑话。基本上精怪们会迷路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秋实宫是真的不见了。
我想想,唔,师叔说是被二郎神挑了顶盖儿,没说拆屋,可是这里分明一片废墟啊。难道师傅又回来找了后帐不成?
那,师傅会不会也顺手的教训一下人?
我一下子绷起来,可惜师傅从不传我测算之学,我的性子也学不来那些磨人的掐捏打算,旁人看义妖传山海奇闻什么的,可能觉得是个妖就能掐会算知过去断未来。那是胡吹的,起码我认识的人里就大半不会。
先找秋实宫只是我习惯了……其实,要找皇帝的所在,在这皇宫里不是件困难的事儿。
我隐了身形,一点点的找过来。反正皇帝能住的左右就那么两三个地方,也好找的很。
可是……我的脚步却也不那么快。
我要找的是皇帝,还是玉荇?
又或者是同一个人?
再或者……是……
我没办法再想下去,也不用再想下去了,前方有御前侍卫扈守的一间宫殿,肯定是皇帝起居办公的地方了。
但是这间宫殿……以前好象不叫这名字,我隐约记得这里叫瑞寿宫,现在一看牌匾,上面写着永宁宫。而且看上去就是新装修过的,连两扇大门看上去都是新装。
永宁?
想太平安宁?
我一展袖,直接穿墙进了宫院里。
外面站的侍卫,廊下假候的太监,还有屋中伺候的宫女,连屋里弥漫的淡淡熏香和墨香也是我熟悉又觉得陌生的。这样明明有许多人,却仍然肃穆的安静,让我有种久违的心酸。
我想知道真相,又怕知道直相?
我可以站到屋里去光明正大的看,可是我却在屋外站着,隔着一层窗。有宫女经过我还要侧身让过。
不过有件事我很纳闷,这窗上院上墙上……竟然没有什么阻碍我的东西。按说这宫里闹过一次妖患,又有那个似乎有点才学的国师在侧,应该多少整点防妖的东西才对。现在我却一路畅通无阻,真不知道屋里那个人是憨大胆还是缺心眼儿。
又或是,别有筹谋?
我就这么愣愣的站着,屋里也挺安静,不知道是在睡午觉,还是在看书看折子。
“爷,这是今天请见的单子,是不是让他们进来?”
里面另一个声音说:“好,先传朱未领来吧。”
这个声音让我打个机伶,好象一桶冰水从头直浇下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这是玉荇的声音,不是那个皇帝。
虽然现在听起来显得冷漠,威严,但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来。
是他,不是那个什么和他长的象的哥哥。
我现在真的弄不清楚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谁是皇帝谁是王爷,现在明摆着,那个用玉荇这个名字和我谈情说爱的人,就坐在这里当皇帝。
我就坐在台阶下的花坛边上,花坛里种的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花不大也不香,不太符合皇宫中种花的标准。
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响,我闻到了饭菜香味。
怎么已经到了吃晚膳的时候了?我坐了多久?
那些人端着饭桌食盒捧盒进去,我站在外面,只觉得凄凉。
当初玉荇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来讨好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想起来不光心酸心痛,还胸闷胃闷。
皇帝吃饭安静也快速,没多会儿那些人又都出来了。
我不经意的看着那些人端着东西走……
汤钵,饭桌,捧盒的……
捧盒的怎么只有一个拿东西?另两个都空手?
皇帝留下菜来要赏人吗?
可是没有动静。要赏菜的话退膳的时候就该赏了,皇帝又不是农夫,留着剩菜等晚上再饿点再填填。他要什么没有?夜宵估计都能做出十来种来备着。
那食盒哪儿去了?
我疑惑起来,一闪身进了宫殿里头。
这里的格局和秋实宫原来的书房差不多,不过现在天热,屋里榻上铺的是玉竹凉席,书案,书架……
可是屋里的人呢?
皇帝呢?还有那两个不见的食盒呢?
我就站在外面没离开过,他就算变成苍蝇飞出去我也不会漏看。
那就是还在这屋里了!
哪儿去了?
难不成……是走了什么机关暗道,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会不会又是计?
我站那里正琢磨,然后就见那具湘妃榻忽然平平的无声的向旁边一移,一身龙袍的人忽然从地下钻了出来。
吓我一跳。
他回手拿了一样东西,然后才将床榻回复原处。
食盒。
不过肯定已经空了,里面没有装东西,盒盖也没有盖严,我可以看见。
我尽量不去看他的脸。
或许我是不够心狠,不够勇敢。
那张曾经熟悉的容颜上,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表情。
或许我认识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认识的只是一个假相,一段赚情赚泪的好戏。
不过,他去下面做什么?底下关着什么人?
我不用动竹榻,直接身随意转,穿过那一层厚厚地板下了底下。
空的。
一条窄窄的甬道,隔着十步壁上有一盏油灯,空气既浊,又让人觉得憋闷。
不象一条秘道……若是来往于别处,那么应该空气稍稍流通,不会这么闷的。
恐怕……是关人的秘牢吧?
那又是什么人需要关在这样的地方呢?
甬道不如我想的一样越来越深窄,反而很快就到了尽头,可见这不是暗道,应该是囚人之所。
囚在这种地方,皇帝亲自来送饭不假手他人的……
一扇很厚重的铁门挡住去路,我穿进铁门里头。
这是一间全石头垒成的密室,没有窗,不过我想肯定得有气孔。
或是装东西透气不透气不太重要,但是现在里头关的是人。
屋里的东西很简单,全是石头的。桌,椅,还有一张床。
有个人坐在床边,正展开一卷纸在看。桌上放着两碟菜和白饭,还很香,而且上面也还有冒着热气。
那个人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纸又小心翼翼的卷起,放在枕边。倒了一杯水喝,桌上的饭菜却没有去动。
这个人的身影很眼熟……
我在墙角干燥洁净的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个人。他仿佛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拿起在桌上的纸笔,不知道是在写字还是绘画,动作都显得不快也不慢,虽然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比困兽于笼还窘迫,却没显得焦躁。
仿佛很熟悉的情景。
是的,很熟悉。
那人坐了半晌,站起身,坐到桌前,又开始望着饭菜发呆。这次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一直觉得双胞胎很奇妙的一件事,现在更是如此。
明明是两个人,看到正主那个我心里就“湫”一下,看到这个赝品居然也会“咚”一下。
实在很象。或许他穿皇袍的时候和玉荇还不太象,但是现在这么穿一件布袍,感觉……感觉他比原来的玉荇还象玉荇。
不过他眉毛里是有颗小痣的。
以前我见过他一次,不过,现在他显然是憔悴多了,而且很苍白。估计是……不见太阳,也不好好吃东西吧。
饭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啊老兄。这样看着饭菜肚子也不会饱啊。
不过……奇怪啊。
他身上怎么不臭了?是表姐,还是那个国师想了什么办法吗?
好多疑问,但是我好象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师叔说的,人心难测,世事无常。
就算彻底知道了,我也不见得开心。
不过,这个人有点可怜的样子。怎么说他也当过皇帝,现在却被关在这里,连太阳也见不着。从高高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到深渊,光是心理落差应该也很难接受吧?
白饭吃了几口,菜根本没怎么动,不过水倒是喝了不少。
然后他把碗和盘子都拿到门边,从铁门下方一个不大的窄缝中放到门外去。动作缓慢简单,看的人觉得心酸。
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啊。那我在这里闲着看戏淡操心什么劲儿。
不过,真是怪可怜的。这中间孰是孰非很难分辨清楚,不过我看电视剧的时候一向对落败的反派很同情。
那人漱了口擦了手,转回床上躺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眼瞅他这动静,让我想起一个词儿来。
哀莫大于心死。
一个皇帝落到这一步,还不如死了呢。
我揉揉眼。
得,都不容易。我也栽了跟头,他也栽了跟头,虽然不知道他是主动去栽还是象我一样被动的栽下去的,总算在一定程度上同算天涯沦落人。
他又枯坐一会儿,似乎是困了,又或是累了,躺在榻上也没有盖被子,好象对什么都不太在乎。
啊不,他还有在乎的东西。他枕头边那卷纸,应该是例外。
我走到床边,他并没有闭眼,睁着眼睛看着石室的顶,表情很茫然。
我想即使我不是隐身站在他跟前,他看到我大概也会当没看到吧?
我伸手过去凌空抓了一下,他的眼睛象是被线牵着,慢慢的阖上。
那卷纸缓缓的浮起来,落在我手中。
纸上面是什么?
我慢慢把纸卷展开。
是张画,没有裱过的画。画上是一个大嘴巴小眼睛,但是笑的很灿烂的人。
我的手有点抖,然后当然连锁反应就是画纸跟着哆嗦,悉悉簌簌的发响。
我怕抖碎了,赶紧松手,画轻飘飘的落在地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二话不说,粗鲁的抓着床上那人摇晃:“喂喂,醒过来给我说清楚!”
他是谁啊?他为什么有这副画?又为什么抓着这画看个没完?
那,那么头顶上那个穿黄袍的又是谁?
晃了好几下那人也没醒。我倒忘了,他是被我施法,晃不醒。
奇怪,太奇怪!刚才还觉得可有可无想回头就走,再也不到这里来,现在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弄清楚我死不瞑目!
我抬头环顾这间憋死人的石牢。
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破地方再说,再闷我真觉得透不上气来了。
一手抓着那人领子,先是抓的紧,后来又松松手——省得勒太紧他不好喘气儿。一手捡起地上那张画,我轻飘飘穿门而出,然后向上纵身。
眼前一片昏暗,天已经黑了。
我正站在下午坐的那个花池子边上,手里提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谁,手里拿着当初那个人为我画的肖像。
身形象是一阵清风掠过这座皇宫的上空,奇怪的是角楼上的栖鸦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在我经过时忽然暴起尖鸣,倒吓我一跳。
然后就见乱蓬蓬拍翅子飞起来的乌鸦们脑袋一旋儿就往下落,跟下雹子一样结结实实的纷纷砸到地下。
?
它们窝里难道进了蝎子了?还是我身上的蛇的气味儿太浓重了?
不象啊。
我身上妖气仙气还有本身的蛇的气味儿都有,可是要说这么薄的几乎感应不到的气味儿能惊着夜鸟,那就奇怪了。
我奇怪的停下身,结果头顶掠过不知道是只燕子还是只什么,也忽然飒飒的竖起毛来,叫了半声就翅子一斜,一头撞在了角楼壁上。
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情景……仿佛,仿佛听说过……
就象当初皇帝误吃了我的药之后……变的,那个,所以……
可是我什么味道也没闻到啊?
我站在那里,把手里那家伙提近点儿,用力抽抽鼻子。
没味道啊,挺正常的。
再抽抽……还是没闻到什么。
怎么我什么也闻不到呢?
又一只蝙蝠大概是白天睡足了晚上出来寻食儿吃,离我尚有十步远,就好象被箭射了似的,直直的就从空中掉下去。
得,别在这儿试了,再试不定又摔死几个。
我尽捡偏僻处走,一路不停脚回我的大本营。进了洞府我才觉得自己奇怪,把他带哪儿去不行,怎么偏偏带回家来了?
好象这阵子我就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对劲的事儿,说到底今天我就不该到那皇宫去。这个家伙被他兄弟是关是杀其实不关我的事。青师叔说的对,事儿都是自己找来的。你不动,这些麻烦也不能长了脚自己跑来咬你。
我把那张画展开看,越看越觉得没头绪。
其实带回来那人就老实的躺在地下……你问为什么是地下?废话,洞里就一张床,他睡了我睡哪?有地板躺躺就不错了,我还没把他泡在门外竖井里呢,够客气了。
把他弄醒就可以问到答案。他干嘛拿这画,干嘛老看,干嘛被关在那底下……那曾经发生过的事,大概都可以问清楚。很简单的,弹一下手指就可以弄醒他了。
我手抬起来又放下,闷闷的去倒水喝。
反正我就是不弹手,他过会儿也会醒的。
我看看桌上那张画。大概这件事里面,只有这样东西还算是实在,真实。
那个人的手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
我静静的坐在石桌边,桌上摊开放着那幅画。这时候心情反而特别的平静,总之,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伤害也不会再来一次。
他睁开眼睛,神情茫然,仿佛没发现自己呆的地方已经换了。
当然,有点象,那间也是石屋,我这里也是石屋。
大概过了几秒钟,他忽然跳起来。一点不夸张,就是跳起来,左右看看,然后两步逼近,一把就抢走了桌上的画纸。
啊,他只看见画,没看见我……我忘了显形,还是一直隐身着的。
看他把那张纸当宝贝的样子,我揉揉眼,还是没打算显形。
他这会儿才顾上看,这间屋不是他呆的那间了。
我和师傅的洞府就在西湖边,门前一道水帘,外头十里荷花,绿柳长堤,风清鸟鸣,花香馥郁,和那间地底的石牢绝不可同日而语。
他似乎也发现了,可是好象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换了地方。拿着那张画纸,就这么呆呆的站着。
我坐着他看,他站着看画。过了半晌,还是我先沉不住气了。我的优点长处里从来就没有耐心这一项。
那个人似乎也没发现身旁多了一个人,就呆站着不动。我觉得,估计是在地牢里关久了,脑筋可能有问题。
“喂。”
他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我本来先问“你是谁”,但说出来却问成了:“你拿着我的画干什么?”
他眼睛里忽然放出了光,就象鹰见了兔子,狼见了羊!
我本来可以闪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坐在原地没有动。
眼前闪了一下他身上的布袍的颜色影子,那个很瘦,应该是没什么力气的家伙把我紧紧的抱了起来,两条手臂象铁箍一样,几乎要把我的骨头勒断。
我有点迷迷糊糊的,竟然没反抗。等我想起来要反抗的时候,那个人先颤抖起来,我的肩膀上有点湿,有点热热的感觉。
“翠儿,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长时间没说过话了,听起来感觉特别艰涩而不流顺,让人觉得心里有点悬吊的难过的感觉。
我呆呆的说:“唔。”
“我一直不敢死……他们说,我若是自杀,只会去一个叫枉死城的地方,也绝对见不到想见的人。”
“对。”这话不是骗人,自杀的鬼阳寿未尽,多半是在枉死城一起押着。
对?我忽然想起来不对!对他个头啊!我是鬼上身还是猪油蒙了心窍了,就在这儿和这个家伙搂搂抱抱?
这算怎么回事儿?
我想推他的,真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手上好象没劲儿,没推开。
“翠儿,我对不起你……”
唔?对不起我?你们兄弟两个里是有一个对不起我的,不过好象不是你啊?
“早知道是那样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该留下你。我该一开始就跟你走的。到什么地方都行……只要我们不分开……”
我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迷糊,手上终于有点劲,推他一把:“喂,你说清楚!我,我,你……”
他松开手臂,却把我的手紧紧攥住,好象怕我跑了一样:“我是玉荇,翠儿……你认不出来我了么?”
我两眼圆睁?虾米?
欺负我眼神儿不好是吧?虽然你们是双胞胎!可是我还是能分清丁是丁卯是卯的,你眉毛里一颗痣这么显眼,而且而且……明明就不是!
“喂!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然我……”我空着的那只手直戳到他脑门儿上去:“不然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清楚!”
“我是玉荇……不过,这个身体是……是玉荆的。”
玉荆?啊,我记得,好象以前狐狸精提过一次,说皇帝名讳叫玉荆……
嗯?
我捂着嘴,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来了。
这……他刚才说?
他又低声说了一次:“这是皇兄的身体……那个女子把我们置掉换了。”
娘咧,真的假的?
我马上开翻,我的铜镜铜镜铜镜……
啊找到了,就放在枕边的。
他一手还紧紧拉着我的不放,一边有点疑惑的问:“你,怎么……”
“别动。”
我伸手在镜面上拂了一下,我和这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这镜子是可以照生魂的,照的反而不是脸面形容这些肉眼就可见的东西。
镜面上挺清楚的映出一个人来,气息奄奄的躺在地下,月光照在他脸上……
就是,我去吃夜宵的那一次。
我凑上去仔细看。
眉间没有痣。
抬眼看看站在跟前的人,有痣。可是镜子里,没有。
我操她狐狸精十八辈祖宗!这么损的招儿都使出来!我还傻不愣登喊她这么多年的姐。师傅给我的丹丹丸丸能拿出去就会拿出去也分她吃,结果呢?
以前别人说狐狸精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我还不信!
我和玉荇坐在榻边,听他一点点说那时候的事,我走了之后的事。
他一边说我一边咬牙切齿,还连带着掉眼泪。
玉荇啊……可怜遭了这么多的罪。
移魂的时候他肯定是不甘愿的,不甘愿就要吃苦头,硬是一丝一丝剥下魂来。我现在可是明白那时候我拿药回来看到的玉荇为什么那么瘦了。我回去之前他也才刚刚受完罪,最后一丝魂被剥出来,他哥玉荆的魂装进去了。
怪不得那时候我问:你哥同意吗?
那人说:“我”当然是不同意了。
因为那会儿那个人就不是他,是他哥了啊。
“那个国师呢?”
玉荇叹口气继续向下说,他从那天起就没见过天光,他只知道玉荆没得什么便宜,因为国师说他身体没有什么改变,想必那葆春丸是假的。然后他每天每天的问起我,他那个没天良的哥都说我死了,喝了毒药被捆金绳捆了,然后在炼炉里烧死了。
然后玉荇就不再问了。
那个国师还和他说寻死也见不着我,让他安份的过日子。等身上不臭了,他皇帝哥哥自然会放他出去继续当王爷。
听得我眼里不光掉水珠,还直想往外冒火。
玉荇拿帕子给我擦眼泪。我抹抹泪站起来:“走。”
“嗯?”他不解的看着我,一手还拉着我的手,一直不松开。
“找那些烂人算账去!把你的壳换回来啊!”玉荇那哥哥也叫哥哥吗?话说回来,我那个表姐能叫表姐吗?姐妹兄弟都做到这份儿上,人还要仇人干嘛?仇人都不带这么毒的。
玉荇这三年都没见过太阳,这事儿没这么便宜算完!再说,虽然熏不到我,可这具臭哄哄的身体到底不是玉荇自己的,怎么能不换回来?
我看那颗痣是无论如何不会顺眼的。
自家的东西就不能给别人!
真是古怪的感觉。
其实可能换个人会说,这没什么大差别,反正长的一样啊,就象玉字和王字的区别,不就多一点吗?可是这一点就是心刺儿,就是怨气,就是不能忍气吞声。好吧,就算没有那一点痣的区别,可是玉荇他被那个国师折腾被他们骗被他那没良心的哥哥送起来,这种事绝对不是能两眼一闭就可混过去当没发生过的!
玉荇握着我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看看他:“你不会还……还想着什么兄弟情深,要以德报怨吧?”
他要真这么迂,我马上拿巴掌扇他,扇到他清醒为止。
“不是的。”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我的手掌合握着。他的手很瘦,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皮肤薄薄的,下面青色的血管看的很清楚。
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看他这样子我当然很心疼,可是一想到这身体不是他的,是他那个讨厌哥哥的,我又心疼不起来……但罪毕竟是玉荇在受,虽然这身体不是玉荇的身体……
哎呀呀,真是一团乱,理不清的关系和心绪,不行,这身体得赶紧换回来。
“我只是……太高兴了……”他慢慢说,眼睛亮亮的:“仇啊恨的啊,我一点也装不到心里来,都让你填满了。”
啊呀!
我的脸轰一声就烧起来,好久好久没有经历这种感觉了,好象有带电的小虫子顺着脊椎骨往上爬,麻得我两腿发软,一斜身儿就在他身边又坐下了。
我们象两只对喙鸟,头靠头,爪扣爪的坐在那儿小声说话,其实过半天想想刚才那会儿都说什么了,却一点儿也没印象。反正说的声音又小又软,脸又红耳又热,说什么也都是一样。
后来他想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想想又补充说:“以前的家,我和师傅在这里住。现在师傅不住这儿了,我也有好久没有回这里来了。”然后跟他说外面是西湖,风景很美。手拉手的到洞口去看水幕,剔透晶莹的水花在月光下有着闪烁如珍珠的光华,隔着一层水看到的远远的柳烟,片片的莲影,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真象神仙洞府。”
“嗯。”
“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肯定饿吧?”我隔了半天才想起来,翻出来辟谷丹给他吃。
“这是什么?”他拿着没吃开始发扬好学精神。
“辟谷丹嘛,你吃吧,顶肚饿。”
“啊,道家说吃了这个就不用吃饭了是吗?”
“是有这个效果,可是没那么神奇。”我想想:“能顶个几天吧。”
玉荇吃了一颗,我也吃了一颗。
“天黑着,要不我们等天亮再去……找你哥他们。”我也觉得嘴硬不起来,洞里的气氛太软了,仿佛包着一层粉红色的气泡,心里甜甜的,怎么硬的起来。
“好……”他说:“其实能再见到你,我已经不求旁的什么了。”
“你不恨你哥吗?”
“恨,”他低声说:“他说你死了的时候,我真恨他……想要杀死他,咬死他,和他同归于尽。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没能保护你,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认识我,你不会受苦被骗……”
“不是你的错啦,你别这么想。”
“嗯,可是刚才……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也不再怨命,我觉得我们已经足够幸运,多亏了你有那么好的师傅。”
“是啊,我师傅是最好的。”
“翠儿你这么久都在养伤么?”
“不是啦,其实我……主要是存在时差问题……”我想想真好玄啊。幸好我只在天上养了三天的伤,然后就回洞里来了。要是我一直住在师傅那里,这两三个月住下来……
我的天,那玉荇说不定早就老成老头子了!
真是好险啊好险。
我这么一说,玉芊也露出后怕的样子,我们就一起为已经擦身而过的危险长吁短叹过,然后倒水喝,继续聊天……
远远的听到鸡叫,我回过神,才发现玉荇的眼睛都熬的红红的了,立刻心疼起来,赶紧让他躺下休息。
但是玉荇不肯,他说舍不得闭眼。
“没关系啦,我们一起躺……”我脸红红的说,反正床只有一张……
可是,慢着……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这个身体,可是玉荇他那个倒霉哥哥的,我和他一起躺,那和我挨着的是玉荇还是他哥?这算……算不算乱搞?
你看我我看你的发了一会儿呆,玉荇站起来理理衣裳:“恐怕你说的对……还是早点换回来的好。”
按照我事先的设想,玉荇他哥应该已经发现玉荇不见,然后呢?
他可能会派人手去追,去找。也有可能加强皇宫守卫,或者直接把那个白胡子国师拉来保护他。
总之得有动静,不会风波不动。
结果等我和玉荇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还是挺太平的,甚至那座永宁宫外面的侍卫不但没增加,反而少了很多,外围根本就是空门大开毫无戒备。
这是……难道他还没发现?那不可能?
我和玉荇互相看看,倒不急着进去了。
“喂,我觉得……说不定里面有陷阱。”毕竟吃过一次亏上了一次恶当,我怎么着也比以前警惕多了。
玉荇的样子看起来有点难过。我也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发现被表姐算计的时候我的心情也是一样……可是难过归难过事情还是得做,现在的问题是……要一头撞进去该干嘛干嘛还是应该小心先试探一番再说?
结果我手一松,玉荇竟然很坦然的走过去推开了门。
“哎,你……”
当心二字卡在喉咙里还没说出来,门里面站的宫女姐姐一回头,顿时面色发青口喷……注意不是吐,是喷,喷出大量的白沫儿,一头栽倒在地。
我拍拍胸口,刚才倒忘了,玉荇身上这种化学武器的杀伤力不是一般的强悍啊——害我白担心了。于是我在意外又自然的情况下,当了玉荇的跟班,也步入了永宁宫。
原本一路上都是我拉着他飞来着……
唔,那个穿皇袍的人正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很坦然的看着我们,表情平静,眼神安详,仿佛我们是约好了来做客的人。
看着他觉得心里感觉怪怪的。很讨厌他,可是那个身体却是属于我家玉荇的啊。
“皇兄。”
那个男人脸色也不大对,又青又白,但是还强自镇定。
咦?他居然没被熏晕?我鼻子抽了两下,发现从他那个方向传来一种淡淡的香草味。
他脖子上挂着个香囊,估计有驱秽气的功能吧?所以才能在这样强大的攻势下坚持住不晕到。
“你来了。”他点一下头。
平静的不象话。
玉荇居然不暴怒,也没有喷泪控诉。而他那个哥哥也平静的要命,好象一点也不心虚害怕。
真古怪。
兄友弟恭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不是这么表现的吧?玉荇啊玉荇,你真是……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恨他吗?他,他,他做的事该挨刀都不为过!
接着两个人就开始目光交流,不说话了。
不过也是,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兄弟虽然反目成仇,不过还是天天见面的——其实这么一想,玉荇他哥还不算坏到家,最起码他没有把弟弟杀掉,而是每天给他送水送饭。
这么一想我也不特别恨他了……这个人是坏,可是还没有坏到家嘛。
好吧,看在他还没有坏到底的份儿上,我可以不找他麻烦……反正,我一边偷笑一边琢磨,这具身体换回给他,那么他就又变成臭弹皇帝了,自有他的苦头吃。
我看看玉荇,又看看那个……唉,不知道叫他什么好的人。顶着我家玉荇的壳子,但是芯子却是坏的。
看他们好象很简单的表情,但是又好象很复杂的眼神,真是头疼的事。
要我说,三下五除二,换回来身体各走各的多好?又不是隔世情仇用得着相对无言泪千行吗?
“咳,那个。”我清清嗓子,开腔:“我们不是来做客的。”
穿黄袍的男人点点头,没说话。
越看他我就越郁闷。为什么他占着我家玉荇的壳子呢!弄得我喜欢不是厌恶也不是。
“那个,还是快点换回来吧,我们还有事要办呢。”
他又点了一下头,没表示什么反对意见。
算你识相,就算反对也是无效的。
本来嘛,欠债还钱,欠肉还……肉。
怎么这话这么别扭呢。
我拉着玉荇的手,走到那个人身边去。
移魂换影我也知道是怎么换的,但是我自己没给人换过,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真是……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别抵抗……”不然会出什么事真不好说。
那个人点点头,玉荇也冲我笑笑。
我抬起手在我们身旁设了个简单的阵法,可以阻隔外面的干扰,比较安全。想了想,又在那个男人身上点了一下,省得他不老实又想什么别的,同样,也点了一下玉荇。
然后我抬起手,一手按在玉荇的颈后,一手按在那个人颈后,轻轻吁口气,闭上眼开始念咒。
“……混沌之初,魂影合齐……”
“……离水而困,离土而竭……”
nnd,这咒语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