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天下-乱世繁华第38部分阅读
倾尽天下乱世繁华 作者:rouwenwu
峥嵘。
两个少年望着脚下连绵起伏的如画江山,望着犹如长蛇般在山腰低峦蜿蜒曲折的兵马车粮。
也许男人或多或少都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那一刻,闭上眼,当真有天地为局,兵马为子的玄妙感觉。
崖顶的肖倾宇白衣萧萧,从容不迫:“都说南少帅、北猛将,那么少帅对这军阀林立、列强虎视的南方七省了解多少?”
工商界,学术界,帝国租界,黑道势力,各大门阀,革命党人……整个南方就像块蛋糕,稍有实力的人都想割分一块。
良莠不齐,鱼龙混杂,风云变幻,诡谲莫测。
他转朝他,梦呓似的问:“方君乾,你能否在这片大陆立足?”
他微微一笑:“有倾宇在。”
无论成败,他都在。
“你我,共开这辉煌时代。”
这是一个壮怀激烈的时代。
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
内忧外患的家国民族。
冷热兵器的交锋,
强权民主的交替。
是时代创造了英雄,
还是英雄引领了时代?
第二十六章
黄昏。
一群满身疲惫憔悴的军人,宛如行尸走肉般朝南统军方向走来。
他们的衣服不知是被烟熏火燎,还是被泥水浸泡,或者是鲜血浸染,抑或三者皆有,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有的衣服甚至不能称之为衣服,那只是挂在身上的破碎布条。
脸上尽是烟熏血染的痕迹,以致无法看清他们原本的肤色。他们的头上,胳膊上,腿上还绑着渗着血的绷带。
双目呆滞,垂头丧气,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希望。
很明显,这是刚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
他们与衣甲鲜明,自信从容的南统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方君乾勒住战马,面对满是灰尘的面上那一双双饱经沧桑的渴望眼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帅,已经问出来了,他们是南统分军二师三旅的骑兵团,在林茂战役中伤亡惨重,不得不退下战地。”
方君乾和肖倾宇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林茂市……失陷了?”怎么会这么快?林茂市兵源充足装备精良,怎么说也足以撑到援兵赶来呀!
传令兵的声音压抑着愤懑:“战斗还没开始,第二师的师长丢下军队临阵脱逃,带着全家老小奔到了玉亘市,第二师群龙无首军心涣散,结果……结果……”
方少帅呆呆看了他,眼神空洞: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创建的南统军,呕心沥血经营的庞然大军——如此多的兵马,如此强悍的部队,如此英勇的战士,竟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指挥
官,转眼间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吗?
“第二师的师长是谁?老子枪毙了他!”
“方少帅——”无双温润平和的目光如一道清泉,霎时让暴躁郁愤的心情平复下来。
“如果肖某没有记错的话,这南统分军第二师的师长曾伟是方少帅离开军队后,段总统一手提拔到师长之位的,也可是说是段齐玉安插在南统军的耳目。”
“段齐玉能纵横政坛无人可敌的最大法宝,不是他的军队战斗力强,而是他最善于对自己对手的内部进行收买、分化、瓦解,当初竞选大总统的曹、林、秦、刘,哪个不是一代豪杰,然
而在这些招数面前还不是一个个载得很惨?更有甚者,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
望着白衣少年忧郁的莹润眼眸,方君乾知道他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倾宇说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肖倾宇当机立断:“立即放弃林茂市,改道玉亘!”
方君乾双目精光暴射,旋即阳光一笑,笑容中是说不出的愉快,还有一点心有灵犀的暧昧。
他说:“英雄所见略同。”
玉亘市,伤兵处处,心旌摇摇。
两人并没有急着进入市政厅,而是从东城头出发,沿着城墙防御巡视了各处重点地段,各处都是从林茂市退下来的伤亡惨重的部队。
阵地上呈现一副极凄惨、残酷的景象。
触鼻的血腥,窒息得人都喘不过气来。
方君乾心中悲愤莫名,低低咬牙:“曾伟,你还我军队!”
快到达市政府所在地时候,远远就听到人声鼎沸,一眼望见一大帮气势汹汹的溃兵与暴民正朝市政府赶来。
他们手里拿着酒瓶瓦片,甚至还有人拿着步枪,人群爆发出可怕的怒吼!
“把曾伟交出来!!把那孬种交出来!”
“不许包庇他!!”
“杀了他!让死去的弟兄安息!!”
维持秩序的警察被愤怒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酒瓶石块雨点般砸向警察,地方警察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周围居民的玻璃一个接一个被砸得粉碎。
接着就是响雷般的口号声:“交出叛国贼!交出叛国贼!”怒火冲天,声势惊人。
最最恐怖的事发生在两人面前——军队,哗变了!
眼看场面就要失去控制,冲击的士兵和民众已压近方君乾和肖倾宇,而两人身边只有二十来个贴身守卫!
警卫长金老黑赶忙道:“少帅,现在情况失去控制,我们得先避避!”
方君乾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对方暴民中一人高声怒喝:“前面有一队兵!一定是跟曾伟一伙的!”
“杀死卖国贼!”随着杀气腾腾的叫声,大群人赤红着眼睛冲向他们!
“保护长官!!”黑子厉声叱道,随身的国统军精英猛冲向前,排成两道人墙,将两人紧紧保护在身后。
步枪全部持起,枪口一致对外,人数不多却也显出一派肃杀气象。
乱军中一人粗言秽言地乱骂:“有枪了不起呀!老子也有!!”
边说边推拉保险栓就要火拼!
尖锐的枪响刺破苍穹!
却是黑子对天开了一枪。那个精瘦汉子杀气腾腾地下令:“谁敢再向前一步,格杀勿论。”
溃兵们一时被震住了,不敢再冲。
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叫:“你们长官是谁,叫他出来!”
“对!叫他出来!叫他出来!”那一张张愤怒的脸,那一双双冒出火焰的可怕眼睛,要是民众群起攻之,区区二十几个贴身护卫绝对顶不住!
方君乾刚想上前,冷不防两只手臂拦在他身前。
“不行。”肖倾宇冷冷拒绝,“一军之帅岂能以身涉险?”
黑子毫不妥协:“万一少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金老黑就是南统军的罪人!少帅要出去,可以!只要能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南统军的沉默激起了意料之外的强烈民愤!
“他们不说话,一定是跟那些官老爷一伙儿的!”
“他们临阵脱逃,害死了我们的弟兄!”
“让他们血债血偿!”
双方剑拔弩张,火星四射,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黑子,保护好少帅。”肖参谋长静静望着方君乾的眼睛,“我去。”
“不行!”方少帅一口回绝!
迎着他锋芒逼人的坚定目光,无双含着笑吐字清楚:“肖倾宇是少帅麾下总参谋长,少帅不能以身涉险,只能由肖某出面,也只有肖某才有资格出面。”
这个男人,比任何人更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马蚤乱像是石头投入水中掀起的波纹一样从中央向四面八方扩散。
黑子沉声道:“少帅、参谋长,我们拦住那帮暴民,你们趁机走!”
无双远山秀眉一挑,分开守卫走上一步,面寒似水:“我是南统军总参谋长,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
少年往那儿静静一站,周遭的喧嚣仿佛到了他身前就自动往两边分开了。
雪白的长衫在太阳下如同一团柔和的白光,一瞬间,人们仿佛看见了降落尘埃的仙人。
有些人,天生就拥有庞大的气场。淡漠中透着不容忤逆的倨傲,肖倾宇冰冷眼神环视了一周,他眼神扫过之处,无法无天的暴民一一低下头。
空气似乎凝固。
方少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话就跟我方君乾说。”
“少帅!!”人群里响起一声惊呼!
“正是本帅!”方君乾站到肖倾宇身边,举起手示意有话要说。
于是顷刻间,人群肃然。
千万人聚集的街道,安静得就如同荒山野岭。
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人们自动簇拥上前,却奇异地没有一点声响。
方君乾的声音似带有奇异的魔力,在人群里远远传播开去:“你们没有认错,本帅回来了,我方君乾回来了!”
消息轰然传开了:“是少帅!真的是少帅!”士兵们顿时把那个倒霉的曾伟抛到了脑后。
“真的是少帅吗?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真的,我看到刘根子了,还有黑子!那个人一定是少帅没错!”
民众是如此热情兴奋,宽阔的街道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次回来,我带回了我的总参谋长,他与千年前的无双公子同名,他也是我的无双公子!”
无双惊诧地转向他,却见方君乾对他灿烂一笑。
看着两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人们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绝世双骄,看到了扭转乾坤的希望。
第二十七章
“幸亏少帅和参谋长来得及时,要不然这市政府非被这群暴民拆了不可!”圆球似的蔡环耀蔡市长殷勤跟在两人后头,顺带拍拍警卫员的马屁,“南统军出来的果然非同凡响呀,看这几
位大哥都杀气腾腾气宇非凡,嘿嘿嘿!”
“曾伟在这里?”懒得和他套近乎,方少帅开门见山。
“啊,不错,曾师长正是在我们这里。”
“本帅要马上见他。”方君乾平静地说,那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市长眼皮一跳,看了看方少帅和身后那些彪悍的卫兵们,神色明显流露出不安。
市政府外民众的吼声震得大门和窗户的玻璃都在飕飕颤抖。
要是方少帅现在撒手便走,愤怒的民众非把自己抽筋扒皮不可。
权衡再三,蔡市长小心翼翼点头应是,转身对警卫吩咐:“快把曾师长请出来。”
不一会儿曾伟便畏手畏脚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造成战败的罪魁祸首,此刻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原本的啤酒肚此刻也萎靡不振地耷拉下来,一看就是酒色过度模样。
这样的人,方君乾连多看一眼的也没有。
蔡市长在一旁嘻嘻哈哈打圆场:“方少帅,这位就是……”
“不用麻烦了。”方少帅打断他的话,“《国统军军法守则》里,对临阵脱逃导致战事失利者,应处以什么刑罚?”
玉亘市市长擦擦额头油汗,声音微微颤抖:“临阵脱逃导致战事失利者,应该……应该……”
“说!”
蔡市长肥肉一抖,低头不去看目露哀求的曾伟,咬咬牙:“应处以极刑!”
方少帅和颜悦色地说:“那你还在等什么。”
蔡市长一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方君乾冷酷英俊的侧脸。
“啊!”他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地劝阻:“可是……可是……曾师长是段总统亲自任命的……”
方君乾嘴角冷酷地翘起,不出声。
曾伟面如死灰:“少帅!少帅!我是直属于段大总统的,您无权处置我,我要向上级法院上诉,我要……”
方君乾看着他的眼神,宛如在看路边一只死狗。
优雅地挥挥手:“带下去。”
几个卫兵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你有什么话,就对阎王爷说去吧。”
曾伟哀嚎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少帅饶命呀!下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不能杀我呀!我是段总统亲自任命的师长,你无权先斩后奏!方少帅,方将军,方爷爷饶命呀!”
卫兵们倒拖着将他拖出房间,他已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边挣扎,边用不成声音的凄厉嗓子讨饶惨叫。
“少帅饶命呀!你不能杀我呀!法院流程不是这样的!——少帅!少帅!”
几万军民聚集在市政府门口竟静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在侧耳倾听着,直到一声枪响,惨叫声嘎然而止,人人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
随即民众爆发出一阵如雷的欢呼和热烈的掌声:“杀得好!”
听着门外浩大的声势,蔡市长打了个冷颤,偷觑了一下方少帅冷峻的面容,强笑:“方少帅当真是大公无私雷厉风行。”
方君乾看着他,冷然一笑。
鲜红的斗篷在风中旋过一道血痕,方少帅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从进门到现在,白衣无瑕的肖倾宇一直将自己隐在方君乾背后,低调而安静。
此刻眼看两人都要走,蔡市长慌忙拦住了肖参谋长,颤颤巍巍询问:“肖参谋长您透个口风吧,少帅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变天了。望蔡市长好自为之。”
什么叫做要变天了?
在蔡环耀心中,这“天”自然是指段齐玉段大总统。
那变天的意思岂不是——
自那天肖参谋长对自己说了那番话后,他越想越不安。
方君乾与段齐玉的芥蒂自己也略有所闻。他们高层人物争权夺利斗个你死我活,自己这个小小的市长可不想牵涉进去。
思量再三,终于决定摆下一桌酒宴探探口风,于是好不容易请到玉亘市头号交际花,姚于倩姑娘作陪。
“于倩姑娘,今天的宴席到场的可都是大人物,你心思眼睛可要活络点,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玉亘市的当家花魁姚于倩,最为心思玲珑,善于察言观色讨人欢心。
她的相貌虽只能算得上清秀,并不属于那种令男人惊艳的类型。
但她是那种令男人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好看的内秀型女子。
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柔媚的眼波在细长双眸中流转荡漾,简直让人色授魂与。
这么想着,蔡环耀就忍不住一脸色迷迷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手。
姚于倩飞快地抽回手,冷若冰霜说了一句:“蔡市长请自重。”
蔡市长尴尬地笑笑将肥手收回,心中暗骂:一个还装什么清高,到了床上还不是给男人操!
丹心阁外忽然传来呱啦呱啦的大笑声,来客讲的正是倭桑语。
姚于倩脸色一变,却见两个倭桑人推开房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蔡市长连忙摆出一付谄媚的嘴脸:“两位大臣来啦!蔡某等了你们好久了。”
殷勤地替他们拉开座位:“今个儿蔡某好不容易才请到方少帅和肖参谋长,待会儿就到。大家有话坐下来好好说嘛,何必打打杀杀的呢,多伤和气呀!”
其中一个倭桑人显然很满意蔡环耀的表现,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环耀君一直是我们倭桑人民的好朋友,这我们是知道滴!其实我们倭桑人是很热爱和平滴!”
另外一个则对着席上的姚于倩猛流口水:“这个花姑娘,大大的漂亮!”
姚于倩的脸色很难看,似在强忍着什么。
蔡市长忙不迭赔笑:“这位是姚姑娘,小泉大人要是有意,蔡某倒可以做回月老嘛。”
姚于倩忍无可忍地起身告退!
“诶,花姑娘你要干什么去?”一人眼疾手快拉住她,“陪我们一会儿,只要让我们高兴了,你的好处大大的有!”
姚于倩用力甩开他!
三人同时一愣。
蔡环耀没想到她一个小小的居然也敢摆脸色给他们看。
大失面子下破口大骂:“想让你伺候是看得起你!你不就一个嘛,装什么装!”
姚于倩冷冷转向自己,噙着复杂的笑。
“没错!我是,我是贱,我水性杨花我见钱眼开我人尽可夫——但起码,我知道我是华夏人。我不会像某些人,连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别人杀了我们这么多同胞,你还屁颠颠去拍那些人马屁,将他们奉若上宾,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你还是不是人!”狭长的丹凤眼闪着嫌恶鄙夷:“蔡环耀,你真是比我这个还
贱!”
蔡市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姚于倩整了整身上华美的旗袍,理好云鬓,嫣然一笑,明艳不可方物:“于倩之所以会答应蔡市长来参加宴会,是因为蔡市长说方少帅和肖参谋长会出席。于倩敬他们是民族英雄,又急
欲一睹其风采,这才自告奋勇前来陪坐——至于那些倭桑人,于倩没有理由也没有心情去奉承讨好,恕不奉陪了。”
“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
白衣少年站在丹心阁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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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无双的少年白衣出尘,全身的轮廓在灯华的光泽下缥缈得要透明了去。
鼓掌声正是出自他手。
“可惜今天少帅有事不能前来,不然鼓掌的也就不是肖某一人了。”
姚于倩惊讶得微启。
他是……他是国统军总参谋长肖倾宇!
肖参谋长居然在为自己鼓掌?!
虽然从没见过肖参谋长,但所有人打从第一眼见到他就会知道——这个人,就是肖倾宇!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肖倾宇庄重向她行了一个军礼:“丹心阁丹心二字,今日只为姑娘一人闪耀。”
姚于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想回个军礼吧,好像又不符礼数,想敛衽为礼吧,好像又不合场合,一时紧张得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众所皆知肖参谋长不行军礼,哪怕是见了段大总统也从不见他有几分恭谨。
至今为止,肖倾宇也只给两个人行过军礼。
一个是金老黑,一个是姚于倩。
一个是小兵,一个是。
相比段大总统,他们的的确确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偏偏,就是这两个小人物,得到了肖倾宇发自内心的尊敬。
第二十八章
很多年后,一代红颜姚于倩已是白发苍苍的优雅老人,但依旧旗袍华美,发髻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
当她轻摇团扇坐于摇椅,闭目回想着自己的一生时,
永远记得那个黄昏,
有一个白衣少年微笑着对她说:“姚小姐愿意换一种人生么。”
他静谧安然的微笑如撕裂阴霾的第一缕阳光。
灰暗的人生,霎时间流光溢彩。
于是姚于倩心想:再渺小再卑微再任人践踏的小人物,内心也许都有一丁点儿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尊的。
还记得那个白衣少年曾笑着对自己说:“有什么地方的消息比妓院流通的更快?有什么地方的秘密比烟花之地得来的阴暗庞杂?”
掌控了全省的妓馆,相当于在省市布下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
从那天起,身为玉亘市第一交际花的自己一跃成为卖艺不卖身的全省秦楼楚馆的幕后人物。
也是从那天起,谁也没有再见到玉亘市的蔡市长和他请来的那两个倭桑客人。
仿佛,他们从此在人世蒸发……
悠闲的午后。
虽时至金秋,阳光却依旧温暖如母亲的手,拂在身上轻柔如羽,引人昏昏欲睡。
肖参谋长白袍清冷,阳光覆在他身上丝毫不见温暖,反而凝结成突兀的霜寒。
他对面,姚于倩秀眉蹙起,手拈棋子犹疑不定。
姚于倩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却看见白衣少年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了一页。
自己竟然让日理万机的肖参谋长整整等了二十分钟!
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姚于倩慌忙落下一子。
白衣少年抬起头,随意扫了一眼棋盘,温和问她道:“下好了?”
“下好了下好了。”在肖倾宇旁边,她总是感到莫名的紧张忐忑。
当然,并不是指肖参谋长态度恶劣冷语相向,相反,肖倾宇话虽不多,然而他虚怀若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和风沐雨,连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丝失礼。
年纪轻轻,平时低调行事,让人难测其深浅,峥嵘偶露则气度森然。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他是谦谦君子。芝兰玉树,温雅清贵。
只不过这样的肖倾宇,反而更令人自惭形秽。
姚于倩只敢偷偷抬眼飞觑他一眼,
虽说她是玉亘市头号交际花,认识自己的男人都称赞她兰心蕙质,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然而在这个少年面前,像自己这种人……自己这种人,只怕连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不单是她,几乎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有时候,肖倾宇愈是宽容谦和,下面的人愈是小心翼翼如坐针毡。
参谋长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在那边自我检讨过失差错了。
思绪像长了翅膀似的游荡九天之外,白衣少年温雅一笑,捻起棋子摆下,随即又捧起了书卷。
“啊!”姚于倩回过神来一声惊呼!
肖公子非常体谅道:“要不姚姑娘重新来吧,想好了再落子。”
肖倾宇与其说是在和人下棋,不如说是在迁就消遣。
姚于倩讪讪道:“不、不用。”
就算肖参谋长宽容大度不介意,自己实在无颜厚着脸皮得寸进尺了。
姚于倩专注地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
其实,和肖参谋长下棋是一件很舒心愉快的事,因为可以无限制地悔棋。
一般而言,肖倾宇对女士是极有风度和耐心的。
肖参谋长只有在和方少帅下棋时,才会坚持原则寸步不让。
每当某人涎着脸准备悔棋时,我们的肖参谋长就会淡淡来上一句:“落子无悔大丈夫。”
“那凭什么她们就可以悔棋?”
肖参谋长笑颜清丽如初雪:“她们又不是大丈夫。”
“?!!……”
于是无所不能的方少帅只能望棋兴叹——他再厚脸皮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女人吧!
为此我们的方小宝还哀怨抱怨过无数次:“为什么单单不许本帅悔棋,倾宇你重女轻男!”
想到这里,姚于倩不由噗嗤一笑。
白衣公子抬头望着他,眼神依旧如水温润。
“肖参谋长,其实您和那些将士下棋时也是允许大家悔棋的呀,为何就方少帅……呵呵呵!”姚于倩笑得说不下去了。
白衣少年玉雕一般的手指捻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磨砂白子。
姚于倩一时间竟辨不清他手和棋子的颜色。
清幽一叹。
“他,是不同的。”
他是与众不同的。
独一无二。
“少帅将来定然成就非凡权倾天下,肖某只是想让那时的少帅永远记住,做事前应当考虑后果谨慎筹谋,这世上没有多少错事可以后悔。”
弯起的唇角有细碎的纹路:“所以肖某不能纵容他养成这个坏习惯。”
姚于倩巧笑嫣然:“公子还真是设身处地为少帅着想,而少帅也对参谋长十分关心——”毕竟出自烟花柳巷,看人眼光敏锐。
“两位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千年前的寰宇大帝和无双公子呢。”
“肖某不是公子无双,少帅也并非寰宇大帝。”肖倾宇神色平静。不是强调,没有起伏,只是在淡淡陈述一个事实。
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白衣公子温润眼眸浮现厌恶与煞气。
“这是肖某平生最为厌恨之事,谁若敢对肖某抱有这种想法……”声音一沉——
“我就杀了他。”
白衣少年端坐抿茶。
态度高傲中见几分冰冷,神情萧瑟里显三分杀气。
谁也不会质疑,肖倾宇话中的决心。
当姚于倩走出房门时,冷不防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戎装英俊的少年将领。
姚于倩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但他似乎已在外面站了多时。
看见她,方君乾礼貌地微微一笑后,转身就朝外走。
往昔意气风发、独步天下的背影,此刻,竟隐隐弥漫着哀伤落寞的味道。
第二十九章
“天!”一个新兵被诡异渗人的埙声吓得从床铺一个鲤鱼打挺!
简直要抓狂了:“大半夜的谁在鬼叫!!”
旁铺的一个兄弟明了道:“兄弟,新来的吧?”
新兵不好意思得抓耳挠腮:“嘿嘿,小弟的确是新来的,这位大哥怎么知道?”
旁铺地朝旁边那个呼呼大睡的汉子撇撇嘴:“看见没,这样的人才算正宗南统军老兵。”
新兵蛋子羡慕地盯着那个能将刺耳魔音置若罔闻的前辈。
“不用羡慕他。当你被这玩意儿折磨个几年,你也能够如此淡定。”旁铺的兄弟拉起被子准备入睡,“另外这不是鬼叫,是少帅在吹埙……老实说少帅吹埙还真不怎么样。”
这兄弟厚道,给足了方少帅的面子。
何止不怎么样?
简直是乱七八糟,不堪入耳。
军营旁的一个小山坡被冷月笼罩,忧悒,凄冷。
一如方君乾此刻的心情。
方少帅默立于那座荒坡上,心中充满挫败感:这陶埙好歹也在自己手里十年了,自己怎么就连一首曲子都吹不好呢?
“拿来。”
一双雪白的手平摊在自己面前。
这样一双手,
美而不柔,强而不妖,冰冷沁软。完美到极处便是一种哀伤。
这样一双手,
是值得用一生细细呵护的。
就是这样一双手,如今平摊在自己面前,索要着某物。
抬头,却见白衣仙人对自己露出淡淡的无奈的表情:“给我。”
方少帅立马像护宝贝般将陶埙护在怀里,誓死捍卫所有物:“倾宇你不待这样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你好意思讨回去?!”
肖公子叹口气:“吹得太难听了,三更半夜扰人睡眠。”
无奈摇头:“泣痕在少帅手中十年,怎么还吹得如此差劲呢?”
原来,这个陶埙是有名字的。
泣痕。
让方君乾一下子联想到秋日原野上如泣如诉的悲凉风声。
空旷凄凉的寂静峡谷,一只鹰孤独翱翔。
场景一转,
又见三月桃花绚烂,铺天盖地的寂寞迷离成幻境。
一个人,白衣无瑕,在漫天花雨中渐行渐远。
终是无迹可寻。
尘世千载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万代江山,敌不过男子眼中滑落的清泪一滴。
方君乾失神凝望着自己手里的陶埙。
果有一点指甲盖大小、形如水滴的斑点,宛若泪痕。
泣痕。
无双轻轻一笑,径自拿过方君乾手上的陶埙,沉吟片刻,便放在唇边悠然而奏。
悠远的旋律从埙孔飘出。
层层叠叠,遥遥远上。
听的久了,心底莫名地生出远离尘嚣的悲缓幽长。
因个性所致,方君乾是不喜欢感伤的。
然而,自他第一次看见肖倾宇起,就爱上了埙声。
像是翱翔在狭隘天空下的鹰,也有着牵挂的忧伤。
这样沉静优美的埙乐,适合在寂静的夜寂静地欣赏。
肖倾宇的埙,纵有落寞缠身,也不自怨自伤。
营地千帐灯火,埙声将篝火的哔哔剥剥声沉降压下。
军营上空,哀而不伤的埙声悠悠回响。
方君乾转头凝视着闭眸吹埙的白衣少年。
心中一片柔缓,那些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忽然离自己遥远起来。
方君乾的唇边挂着不自知的微笑,望着白衣无瑕的绝世少年:只有在他身边,方君乾才能有现在这样的宁静满足。
一曲而终。
无双握着久别重逢的古雅陶埙,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记忆中稍稍嫌大的乐器,此刻用一只手便能轻易掌握。
肖公子微笑:“这陶埙似乎变小了……”
方少帅深深凝视着他:“是我们长大了。”
我们,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便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
也有能力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情之所钟。
无论这爱,将会让自己付出怎样的代价。
方君乾冷不防问:“倾宇,你相信命吗?”
“什么?”肖公子看着手中的陶埙,漫不经心道。
少年元帅凑到他身边,神神秘秘道:“告诉倾宇一个秘密,本帅会看手相哦。”
雪白冰冷的拳头冷不防被他火热双手包裹,
就在肖公子一瞬失神的空当,方君乾已摊开他掌心。
只见方少帅剑眉轻挑,的食指细细摩挲他掌心的掌纹。
无双只觉炽热流焰从他指尖流出,透过掌心直窜自己心底,苏苏麻麻。
耳旁传来那人一本正经的声音:“倾宇的手相告诉我,倾宇会在今年遇上一个命中注定之人。”
手被人握住的感觉令白衣少年感觉颇为不自在,方君乾预言般的言语更是令他尴尬不悦。
淡淡抽回手皱眉:“别闹了。”
“倾宇不信本帅的话?”
他无声一笑。低着头,刘海轻轻覆住他邪魅的双眸。
白衣少年理所当然地摇头。
无双自然是不信的。
同时心中暗暗奇怪:他明知道自己和他一样,笃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既然明白彼此都是不信神佛不信命之人,为何还要明知故问?
肖倾宇真有些搞不清方君乾究竟想做什么了。
却听面前那低着头的男子幽幽道:
“那方君乾就和倾宇打赌,赌倾宇会在五年内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且和那人一生一世纠缠不休。”
方少帅抬眼看他,大拇指指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认真的表情直让肖倾宇心底一颤。
“赌注,就是方君乾的命。”
第三十章
肖倾宇不是傻瓜。
何况,方少帅的话,只要不是迟钝到无药可救的人都能听出点什么意味来。
肖倾宇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他自然听得懂。
峭立的山坡蒿草丛立,被冰冷夜风压倒一片。
万籁俱寂的夜,只剩下风的呼啸,以及两个少年压抑的呼吸。
无双忽的莞尔一笑:“少帅别开这种玩笑,有什么事值得用性命赌上呢。”
方君乾的声音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一滴一滴从指缝流淌干净:“如果我不是在开玩笑,那倾宇——”
忘了哪年哪月的哪一日,那个英俊少年在自己心底刻下一张脸。
一张忧伤的,微笑的,温柔凝视自己的脸。
也许经年之后,那张脸会被时光的洪流无声卷走。忘记了他的声音,忘记了他的容颜,忘记了他的笑脸,但是那种感觉,永远不会改变。
“少帅是肖某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无双淡淡婉拒。
无双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沉声接道,“有些话,说出来便是错的。”
白衣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冰沉如九霄寒月,凌厉如开锋剑刃。
那是明明白白的拒绝: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们也许就形同陌路了。
“所以少帅,把今晚忘了吧。”
如果不能忘记,就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无法形容方君乾那时的心情。
有些人,你永远也看不到他寂寞时候的样子,因为只有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最寂寞。
或许,多年后的方君乾一直会记得那一个夜。
直到很久以后,他的一个朋友从一张照片中发现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震惊之下找到了当时已统一南方七省,收复了国家半壁江山的方君乾。
犀利的言语一层层挑破方君乾对那个白衣男子的暧昧情意,
终于在方少帅的默认中得到了这个令自己无法招架的答案。
斥责了两人有悖伦常的感情,分析了当前内忧外患的局势,挑明了两人注定一拍两散的结局,然而在面对方君乾唇角的苦笑后,朋友却最终还是关心问了句:“他答应了?”
方君乾耸耸肩,笑容隐隐透出落寞。
这回轮到友人吃惊了。
他还以为两人早已在一起了。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方君乾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他认准的事物,耍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要得到手。
一旦疯狂任性起来,怕是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哪里像现在,瞻前顾后顾虑何多?!
忍不住说:“怎么会这样!我认识的南统军少帅方君乾,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一世枭雄。只要想要,就没有得不到!”
“他不一样……”忧伤的声音丝丝缕缕飘散在风中。
这个样子的方君乾,是熟识他的朋友无法想象的。
“那个人不一样。”方君乾悲哀地笑笑,凄迷的目光逐渐转为坚定,深吸一口气,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有些人,因为不想失去,所以绝不染指!”
白色是最纯洁的颜色。
一尘不染洁净无瑕,纯粹的让人不忍亵渎。
同时,白色也是最为复杂的颜色。
因为太过纯粹,反而拒绝任何一种颜色的亲近。
方君乾经常想,倾宇像极了这样一种白色。
不。
他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也许,肖倾宇本身就是白色。
“方少帅?”无双轻轻一句唤回他的神魂。
方君乾这才知道自己刚刚走神了。
看着旁座上宁定如故风轻云淡的肖参谋长,方少帅这才深刻体会自己不动如山的养气功夫还远远不到家。
是的,自己永远做不到像他这般若无其事举重若轻的洒脱。
“如果没有异议,就按刚才的提议办吧。”
等了几分钟,没有人提出异议。
方少帅很干脆地宣布:“散会!——肖参谋长,能留下来陪本帅走走吗?”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方少帅想着该如何打破尴尬的范围,打开话局。
方君乾不说话,肖参谋长自然更加不会开口。
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防御工地上。
无数军民正在打靶子,练刺刀,挖壕沟,拉铁丝网,修葺城墙。
方君乾仔细观察了下防御布置,心悦诚服:“方某一直自以为对工事布置了如指掌,等看了倾宇的防御安排才明白,本帅那点微末见识根本不登大雅之堂。”
“军民同心则众志成城,并不是肖某的功劳。”微微一笑,“没有无敌的个人,只有无敌的集体。”白衣少年从来不居功自傲。
望着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争分夺秒的景象,方少帅若有所感。
“是啊,他们是那么信任地将命运托付给我们。”
起伏的胸膛无法压抑沸腾的热血!
“倾宇,我无法想象那帮强盗肆无忌惮地侵占这片美丽的土地;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屠戮我们同胞,焚烧我们家园。”
“段齐玉只会扯我们后腿,本帅也从没指望过他。
“南统军的账目倾宇比本帅更清楚,军饷被国统府克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被那几条蛀虫贪污一空。”
“没钱没粮没武器,南统军的境地从没如此困难过。老实说,方君乾对这次守不守得住玉亘市,真的毫无把握。”
可是有一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不单单是对得起家国百姓,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起码,尽力了,无悔了。
少年元帅的声音是青锋无声断的决然:“守不住,方君乾就以身殉国。”
肖倾宇只回了他一句话:“我们不会让所有相信我们的人失望。”
沉默半响。
“还有……”方少帅捂额抑郁道,“昨晚抱歉,本帅不应该带头宣扬封建迷信的。”
肖倾宇闻言微微一笑,温润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没有转头去看身旁的方君乾:“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肖某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方少帅终是将满腹言语化为轻悠一叹:“谢谢。”
飘散在白衣少年身后的话语
半是庆幸,半是失落。
或许,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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