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乱世繁华第16部分阅读
倾尽天下乱世繁华 作者:rouwenwu
有人都楞住了。
方君乾,肖倾宇,还有毅飞莼。
谁都不会想到,出发前会被正在散步的莼阳公主撞个正着。
怎么办?要不要杀人灭口?
可她毕竟是方君乾的结发正妻!
远远传来丫鬟的声音:“公主你在哪?夜深了,该回房歇息了。”
完了!
就算此时杀了她,得不到回应的下人也会心下起疑。
就算今夜走得出驿馆,他们的行踪路线也会被发现!
前路绝对九死一生!
毅飞莼定了定神,淡淡回应:“本宫在这儿,马上就回房。”
她居然没有揭穿两人!
不约而同的,绝世双骄松出一口气。
方小侯爷抱拳郑重道:“公主,方君乾欠你一个情。”
肖倾宇没有说话,只是,如同两人第一次见面般,用那双比美丽女子更好看的锐利凝眸深深注视着她。
毅飞莼端庄裣衽为礼:“小侯爷保重,莼阳祝小侯爷一帆风顺。”
方君乾跳上马车:“多谢公主,后会有期。”
肖倾宇冷不防吐出一句:“你爱上了他。”
这话的对象是莼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笃定的语气。
毅飞莼惨笑。月光下,她的笑容也悲哀如霜月。
她手指着方君乾,眼睛却盯着肖倾宇:“是的,我爱上了他。”
即使皇兄再三警告,但她还是爱上了自己的夫君,聊盟的死敌,她的杀父仇人……
情之一字,岂能以常理度之?!
第一百十一章
她说:“是的,我爱上了他。”
肖倾宇霍然色变。
最终,向她深施一礼:“肖倾宇欠你的。”
“是的,你们两个都欠我。”毅飞莼高傲地颌首,“不知这情,何时才能还清。”
听着哒哒马蹄声越行越远,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如水月光里。
毅飞莼终于忍不住双手捂面低啜轻泣出声!
是悲,是怨,是恨,是伤?
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是,很想哭……
马车中,无双公子远望着被夜色包裹下的美丽女子,目光沉静而哀伤。
他淡淡对方君乾说道:“其实,人真的很自私……”
方君乾闻言,轻描淡写道:“不自私,还能叫做人么?本侯不是神,而倾宇,也不是。”
人不是神。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神没有。人会悲伤、会绝望、会自私、会愤怒、会嫉妒、会憎恨,而神不会。
既然是人,哪怕再绝世再无双,也有躲不开的情,避不了的劫。
例如他,再例如他。
虽然,无双公子肖倾宇在人们眼中,一向清心寡欲到令人忌惮,但方小侯爷知道,肖倾宇并非无情。
相反,他极易动情,也极为多情。
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感情深深掩埋,让自己看上去冰冷无情无懈可击。
那是——情到深处情转薄的伤感,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悲哀。
良久,方君乾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倾宇这一生,可曾有过不顾一切任性的时候?就是……放开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只为自己而活。”
“任性?有啊——”
无双公子淡淡微笑:
“其实小侯爷现在能活着跟我说话,就是肖某最大的任性了。”
方君乾追问:“还有吗?”
月光透过车窗流进车厢内。
那一瞬间,肖倾宇身边的光线变得像在树荫下一样斑驳和迷离起来。
“还有……娘亲的去世。”
方小侯爷出神地望着他。认识肖倾宇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
“娘亲死了——”指了指自己,笑。“我杀的。”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微笑。
忽然想到了海。海最汹涌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惊天动地的——寂寞!
“我那时,八岁。”肖倾宇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他很爱娘亲,当然,他更爱自己的地位权力。”
“娘亲的家族是豪门大族,显赫一时,他娶了当时娘亲家唯一的小姐,并立她为正妻。靠着亲家的势力夺取了梦寐以求的地位。”
方君乾没有说话,因为知道他此刻只需要一名合格的听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亲家的势力太大,终于大到了足以威胁父亲的地位。于是在某一天,也就是我出世的前一夜,娘亲家四百八十口人被屠戮一空鸡犬不留!”
肖倾宇笑得高华清雅,静静环绕手中金线,四平八稳道:“当然,他没有杀死娘亲,因为他爱她。于是我刚一出生,娘亲便疯了,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
“娘亲疯了,父亲只得换掉正室。因为我一出生便注定无法行走,很快就遭到遗弃,父亲托人将我带出家门喂养照料。也多亏他一念之仁,肖倾宇才能活到今天。”
他闭上眼睛:“方君乾,你知道吗?肖倾宇这一生只见了娘亲八面。就是每年的生日当天,肖某才被允许跟母亲见上一面。”
“虽然……她已记不得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苦痛兜头罩过来,压在方君乾心上,引起阵阵战栗。
“据下人们说,娘亲年轻时气质高雅,绝代芳华。这样一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疯了,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他转向他,淡淡问:“方君乾,是吧?”
方君乾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许……活得没有尊严,的确生不如死。”
肖倾宇点头:“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杀了她。”云淡风轻的声音,“八岁生日那天,我亲手将一瓶毒药给娘亲喂了下去。我亲手……杀了她。”
方君乾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倾、宇。”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回忆了。
“那天,我在娘亲灵堂外,不断喘息、呕吐。那种感觉,你明白的。”
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那是肖某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任性。”
“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是公子无双。”
“我知道,上天不会眷顾我,但我更明白,肖倾宇已不会被任何东西所击垮。”
“既然上苍无法救赎我,我便自我救赎——我要与天争斗!”
无双公子凝定了眉目,清雅微笑。
他望着他,不疾不徐道:
“我要让千百年后的人们依旧牢牢记住‘肖倾宇’这三个字!我要让所有英雄豪杰都在我的名字下黯淡无光!我要让千年之后公子无双之名依旧惊艳惊叹响彻寰宇!”
方君乾眉心一跳。
半晌,才大笑出来,道一声:“不愧是我的倾宇!!”
这样畅阔捭阖的论调,世间男儿又有几人敢说敢做?!
心痛,怜惜,更多的却是钦服敬佩。
这个男子,没有被命运所击垮。
即使现实再残酷,他也不低头、不屈服、不认命、不认栽。
他挣扎、争斗、抗争到底!即使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绝不回头!
方君乾发现,自己有时不太懂肖倾宇。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那样平静淡漠地旁观芸芸众生。
一旦展露,便是远胜过所有男子的坚忍坚持坚定坚守到最后一刻,决绝得可以舍弃一切,锋芒至无人敢撄。
我的倾宇——公子无双!
第一百十二章
一行三人经茹永城取道北上,行行复行行,风渐啸沙渐大,已近西北边境。
眼看日影西斜,夜幕将至。
无双公子指着羊皮地图:“此刻我们身处覃果大峡谷,出了峡谷就进入玉和撒平原,肖某已飞鸽传书与戚军师,八方军将在此地接应我们。”
方小侯爷也仔细研究着地图:“玉和撒平原左有谷嘉城,右有白垩关,都是死忠皇室的军事重镇,若两方形成夹击形势,围拿我们这辆小小的马车只是瓮中捉鳖,咱们插翅也难飞。”
只有等八方军前来接应了!
只有靠军队护送才能安然抵达八方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今日是五月初三,再过两天,小侯爷便满二十三了。”
距方君乾二十二岁大婚至今,转眼又过了一年。
方君乾深深凝视着他,补充:“你我,也相识了六年……”
六年——不长,却也绝对不短。
当初两人于桃花林中邂逅时,又有谁能想到,两人居然会走到今天?
倾宇,方君乾是多么庆幸——你能在我身边。
日头从东边升至头顶又降落西头。
八方城援兵自始自终不见踪影。
金乌完全西沉,玉和撒平原被暗夜之神的黑色羽翼完全笼罩,混沌的黑沉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
“我们得马上离开!”无双公子当机立断,“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大庆兵马搜至此地。玉和撒平原地势平坦无处藏身,只有先退入覃果大峡谷才能再作计较。”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跳动起一束火把,如催命的鬼火,阴森中让人绝望。
方小侯爷苦笑了一下:“晚了。”
火把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耀眼。
“呔!马车上的是什么人?!”有人发现了马车。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庆军长官立马指使手下士兵:“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过去看看!”
绝世双骄没有动。
自被发现行踪的那一刻起,退入峡谷的想法就被摒弃了!
好歹平原开阔,逃跑还容易点,但一入峡谷,山势陡峭难行,到时绝对是瓮中捉鳖。
劳叔十指噼噼啪啪爆响,掌心风雷阵阵,隐有电光一闪,那是沉浸三十多年风雷掌的惊人威势,足以开砖裂石劈金碎玉!
车厢内,方小侯爷慢慢拔出了碧落剑。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映在瞳孔中,升华成狂烈凛冽的杀气。
无双公子白衣纤尘不染,眉间朱砂流溢。缓缓把玩着天蚕金线,晶莹秀气的指尖在金线映衬下显得凄,而厉。
随着两个庆兵的逐渐接近,绝世双骄的神经也绷紧至极点!
那个长官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头,抬头一看,在庆军身后几步的黑暗中,一队骑兵就如融化在夜色中的幽灵般突然出现,悄然无声地将己方团团包围。
此时,凌晨的第一道阳光正冲破乌云重重阻碍,跳跃灼亮天际。
八方军,终于还是赶到了!
“方君乾,”无双公子的双眸是流光不辨的迷梦盘桓,“你刚才怕吗?”
“不怕。”
“为何?”
“因为,”他望定他。“方君乾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除了你,方君乾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也许本侯要感谢方嘉睿,是他解除了方君乾的枷锁。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缚方君乾!”
肖倾宇转头望去,方君乾仰起下巴的侧脸显得那么年轻孤傲,透着一股恩怨玉碎、义无反顾的意味。
二十三岁的方君乾,在失去许多的同时,也得到了许多。
“恭迎侯爷,恭迎公子!——”
众口同呼,声震四野,撼摇八方!
推开车门,方君乾利落跳下马车。
看见他,欢呼声更是声霄直上:“万岁!万岁!侯爷万岁!侯爷万岁!”
方君乾似冰森寒、如火灼烈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百万雄兵。
战马雄骏,刀光雪亮。
每个战士的脸上都透着接近宗教信仰的忠诚狂热!
这才是自己一手打造的江山,自己用来征战天下的力量!无论皇都耍弄什么阴谋和花样,始终无法抹去八方军眼中的忠诚和爱戴,更无法剥夺自己对八方城的绝对控制!
一股骄傲澎湃的情绪油然而生!
方君乾炽烈红衣临风,微挑的剑眉带着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
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方君乾今年二十三岁,就已经是一方霸主,睥睨乱世群雄,统帅百万大军,无数能人异士甘心追随,手下掌控着令人既羡且妒的庞然大军。
有了这支军队,自己即可傲视群雄,裂土封疆,建立不朽之伟业!
有朝一日风云际会,即使黄袍加身登基为帝也并非毫无可能。
这般纵横捭阖,如此风云际会,岂是当年小小的大庆英武侯所能祈望?
“苍天在上!”方君乾拔出腰间碧落,湛然青光遥指东升旭日!“方君乾今日指剑立誓,终有一日,我方君乾将踏平大庆,血洗皇都,杀尽所有皇室中人报仇雪恨!”
百万将士同声高吼:
“踏平大庆,血洗皇都!”
“踏平大庆,血洗皇都!”
百万铁血男儿雄浑怒吼震天撼地,巨浪般狂啸席卷翻涌奔腾——这声音,穿过辽阔的玉和撒平原,穿过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大庆,穿过匈野聊盟倭奴天镔——最终响彻寰宇,震撼天地!
肖倾宇静静坐于马车中,遥望身处金戈铁马中睥睨天下的方君乾,一股比夜色还要浓重的悲哀气息从他的眼眸中散发出来。
朝阳照在方君乾身上炸出光芒万丈,炫目金光以他为中心一层层渲染开去,瞬间铺满整个平原!
方君乾一字一顿,截金断玉: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沉默低头,倾宇探手入怀,慢慢的,缓缓的摸出那条火红长巾。
绯艳的丝缎,似乎还保留有最后的柔情与温暖……
甫一张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猩红血迹沾在红巾上,斑斑驳驳,怵目惊心!
“公子!”劳叔一声悲鸣,惊惶如子规啼血。
无双公子挥止他接下来的话。
用力按住心脏,随后,他抬起眼悲伤地望着重重兵甲簇拥中的方君乾。
安静的孤寂……
第一百十三章
戚无忧滚下马鞍跪拜于地:“属下来迟,还请侯爷恕罪。”
方君乾负手傲然挺立:“可有因由。”
“启禀侯爷,因连日暴雨,飞卢桥已被大水冲垮,八方军只能下马步行,绕道下游的青岚桥冒雨前来,以致延误了不少时日。无忧让侯爷跟公子身陷险境,实在罪该万死!”
方君乾闻言笑笑:“既是天灾,非人力所能转圜,戚军师何罪之有。”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种海纳百川,气吞山河的气度与胸襟。
“小侯爷,”戚无忧仰头直视方君乾,幽深的眼神仿佛有着某种洞察人心的穿透力:“侯爷真的没有怀疑过?侯爷和公子九死一生,八方城援军却迟迟未到,难道,小侯爷就没有想过,
戚无忧有可能卖主求荣投靠大庆皇室,或是想……拥兵自重……”他没有说下去,凝视着方君乾。
方君乾细细一想,点头承认:“戚军师所说确有可能。”
“那?”
“也仅仅是可能,本侯又不会当真。”方君乾温和拍拍他肩膀:“本侯相信戚军师,也相信倾宇的眼光。”
戚无忧忽然很想落泪。
那彻夜难眠的煎熬,对主上危险处境的忧虑,承受下属的指指点点和妄自揣测,恐惧那即将到来的猜忌和怀疑,还有那承担百万八方军命运的可怕压力,这一切,他都顶住了。
可方君乾一句真挚的“本侯信你”,却让他几乎潸然泪下。
得主如此,夫复何求?
朝阳升起时最是辉煌绚烂。方君乾远望着朝霞包裹下的白垩关,突然意识到自己选择的道路将会多么舛错多变,坎坷残酷。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成就一位帝王又要牺牲多少人?
而他,将踏着无数人的尸骸爬至权势最巅峰!
接受天下敬仰万民膜拜,成为最接近神的存在!
没有退路了……
要么就走到底,黄袍加身君临天下。要么就兵败身亡,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他问自己:
方君乾,你能不能笑到最后?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郁结与迷茫。
一勒马缰,他回身望向后面白帘飘飘蹇蹇而行的马车,安心捕捉到幢幢幔帐后那抹清隽剪影。
心,仿佛在一瞬间被填满。暖洋洋的令人眷恋。
并不是孤独一人呀,至少——还有他!
传令兵下马跪在方君乾面前,道:“报元帅,八方军已集结完毕,请示我军行动。”
面目冷淡的方君乾发出坚毅的口令道:“杀!”
一个字。
真正的王者在下达命令之时,根本无需多余的言语。
白垩关,注定成为英武侯覆灭大庆的第一个祭品!
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所有人都震惊地发现,在方君乾那轻描淡写的一挥手和一个字之间,自己内心甚至连犹豫和迟疑的念头都没有,就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刀砍,枪刺,斧劈,
肉搏。
云梯、钩锁,纷纷搭上城墙,骁勇的八方战士开始不顾一切的攀登!
城头守兵不甘示弱,铺天盖地的火统流箭,滚木蝗石,雨点般飞向八方军——但不行。那微弱的反抗如杯水车薪,完全阻止不了八方军的势头!
八方军狂笑着,攀爬着,那疯狂的劲头简直令人胆寒!
他们不是人!是魔鬼!
守兵败势一经显露,八方军的进攻更加疯狂,黑压压的人踏着城头满地尸骸,紧追不舍。
方君乾冷眼看着城头这一幕,面无表情。
戚无忧发现,岁月如无形的流水,抹去了方君乾身上的一些东西,也增加了一些东西。
少年时的那份偶尔会不经意流露出的青涩与锋芒现在已经再难从他身上找到了。
飞扬的剑眉依然如出鞘之剑,深邃的眼睛依旧明亮邪魅,但这点飞扬与邪魅,也多了一点波澜不惊和让人捉摸不透的铁血威严。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漫天红霞中,火红的朝阳、如血的红衣、飞扬的黑发,以及身后被拉长的阴影——组成一幅让人难以理解的光与暗的图腾……
方君乾遥望战局,嘴角微翘出冰冷的笑意:“倾宇,我们胜利了。”
戚无忧马上转身去看坐于马车中的肖倾宇。
雪白幔帐已被卷起,肖倾宇端然跌坐,静若chu女,八风不动,眉目如画。
无忧军师惊奇地发现:时光仿佛在肖倾宇身上凝固了一般,公子无双居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
似乎察觉到了戚无忧的视线。白衣公子缓缓抬头,朝他的方向睇了一眼。
就这一眼。
戚无忧终于发现无双公子的变化。
他,更倦了。
他的外貌没有沾染岁月的风霜,甚至,比从前更加幽柔、俊秀。
但他的眼神,却有一种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孤僻,与疲倦。
让人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顾虑、怜惜、担忧。
看着城头两军激烈的厮杀,看着本是袍泽的兄弟如今同室操戈兵戎相见手足相残!
无双公子不忍地垂下眼睫。
体内,是突然疯狂喧嚣起来的隐痛。
沉默片刻,肖倾宇轻轻开口:“是呀,我们胜利了。”
第一百十四章
沾血的旗帜如一团烂布被毫不珍惜地弃置于地。
方君乾扫了扫脚下已分辨不出颜色的战旗,面如沉水。
这是他曾用生命捍卫过的大庆战旗!如今却亲手将它从城头拔起,踏在脚下!
“跪下!”身旁的侍卫押着白垩关正副守将来到方君乾跟前,一脚踢在他们腿上强迫他们跪倒。
两个守城将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然而眼神中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表情是犟悍不屈的执拗愤怒!
方君乾对着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恭谨行礼:“老师,久违了。”
此人,正是白垩关大将,素有“大庆国翁”之称的郭淮术!
他曾跟随定国王爷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在方君乾幼年时也曾应王爷相邀,传授过方小侯爷兵法战郭淮术是方君乾当之无愧的启蒙之师。
虽说方君乾后来青出于蓝,战场上百战不殆锋芒无人可及,他的兵法老师完全被掩盖在英武侯光环之下。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人的确有深厚的师徒情谊。而且,方小侯爷相当敬重这位年
逾古稀的老元帅。
方君乾示意侍卫给两人松绑。
一得自由,那个粗豪副将就忙不迭跳将起来,抡起拳头朝他砸去!“老子揍死你个吃里扒外的!”
还没等拳头砸上方君乾的脸,侍卫们就一拥而上将他按伏在地!
方君乾连眉梢都没动,微微抬起下巴,用眼角余光俯视他:“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侯只不过做份内之事而已。”
郭淮术此刻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愤怒中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老将军,自有一股沉着稳重的儒将风度:“君乾,你是在走一条绝路呀!”
方君乾温和道:“多谢老师关心,君乾知道。”
老将军痛心疾首:“既然知道,你又为何执迷不悟?!”
“因为——他们没有给本侯悟的机会。”他低下脸,下颌的线条如刀削一般。脸上笑容不变,但那笑意却没直达眼底,“是他们,先不放过我。"”
郭淮术蓦然将眼睛瞪到不能再大,凶恶莫名地怒视方君乾。
“老师,归顺吧!——这大庆,终将灭亡。”
“呸!”一口血痰唾上方君乾的衣角。声嘶力竭的怒吼:“逆贼!你这荼毒大庆的畜生!你大逆不道不如!老夫没有你这个弟子!你带给苍生浩劫,你将遗臭万年!”
静静听着老人的侮辱谩骂,方小侯爷丝毫不为所动。他没有辩驳,或者说,不屑辩驳。
方君乾负手傲然而立,红衣飘飘,冷峻得犹如屹立于顶峰上的神祗。
白衣如雪的肖倾宇就坐在他身边,沉默不语。
“还有你——”守城副将缓过气来,把矛头对准了公子无双,“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方小侯爷已一脚踢在他小腹上!魁梧的躯体倒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那副将喷出一口血,五脏六腑在腹腔颠簸,痛得几欲昏死过去!
方君乾眼中宛如蒙上一层薄薄冰霜:“你找死。”
没有人可以当着自己的面诅咒侮辱倾宇——没、有、人!
那副将很不幸地踩到了方君乾的逆鳞。
郭淮术怔怔看着绝世风华的公子无双,忽然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悲愤表情:“公子……您不应该跟他在一起!”
方小侯爷淡淡道:“倾宇自当与本侯一道。”
白发老将不理他,挣扎着爬至肖倾宇脚边:“公子,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庆在他手里覆灭吗!你怎么可以助他出逃?你不单害了大庆,也害了自己!”
肖倾宇端坐于马车中,风度宛然。雪白长袍点尘不染,眼神中透着苍生不解的悲悯。
“老将军,肖某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是的。
肖倾宇理解他,支持他,也相信他。
终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为方君乾惊叹!
他会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第一帝!
他会统一四海,平定九州,终结战乱,让芸芸众生安居乐业,过上远离战火的幸福生活。
肖倾宇
一直一直
如此深信着……
不破不立,以杀止杀。天下局势,分久必合。
如果方君乾在这个群雄争霸的乱世中扮演一统天下的重要角色,那么肖倾宇呢?
听闻此语,郭淮术仰天大笑三声,一连说出三个“好”字!
“他既是你一手打造的绝世枭雄,那你就亲眼见证他是如何覆灭你的国家,见证他是如何使生灵涂炭,令白骨成堆的吧!~~~”
说罢喷出一口鲜血,仰天重重倒下!
一生忠直的大庆国翁,性烈如火宁死不屈,竟不惜逆行内力,自断筋脉而死。
无双叹息了一声,看向他的那双眼平静如水,竟是一点情绪也无。
没有惊怒,也没有怜悯。
深沉的,仿佛只剩下了淡和冷。
俯身,肖倾宇雪白冰冷的手轻轻合上白发老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会一直陪着他,见证世间繁芜。”
第一百十五章
攻下白垩关后,当所有人以为八方军会一鼓作气攻克谷嘉城——甚至谷嘉城守将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
方君乾却出人意料地下令拔营回城。
当驻守谷嘉城的大将得知八方城撤军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所有将士都看见自己主帅像疯子一样又叫又笑上蹿下跳,兴奋得像是发了羊癫疯……
其实,方君乾不能说没有再接再励连下数城的打算,但当看见肖倾宇日渐透明苍脆的脸,愈显单薄虚弱的身子,以及举手投足间那寂寞如刀锋的破煞戾气,方君乾还是果断下令:回城!
无忧军师询问:“侯爷,现在我军士气正盛,应一鼓作气直下皇都呀。无忧不才,不知小侯爷为何突然中途罢手。”
方君乾点头,没有出声。勒住战马,扫了身后浩浩荡荡大军一眼,目光没在谁身上停留,却是停在了那辆白幕轻卷的马车上——公子无双就坐在这辆马车里。
见状,无忧军师微有所悟:“是公子……公子怎么了?”
方君乾眼中流露复杂的感情,轻轻叹息:“倾宇不能承受打击了。”
戚无忧心中诧异:“小侯爷这话从何说起?据戚某所知,公子坚忍果断决绝睿智,远胜世间绝大多数男子。何来‘无法承受’一说?”
方君乾沉默地看着他,半响吐出三个字:“你不懂。”
戚无忧不懂,但他懂。
方君乾的直觉告诉他,此刻的肖倾宇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再用力稍稍一拨,就要断裂了。
所以他才当机立断:放弃进攻,马上回城!
为了他,方君乾息兵罢手。
戚军师震惊:“那小侯爷的血海深仇——”
方君乾目罩寒霜:“仇,将来可以报。”回望向无双公子的马车,方君乾的语气又在不知不觉中抹上了一丝柔情与坚持,
“但,绝不能失去他!”
戚无忧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个绝世男子间的牵挂羁绊,不能说孽缘,却也绝对不是天定良缘……
这个结,以天下为局。
这场劫,以众生为注。
情,究竟害了谁?又伤了谁?
庆历330年五月初五,二十三岁的红衣男子登上八方城城楼,一把扯下蓝底飞龙大庆战旗,扬声向天下宣布:
“从今往后,以习沧江为界,八方城与大庆划江而治!吾与大庆恩断义绝,再无纠葛!今以八方城为都,横拥五百里,纵有七百长,吾将以此为基,于其上建立不世之伟业!”
掷地有声的誓言冲破重重云端,飞越过五湖四海,翱翔于八荒九州。
随着身为大庆英武侯的方君乾宣告独立,大庆对西北大陆的最后统治终于分崩离析!
匈野王庭。汗王慕容厉闻言轻轻道:来了。
聊盟国主毅飞哲望着风云翻涌的万里长空,冷笑:来了。
倭奴,天镔……
天下群雄心知肚明:
这个乱世,终于来临——!
一回八方城,肖倾宇就发了低烧。
这还是小侯爷无意之中发现的——事前连无双公子自己都没察觉。
方君乾当时不经意触碰到无双公子的手,立马察觉到不对劲。
肖倾宇的手,一向凉冷如冰,何时如此潮热过!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于是这一病,就病了一个月。
肖倾宇讨厌受伤或生病。
他的身体不如常人健康。
例如这场小小的低烧,普通人七八天就能痊愈,搁在他身上,就足足折磨了一个月。
因为知道体质不如人,所以肖倾宇很爱惜自己身子,并尽可能避免受伤生病。
其实,无双公子自十五岁学成归来官拜大庆右相后,的确没有受过什么伤,生过什么病。
那天阳光普照,肖倾宇病体也初见起色。方君乾便推着他到小院里晒太阳。
暖洋洋的春日照在人身上,舒服地直想让人昏昏欲睡。
“方君乾,为何不出兵?大好时机你却袖手放弃,不觉太可惜了吗?”
小侯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问话的果然是轮椅中的公子无双。
日光照在肖倾宇雪白的脸上,给方君乾一种错觉,几乎下一刻,那人变会被阳光晒化一般。
“倾宇当真乐见本侯起兵覆灭大庆?”散发遮住了他复杂的双眼,“不见得吧。”
如果真的覆灭大庆,他会痛苦,会煎熬,会心痛如绞。
在白垩关,方小侯爷就发现了这个令自己手足无措的事实。
虽然,当时肖倾宇一言不发。但当他帮郭淮术合上眼睛时,那个眼神,方君乾永远无法忘记。
“当初倾宇曾跟本侯约定,四年之后助本侯登上王位——距离如今,也有两年了吧。”
肖倾宇点头。
离开八方城时历历在目的珍重和眷恋,那转身离去前郑重其事的承诺与誓约,他都珍藏在心。
可是谁能想到,情况在朝自己不可预知的方向中越行越远,时至今日已无法挽回!
方君乾与大庆,注定不死不休。
方小侯爷凑近他的脸,近到彼此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冰冷的寒香,火热的眷恋。
他温柔道:“那么倾宇,我们当初的四年之约,依然有效。”
为了你,我愿将这血海深仇暂时搁置一边,再等上两年。
无比熟悉的温度,无比熟悉的呼吸,无比熟悉的甜蜜和苦涩排山倒海而来。
肖倾宇只觉有一股锐痛,从那以为已经死寂的心脏处传来。
“你当真愿意……再等上两年?”
方君乾站在他面前,认真道:“我愿意。”
那个灿烂的午后,红衣男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的柔情耀眼,是乱世中最后的繁华。
“你——”话说了一半,肖倾宇便放弃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如清风拂过辽阔原野——百花齐放,万物复苏,天高云淡,月白风缓。
倾宇……其实,我愿倾天下之力换你真心一笑的……
第一百十六章
纤白如玉的手优雅拈起一枚黑玉打磨的棋子,摆袖,落子。
“妙!”半晌,戚无忧一合折扇,“公子这一步以退为进,看似深陷绝境却是羚羊挂角步步陷阱,不惜拉着无忧玉石俱焚,置之死地而后生。佩服佩服!”
无双公子自嘲一笑:“肖某走得是邪道,难登大雅之堂。戚军师走得才是棋之正道,正气浩然光风霁月,佐了明主霸气,圣君贤臣。”
戚无忧一瞬间错愕。旋即失笑:“无论正道邪道,能赢棋的便是王道,若无忧败在公子手里,正道也无法扭转乾坤!”
肖倾宇静静凝视着戚无忧:“生死轮回,天理循环。世间万物又有什么可以长久不灭?皇土霸业转眼成空,更何况我们这一小小棋局。”
“公子——”戚无忧担忧地看着他。明明只有二十多岁,为何给人的感觉却像早已看破红尘,安静且寂寥。
他暗中观察肖倾宇棋风——缜密诡谲清高孤僻,处处伏笔步步杀机,直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刚处至刚,柔处至柔。
然,刚极易碎,柔极易折……
心情忽然有些沉重。戚军师连忙转了一个话题:“小侯爷近来棋力大涨呀。”
无双公子温润一笑:“是呀,越来越有王者之风了。”
戚无忧按下一粒子,道:“依公子之见,何谓王者?”
肖倾宇低头喝了口茶,悠悠道:“王者,就是抛开一切规矩,不讲道理惟我独尊的人中之龙。拥有冷酷狡诈不择手段的帝王心性。只要是压在了王者头上的,哪怕是神,也要毫不手软地将其彻底抹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小侯爷在一旁咬着牙:“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呀。”
什么意思!当着本侯的面堂而皇之贬低本侯,当我不存在啊!
无双公子斜睨了一眼,轻捋鬓发,无视他。
戚无忧以扇遮面:“小侯爷,观棋不语真君子。”
观棋?君子?
方小侯爷嘿嘿冷笑:“是呀,要不戚军师来当这君子试试?”整整两个时辰,自己被两人明打击暗报复,还不能还嘴——还有比这个更憋气的吗?
人家起码还是背地里说坏话,他们倒好,摆着我的面揶揄人!
无双公子端起茶盏,冷静得渐至冷漠的眼眸里看见某些炽烈的决然的东西:“方君乾,肖某没骗你——王者就是不守陈规惟我独尊的人中龙凤。”
方君乾一口否决:“我不信!”
专注而凝定漫上他清逸眉间,无双公子如雪长衣垂落的风姿,比月色更皎洁:“翻云覆雨刚柔并济之手腕,泽照苍生行云化雨之胸襟,亦是帝王所要掌握的美德。”
方君乾剑眉微挑:“还有呢?”
“还有……”无双公子眼中有一般静水生凉的气质。
纵使漫然闲坐,依然令四周气氛静谧如深水。
还有——
“寂寞。”
自古明君皆寂寞。
方君乾看着那双指节修长的手在青瓷边沿轻轻摩挲,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忍不住张口便说:“那方君乾大概是最幸运的人了。”
“此话何解?”戚军师有点摸不着头脑。
方君乾炽烈红衣临风飞舞,飘摇似九霄飞天。他的语气,是令天地都为之静默的自负骄傲!
“因为我有倾宇!”
低首正对上肖倾宇怔愣的眼神,只是一瞬间的惊愕,被肖倾宇低头喝茶的动作给掩盖了。
戚无忧突然说:“若公子和侯爷联手,大概这天下也就争无可争了。”
庆历330年七月十二日,一道消息将八方城打得措手不及!
倭奴见方君乾在大庆西北自立为王,自知良机已到,于是倾倭奴八十万举国兵力,挥师北上直捣黄龙!
倭奴凶残嗜杀,杀人放火掳掠无所不为!所过之处寸土寸焦哀鸿遍野!
十五日,故护城守将金泽林战死,死后被倭奴碎尸。
十八日,白滇郡郡守胡子和以身殉国,倭奴屠城。
二十二日,兹城副将夏企慕弑长自立,开城投敌。
二十六日,炳德郡郡守弃城出逃,留下五万军民被屠杀一空。
……
……
七月二十九日,倭奴一路势如破竹,竟已打到琦献郡,兵锋直逼大庆皇都!
泱泱大庆,竟无一人能抵挡倭奴汹汹来犯!
如果说方君乾的西北自立揭开了乱世序幕,那么,倭奴进攻大庆则正式吹响了乱世的号角!
轰轰烈烈的乱世,终于来临!
所有人都知道,当倭奴沦陷琦献郡后,势必与大庆西北的八方军碰头接触。
八方城的态度是生死关键!
自倭奴进犯以来,那片蕴藏着强大生机的西北土地,至今还是一片沉默。
并不止倭奴。
匈野,天镔,聊盟,还有大庆……
在那个掌控着大庆西北的当权者没有表态之前,全天下都在观望这个年轻王侯的态度。各个列强都在等待、揣摩那个二十三岁方小侯爷的真正想法,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八方城小楼。
此时已夜深。
肖倾宇静静坐在灯下,微侧着身,手执书卷,细细品读,神情专注而宁静。烛光与月光交织,漫上他雅致轮廓,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高雅清隽。
劳叔恭敬禀报:“公子,前去侦察敌情的密探已经回来了。”
无双公子优雅放下书卷。
“公子……”密探九死一生从沦陷区逃出,满目风尘神色萎顿。
他一字一句向烛光下的白衣公子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着说着,这个悍不畏死的大汉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讲到倭奴士兵将未满月的婴儿剖腹取乐,他讲到无数老幼妇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