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昨天第8部分阅读
如果没有昨天 作者:rouwenwu
体温偏低,身上瘦骨嶙峋,不过味道算好闻,是一种混合了清洗剂的干净的味道。我嗅了嗅,确定不讨厌,于是又嗅了嗅。
“小冰就跟我知道的一样,虽然是个小面瘫,可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有颗人心。”他仿佛找到意义一样重复着。
“这很荒谬,”我说,“我们都有心脏不假,但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器官。”
张家涵一顿,我好心地补充说:“而且我建议你可以松手了,不然我确信我会用自己的方法让你离我远点。”
我正皱眉琢磨他要是继续紧抱我不放,我是该催眠他或者干脆亮出光匕首威吓他,但张家涵很识相,他闻言松开了我,侧过身去飞快拿手背擦了擦眼角,然后用比平时高昂的语调笑着说:“好了,小坏蛋,肚子饿了吧?张哥给你做好吃的,做你没吃过的,好不好?”
我对中国菜系一窍不通,基本上他做的我都没吃过,所以我不以为意,点头说:“随便。”
他喜滋滋地转身,找出一条围裙系上,就去开冰箱门。这时门铃响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嘀咕说:“奇怪了,这时候谁来啊。小冰,你别动,我去开门就好了。”
我低头翻看我的背包,找出那台简易的dna检测仪,正摆弄着,闻言头也不抬。
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两道门,一道木质,一道金属材质。我听见张家涵打开了木质那一道,然后问:“找谁?”
“哦,我是xx日报的,我们现在有订半年报纸送一百元花费充值,请问您有兴趣吗?”
张家涵心情很好地回答:“听起来不错哦。”
“对哦,”对方热心地说,“这种机会很难得的,今天我们上门服务,您如果有意向直接在我这办理就好,连去手续都免办了。”
“这样啊,”张家涵犹豫了下,笑了笑说,“那好吧,反正家里也经常要看报。”
“那麻烦您开下门,我给您资料填写。”
“好的……”张家涵正说着,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冷冷地说:“张家涵,他在撒谎。”
“小冰你……”张家涵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发出惊呼,紧跟着传来他砰的一下用力关上木门,随即门外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
张家涵脸色慌乱,但他二话没说,迅速将门边的鞋柜用力推过来堵住门口,然后他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低喝说:“有,有坏人,他们拿着枪。”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猛烈的枪击扫射声,那个门眼见就要被打烂打穿,张家涵苍白着脸,攥紧我的手腕往卧室里拉,随即砰的一下关上门,又吃力地推着卧室里的旧沙发堵在门上,随即掏出手机狂按了几下,口气绝望地说:“他们屏蔽了这里的信号。”
我还没回答,张家涵已经抹了把脸,扑到窗边推开窗,正要扯床上的床单,我立即说:“你想从这逃?这是七楼,而且窗口太小,人钻不出去。”
“总,总得试试……”
我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说:“来不及了。”
果然,外面已经传来大门轰然被推倒的声音,随即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张家涵颤抖着身子,眼中闪出绝然的光,推着我往床底下塞,低声说:“进去,别出声,发生什么都别出来,乖啊。”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笑,虽然笑得很难看,一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暖和的笑,可我看着,心里却涌起这辈子从没有过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我,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了,但他仍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顶,随后不由分说,用尽力气逼着我钻进床底。
我用力摇头,在那瞬间,我想我果然是讨厌人对着我哭,不管是查理还是张家涵,我都讨厌他们眼眶中流出的这种透明的液体,在那瞬间,我隐约明白了,原来这种液体代表着别离,而别离,很有可能就是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
我微缩眼睛,又猛然睁大,在这一刹那确乎明白我不愿意经历这种场景,这种场景是人类所有的场景中最令我深恶痛绝的,它牵扯着心脏剧烈疼痛,是真实的疼痛,疼得我险些呼吸未艰。
我不愿意,经历这些。
于是我猛然攥紧张家涵的手,贴近他,低声说:“现在听我的。”
他一愣,我已经拉着他蹲下,就在此时,卧室门被人狠命踹开,旧沙发被踢到一边,发出砰然巨响,随即一阵枪声从头顶扫过,我抓着张家涵扑倒在老式床的另一边,我静等着他们枪声暂歇,然后脚步声传来。我悄悄抽出光匕首,打开它,转身对张家涵学着他的微笑方式扯了扯嘴角,然后猛地扑过去,光束一挥,将最近两个人从脚踝切断。
那是人体关节脆弱的部分,查理做的光匕首锋利程度超过了冷兵器的锻造,它更像一台紧密的切割仪器,光束过处,骨血分离。
那两个人发出惨叫,扑倒在地,我侧身避开血液喷射的方向,随即又是一刀,第三个拿枪的手腕被我切断。
但我挥不出第四刀,因为一把枪管从左侧顶住我的脑袋,我的正前方还有两个持枪男子,加上被我割伤的,这里一共是五个人。
我微微有些遗憾,毕竟我没学过专业格斗,不然战果可以更辉煌点。
就在此时,那个断手的人左手持枪,惨白着脸挟持住张家涵,他大概是这群人的头领,冷笑着说:“够狠,原来这里有这么狠的角色,怪不得袁大头门口没放人守着,嘿嘿,只可惜啊。”
我看着他说:“你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他眼中闪过阴狠,一个持枪的男人过去将他的手捡起来拿我们的被单包住,又撕下衬衫绑紧他手上的血管。那个人的痛感神经可能不够发达,因为整个过程我只听他稍微闷哼几声,若不是他的唇色已经惨淡,脸上罩着层灰白,我看不出这是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妈的,反倒我两个兄弟,还想赔上我一只手,你行啊,手上的家伙是什么,拿过来!”
我垂下手,光匕首朝下。
“我让你放到地上踢过来!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他!”那男人暴喝一声,拿起枪指着张家涵的脑袋。
张家涵红着眼睛,看着我说:“别管我。”
“别管你?”那男人拿起枪托狠砸在张家涵头上,登时一股鲜血流下,他犹不满足,又狠击了几下,边打边骂:“别管你?我操,你们袁家班不是最讲义气的吗?别管你?我他妈在这里一刀刀剐了你,我看他们管不管!”
张家涵被打得满头是血,却仍然从睁着眼睛看我说:“别管,小冰,别管……”
我皱紧眉头,慢慢弯腰将光匕首放到脚下,然后一踢,让它滚到那男人脚边。
男人脸上现出贪婪和欣喜,忙弯腰捡了起来,用力朝床上挥了下,床架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他呵呵地笑:“我操,这玩意神了啊,什么高科技啊,老子从没见过。哈哈哈,有了这玩意再加把枪,我看袁牧之那王八蛋拿什么跟老子耍横?老子他妈先劈了他的兄弟,再把他一节节砍了!”
我踏前一步,盯着他轻声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难道不想先试试这把东西割开人喉管的感觉?”
“割开喉管?”他有些呆愣。
“对,”我放柔语调,轻声说,“割开喉管,颈动脉,温热的血液一下喷出来,割人哪个部位都比不上这里刺激,真的,你试试,可刺激了,来,把它拿好,你眼前就有个人可以让你练手,不,张家涵的脸被血弄脏了,你感觉不出血管砰然断裂的快感,你要对着的是张家涵旁边那个,对,他拿着枪,他拿着枪对着你,他想杀你,你还犹豫什么,立即给他一刀,在他干净的脖子上来一刀!”
那个持枪的男人起初还莫名其妙,等到断手的男人拿着光匕首真的对准他,他才后知后觉叫起来:“大哥你干什么,大哥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那个所谓大哥已经在我高强度的催眠下挥出匕首,只一下,果然令他鲜血四溅,喉管断得干净利落,真不愧长年做这个活的人,手法比我强多了。
我厌恶地闭上眼又睁开,紧接着说:“还有一个,你转身,还有一个人拿枪想杀你。”
剩下最后那个拿枪的人已经吓懵了,他端起枪慌张之间就要射击,而那个所谓大哥刀法也算利落,挥着光匕首就朝他身上削去,我后退一步省得他们的血喷到我身上,但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紧接着闯进来两个黑衣大汉,手持消音手枪两开几下将那两个人干掉。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位洪爷的手下,人称律哥的男人。
律哥干脆利落又补上几枪,将被我砍断脚踝疼晕过去的两人也解决掉,我不管他怎么处理,反正他们来了,我知道我们的生命不受威胁。我趁着忙乱从死人手上弯腰捡了光匕首,关闭光源,收到裤管里,还没直起腰就被人一下紧紧抱住。
是张家涵,他在微微颤抖,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看起来形容滑稽中透着凄凉。我想起在那些人撞门前那一刻,他硬要将我塞进床底的决绝,忽然想叹气,于是难得妥协了一次,乖乖趴他怀里让他抱着。
直到屋里响起一声不愉快的干咳声,张家涵还哆哆嗦嗦放开我,我转头看过去,只见洪爷穿着一身中国传统的黑褂子,负手站着,眼睛盯着张家涵,似乎想过来,却又莫名其妙要忍住。
第 26 章
名为洪爷的男子站在门框处,用近乎发狠的眼神盯着张家涵,浑身散发着大型攻击泪动物的讯息,似乎下一刻就会猛扑上来;但与此矛盾的是,他又偏偏选择一动不动,竭力用深呼吸来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这种焦灼的斗争不只一次出现在他身上,比起上次,这种斗争无论从强度还是剧烈程度而言都前所未见。我不是很明白其诱因何在,直到我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张家涵额头上干涸的血迹上。
因为见到血所以焦虑?
这可不是恐血症,而是他由张家涵特定的鲜血而引发内在的怒气、挣扎和痛苦。我饶有兴致地决定做个试验,于是我将手轻轻碰了下张家涵的额头,当然不是真的碰,因为我厌恶肮脏的血液,我只是做做样子,就在我的指尖差不多触碰到张家涵肌肤的瞬间,那个洪爷终于按捺不住,低喝一声:“住手!”
张家涵身子一颤,像是才发现洪爷的存在一样转过头去,呐呐地说:“洪,洪爷。”
洪爷冷哼一声,又掩饰一般轻咳一下,说:“你,你额头有伤,别让这小子碰,会细菌感染。”
我挑眉,这么明显的谎话就算没具备我的才能也会听出来吧?
张家涵却像意识过来似的,轻声说:“谢谢洪爷关心,还有,多亏了您今天及时赶到……”
洪爷锐利的目光扫了几下地上的尸首,再停驻到张家涵脸上,莫名其妙地,他的眼光变得柔和。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口吻说:“这里脏了,我们出去。”
他说完对身边的律哥耳语了几句,然后转身就走,张家涵显然习惯于服从他的命令,尽管战战兢兢,却仍然拉着我的手跟在他身后。我们来到一片狼藉的客厅,洪爷四处看了看,但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另一个房间,说:“我们去那。”
张家涵不敢说个不字,跟着他进去。那是他的卧室,家私全部很陈旧,床上铺着劣质的蓝色印白花床单,他似乎喜欢这个图案,因为我发现窗帘也是这个花色,连靠背椅子上搭着的旧垫子,外面套的也是同样花色的垫子套。
可是莫名其妙的,这间房就是充满了张家涵的味道,是真实的气味,还有环绕他身上的,令我舒服的感觉。
我盯着他的床,立即打了呵欠。
“累了?”张家涵柔声问我。
“嗯。”我点头,确实很累,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到了承受负荷的边缘。而且尽管我不以为然,但适才血腥的场面还是令我再一次胃里翻腾,肢体横飞,关节被从结合处切开,骨头从血肉中白森森地冒出来,这一切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再剥离自己的情绪,我也无法剥离感官。
“睡吧,好不好?来,就在这睡,”他拉开自己床上的被子,飞快铺好,拍了拍枕头对我说,“上来吧,天大的事都等睡好了再说。”
我没有异议,脱下自己弄脏的外衣,正要解开皮带,张家涵突然按住我的手,结结巴巴说:“等,等一下。”
我抬头看他,他苍白的脸色有些发红,转头对洪爷说:“洪爷,您是不是,回避下?”
洪爷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微微转过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当着他的面把长裤脱下来,但在钻进被窝的瞬间,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书中叙述的古代东方女性,她们要拿面纱遮住自己,任何瞥见她面容的男子都会被视为一种侵犯。
问题是,我并不是女人,这里也不是古代东方。
我的结论是,张家涵有很多古怪的规矩,这大概是他规矩中的其中一条。
我的头沾上枕头就闭上眼,然后我听见洪爷对张家涵说:“我叫了医生过来。哦,就是杰森,你还记得吗?”
张家涵的声音有些苦涩,我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习惯性地浮现讨好别人的微笑,但那个笑一点也不好看:“我,我要不记得,也挺难的。”
洪爷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今天的事,是我知道得晚了。”
“可您还是救了我们。”张家涵在我身边坐下,伸手轻柔摸了摸我的额头,低声说:“我就算了,这孩子的人生可才开始,所以无论如何,我真的该谢谢您。”
“没什么好谢的,”洪爷淡淡地说,“就算我不来,你们没准也能摆平那几个人。”
“洪爷。”张家涵的声音突然变得郑重其事,“我想求您件事。”
“说。”
“今天来的人,都算您的人动手料理的,行吗?”
“阿ben,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家涵哑声说,“我已经丢了一个弟弟,不能再丢第二个。”
洪爷没说话,但张家涵哽咽着往下说:“我知道我没资格求您,我算什么东西,我这样的下贱玩意,在洪都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从里头出来了,我也干净不回去。但是洪爷,咱们也算老东家老伙计,我今天大着胆子跟您掏句心里话,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辙了,窝囊废一个,我也不多求什么,真的。可小冰不一样,您看看这孩子,多好,多干净啊,又聪明,又漂亮,看着冷冰冰的,可心里是个热乎孩子。他是有些跟人不一样,我知道,你甭说我也知道,他身上有些事我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弄明白。我就一根筋,我就觉着看着他就跟看着我不见了那个弟弟一样,他让我活着有念想您知道吗?我求您,我求您别追究这个孩子那些事行吗?他,他就算有些本事,那也是用在自卫,您不能让一个漂亮孩子连点自卫的法子都没吧?”
“他是你活着的念想?”洪爷冷冰冰地说。
“是……”
“行,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再追究,我都成什么人了我。”洪爷仿佛在压抑怒气,因为他说这句话时停顿了两次,两次都在抽气。
“对,对不起……”
“过来!”洪爷低喝。
张家涵的声音透着胆怯,却压抑着痛苦:“您,您别这样……”
“少废话,过来!”
张家涵慢腾腾地起身,然后发出一声低呼,我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却见张家涵被那位洪爷硬拽着坐到他膝上,张家涵脸色越发苍白,眼神中现出真切的恐惧,洪爷却是怒火夹杂着渴望,很显然,激起他情绪的男人此刻正被他扭着手被迫靠在他怀里。我大惑不解,如果要制服张家涵,应该将他压在地上,那膝盖顶住他后背才是,这样禁锢人在膝盖上,显然要花更大的力气。
“别动!”洪爷冷冰冰地喝住他。
张家涵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似乎已经要流出来,他哆哆嗦嗦地说:“洪爷,洪爷饶了我吧,我不做那一行了,您别这样……”
洪爷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拿起桌上的水杯,从里头倒出水来浸湿了,仔细地替张家涵擦拭额头上的血迹。
张家涵愣住了,洪爷似乎也愣住了,但是两人愣住的时间不超过十五秒,随即各自别开视线,洪爷下手粗鲁地擦着张家涵的额头,而张家涵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觉得这一幕很无聊,在确定张家涵不会被洪爷暴力对待之后,我悄悄打了个呵欠,闭上眼,这回是真的想睡了。
第 27 章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做了火与血交织梦,我仿佛又置身在那间不满碎镜子的房间,碎玻璃的锐利仿佛能从视觉上给予人痛感的错觉。还是那个梦,四处充溢尖锐的孩童哭声,他这次哭得歇斯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将他可能有的全部生命意志都用在命令自己哭泣这件事上。我听得头疼欲裂,他的哭声就像直接拿这些碎玻璃往我的太阳|岤戳一样,痛感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膜被刺破而流血。我用手一抹,果然一片猩红,我似乎还闻到恶心的血腥味,这让我厌恶得几乎想要作呕。那个镜子中的女人仍然在挣扎着匍匐前进,她双目瞪圆了盯住前方,焦灼和恐惧,痛楚和仇恨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那是我见过的情绪最为强烈的一双眼,这次我看得更为清楚,我清楚地看见她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如何用干裂的唇无声地呐喊出那两个字,她在用中文说,因为那两个字的发音需要闭合音,她在用她最后的全部生命喊:
“宝宝……”
我的头疼更为剧烈,我捂住脑袋拼命敲打脑壳都止不住这种疼痛,耳边那个孩童还是一直在哭,哭得嘶声裂肺,他尖利的嗓门毫不留情一下下砸在我的太阳|岤上,脑袋里疼得发烫,有什么一突一突的东西如沸腾的岩浆一般汩汩往上冒。
但即便是在睡眠中,我也有种清醒的意识,我不能让脑袋里隐藏着的那个什么东西冒出来,我不能让它具象化,我不能让它有确切的能指和所指,否则我将会倒霉,倒大霉。
我挣扎着从这个梦魇中跑出来,我知道这是一个吞噬意志的梦魇,它是我迄今为止剥离下来的所有负面情绪积攒而成的沼泽泥潭,我如果深陷其中就会将这么些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我会彻底地被打败,被属于原冰的那些软弱的部分打败,那些我不能承认其合法性的软弱打败。
我“啊”的一声尖叫从梦魇深渊中逃脱出来,发现自己已经醒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的脑袋呈现一片空白和呆滞,突然的,白天被我砍掉的人形肢体形状涌了上来,我几乎可以确切地想象出断手断脚的触感,它们在离开人体的瞬间成为一对死肉的触感。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嘴,啪的一下跳下床,跌跌撞撞跑进盥洗室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吐得差不多了,我喘着气,闭上眼按了冲水,然后扶着马桶边缘慢慢爬起来,但脚步突然无法受力,我一个踉跄,扑倒下去。
一双手接住了我。那双手无论从骨骼还是肌肉健壮程度都是长我身上相同肢体的两倍,我抬起头,这种时候我的反应力有点下降,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因为看他的脸,而是因为注意到他的方形下巴才迟钝地发现,原来接住我的人的,是袁大块头。
他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奇怪,是以前没有过的,或者是以前有过但没这么明显的柔和,这种目光类似于昨晚张家涵坐在我床头凝视我时所选择的目光,但袁牧之的又有所不同,似乎比张家涵的多了点由欲望引发的贪婪之光。
是的,欲望,虽然动机不明确,但显然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他所想要占为己有的,人只要面对这样的东西,才会不由自主露出贪婪的光。
难道他想把我的光匕首夺走?
我微微眯了眼,虽然现在我脑子不是很好用,但光匕首是查理送我的防身武器,也是不符合这个时空的东西,贸然给这个时空的人使用,其后果会造成历史混乱,时间错位也不一定。
虽然全世界灭亡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但也许张家涵需要好好过完他这辈子。
还有刘慧卿,那个凶巴巴的护士,她工作的努力程度是周围人的几倍,为公平起见,她也该好好地过完她的人生。
可能还有袁绍之,我抬起眼看他,他也看我,皱眉问:“小脸怎么白成这样?还觉着哪不舒服?能站吗?”
我扶着他的手臂勉力站稳,然后慢慢往房间走,他弯着背扶我,在我想要爬上床前,一把将我横向扛起,然后轻轻地放到枕头上。
我想了想刘慧卿教过的礼貌用语,于是说:“谢谢。”
“你还跟我玩这套虚的干嘛?见外了啊,”他将被子盖到我下巴这,掖掖被角,摸摸我的额头问:“晕吗?”
我摇头。
“就是没力气?”
“一会就好。”我说。
“那你躺好,”他在我身边坐下说,“原来你晕血,因为你比较迟钝,所以晕血的症状要事情过后才发作,嘿嘿,我真他妈能扯,对吧?”
确实,我诚实地点头。
“你个小祸害,”他笑骂着抱着双臂看我,问,“其实怕的吧?”
“什么?”
“把刀子捅进人身体内,再拽出来,带着一大堆肠子啊内脏啊骨头什么的,你其实怕的吧?”
我皱眉说:“我讨厌血,其他的无所谓。”
“怕你还下那么狠手,你这个小笨蛋,你不会装作被他们抓了,然后等我去救?”
我认真地说:“浪费时间是可耻的。”
“日哟,你个臭小子,那样你不就不用看到你讨厌的血啊骨头啊什么的,”袁绍之撑着脑袋,侧身靠在我边上问,“哎,我说你偶尔像个十八岁孩子行吗?比如偶尔撒娇,任性,示弱,等别人去救……”
“自己能解决的为什么要等别人来解决?那样既浪费资源又浪费时间,”我否决说,“你的提议没现实操作的意义。”
“你,”袁绍之瞪我超过五秒钟,然后泄气一样说,“行了,我就知道有些事得跟你明白说,小子,我这么跟你说吧,打架这种事就得讲究策略,其中最要紧的就是打不过就跑,逞英雄之类的给老子少来点,尤其是当你身边只有张哥那样的软脚蟹的时候。昨天来的那几个,幸亏是上回我端了青狼帮剩下那点狗急跳墙的,如果真遇到道上的厉害人物,别的不说,就洪爷那几个手下,换成他们你跟张哥昨天就一个都跑不了,明白了吗?”
“洪爷不会杀张家涵。”我说。
“洪爷自持身份,当然犯不着杀张哥。我那是打个比方。”他看我,正儿八经说,“还有,你兜里那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把它当成手电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拿出来用,我过两天给你把枪,你用那个防身好了。你的手电筒会惹祸,明白了吗?”
“那不是手电筒。”
“我他妈当然知道不是手电筒,问题是你拎着一个高科技产品满大街跑,就你这小样,除了擎等着招祸还能怎样?我告诉你,这就好比张哥穿着贵衣服,兜里踹了钞票在咱们这一带溜达,你说那些小混混们不偷他偷谁的?明白了吗?”
我点头,就是说光匕首能激发人独占它的欲望,而我不能无时无刻去提防。
“你想要吗?”我问他。
“我?”袁牧之冷哼一声,“那玩意也就适合你杀个出其不意,这种招我用不着。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说这句话不像撒谎,我难道又判断错误?
我决定再试验一次,于是我问他:“那你要列侬的唱片吗?我有他的全部专辑。”
袁牧之乐了,抱着手居高临下看我,问:“那么想送我东西?行啊,说说你还有什么。”
“四千块,可以分你一半。”我说。
“不需要。”
“我的帽子可以借你戴一会。”
“哈,就你这小脑袋我能套得进去吗?”
我越来越困惑,明明发现了现象,为什么不能对应确切所指?我坐起来,凝视他的眼睛,冒险放缓了声调问:“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袁牧之眯了眼睛,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迷茫,随即他扣住我的后脑勺,在我反抗动手之前,轻轻地,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嘴唇。
他的嘴唇又软又湿,有点像张家涵给我买的橡皮糖。
但为什么要把他的嘴唇贴我额头上?我伸出袖子使劲擦了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口腔是人类蓄养细菌的重要部位,唾沫又是人体分泌物,难道说他想通过唾液传递细菌到我这?
可这也有点说不通。
就如我入睡前看到那位洪爷帮张家涵擦拭伤口,一定要扭着对方的手强迫他坐在自己膝盖上那样说不通。
这里的人很古怪。我想,他们喜欢做无意义的事,并且乐此不疲。
袁牧之看着我发愣,笑得眯了眼,他伸出大手使劲揉揉我的头发说:“我想要的就是这个,下次要问什么直接问,别对我使妖法,明白吗?”
我心里一跳,他却继续笑着说:“我能容忍你偶尔习惯性犯错,但不能容忍你有意来试探我。记住了,别弄巧成拙了。”
我看着他,决定往后一定不对他轻易催眠,除非我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此时,门铃响起,外屋有人开了门,然后有人走到门边说:“大哥,刘护士来了。”
“好,请过来。”袁牧之站起来,对我说,“医院现在也不太平,我就请刘慧卿护士来这给你挂水,等过俩天事了了,我再安排你去大医院做次检查,看看到底什么毛病。”
“把我的背包拿给我。”我说。
他转身看了看,从门后挂钩拿把我的背包拿来递给我,我从里面拿出dna检测仪,袁牧之问:“那是什么?”
“一个玩具,”我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疑虑,于是补充说,“不是武器。”
“那就好。”
如果没有昨天
作者:吴沉水
第 28 章
刘慧卿捋高我的袖子,露出我大半截胳膊,然后给我打针。她做这些的时候一向动作粗鲁,但今天的力度格外重。特别是拔出针筒又拿酒精消毒时,她将我的手臂当成需要狠狠刷洗的厨房用具,下力气搓了好几下,似乎不将我的皮肤搓破不罢休。
我并不感到特别疼痛,但袁牧之却在一旁低喝说:“行了,刘护士,小冰的胳膊不是搓衣板。”
刘慧卿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不用点力怎么散药?”
袁牧之不高兴了,他的声音透出威胁的意味:“您这是打针还是搓药酒哪?”
刘慧卿却不为所动,回了一句说:“我就这德行了,不高兴找别人好了。”
“不要别人,”我补充说,“不要别的护士碰我。”
袁牧之一时语塞,随即怒气冲冲过来用力揉揉我的头发说:“我这是为谁啊?你倒胳膊玩外拐了呀,你个小白眼狼。”
我避开他的手,皱眉问:“为什么你每次用形容词形容我时,都要加一个小字?”
袁牧之笑了,将我前额的头发全扒拉下来盖住眼睛说:“因为你本来就小。你看看你,连胳膊都比我小一大圈。”
我闷闷地拨开头发,他这句话唤起我一直不能介怀的部分,我仔细观察自己的胳膊,跟他的一比,无论从颜色到骨骼到肌肉生成状况,都不是一个等级的。
我对自己长这样又白又细的胳膊深感厌烦。
“知道自己细胳膊细腿了?”刘慧卿斜着眼又快又急地骂道,“知道自己发育不良了?也不知道你爹妈怎么养的,现在外头哪个十六岁的孩子不比你结实?你看看你,这胳膊都细得跟小姑娘似的,丢不丢人啊?”
“确实比较讨厌。”我表示赞同。
“是吧?”她脸色稍微好转,撇了嘴说,“知道讨厌了就该好好调养身体,该休息休息,该吃药吃药,没事闹什么脾气玩离家出走啊你,哦,不对,是玩离院出走,说到这个气死我了,我准许你出院了吗?医生准许你出院了啊?你多大点孩子就敢不遵医嘱,等着身体讨债吧你,把胳膊伸直了。”
我乖乖伸直了胳膊。
她抓过去揉,一边揉一边说:“我看你就是闲的,读大学了没有啊?”
我诚实地摇头。
“看你这个样子也是考不上,不过这有什么呀,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反正现在大学生毕业了就等于失业,你学其他人那样考个职校什么的,有门技术养活自己比拿文凭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哎对了,你爸妈呢?像你这样贸贸然出院在家休养,一大堆事得注意呢。不行,这些你们男的说不清楚,我得当面嘱咐你妈。”
我看着她说:“我没有妈。”
她的手一顿,头也不抬,随口说:“别编瞎话博同情啊。”
袁牧之轻咳一声说:“刘护士,小冰是孤儿。”
刘慧卿抬起头,目光中带了惊诧和尴尬,随即转换成歉疚怜悯,刚刚还凶巴巴的女人霎时间目光柔和,这个变化大概源于女性毫无必要的母性作用,我立即觉得需要跟这种莫名其妙的温情脉脉划清界限,于是我说:“母亲对我而言不是非存在不可。”
刘慧卿抿紧嘴看了我一会说:“说的也是,不是每个孩子都该有妈,就像不是每个女人都该有孩子一样。”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她笑了笑说:“那我得先找到孩子他爹。”
我心里一动,问:“没有男人跟你□繁衍后代吗?”
刘慧卿笑容一僵,对我横眉竖目骂:“什么□不□这么难听。”
我转向一旁的袁牧之,发现他憋笑得满脸通红,我越发不解,问他:“不叫□叫什么?昆虫也好哺||乳|动物也罢,不都是靠□延续物种吗?”
袁大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刘慧卿脸色涨红,对我呵斥说:“人跟动物能一样吗?生孩子首先得结婚,拿到结婚证了才能有准生证,这样才可以怀孕,生了孩子才能有出生证,然后才能办户口,明白了吧?”
“于是生出来的孩子才有合法身份?”
刘慧卿耐着性子说:“也可以这么说,反正只有走完这个程序才能给孩子办户口,往后这孩子上学工作才不麻烦。”
我点点头,问:“你想生一个有合法身份的孩子吗?”
刘慧卿松开我的胳膊,把袖子放下,说:“有时候会想吧,不过年轻的时候老觉得时间还早,想等工作不太忙的时候再结婚什么的,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没找着合适的男人,生孩子什么的也过了合适的年龄,大概不会有了。”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臂说:“没有的事不强求,懂不懂啊?”
我不明白这种无意义的废话有什么不好懂,既然已经判断没有,那还怎么去强求?如果不去强求,那当然没有,这还需要特地拿出来说明吗?我盯着她的眼睛,继续我的问题:“如果给你一个孩子,假设是个男孩,你要吗?”
她咯咯笑起,说:“哎呦我哪里养得起,现在奶粉保姆上学样样都要钱,就我那点工资可折腾不起。”
我有些莫名的喉咙干涩,我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你不会想要?”
“嗯,丢外头垃圾站去,”刘慧卿然后说,“我每天上班对着的孩子够多了,下班还要再对着一个,那肯定得被闹腾死。”
我仔细研究她的表情,然后安静地说:“你撒谎。”
刘慧卿瞪了我一眼,随后扑哧一笑说:“废话,我是那么没人性的妈啊?”
“你会要小孩的。”
“自己生的干嘛不要?这不废话吗?再穷再累也得拉扯他,行了,”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说:“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了,现在挂个水吧。”
她起身忙着架起支架,为我挂上点滴后就走了出去。这个过程我一言不发,任她将导管连到我身上,仰头盯着一点一点滴下来流入透明软管中的液体。
滴答滴答,令人想起无时不在流逝的时间。
“只是补充点营养剂,”袁牧之低声说,“你身体很虚,吊完了精神会好多的。”
我无所谓地转头看他。
他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坐在床沿,低头问我:“要不要我抱一会?”
“嗯?”
他不由分说伸出一只手臂,环住我整个人,强迫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我想挣开,袁牧之却用力捂着我的脑袋放柔语调说:“没事的,别动,挨着人比你自己一个人暖和,你不信试试。”
我伸出手指搓搓他的胸肌,不满意地说:“没有枕头软。”
他笑呵呵地说:“别挑三拣四了,乖,闭上眼眯会,哥哥抱着就不冷了。”
好像是挺暖和的,就如一个自动发热的生物暖炉,还伴随噗通的强有力的心跳声,不算吵,除了味道不如张家涵身上的好闻外,也不是特别令人难以适应。
跟一个人躺着不一样,这是一种全新的试验,我决定严密监视自己的各种反应。
“张家涵好闻。”我说。
“你还敢嫌我臭?”袁牧之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笑骂说,“张哥胳膊有我这么壮实?”
“没有,但是他软。”
“你摸过了?”
“无意碰到的。”我皱眉说,“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拿胳膊这么圈着我?”
“因为你太瘦,必须拿胳膊圈着,不然会冷。”他含含糊糊地说,“你看,你现在手脚不就挺凉的吗?”
“哦,我该说谢谢吗?”
“但说无妨。”
“谢谢。”
“不客气。”
“但我还是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我难得有耐心解释,“人体相互接触会传染细菌和疾病,还会传染负面情绪和降低个人判断力。”
他胳膊收紧,笑着说:“可也能互相取暖,我们小时候没多少过冬衣裳,一到夜里就必须跟几个人紧紧挨着,不然会冷得直打哆嗦。有一回我发高烧,吃了点退烧药也不知道是不是过期的,反正体温没降反升,整个人热得像火烫,可偏偏冷得不住发抖,那时候张哥就脱了衣裳进被窝紧紧抱我,硬是用他自己的体温替我驱寒……”
“然后病好了?”
“嗯,从此以后我就信了,原来拥抱是能驱逐寒冷的,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你的结论很荒诞,事实真相是张家涵通过拥抱给你施加康复的心理暗示,起作用的是那个,不是圈胳膊本身。”
“原冰你闭嘴吧,”他没好气地胡乱扒拉我的头发,“你闭嘴的话绝对是个一等一惹人爱的小东西。”
我打了个呵欠,微微闭上眼,下意识拍了拍枕着的部位说:“硬。”
“去,再不给老子好好睡觉我他妈就揍你屁股。”
“我要张家涵。”
“我派人送张哥去医院检查脑门上的伤,等会就回来,你先睡。”
“那我希望能吃到他做的可乐类食品。”
“什么可乐类食品?哦,你是说可乐鸡翅吧?瞧你那点出息,就惦记这个啊,行。”
我懒得理会他,闭着眼睡了会,听着袁牧之的心跳,有种奇异的松懈感弥漫四肢,这种前所未有的舒服感令我新奇又带了点兴奋,我想就这么睡着也许有点可惜,于是我说:“袁大头。”
“嗯?怎么还不睡?”
“你帮我个忙。”
“说。”
我睁开眼,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