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烟花扣第4部分阅读
倾尽天下-烟花扣 作者:rouwenwu
他的人都讶异地避了开去,因为当杜如晦的折扇打开,便是他杀意最浓之时。一个天下闻名的聪明人想要杀人时,连最笨的人也会聪明地躲开他。
生命的莫测,带着易山和明日离开了风景秀丽如画的江南,一路往西,任由李世民的侍卫牵引。风声从浅吟低唱,变做沉沉叹息;天空的色彩从明晃的蓝变灰,变暗,又最终变成了桔黄。
无心唏嘘的主仆二人,跨进了另一个国度。这里的民众个个张弓背箭,胡服绒装,能征善战。
这里,就是西夏。
无言以对
曾经有一个少年,他的笑容像天真的孩子,明朗的双瞳能让冬天的冰雪融化成溪。他俯首在身边,指着一盏盏灯说“我最喜欢花灯了”。
明日失神地看着满街绚灿。
易山问住过路的人:“你们这儿在过节吗?”
兴高采烈的路人说:“算得上素吧。瓦们郡王的公子要大婚了。”
“你们郡王是谁?”
“你们素中原人吧?这城中最大最气派的那所王府介素了。小侯爷喜欢花灯,那里的口比这儿的要漂亮上百倍。”
这生硬的中原话听得易山差点着急起来。
“公子,属下才刚得了二将军差人送的信儿,均旨说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郡王府之中。”
易山讶然转身,只见明日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
易山低声道:“西夏早晚要与国公交锋,李世民却送了大公子来这里。若是让大公子当人质,岂非牵绊了唐军?若不是当人质的,却为何让我们来找他?”
明日思索半晌,轻轻挥了挥手,易山便推了他,不紧不慢地从那花海里走去。
一个人的花灯真的很苍白……原来,建成布置的花灯,才可以那么夺目,像从天而降的银汉,华美绝纶。
“爷,为什么不去王府?”
“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
易山抬头看见一队人马盛装迎来,当先一人下马行礼道:“恭迎国师!”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戴着面具,中原人装扮,不良于身。属下们再不会认错了,来者必然是欧阳国师。”
没有明艳的景致,没有威严壮丽的雕梁画栋,有的是灰色坚固的城墙,朴实的异域风情。这里是西夏王国的都城。
世代位列九卿的李氏父子拥有着炯然不同的性格:李渊儒雅大气但心思深沉。李建成率真、聪颖却性格难驯,乖张桀傲。李世民刚毅、霸气、英武却如潜虬隐水。
真正让明日觉得纳罕的却是,这父子三人竟都有帝王之相!而眼前这个长靴皮衣,半肩狐衾的西复国主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明日发觉这个人和李世民出奇地相似。一样的冷面生威,霜眉似剑,一样的袖裁天下,步起龙虎。
他把双手放在胸前,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明日才开口说:“游戏规则,都知道了吗?”
明日慢慢伸手,解下红色的丝带,摘下面具,“原来国主喜欢玩这种危险的游戏。”
轮廓坚毅如山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慢慢坐到高高在上的宝座之内。
“危险的不止我,还有你。”
“不错。”
明日闻声看向从身后走来的一个人。紧身黑纱明黄滚边长袍,脚步稳而不重,内力深厚。来人走到明日身边时侧头看了他一眼,便直直走到窦建德阶下立住。
“国主,李世民又给你送来一个我想杀之而后快的人了。”
窦建德仰后靠在虎皮上,“王将军也该怜香惜玉一些才是。”
明日暗吃一惊“此人莫非是……”
来人冷哼一声道:“李渊已经称帝,国主也该是时候准备准备了。切勿重蹈我王世充的覆辙,被打个措手不及,兵死将夺。”
窦建德瞟了王世充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明日拈起一缕长发,侧首玩弄:“那么本国师该为国主退敌了……”
西夏的国师府极为恢宏宽大,却显得冷清。几乎只有几个下人。明日没有接收任何的家臣门众。
人间银涛万顷,天上月色如玉。
“易山,我依着这国师的身份去郡王府贺禧,你要借机寻找大公子的下落。”
“为什么窦建德和李世民都不明确告诉我们大公子的下落?大公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明日摇头道:“依我看来,王世充也在怀疑建成在这里,但却似乎并不知道真正的下落。但是为什么窦建德不告诉他?建成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易山,你若找到大公子,切记不可张扬,千万不能泄漏他的身份。”
“是。”
李建成,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感觉得到我们已经很近了。可是你知道吗?即使找到了你,我也回不去了。因为我们陷落在别人的国土上了。为了救你出来,我必须打退中原的君主-你的父亲。还有,我也欠下李世民一个债!
东华郡王府内。
清朗的通报声撩起一层细浪。易山缓缓推着白衣如雪的明日踏进华丽的地毯。
“好奇怪,为什么明明感觉得到,而你的将星却始终晦暗隐匿?”明日收回望着天空的视线,眼前只见满室辉煌,花烛摇红,鼻中但闻醇酒甜香。
风情万种、长发垂肩的艳丽舞女们巧笑嫣嫣和宾客们舞裀歌扇,罗绮簇簪绅。
渐渐只觉得浓郁的酒香开始变得有些刺鼻了,明日双颊染上了酡红,遂掩了半面,与郡王退到堂上说话。明日冷眼瞧着这个郡王爷武艺倒是一般,言谈之间十分和善,倒像不怎么惊讶新国师会登门入室来拜访。
说话之间,二人发觉堂外一阵喧哗,堂内人也开始捉对儿往外跑去。
郡王笑道:“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只听得轰轰炸响的烟花声里,一片夜空已被繁华的银光衬得如梦似幻。圆形的外堂里,几个骨骼清奇的少年正虎虎生风跳起了西域摔跤舞,引得来客惊叹连连。
“小儿明晚大婚,因他是国主堂弟,多年在外游学,如今乍一回来,少不得年少朋友都要来耍闹助兴。”
明日回过神来,浅声道:“我也是来助兴的……”
声弦未断,眼睛已紧紧被远在苍穹月光之下、地心中央的高楼上一抹暗红色身影吸引。
千里火云当空,一轮玉盘似水。
懒懒撑着手,靠在最高的楼头,散发纷飞,仿若沉入月色里的传说。夜风中的人回头看了下面一眼,慢慢屈指拈起一缕黑发,突然翻身纵下十丈高楼!如影随形的红色纱巾在身后扬起满庭风彩。行云流水的绝世轻功踩着一天惊艳,凌风翩然而至。
身边传来郡王遥远的声音:“来见过国师。”
挂在心里的泪,凝在眼中。有一种相聚,叫做不期而遇。有一种相思,叫做众里寻他千百度。来不及准备笑语相迎,这梦境般的灯月阑珊里,他开口说,
“在下方应看。”
视线交错。
花满廷,月侵衣。
“小侯爷,这位就是当朝国师。”
“哦?”
秀挺的剑眉上挑,浅笑轻约飞花,
“……国,师?”
伤心重见,黛痕低压。冷香飞上玉唇:“侯爷……”
易山鄂然看着款款入座,红衣潇洒的方小侯爷。身边的明日,分明有着千言万语,却举着酒杯在为他道喜。
“国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哪里?!”
方应看沉吟半晌,恍然道:“洛阳。”
明日猛然抬眼。
方应看如花笑颜刹时止住,敛眉轻叹:“不对。牧丹过于浮华……”
易山如哽在喉,咬牙静立在明日身后。忧伤静静蔓延……
欧阳国师府。
“易山,斟酒。”
“爷,酒没了。”
“原来西域的酒是喝不醉人的。”
“爷,他是谁?”
明日仰望夜空。千顷沉寂,风定悄声。
旧日音容,却疏离寥落。又是一夜无眠……
次日朝堂上。
右仆射走到位列尊首的明日面前,扬着手中文卷道:“唐军压境,国师,我们该如何应对?”
明日接过文卷,打开一看,全是西夏文。
“唐军分两路逼近,一路李世民统帅,一路李元吉。我们自然也该分路接待他们。”
右仆射忍不住又看一眼文卷,没有错,这上面一个汉字都没有,他怎么……
明日不紧不慢接着说:“王将军熟知南部军情,想必对李世民这一支有些看法?”
王世充冷哼一声,转身对窦建德说:“李建成收了瓦岗、金唐郑军不下十五万,人心不稳,而真正太原来的唐军不过五万,还是支乌合之众。加之李建成水淹江都,哀鸿遍野,手段阴狠,此时我等举旗一挥,必定归降无数。”
清澈的声音漠然得毫无顿挫:“那么北边这一支,劳烦裴大人了。”
右仆射倨傲地视线射向淡然端坐着的人:“那么国师呢?”
窦建德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国师代我向东华郡王小侯爷大婚贺喜。”
明日微微颔首:“领旨。”
王世充盯着窦建德:“听说小侯爷迎娶的是大辽最美丽的公主。两国联姻,互为后援,国主此计甚妙啊。”
窦建德又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这位公主不仅美丽,更是大辽国主的掌上明珠。”
朝臣退尽之后,窦建德绕有兴致地看着只身一人的明日。
“你跟李世民,什么关系?”
窦建德脸色倏变。
明日缠弄着金线继续道:“你可知当他君临天下之日,就是征讨你西夏之时?”
寒意骤起。窦建德单手支着下颚:“你开始着急了。”
明日淡淡扫了他一眼:“于我而言,无非游戏一场。而在你,得失难料……”
愈加冰冷的声音:“你这么急着肯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素手微滞。
窦建德平静得诡异,
“于我而言,也无非得失……”
秋夜深沉,时序空转。郡王府内兰堂华美,红烛迎人。
“小侯爷,这是我们爷送来的贺礼。”
“多谢。”
易山看了看左右,犹豫着开口道:“小侯爷中原话说得真好……”
方应看瞧着侍女们一排一排地点亮大厅内红烛,也跟着点了起来:“去过几年。”
“侯爷这服饰也是来自中原吧。”
方应看转身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易山:“我自来喜欢中原风土。”
易山欲言又止,旁边人杂,只得告退出来。
……
到底是谁的错,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娶了别人为妻?沉入华丽的黑暗,却兀自拥着佳人在怀。冷淡了的心肠,无语凄凉。曾是潇洒漂零,叹如今误到红尘深处。
“易山,我说过不能这副神情。”
“……您为什么不阻止?”
“至少,他眼下是安全的。”
远离了欢歌盛宴、喜庆祝福,云散月斜之时,独自轻叹。
少得当年
明黄的绢帛上,飞扬出四个棱角分明,严如霜刃的大字。修长有力的手却蓦地止住,没有接下,转而挥笔扰乱了那气势如虹的四个字。尤如刺向心口的一把剑,正中赫然出现虬劲有力,仿若即将跃上战场厮杀的狂草――“恨”。
风过窗纸。
明日眸光一寒,精芒忽现。清雅无双的容颜,冷艳杀意凄绝。
弹指捻线,夺窗袭向来人,迅急如风。衣袂翻飞声骤起,碧光闪现,“铿”地一声,金线与宝剑激起火花飞溅。
淡北风中立英姿。暗红长衫,纱巾飞扬。宝剑移却,风吹散额前美发。又见少年浅笑。
灰色的高大身影远远立在走廊尽头,紧紧握着手,看着这一幕……
笔尖墨滴坠落。渲云发烟霭飘萧。明日静静的,沐在月光之下,看着他走进来。
一模一样……
他的笑容不再有当日稚气的探寻,乖张的守护,却多了陌生的、毫不掩饰地打量。建成的眼神融合着幽深和温柔,而方应看是看似洒脱却隐含忧伤。
是有什么隐情,让他不敢相认?他们的眼神透着鲜明的异样,仿佛是一个人的身上住着两种灵魂。
方应看低头微微一笑,透着一丝玩味。他还剑入销,挥袖坐定,
“没想到你这么好斗。”
美目低垂。胸中千言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开口。明日认认真真地,在方应看身上找寻着……
方应看扫了一眼屋内:“好清冷……倒与你挺相配。”
他慢慢侧头看向明日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第一次有人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长长羽睫在烛影中投下清美的弧线。秀眉间一点朱砂淡似缥渺。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方应看笑得好像更开心了:“我也以为我娶了最美丽的公主,昨晚见到你之后才发觉,她的美不及你万分之一。”
明日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人是李建成,还是方应看?
“每次你这样看着我,都让我心里痛一下。就好像真的前世认识你一样。”
不对,不是这样……狠狠的抽痛。明日抚着胸口。
“你有很多故事吧?”方应看潇洒地拂过额前美发。
他看着明日,慢慢收了笑容,掏出一管玉箫:“我要,杀了李建成!”
诀谒
空气断裂。
“为……什么?”
“因为你把我当成他了!”
“他,在哪里!?”
“这里……”方应看举起玉箫,“你身上有一把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对吗?”
只需一眼,明日就已经认出这管玉箫了。那是刚到洛阳时,建成送来的,本是一对,他们各持一管。
“不错。”
方应看从鲜翠欲滴的玉箫上移开视线,起身走向明日。大漠夜风狂杀人。灯又被吹熄一盏,冷冷月色细碎。
方应看扶上椅背,一点一点弯下腰,靠近,近到明日已经闻到他呼息的味道。他细细欣赏着月光下的明日,低声道:“新婚之夜,你居然让我抛下娇妻。”
明日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方应看投在地上的身影,和建成一模一样的影子。
明日:“我有这么说过吗?”
方应看:“你这么挂念李建成,我难道能忍心让你独自哀伤?”
方应看有点好奇了,明日突然不同方才了,变得冷静、锋利。
明日微侧过头,缓缓举臂,拿起方应看的手,嘴角浮起一丝仿若隔世的美丽。
方应看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他好奇地觑着这双修长白净的手怯生生地伸进自已的手掌里,然后轻轻拿到他面前。
羽睫轻颤。明日深深注视着方应看的瞳孔,好像要望进最幽深的潭底。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离开这里!永远不要上战场!”
方应看瞪大了眼睛,突然甩开明日的手,踉跄退后几步,蓦地飞身跃出,消失在夜色里。
明日低头看了看被甩开的手:“易山……”
“爷,他一定就是大公子。太像了……”
“天色已晚,去睡吧。”
“他身上有古怪的药味……”
“易山,以后决不可再提他和建成相像一事。切记。”
“……是。”
一枕华胥,两下蘧然。甚良缘,都把痴心抛却。我这边空对月,你那边却可是良辰美景?
……
东华郡王领班出列,朗声道:“方应看可堪为将,臣请准其领兵迎战北路唐军。”
心似缱,面如霜,金线轻弄,“乐寿防务却待如何?”
郡王道:“本王亲自督管乐寿防务。应看,你可能让国师安心?”
方应看垂首道:“方应看愿请做前锋。”
窦建德起身,慢步走下台阶,在方应看面前立定,冷冷一笑,回转身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方应看依旧垂首,静静跟着窦建德走向王世充。
“国师,你看我这堂弟是该交给王将军,还是裴大人稳妥些?”
明日并不看他:“国主若是不放心,明日跟着便是。”
王世充盯着窦建德和明日的神情不答话。
窦建德看了眼方应看,不紧不慢地说:“我怎么离得开国师呢。裴大人,我看前将军就交给小侯爷吧。”
郡王谢恩之后转向明日道:“不知国师有何退敌良策?”
窦建德拉着方应看经过明日身边时突然低声说:“小侯爷身子不大好,能不能一月之内拿下李元吉?也少让他受些征战之苦……”
西域的花,开出的是冥冷的淡灰,瘦却三分颜色。
明日尾随窦建德一直到后园深处。转过楼台后,窦建德慢慢停了脚步,松开手,屈指勾起方应看俊雅的下颚,脸上赏玩的神情让明日惊骇。
窦建德瞥了眼明日的方向,伸手拔开方应看脸上的发丝:“你在害怕我?”是对方应看说的?还是对明日?无庸至疑的是金线已经毫不迟疑地打向了窦建德。
周遭空气霎时冻结。窦建德的手顺着方应看的脖颈轻轻下滑,动作好像变得很慢很慢,可是却在被金线击中之前,扼住了方应看的咽喉!
刺耳的金属破风声,窦建德身后的石桌已被粉碎。
坚毅如山、冰冷似川的声音悠悠传来:“可惜,你却不是他……”方应看惊讶地看着窦建德,视线迷朦,软软倒了下去,被窦建德接在怀里,青丝如瀑。
明日忽然觉得这个人像一只猎豹,他永远不着急吃掉手中的猎物,因为他骄傲着自已的强大和华丽。他可以付出足够的耐心和潜伏捕捉到的他想拥有的,但决不会轻易从口中放开。
他的侧脸线条尖锐如刀:“你的身手很好……”
“你想逼得他无路可去,留在你身边。”
“三年里他夺了我七座城池,我却一点也不生气。”
“何必让他恨你。”
“与其被他遗忘,我宁肯让他记着我。”
“李世民只是在做戏,他根本不会攻城。你帮他抹去李建成,他送给你方应看,对吗?”
窦建德抚上方应看依然轻蹙着的秀眉:“这双眼睛太任性了。连新婚之夜,都只顾看着你!”
明日轻咬着下唇,温润幽深的眸子泛上浅红。苍鹰的叫声在远天回响。
窦建德抱起一身白色得纯净,不肯醒来的人。
“且慢!无论什么身份,至少他现在是信任你的。你不能伤害他。”
“我不能?”
窦建德背对着明日,侧头看着那熟睡的容颜:“我能不能让你自废武功?”
“你可以。”
闪过一丝冷冽。
“爷,等一下,你不要相信他……”
“易山!让开!”
明日眼中逼人的寒意,让易山险些落泪,指间关节握成僵硬。
从来都不会怀疑,因为只要是爷做的决定,就一定的对的。从来都没看他失败过。他一直都是神仙一样的存在。
可是现在,还有谁能保护得了你?
这一丝血,清风低泣,飞鸟啼血,百花掩面……
……
金炉香兽。酒香迷离。
君王临窗独倚:愿意背负这罪……为了你……
纱帐中传来人的低吟,辗转的衣物声。
又是我制造的梦魇吧……
窦建德擎着银杯靠在桌边,望着那柔软的眼帘寸寸启开,一双眸子莹亮如黑夜里的宝石。
“国主?”
窦建德在方应看身边坐下,眼中的温柔足以惊呆所有见过他的人。
方应看发觉自已在这样的眼光下,头更痛了,很不舒服地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了?”
方应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沙哑着声音说:“我好像是中了国师一掌。”
窦建德点了点头。
方应看皱眉想了想:“国主,他为什么要袭击你?”
窦建德移开视线,看着他的手:“他对你说过什么?”
方应看愣了一下,低头道:“没有。”
窦建德吸了口气,漫不经心道:“我讨厌征战。可是唐军很喜欢掠夺。”
方应看试图要起身,却被窦建德摁住手,
“你学会瞒着我了。”
方应看不自觉地缩回手,侧过头看向窗外:“没……父王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我去?”
窦建德轻笑一声:“他不愿意看着我们也国破家亡。”
“唐军是来救李建成的吗?”
“或许。”
“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想杀他?”
“我跟他很像,不是吗?”
“有点……”
“你要怎么处置国师?”
“你想怎么处置?”
方应看跳下床,却猛然一阵晕眩,向前跌去。几乎同时,身后伸过来一双有力的手揽在腰际,近乎是抱着地把他带到毛皮软蹋上。
方应看喘息了一会儿才说:“这么轻易处置了他,岂非让人误以为国主用人不当?”故做不经意地推开环在腰上的那双手。
窦建德眼光含笑,失去温度的冰冷苏醒:“好,那我们就不处置他。”
方应看也笑了。那一弯纯真,连雪山冰峰也不禁含情。
“我把李元吉也一起杀了。”
……
烽火连天的厮杀之后,留下遍地亡魂,洒落满天妖红。建成飞扬的发丝冷若冰霜,红唇如鲜血,手中的剑变幻无形与另一柄宝剑殊死搏斗。失去战鼓雷鸣,只心跳的声音充斥天地。如果拦住建成,那么另一柄剑就会刺穿他;如果拦住另一柄剑,建成就会杀了自已的亲弟弟。明日只恨这双腿不能站起来……
“建成,住手!他是你的弟弟啊。”
“他不是我大哥!他是西夏人!”
窦建德冷入骨髓的声音喝令:“方应看,杀了他!”
血的味道!
明日惊呼一声,建成的脸溅上一片鲜血,对方的剑也已没入胸前。
“不要……建成……”
从梦魇中挣扎出来的明日,眼角挂着泪水,惊魂未定。
易山抓着明日双肩,颤声道:“爷,你这是怎么了啊……”话音未断,泪已滑落。
能于五浊恶世里现不可思议之聪慧,却愿历尘数之劫。威容苍白,魂神将堕。
明日剧烈地咳了起来,苍白干裂的唇渗出血丝。
“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要管这些是非了!”
明日慢慢稳了气息,睁眼看着易山,轻声道:“易山,扶我起来。”
“唉。”
“我现在写下的事项,你马上悄悄地去办了。若想救我和建成,就不要再管我这里。”
易山看完之后大惊:“爷!我不能抛下你一个人!你现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
又一阵轻咳。
明日清冷的笑,依旧令人无法逼视:“连武功都被废了,是吗?”
易山恨声道:“我去请主人来!他一定能帮你,为你报仇。”
明日身上如刀割般疼痛起来,握着的笔抖得掉落宣纸。
“我的时间……不多了。真想帮我,就快些去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易山一时心痛明日,也没有再细究,只得咬牙离开。关上门的最后一眼,是白色的身影,单薄落寞得像即将飞离树梢的枯叶。我还是相信你!相信你会救自已……
……
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形,幽深的双瞳。
俊美至极的小侯爷看了眼打碎在地的药碗,冷冷扫视立在边上的仆人:“国师病了?”
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唇畔微微上扬,明日有些吃力地抬眼。
方应看皱着眉走了过去:“户部迟迟没有发出运粮文牒,想必也是国师的命令吧?”
几声艰难的轻咳,浓密如织的长睫投下淡淡荫影。
方应看盯了明日半晌,转身关了门。明日靠回椅上,细细观察着方应看的神情,隐隐发觉他眉目之间有些怒意,好像要说什么,却又不开口。
方应看默默站了许久,明日浑不在意地轻弄金线,只任由他看着。突然方应看快步走了过来,出手如电,扼住了明日的手腕。
“你的内力……”
牵动了伤口,明日低吟一声。
方应看愕然撒开手。慢慢俯下身子,舒展双臂抱起了明日。
“你也打伤了我,扯平。”
明日静静地听着方应看浅浅的心跳声,眸光流转:“我打伤了你?!”
方应看低头道:“这是你与国主之间的恩怨,我没有兴趣。但是,你不能死。”
沉吟片刻之后,清约婉丽的脸上露出浅笑:“为何?”
略显虚弱的一笑,是笔墨无法形容的绝代倾城。
“你要是死了,谁给我的军队粮草?”
一样的任性……
“适当的时机,我会下令。我也说过,希望你不要上战场,和唐军敌对。”
方应看抱着明日走到软塌上坐下,让明日坐在自已腿上,靠在自已怀里,催动起内力。这个身子太冰冷了……想要他好好的、安安静静的,可是他却这么倔强!
方应看感觉到离明日越近,越会做出一些似曾熟悉的举动出来……
“你知道我会来?”
“我相信你。”
“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不怕犯错吗?”
方应看说完的一瞬间,明日竟红了眼框,急忙扭过头去,
“这个,可以救你……”
方应看接过锦盒来却不看:“我也说过我要杀了李建成。”
纤尘不染的素手慢慢抬起,落在方应看胸前。层波细翦明眸,烟翠如霞红粉。那绝美的容颜,连轻解罗裳的雅态妍姿都带着三分愁绪。纱巾乱皱,衣襟滑落……
帘外夜雨滴空阶。
分明踪影
裴矩进来只见方小侯爷一手支着下颚,半个身埋坐在地上的虎皮毯里看着书。
“小侯爷,请用药。”
方应看笑了笑接过碗:“有劳裴大人。不过也没觉着哪里不好了,怎么还天天喝药?”
裴矩回道:“国主和郡王再三吩咐了的,也是为着小侯爷着想,免得将来落下病根子。”
瞧着方应看一饮而尽,裴矩递过去一封信:“郡王来书。”
“裴大人,你说为什么我们一到这里,那唐军就不再攻城,坚守不出了?”
“小侯爷,乐寿安危在此一役。若是拿不下这战,身为托孤辅臣的郡王如何对面国主?”
方应看斜眼瞧着裴矩:“那大人就叫李元吉出战啊,我这儿闲得慌。”
“小侯爷,今夜就让您宝剑出鞘。”
“……今晚?”
裴矩哈哈一笑,旋身往外走去。
方应看敛了方才明艳的笑容,慢慢掏出一管鲜翠的玉箫。
是夜。
黄沙漫天,星月无光。
西夏武士们静静潜伏在唐军营外。北风凌冽只是战前序曲。裴矩瞇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里面。吃了这么一肚子沙尘,武士们还是像岩石一样,因为连小侯爷都纹丝不动。
好像连天空都被淹没了的时候,呼吸已经变得艰难了。裴矩突然低啸一声,众人只见唐军营中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望眼欲穿的武士们抖然来了精神,随着令旗的挥展,岩石化身成猛兽,弓上弦、刀出鞘,号角声响彻行云。
人马厮鸣的混乱中,裴矩的视线紧紧跟着银甲白袍的方应看。穿梭在火光箭雨里的人,迅急如风地接近着中军大帐,他的前方一个英武非凡、身形如山的金甲将军提着画戟,静静等着银风如浪奔袭过去。
很好!方应看将在大唐的三军将士面前和李元吉生死搏杀。
仗着一身上好的内力,裴矩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方应看手中的剑似乎被什么强大的力量袭击,一时间竟乱了脚步。裴矩正惊异唐军中是否暗藏高人,突然听到身后赫然铠甲声如浪,回头一看,上百名带刀武士已将自已四面紧紧围了起来!
“你们要造反吗?!居然敢擅离职守、临阵倒戈!”
回答裴矩的,是阵中撤退停战的鸣金收兵。到了嘴边的十万唐军,居然眼睁睁地变成自已败退!裴矩怒视着不知何时坐在金钟上胡乱敲打着的一名红衣女子。
战局顿时逆转。不明就里的西夏将士们只得且战且退,而处于慌乱的唐军收拾阵角渐渐开始进逼。
女子娇俏的声音竟比钟声还要响亮:“裴矩,大本营都被人抄了,你倒在这儿打得热闹。”
裴矩心念一转,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来者可是赫连公主?”
红衣女子笑道:“我还是在造反吗?”
“谁敢抄我大营?”
红衣女子咯咯一笑:“你有铜节,却有人拿了虎符。”
裴矩正要盘问,那红衣女子却突然“呀”地一声惊呼。裴矩扭头看去,只见方应看已经和那个金甲将军双双被各自内力震倒在地。显然那个金甲少年将军受伤重些,还未调过气息来。方应看手腕一翻,抢上前一步,对准他“人中”大|岤,步踏霜月、脚踩星辰,一剑全力刺出!
此时的方应看,无法控制自已了!杀戮一旦开始,就必须分出生死!
裴矩心中暗喜此战虽没能灭了唐军,却也达成了国主窦建德的愿。谁料今天真是“惊喜”连连,这救无可救、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当口,又杀出一个,不对,是三个,坏事儿的绝顶高手。
这三个显见身手已殝顶尖高手的大将军奔跑如飞,抢上前去救主。
裴矩冷笑:“绕是你们身负绝世武艺,如今也只能抢回个完尸罢了……”
惊魂之际,金锣鸣响声,摧枯拉朽的打斗声恍若静止。
好似清波澹荡,微风洒雪。空中只觉闪过一道金光,那陷入狂躁的一剑如虹竟被打落!
三位将军势如龙虎,一拥而上,将方应看围困在中央缠斗。
裴矩咬牙恨声道:“果然是你!”
剑戟森然中,传来一声低咳。
高士廉以长鞭扫向方应看下盘,段志炫赤手与方应看周旋,那李靖瞅空隙试图生擒方应看。
红衣女子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小侯爷果真是独一无二的英雄呢。”
裴矩冷笑道:“公主移驾到此,不知帮的是哪边?难不成想看着我们西夏的小侯爷、您的夫君,被中原人生擒活捉?”
红衣如火的赫连公主正想说什么,裴矩突然展开身形,向方应看几人的战局里弹出两粒火药味极重的霹雳丸。原来右仆射裴矩竟身怀绝技!退列在后的众位将士大为讶异。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连小侯爷都不顾了?!
大漠绝飞如电的金线再次破空出云,准确无误地带着霹雳丸打向右侧深谷里。两声闷响自脚底传来,大地摇荡,飞沙如海。
裴矩脚尖一点,轻轻落地:“哼,看来你受的伤不轻啊。”
抑制不住的低咳再度传来。
尘烟散尽后,一个高大的黑衣黑袍男子推着辆小轮椅自军中转了出来。一时间芬馥如兰,北风绕指。天姿清英如仙,幽静如画的明日缓缓扫了裴矩一眼,视线落在了已经晕倒在地的方应看身上。
金甲少年轻轻扶起方应看,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汗水。傲视群雄、百炼成钢的将军,此刻眼中满竟是化不开的柔情。
赫连公主急急跑到跟前:“有没有受伤?”
“你是何人?敢跑到我军中对齐王殿下无礼?!”
赫连公主皱起姣好的眉形,横了李靖一眼:“我来救夫君,还要管什么礼?”
扶着方应看的齐王没有抬头,慢慢伸手,解开了方应看的前襟。
黑衣如夜的单雄信倒抽了口气:“……他……不是大公子!!!”
李靖等人迅速朝裴矩围了上去。
“打今儿起,这北军大营由本国师接管了。”
明日精神素淡,云袖轻挥。单雄信霍然亮出调兵虎符。
齐王站了起来,看着西夏军中的变动,默然不语。
裴矩历声道:“你胆敢盗用虎符!”
明日清冷的声音道:“我也不分什么大小处罚了,但凡违我军令的,一律就是死罪。”
齐王突然飞身跃起,衣袂翻飞声中,落在了西夏军中。
裴矩不顾李靖等人已经逼进,大声喝道:“谁拿下李元吉,就是天大的功勋,西夏第一勇士!”
“谁想先试试军法的就上来!”单雄信挺身站在明日身边,金槊森然。
跃跃欲试的三军勇士,竟无人敢上前。
“国师,你想通敌吗?!”
“裴大人!你还是回乐寿跟国主交代交代,小侯爷在哪里?!”
“什么?!他不是小侯爷?”赫连公主惊慌地霍然站起。
单雄信、裴矩和李元吉都惊讶地看向她。赫连公主不明所以地又看了眼地上的方应看。
单雄信本想阻止明日使用千里传音这种极耗元气的内功,但是在这万军之中,也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让李元吉更快行动,又不至让泄密给别人。
裴矩远远瞧着李元吉在明日对面站了一会儿,神色变化不定,片刻之后便转身匆匆离去。李靖等人也抛下他,追随李元吉而去。裴矩心知必定又是欧阳明日与他们施了什么手法,互通信息。但他恼怒之余却也明白自已现在手无兵权,行事无方,再者为什么有此状况发生?方应看去了哪里?一旦真的那个人出了事,以窦建德的个性,谁都活不成了。权衡之下,裴矩飞身上马,也急急离去。
单雄信借扶着椅背,暗中把一股真气源源不断输入明日体内。明日缓了半晌才重又提气对众军士下令:“唐军即日起不再攻城。传我军令,拔营南下。”
赫连公主跑了过来:“国师,你怎么看出他不是小侯爷?这人皮面具太像了。连武功路数也一般无二。小侯爷在哪里?”
明日低声道:“武功没有错,方才那个人确是小侯爷。可是,另有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小侯爷。”
“
世上居然有人武功如此之高?我竟一点没有发觉。难道是霹雳丸爆炸的时候?只有那个空隙才有可能让小侯爷分神,瞒过那几个将军。”
“公主与明日所见略同。小侯爷如今有性命之忧了。请公主挂帅领兵。”
赫连公主神情严肃:“国师放心,只要是为了救他,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你为什么一再救他?”
“……因为我欠他的。”
“新婚之夜,他去找你。我想你们一定是……好朋友吧?”
“……公主,真相如何,日后你自会清楚的。”明日轻咳几声,挥手示意单雄信停下,“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如果真如我所料是被王世充掳走的,恐怕……”
赫连公主长啸一声,一匹红如晚霞的汗血宝马扬蹄飞奔过来。赫连公主飞身上马:“他会没事的。他是大辽的附马。”
明日垂首不语,转念一想又急忙拦住她:“且慢!公主,我会下令挑选军中最精练的军士前去南军营中。只是公主切记,这一路我们决不可声张。夜行晓宿,务必要在七天之内探出建……小侯爷的行踪,并且,将他救出。”
“七天?”
“三天之内,裴矩会到达乐寿,窦建德很快会做出反应。李元吉已经先我们一步前去了。以方才那个人的身手,唐军未必能找得到他。所以唐军明着追赶,我们暗着请王世充入瓮。”
大漠的风沙里,盘旋的苍鹰独自追寻着天空。匆匆赶到的易山看到车内的明日终于放下一颗十几天里不眠不休的心。
“爷,原来你的武功没有废掉,太好了!爷,方应看真的是大公子吗?”
明日细细察看着易山带来的东西,马车的颠跛让他更显疲累。
“我早知西域有一种幻术,十分罕见。?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