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倾尽天下-烟花扣第2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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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尽天下-烟花扣 作者:rouwenwu

    什么啊他。”元吉确实不解。

    建成不接他的话,静静跪着,“金翎被人弄到那里去,是你保护不周着了人家的道。”

    元吉忙坐起来,“这回还真是我的错。你放心,我已经让魏征搬进武德殿,跟金翎一起住。再要有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把头看好。”建成扫了眼元吉,朝紫宸殿方向扬了扬下颚,“有内鬼。”

    元吉安静了很久,瞧瞧外头看守的禁军,凑到建成耳朵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定是知道父皇要干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千方百计跟他做对。”

    建成冷漠地看着前面的三清宝相,说:“最近这些药方子和药都是明日交给你的,而且你突然变得这么警惕多心,是不是明日教了你什么?”

    元吉尴尬,“两封信。不能带进东宫的,所以还没给你看,你又病了这么多天,我忘说了。”

    “他说什么了?”

    “他怀疑父皇……别在这儿说这个呀,回去再慢慢告诉你。”

    建成感觉心脏被利爪撕破,发出布匹断裂的尖叫声,“嗯。换人。”

    元吉披了建成的袍子跪下。建成披了元吉的袍子在榻子上歪着。看守的禁军也识相,都默默假装没看见。

    “大哥,你知不知道单雄信怎么死的?李密兵败,他跟着,父皇给他官他不做,和李密一起蹲天窂。李密发疯行刺父皇,单雄信根本不还手,就那么用身子挡在父皇跟前。李密一刀扎进他心口,一句话没说就死了。”

    没响动,元吉扭过头,吓一跳,一跃而起扑了过去。

    “怎么又吐血了?到底怎么回事,不行,我得再跟欧阳明日说清楚点,他还不知道你受的什么内伤。”

    “不行!那么远你想急坏他?内伤不是容易治的,先挺一挺以后再说。”建成抹了抹了嘴角,“回去跪好。让人看见。”

    元吉嘟囔:“医术再好怎么样?不能耗脉他照样没法对症下药。”

    “华佗再世也没听说能不耗脉就下药的。再说这是内伤,我原本还中毒,他怕药性相克当然不敢乱下……”

    “行了,你老替他说话,还没完了。”

    “你们才没完了。”

    建成不动,元吉迎上去接驾。

    李渊走了进来,“元吉这么想罚跪?”

    元吉一看建成还是坐着,摆明挑衅。没办法,自己先认错,别惹皇帝生气,

    “父皇,你也知道,大哥病得历害,你瞧,刚才还吐血。现在都站不起来了。”

    “是吗?”李渊迈步过去,建成霍然站起来。元吉差点咬舌。

    “父皇瞧瞧,”李渊一把拉住建成的手,建成立即运气冲撞他。李渊皱眉,聚气冲散建成的攻击,怕伤着建成,他低声说,“撤回去,你会受伤。”建成重新催动内力,李渊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元吉说:“父皇,大哥还不能出东宫吗?再有什么大错,您也饶他一回吧,不能出门,这多憋闷。”

    李渊盯着建成,嘴上说:“父皇担心的是不知他下回要往雁门关跑呢还是去闯鬼门关?”

    元吉干笑两声:“那是意外,大哥也不想的。”

    李渊又打散了建成的内力。建成面色惨白,满头冷汗,快要撑不住。李渊平静地说:“建成,父皇很怕再有意外,懂吗?听话。要是在东宫不开心,就到父皇这儿住几天。”

    建成满目通红瞪视李渊。他体内真气正剧烈冲突十分难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吉有点奇怪,心想大哥今天也倔得太过了。心里再恨,面上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呀,敢让皇帝下不了台面的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元吉只得又打诨:“父皇真疼爱大哥,别说大哥懂,就连我都懂得的。”

    李渊尽量缓和建成,一面用内力帮他护住内脏,一面防着他俟机反咬一口,杀自己个回马枪。百忙之中还得故做轻松应付元吉:“元吉懂些什么?成天在外头瞎逛,最近也不去教场了。”

    “嘿嘿,天儿太冷。”

    “……送他回去。晕倒了。”

    “嗯?大哥!”

    “没事。他内伤太重,要慢慢来。醒过来劝他好好调养一阵,少管些闲事。”

    “是。”

    “你明白我指的什么事哪些人?”

    “儿臣明白。”

    “你也好自为之。去吧。”

    长安城的传言跟雪花似的漫天飞。到处都传说调查四方城主的钦差们都被恶人盯上了。

    前些天杜大人在家无故受伤。听说是被打的。

    一代枭雄李密刚死几天,长孙大人在酒肆也让人给打了。这回瞧见的人多了,说得也更精彩。说是七八个人进去,两下就摞翻了长孙大人二三十个亲随,不由分说拳脚招呼咱——太尉、赵国公、钦差:长孙大人。要不是官兵来得快啊,位极人臣的长孙大人就给个小贼拿红纱巾勒死在那儿了。

    明月天涯

    东宫解了禁足令后,元吉不大开心。建成净和魏征、房玄龄等等一堆人谈,一谈就得大半天,还总是没叫上元吉。

    元吉双手抱着后脑勺,斜躺在暖阁里。透过青绿色的纱窗,他瞧见子绫正和金翎,还有一帮小侍婢在前头园子里玩闹,心说这女人也是,大哥都让她回大辽改嫁得了,可她就是不肯,在东宫还待得挺开心。可惜了挺漂亮个女孩儿。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感觉有个东西披了上来,睁眼一看,就差没涕零了。

    建成半坐在他旁边,正俯身给他盖毯子。察觉到元吉的眼神,建成嘴一扁,扔下毯子。

    元吉断章取义了前半部分动作,搂住建成的腰,“大哥……”

    “嗯。”

    元吉像只大猫在建成身上蹭了一会儿,抬头看,“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建成跷起腿,脑袋枕着右手,半躺下,“你不奇怪吗?明日那边没有动静,也没给我信。”

    “你不是也没给人家?心急的!这才几天。”元吉侧过身子,“放心吧。他在长安有眼线的,东宫的形势他都知道得差不离。”

    俩人并排躺着。

    建成怔住。他,知道……

    元吉还在自说自话,“送信到你这儿闹不好要落到别人手里。”

    明日啊,你让我如何释怀?!如何魂归止兮?

    元吉:“怎么了?又不说话了。”

    建成:“不得不急。皇上想拿我的罪设计明日,可明日没中他的计,就是不来长安。皇上定然是恼怒至极才会暗杀李密,目的无非是想让明日自乱阵脚。”

    “他多聪明,哪是这么容易中计的人。”元吉没有言明称呼上的变化。

    建成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以前是不担心,但现在的明日,有弱点。

    “我听唯风说父皇前天来,可你不见他?你是怕不够得罪他还是怎么着?”元吉爬了起来,撑着身子往下看建成,“你最近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建成面色一白,秀致的鼻翼重重开合。

    “你别管。有些事以后会让你知道。你现在置身事外最安全,一旦我出事咱们才不至全军覆灭,能有个照应。”

    “很冷吗?你在发抖。你花重金收买常何,想干什么?”

    “你听谁说的?”

    “常何自己跟我说的,他以为你和我关系好。我让他不准再提。”

    建成皱眉,“这个人花天洒地,居然任他做玄武门守将。实在不行,找个错儿把他换了。”

    “玄武门守军是父皇直接管辖的,换来换去都是他的人。我现在担心的倒是你。总觉得你内伤在加重,难道你没感觉吗?你聚气越来越慢。”元吉说着话正想抬起撑着的手,没留神指尖挂住了那条艳红色的纱巾。手劲一带,纱巾被抽离,露出建成白皙的脖颈。

    元吉脑子里轰了一声。建成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拉上衣领遮住。

    可还是看见了。暗黑了的齿印,凶残地刺进肉里。

    建成面色惨白,抿着唇推开他,翻身下地,丢下元吉发愣,匆匆走了。

    脚步踉跄,毫无章法。大哥,你根本是在逃!

    出事了。

    我没有救你。我到现在才知道我没有救你。

    李渊没有想到建成反应这么激烈,弄得没人敢接任钦差。如此一来,想诱骗明日送进长安难上加难了。而且,依建成的作风,必定不会这么简单做罢,应该还有后招。

    “摆驾东宫。不得声张。”

    “是。”

    不料御辇刚到宣政殿就踫上了李世民。李渊发觉李世民难得神情紧张,便折到宣政殿。

    没等李世民说完,李渊就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了。

    杨文干一门老少本在安徵。十天前杨家上下百来口人一齐失踪了。

    李世民说:“太原必反。”

    李渊说:“估计要失守了。”

    李世民不再说话。他要等李渊先表态。

    李渊沉吟许久,才说:“给你二十万兵马,能不能收回太原?”

    重握兵权,李世民当然求之不得,但此时,李世民摇头:“儿臣染恙,不能出征。”

    “你不想对付欧阳明日?”

    “父皇想对付他?”

    “把他和太原一起带回来就可以。”

    “儿臣染恙,无法出征。”

    “不要绕弯子。直说吧,怎样你肯才挂帅?”

    李世民直视他:“其实,有一个人,只要父皇请这个人说句话就可免去一场干戈。威胁杨文干的,儿臣怀疑……恐怕正是此人。”

    “如果真是这个人所为,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才好?”

    李世民跪了下去:“儿臣今天来告诉父皇这个消息,是怕事情闹大,坏了大唐的万代基业。至于怎么做,世民愚钝,请父皇圣裁。”

    “你明知他死也不会说句妥协的话。抓了他也没用。”

    李世民不做声。

    李渊语重心长:“朕宁肯让你去和欧阳明日打。你来对付他,朕放心一些。要是尉迟敬德那些人去……我们控制不了千百里之外的战场。”

    “儿臣可以将他平安带回来。但是逼反杨文干这样的忠良,无异于通敌叛国,父皇也不能估息那个人。”

    李渊微闭上眼,沉默半天,说:“容朕再想想吧。还有,”李渊居然有了丝笑意,“欧阳明日从来不是敌人。”

    当然不是敌人!

    李世民出来后冷笑。

    他原打定主意,就算真的挂帅去和明日打,他也不会把明日带到长安来。现在自己力量不足,不是时机和李渊的皇权对抗。只不过要先稳住皇帝的心,握着筹码拿住这件事一举击垮东宫。看起来,父皇还真是舍不得动太子。

    这样的机会恐怕难以再来,无论输赢生死,必须一搏。

    李渊也冷笑。天策府的力量被削弱不少,要不是现在用得着你李世民,又岂会再让你统兵?你居然想趁机要胁,对付建成,将欧阳明日据为己有!

    事情越来越超出控制,必须尽快扼止。

    太原统帅征西大将军杨文干果然反了。

    关口重镇太原举城降了四方城。四方城踏足中原,以得胜之师,威震华夏,雄霸西北半壁江山。相形之下大唐长安岌岌可危。

    这种情形,明日挥师进军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花力气澄清罪名钻李渊的圈套。

    局势恶化。

    但是征战多年的李渊和李世民没有旁人的惊慌。他们冷静地看出三个问题。第一,四方城兵多,却将寡。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是从欧阳飞鹰执政起就累积下来的硬伤。欧阳明日在位期间起用不少年轻将领,但毕竟时间不足,这些将领缺少实战历练。第二,最至命的是,四方城的兵力在明日执政这段时间里虽然大增,但有大半是来自瓦岗的降军。应敌做战用降兵降将,十分冒险。第三,欧阳明日的软肋——被困长安的建成。

    有这三个问题,李渊料定四方城接收太原之后,短期内不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李世民也料定明日眼下必是安抚民心,短期内不会兵行险着进攻长安。

    这两个人同时把弓箭对准了第三个问题:孤军作战的建成。

    当然他们的目的略有不同。一个把他当诱饵,一个把他当靶心。

    李渊尝试与建成和解。

    元吉在殿外候着。皇帝和太子在宣政殿内。

    你把好好一个太原送给了欧阳公子。出手倒比朕还大方。你听清楚,不要逼朕!李渊压低声音。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们两个!

    建成不吱声。他算计的只有一件事。单打独斗,还没有蛟龙剑相助,眼下不是李渊的对手。要打就必须在门外禁军进来救驾之前一招至命!

    欧阳明日远在千里之外,你这样帮他等于是在害死你自己。你指望他攻陷长安再救你出去?不可能的,有多少人现在就想杀了你,你知道吗?这是叛国谋反的大罪,要受千刀万剐!跟江山社稷相比,父皇会选择牺牲你。

    李渊停了下来。建成依旧不说话。李渊接下来说了两句话。如果天子的话叫圣旨,那这是一道让他后悔到死的圣旨。

    十天之内让四方城的兵马全部撤出太原!否则朕先废了你,再将你终生圈禁,然后命秦王出征太原!

    李渊双手撑着御案,站了起来。

    同时朕还会特意给欧阳明日一道密涵,说你在朕的手上,夜夜与朕同床共枕。依朕的估计,他会当即把自己送到太极宫,翠辇阁,对吗?

    建成浑身发抖,迅速聚集真气。

    李渊大怒。朕一心一意想要保护你们两个,照顾你们两个,可是你们居然联手对付朕妄图谋反!你以为真的拿不住你们两个吗?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还能往哪里去!那个欧阳明日,不错,以前是拿他没办法,但是现在,他不过是个疯子!朕……

    轰隆隆

    建成运起仅存的内气打向李渊。李渊旋身轻松闪过。书案被劈成两半,奏折散落一地。

    元吉大惊,和禁军破门而入,都呆住。

    建成手上又聚起真气,真元晶莹剔透。

    太子还在和皇上对峙!

    没见过行刺谋逆得这么理直气壮的。禁军都不敢上前。

    把他弄回去。今天的事,谁都不准传出去。李渊面上仿若无事,其实恨不能把这匹小狼捆起来一关完事,然后专心专意对付明日。

    最终他只是看了看建成,把目光盯在元吉脸上。元吉顿感寒意,忙把建成拖回去。

    你们终究没有听完朕的话。后来李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想,那没说出口的话,他们会相信吗?

    没说完的是:朕绝不允许再有人发现他的弱点。或者让他清史留名,或者让他不留痕迹。

    隔天。

    唯风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齐王吓一跳,忙招呼金翎和其他人退出去。

    元吉喘着气:“你什么意思?”

    建成皱眉:“你在说什么?”

    “杨文干!是不是你让人抓他全家?”

    “谁跟你说的?”

    “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逼他反唐降了四方城?!”

    “是又怎么样?”

    哎,就这么认了???元吉倒是愣住。

    想了想,元吉以愤怒的语气质问:“真给杜如晦说中了,你想让大唐姓欧阳吗?!啊?!”

    建成安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元吉,你忘了我说的话。”

    元吉怔了怔,摇头,忽然眼前一亮,想起那天建成跟他说的“如果你登上帝位,放过我,和欧阳明日,好吗?”那时他没当真,现在想来……

    “大哥,你疯了?”

    建成笑了笑,凄然如梦,“我以为自己当上太子,就可以保护明日,给他一个交代,让他不用再为四方城操心劳神。谁知皇权如此欺人。我没有为我们找到生路。但我至少还可以为他抢一条生路。就算我没有退路,只有粉身碎骨,足矣。”

    “……对不起!”大哥,你不知道其实每次你提到他,元吉都很嫉妒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元吉。”

    “我没有照顾你,没有救你!对不起!”你平安,足矣。

    “你走吧。离开东宫。”

    “是李世民告诉我这件事的,现在到处都传开了。你帮欧阳明日反将父皇一军解了他的难,可你想过没有,他远在千里之外谁都奈何他不得,可你身在长安!他得到太原,你得到了什么?!你得到罪名!落下这个把柄他们不会放过你了。你说现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该怎么救你?”

    “我身边的人,都在死。”

    “只要能换回你活着,值得。”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大哥。”

    “相信我和明日。”

    “好。我相信你,相信欧阳明日。”

    原来在这个世上,没有兄弟没有父子。

    有的,只是情和仇。

    九天后,元吉相当惊讶。唯风告诉他太子去喝花酒了。去的还是长安城最贵最奢华的花枊繁华地——霓裳楼。说这话的时候,唯风那神态,简直就是在炫耀:“怎么样,咱们太子也风流着呢”。

    多么欠揍的管家婆啊!

    元吉跑到那儿一看,倒也没什么新鲜的。建成请的是玄武门守将常何。常何跟另外几个估计也是皇宫禁军守卫的人都改了装,百姓商贾装扮。歌舞升平,管乐多情。

    元吉应付了常何那些人的好话,坐到建成身边低声说:“他们都有多佳人作陪,你怎么独自一个?”

    建成靠在榻上,倦起左腿,一手擎着酒杯,“你不是也不理那几个?”

    元吉转了转眼珠子,干笑两声。

    正说着有个女子甜甜的声音跑了进来:“久闻太子殿下弹得一手好琵琶,姐妹们仰慕已久,殿下就给小女子们开开眼界吧。”话说完,娇躯也恰到好处倒了上来。下面一堆人起哄。

    建成勾起唇角,伸手一拉。女子柔若无骨贴到建成胸口,眉目含情。

    元吉下意识瞧了瞧建成的左手。这假肢虽然能动,到底不灵活。弹得再绝世好曲,如今怕也没了。不由长叹。

    建成看了元吉一眼,说,“好。”

    一曲蒹葭。

    建成用事实证明元吉多虑了,他还没全废,还是可以弹琴。

    蒹葭本是诉说爱意的一支曲子,极为欢快浓情。可建成拔音手法与众不同,由他弹起来,豪气之处似毒手肆虐青天,幽怨不绝。柔肠之处哀恸悲泣,孤独徘徊。满曲凄绝之意,听得在座的都有种无处可去,迷失人世的愁绪。

    元吉陡然惊悚。离歌新阕,实在不详。

    纸醉金迷,温乡软玉。他带着芙蓉幽香,浅笑低眉反弹琵琶。

    须知浅笑是深颦。

    果然,一曲未完建成也受不住,突然压弦收拔,歉然一笑,起身下楼。

    元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吐光了东西,倒是舒心一些。建成索性顺着长廊踱几步。原来霓裳楼除了自己刚出来的这座出了名的画楼之外,居然还有几座小画楼。虽然也灯火如昼,不过各自掩着门,想必是供一些贵客在这儿长住寻欢。游戏欢场的人生,寻仇觅恨的人生,各人管各人的。不过如此。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建成看见园子里有两株苍老的梧桐,一株似已枯死。

    同样的曲子,心境迥异。

    同样的月色,光辉不再。

    寒夜星疏,当空挂一弯缺月。曲声风处断,树影月中寒。

    为何月光竟是蓝色的?建成仰起头正怀疑月儿会不会变成方形的,蓦然惊觉,怎么曲音还在?!下意识低头,自己确实没在弹琴了。可蒹葭曲音依旧环绕!

    建成晃了晃头,失笑。醉了。不是琵琶,是玉箫。

    玉……

    建成猛然转身。身后无人。

    转头,四下无人。

    他跑了几步,站到园子中央。是谁?是谁的蒹葭?为什么吹这支曲子,为什么是玉箫!建成抓了抓头发,跑到其中一扇门前,想想不对,竖起耳朵一听,是另外一座楼,忙弃了这边跑过去。举起手,又停住,不对。

    不是怕敲错。而是,真的有箫声吗?

    是爱是痴是怨是念?

    极目望天。苍天无血无泪,无悲无戚。一弯冷月隔断眷恋。

    不可能是这么熟悉的声音!建成骇然倒退几步。

    不可以这样。不会有人吹得出这种感觉。太像了。他在很远很远。我们天涯相隔,除这一片月光,我们之间什么都没了。

    也许过了明日,我们连同望一轮明月都不能够。我们还将天人永隔……

    明天是第十天。明天一早就进宫。带进蛟龙剑!现在不可以发疯!

    建成告诉自己根本没有人在吹箫。平稳下呼吸,踏着凌乱的步子,走回长廊。冷风吹拂过衣袂,昏暗中听见一个娇媚的女音说“这箫也吹得好,与方才那琵琶应该合奏一曲呢。”

    意志坍塌。

    建成霍然刹住脚,转身跃下玉阶,奔回园子。真的有人在吹箫!闭上眼,侧耳听。

    他的豪情,悠扬流畅,华彩多姿,洒脱之中自带清冷高洁。

    他的柔肠,顾盼生辉,婉转清雅,率真之中隐然孤寂忧伤。

    吹箫的人,有着清瘦的身影。他朱唇轻启,手指翻飞。

    他在月中,却伤痕累累。

    建成睁眼,走向画楼西畔第二座小楼。

    谁能改变

    他的姿势沉浸在深不可测的蓝色黑暗里面。

    只是两扇神情冷漠的黑漆木门。只是一片梦中的蓝色月光。

    可蒹葭接近致命。

    这一曲,究竟能有多长?何以千丝万缕?怎教残星泣尽?

    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抬手,放下,抬手,放下,直到开始为恐惧感觉可耻。然后他发现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李建成。

    在黑亮的漆门上,他看到暗淡的自己僵硬得像一面牌位。

    胸口陷入绝症一样地疼痛起来,灵魂好像要破体而出。吐了一滩血,建成还是面无表情。

    难以解释,但好像感觉到建成的痛苦。这一瞬间,箫声竟出现了破音!好像玉断裂开了。

    建成弯曲着身子,扶住门墙,似乎看得见吹奏之人秀眉轻蹙。曲音短暂地停顿一下,居然继续了下去。

    这个人不甘心一曲就这样中断。一个冷傲倔强的人。

    可是玉箫的确开裂了。乐音被拖得独木难支,无法盛开。

    蒹葭苦苦在浪涛中溯游,漂荡。

    幽蓝的月光笼着残破的曲音,云端月影里伸出一只手。绽放的指尖是美丽的故事。

    建成后退,转身。

    他的背影,他飞扬的长发。

    他的安静,他冰冷的指尖。

    他没有握住他。

    空荡荡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来当初的笑声里,就注定后来我们要这样擦身而过。

    他们要我们顾天下,管苍生,守基业,他们说不要自私。

    而我们,其实只想握住一双手。

    但使相思莫相负。

    明日,我们不知还要分开多少次才能换回一次相聚,或许今生难再遂愿。

    继继续续今生缘,生生死死两手牵。唯愿能堕轮回,我们三生三世。

    转身离开你,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看着心爱的人死在眼前,生不如死。我决定一个人离开。不让哀伤靠近你。

    不是抛弃你,而是舍不得你。所有要夺取你自由的人,必须肃清!

    揪着心,狠着心,离开你,放开你。不要忘了我……

    建成踏出园子。

    门开了。

    皇权令人畏惧,其中一个原因是,它可以以各种各样令当权者赏心悦目的方式夺取人命。但是对于并不怕死的人,这个畏惧因素彻底失效。尤其是当这样的人,有一群,而且大部份还都是忠臣的时候,明君手上的皇权反会受其制约。

    今晚摆在李渊面前的人是: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世民。

    他们全都跪伏在地。请旨捉拿皇太子建成,刻不容缓。

    这几天长安城内及城外四周,人数剧增。来者多是操外地口音的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三教九流。

    “这些人八成的可能是西北关外来的。”李世民毫不迟疑,“父皇,儿臣刚刚得到的消息,这批人估计有两万之众。”

    这个数目和长安城的守军相当。组织者十分清楚长安的布防。

    扶病而来的杜如晦说:“欧阳明日素与太子交厚。唯今之计,将太子控制起来,牵制欧阳明日或可挽回大局,反败为胜。”

    李渊:“怎么控制?”

    长孙无忌:“陛下若是再心存不忍,大唐危矣。陛下顾念骨肉之情却不知,太子现在正在宴请玄武门守将常何。太子反心昭然若揭,军情紧急,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李世民:“只要常何打开玄武门,外军就可畅通无阻直捣太极宫。一旦出事,我们只有从南面丹凤门撤出,就近退守河南。”

    杜如晦:“不可。洛阳大军控制在太子手上。”

    长孙无忌:“那就只有西蜀了。可是蜀道难行,要退进去就慢了。”

    这三人看似分析形势,其实这些众所周知,何况李渊?他们无非是挑明了给李渊看。

    李渊:“行了。明日太子来了,朕自有道理。平心静气谈谈条件吧。其实朕原本就与他有十日之约,令他让欧阳明日十日之内从太原撤军。明日已是第十日。看来是朕把他们逼急了。”

    所有的人依然认定太子和欧阳明日约定举事,夺取大唐江山。一个手握重兵,一个坐拥重镇,他们岂会不取而代之?

    后来烟花满天里,万物撕心裂肺。

    武人尉迟敬德脱口而出:“这么说太子明天必定会进宫了?”

    李世民一惊,暗暗瞪了尉迟敬德一眼。尉迟敬德也自知失言,缄口不语。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的神情都被李渊看在眼里。

    他们要动手了!天策府居然挑这种国难当头的绝妙时机动手。李渊本就打算静待李世民从太原班师回朝之后,无论胜负不管战果,他都要寻秦王的错,将天策府一抹到底。

    这个算盘被李世民洞穿了。父子同心不无道理。李渊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李世民看穿。只是他没想到会被李世民挑在这种时候先下手为强。作为父亲的他,失了先机。

    只能先稳住他们再通知建成了。

    李渊跷起一条腿,身子往后仰:“十日之期已到,是战是和,他明天必须有个交代。到时朕自有道理。大唐安危存亡在此一役,太子若要执迷不悟,朕岂会姑息?马上调集长安守军,把住四个城门。”

    “来不及了。父皇,明德门已经落到太子手上了。”

    “长安,没有防线了。”杜如晦垂着头一字一句说,“太子,通敌叛国!”

    三人告退出去后,李渊火速差心腹去东宫。

    去的人却一再差人来回禀李渊,说太子迟迟未归。没个把皇帝的信送到青楼去的道理,但现在没办法了,李渊差人去霓裳楼。

    一直到天将拂晓,还是没有寻到太子。

    这个时候,李渊才察觉到另一件事。他征战一生,踏遍尸骨,刀头舔血的事没少干,从未慌过神。即使孤军深入,他都能调度统领三军突围歼敌。而眼前的这件事,让他惊慌了。

    他身边的北衙禁卫亲军,一夜之间消失大半!这一群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卫,好像集体不见了。

    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建成干的,目的是要他的命。一是李世民干的,目的主要是取建成的性命,同时很可能会顺带稍上他,武德皇帝李渊的命。

    无奈眼下自己里外不是人了。两个儿子绝对都是杀定自己这个父亲了。

    细细一想,李渊给元吉去信求援。可来的人回说,出不去了!

    太极宫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了!

    李渊心焦不已,也顾不得劳什子天子之尊了,匆匆换了便装想奔武德殿去找元吉,不料,他居然在玄武门被拦住!

    李渊大为惊异:“常何!你不是和太子喝酒去了吗?怎么还在当值?”

    常何说:“陛下说笑了,臣岂敢私会当朝臣子?更惶论太子殿下了。”

    建成着了常何的道?李渊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常何异常平静:“小将祖上四方城人氏。”

    果然!李渊却只是点了点头,说:“开门。”

    “回陛下,依唐律,未及天明晨钟响过,不开玄武门。另外,陛下平日里出宫可都有三部九卿及丞相大人联名通知下来,这回可有吗?况且陛下出行须带北衙禁卫亲军方可保周全。小将不敢有违律法。”

    李渊历声喝道:“好个大胆的j细!”

    常何跪了下去:“常何绝非j细!常何誓死效忠大唐,只因小将有两个兄弟冤死在四方城。常家和欧阳明日有血海深仇。”

    “你兄弟是谁?”

    “常威,常奕。一个无端遭罪被欧阳明日贬官,气愤而死。一个被欧阳明日和太子殿下砍断一臂之后罢官,一个月前也死了。”

    李渊趁机扫了几眼,发现常何今夜带的守军面目十分陌生,想来他早有安排。即是想找欧阳明日和建成报仇,那就不会为四方城大军开门。因此常何今晚敢阻拦圣驾,原因只有一个:他要找建成报仇,再以此报复欧阳明日。

    要说最想除掉建成的人,非世民不可。那么常何背后的人,估计非他秦王莫属。看来世民是绝计不会让自己出去通知建成了。

    这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此事如能平安渡过,李世民再不能留!长孙一干人等也留不得了。

    李渊略看了一眼,守军人数大概有两百七十人左右。现在不能和他们硬碰,否则弄不好李世民就在这群人里面,动起手来反倒给了他们机会顺便把自己这个皇帝驾崩掉。

    李渊避开重兵把守的玄武门,火速奔向丹凤门。情况相似。

    建成啊建成,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的本意真是要和欧阳明日置父皇于死地吗?

    我的毗沙门,无论你去哪儿都不要回来。明日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现在最担心的到底是长安城破,还是建成的安危?

    城破,倒是能见着你了,欧阳公子。与你相识六年,画了你三年,其实你的音容早在心中。只不过,这音容还是停在三年前。不知你现在如何?

    再见即是决战。

    决战就在明日。

    易山拉开门,静立片刻,侧身。

    明日看向地面。低垂了长睫,掩住万千话语。

    谁的碧血染就月夜?

    谁因蒹葭而来,却又仓皇离去?

    他们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才潜入长安城,住进这个最不引人怀疑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断定明日应该安守太原,不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时,他雷霆出击。

    一切隐秘迅速得甚至连太子和齐王都没有发觉。长安已经被碎叶军包围。

    孙子兵法: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军争之法也。

    东宫和武德殿耳目众多,人心难测。爷说太子逼反杨文干把太原降了四方城,他自己必定难逃大罪,眼下太子寸步难行,不宜涉险联络他。齐王性情如火,若是得知四方城城主亲临,率军包围了长安城,必然要节外生枝。

    明晨,我必令李渊退位!

    不是没有阻止过,可一切就像等待一场花开。人,只能观望。

    陈云朗声说,城主若是去长安,陈云就死在您面前!

    王冼人也义正严辞,臣王冼人拼死进言,长安城危机重重,难以全身而退,城主绝不可亲身犯险!

    好。明日说了一个字。

    在他们的印象里,城主浩然大气,处风云变幻而不惊,向来儒雅从容。他从未疾言厉色却自来说一不二,极少更改主意。但现在……三人困惑。

    明日双手交握撑在案上,突然眸光锐利。看咱们谁快!

    出乎意料。连易山也回不过神。

    明黄|色的衣袖陡然飞舞起来。明日毫不迟疑亮出弓箭,指向心腹重臣陈、王二人!

    易山记得勤政殿的阴影淡漠而寂静,那时候明日秀美的脸上是清澈冷傲的神情。

    动手!明日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可这两个字却铮然作响。凌历的眼神没有丝毫疑虑。

    陈云上前两步,逼近明日,将军号令沙场的声音义无返顾,动手啊!城主当然可以动手!我陈云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素日温润清雅的城主此时完全显露出国君的冷硬。他寸步不让!

    动手!明日和陈云、王冼人同时出声。

    三声断喝,箭在弦上。

    危险一触即发。

    有一瓣过路的白梅从窗外进来,悄悄落在明日肩上。

    看来他是真要发狠了。

    在王宫里看到这一幕,任何人第一反应都会以为是权臣夺位。谁能想得到竟是忠臣良将冒死进言,而他们的君主似乎完全不吃这一套。

    易山想俟机夺下明日的弓箭,不期然明日竟飞快看向他。易山只得把动作僵在那儿。

    明日转向陈云和王冼人。想清楚,你们死了,就更不会有人阻止我了。不要挡我的路!我不喜欢!明日张满弦。

    陈云顿时收住脚步。被明日说中了。他怕的不是自己死,而是怕他的死依旧换不回来城主。他死,可城主还是会去长安。四方城将就此结束。

    明日平静地说着。这些年四方城风雨飘摇,如果没有李建成倾力相助,四方城不是毁在我父亲手里,就是被李密,或李世民所破。李渊更是狼子野心。没有建成,我们走不到今天。四方城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无情无义,不能抛下他。

    不是的。四方城不能没有城主!陈云几乎落泪。您不能抛弃四方城,不能丢下我们!

    城主?明日笑。我不是这座城的主人。我父亲也不是。是这座城主宰了我们。

    陈云单膝跪下。王冼人也跪下。易山也跪了下去。

    城主,现在别说四方城,只要您愿意,挥师袭向长安放手一搏,以城主的雄才伟略,连中原天下都可以成为城主之物!四方城可以取李唐而代之!城主莫要感情用事,错失良机,遗恨终生啊。

    如果得到天下的代价,是建成的命,那么,天下不属于我。遗恨终生的事,绝不会发生。

    明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是清醒的。但是易山奇怪地感觉他变得透明,正在消逝。

    等不及打到长安,建成就会被人治罪。事实上,建成到现在都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我有六十万大军,但是建成不向我求援。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明日抚摸着那把弓。

    陈云摇头。城主,陈云替您去救出太子。您不要去冒险。

    不,城主,王冼人愿去长安。四方城也不能没有陈大人。

    因为,紫微夺宫,气数将尽。那眉间朱砂优雅而伤感。明日淡淡的语气干净清冷,就这样回响着。听的人,感觉窒息。

    许多许多年里,没有人再等到这个声音。直到墙倒城破人亡江山易主,直到沧海化作桑田,人们一声叹息。

    原来那轻浅的声音里,他已预见自己的殒落。他心静如水,却心如盘石。

    谁能改变命数?

    尘世忍离谁再念?黄泉一路凝泪眼。

    建成,我看见我们正在死去。但是我决定先不告诉你。

    易山轻叹,掩上了小门。

    明日依旧独坐在小小的凉亭,沐在月光下。

    若说无缘,他们是千古奇缘。不曾相约,总是遇见。若说有缘,他们缘悭一世,一再分离。

    琵琶曲声起处,透骨的凉意窜上明日心头。

    看到他秀美绝伦的脸上出现如此神情,易山才明白过来,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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