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救姻缘第14部分阅读
三救姻缘 作者:rouwenwu
他十四岁时,封为太子。几乎是同月间,他的生母皇后,以三十高龄产下一子,这就是当今皇上的九弟,他唯一的亲弟弟。那孩子不足月而出,日夜啼哭。太子竟夜里也抱着那婴儿摇晃踱步,直到天亮。宫人心惧,以为太子不满他们的照应。那孩子的第一年中,太子每日习书论策,温习武功后,必去探望。遥见他先是怀抱调笑,后来居然持匙喂食,温言软语。我想他初得了太子之位,这些时间,心愿得筹,才有此闲情,日后逐渐事情多了,就不会这么上心。
太子逐渐就手朝事,的确不能常去探望那孩子了。可是太子每每于朝廷上明争暗斗之后,就必去看他的九弟。流连后出来,脸色就欢快许多。我在外面有时瞥见,他将那孩子放在膝上,教他识字写画,竟是亲密无比。
太子登基之前,有几次险恶争斗,与敌对之派明枪暗箭,打得不可开交。他二十岁的一次,对方居然派了两名刺客前来。我当时已有二十年未开杀戒,江湖上早已相信我死在那次围攻之中,太子也不知我的底细。那时两名刺客一路杀将进来,侍卫纷纷倒下,竟是无人可挡。我只独自一人立在太子身旁。他无意逃命,稳坐椅上,长剑在膝,手握剑柄,那气度真是如虹在天,威镇泰山!
我当时就已决定,粉身碎骨,定保他安全,却只听他低声一句:“若我不测,不可恋战,速去内宫,护我九弟!”我心中大震,他平时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淡淡的,几个妃子不过敷衍而已。生死关头,竟惦记着他的九弟!如此手足情义,世无可比。我道:“太子不必担忧,容在下报太子多年庇护之恩!”说罢,我拔剑而出,一时间,宫幔微飘,寒气骤起!二十年未临的杀意让我浑身发紧,脑海中又浮现起我那死不瞑目的父亲和我那头发披散衣衫凌乱的母亲!
我飞身杀去,看到我青色怪异的长剑,两刺客的其中一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不答话,几招就刺他于地上,转回身去拦截另一人,他已到了离太子十几步的地方。我喝了一声,拔身而起,从后越过他的头顶,挡到他的身前。此人剑术与我相差不多,但他失在刚刚听了我的名字,心有惊意,而我则倾全力,不惜性命!我们争斗二百余回合,各自多处负伤,他却不能再近太子一步!耳听得四处人声,他渐生退意,终于一个破绽,被我乘机刺翻在地。他一抬手,我不及阻拦,他已自戕身亡。我忙出门去看另一人,他已被制服,在这之前竟然没有勇气咬舌自尽。
我当场对他施错骨分筋之刑,要他口供。他的惨呼声响彻宫宇,众人纷纷掩耳,但太子安坐处之。我知太子懂我心意,你死我活之争,不能手软心慈。那刺客终于吐露了他的名姓,我连夜带人携他去他所说家中,团团包围。他家人认出了他,但说与他早已断绝关系,多年不再往来。我当着他的面,一个个杀他的家人,到要杀他的五岁小弟时,他终于吐露了指使之人。我让人立刻呈报太子,然后,就在当院等太子回音。当时夜色已深,树影阴森,但灯火高照,死尸满地,那刺客瘫在地上,他的小弟哭泣不已。
天明时,来人报太子指令,那指使之人已被擒拿,府中搜出种种证据。太子言谕:刺杀皇家,罪不可赦,灭门抄斩,不可落下一人!我当即杀了他的小弟,他大骂不止,我毫不为意,接着杀了他余下的家人,最后才杀了他。他当时已涕泗满脸,神志混乱,胡说八道了。我命彻底搜查,不可放过任何人。完事后,令将死尸堆放在一辆车上,暴尸荒郊,不准埋葬。
命运重演了历史!我没想到,院中的大树中间,早被小儿们凿出一洞,为躲藏玩耍之地。那刺客八岁的弟弟躲在其内,完全看到了全家的惨死,听到了太子的口谕。八岁,正是我当初的年龄。我也不知道,其实刺客早告诉了家人,如遇险情,该去投奔之人的名字。只是他没料到他不敢自尽,没料到我如此毒辣,没料到我当夜过于迅速,无人得以脱身。他一着棋错,输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而我也没料到,那孩子得以免于一难,还立刻得到了安排和保护。这个八岁的孩子日后终于反手一击,将种种毒辣放在了一个最无辜纯洁的人的身上,以报复令他家破人亡的皇上!他临死时说,是我当年杀他的小弟给了他这个主意。
我回到宫中,禀告了详情。太子要呈报先皇,对我加官晋爵,我一概谢绝,只求继续留在太子身边。他点头微笑,从此,我们仍为太子和侍卫,相互信任,他知我对他忠心不二。
太子二十二岁登基,迅速掌握了朝廷的命脉,无人敢公开挑战他的威严。皇上在位第四年,太后病逝。葬礼之后,皇上与我独在书房。他背手在窗前良久不语。我从后面看着他,只觉得无比崇敬。他身材高大魁伟,胸膛宽厚结实。面容威严,举止从容,真是王者之风,巍然屹立。但我更佩服的是他的策略心机,雄才大略。
他忽开口道:“晋侍卫(这是他习惯对我的称呼)可知我所虑之人?”
我心知肚明,但稍停了一下说:“皇上心中常挂念九王爷。”皇上依然常去探望,只是朝事繁忙,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
他顿了一下,说:“太后薨故。”我明白他担忧九王爷的伤心,一时不知何语。
他终于说:“朕想请晋侍卫去为九王爷,教习武功。”
我惊得当场跪倒在地,“皇上重托,在下不敢……”他竟然让我离开他去保护九王爷!从二十四岁起,随他二十六年,我已年至半百,本想几年后就回家养老,此时去保护九王爷,只怕力不从心。
他轻叹一声:“朕也不舍你离去,但太后故去,九王爷身边无人,朕心不安。”
我明白了这事情的严重性,众人均知皇上深爱九王爷,这是他的痛处。太后一去,九王爷失了依靠,他才十二岁,必须好好保护,才能让皇上安心。他让我去,实在是因为他信任我。
我忙道:“在下谢皇上信任,愿为九王爷,教习武功。”最好用他的原话。
他点了头说:“随朕去见九王爷吧。”
我随他前往以前太后所在的宫殿,九王爷常在那里。我多次随皇上去看九王爷,但从没有太真切地接近,这就是为何当九王爷向我走来时,我木在那里。
他身材消瘦,却如庭前碧竹般笔直。面色白皙,眉清目朗,但让我心触动的是那种温煦如春宽容无边的气质,从他那和善的眼神、微笑的嘴角流露出来……我忽然感到悲哀,我那些血腥的往事,我也许不该把那个婴儿摔在地上,不该把我的母亲独自留在火焰腾飞的屋里……他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像是带着一团光芒,我的心变得亮了。他的眼神清澈宁静,似能看透我所有的往昔而不改笑颜……我的悲哀不再,知道我又一次遇到了我愿意为他舍命的人。
皇上开口说:“九弟,这是晋伯,你从今向他学习武艺。”皇上语气和缓,中间满含着爱惜之情。
九王爷轻声说道:“晋伯……”那柔和的声音渗到了我心中,一辈子留在了那里。
从此,我开始教他武功。
我才明白为什么皇上偏爱这位九王爷。虽然两人为同母所生,性格却完全不同!相比起皇上的宏图大略、手段心思,这九王爷有一颗简直像婴儿一样的心灵。平素毫无任何心机,充满信任,说什么应什么,温温和和的,让人觉得舒舒服服。我才明白为什么皇上喜欢去看他,与他相处,的确让人放松高兴。
我想教他些伎俩,可竟开不了这个口。我觉得我是对着这世间最后一片纯净的白绢,不忍涂抹上脏物。我想他是皇帝深爱的弟弟,一生能有多少艰辛?肯定会被皇上好好保护,还不是要风得风,唤雨得雨,何时用亲自动手迎敌安排诡计?也就没有强迫自己。
平素教习武功,任何致命招数,到他手里,都毫无气力。他根本没有伤人之心,凌厉拳脚,都变成了花拳绣腿。杀意剑招,均化为优美舞蹈。我心中暗叹,自从那年护卫太子之战,我杀了当时江湖上正当盛名的那个刺客,就被称为大内高手。日后别人看了他的所谓武艺,若听说是我所教,我这一世英名,也算沉于井底了。
唯有调息打坐,吐纳运气,他一学就会,突飞猛进,几乎很短时间内就趋于完美。十二三岁的少年,竟能盘膝安坐,静如岩石,心无杂念,吐吸自然,有时达半日之久!我有时在旁看着,觉得也许他来错了地方。他若是入庙为僧,定能勘破佛法,入灵虚之境。生在这热闹的皇家,这样静的性子,反而觉得可惜。我又教了他一些内功心法,如何运气护住心脉,如何行气周天,活动经络。他稍加练习,就熟于心底,每日可以自然行气,不用施以意念。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虽然消瘦,可根本不生病。内敛不惊,气定神闲,脸色渐露祥和之光,更显得与世无争,超脱逸然。
我终于稍觉宽慰,总算教了他些正经东西。这些虽然不能用于打斗,却能让他强身健体,一生无疾患之忧。我当时不会想到,这些内功运作,他遭毒手时,近十年的长习已近乎自然,时时护了他的心脉和主要经络,让他求死时不能死,饱受折磨,可也因此终于逃得了性命。
他有两个朋友,常来与他交往。一个叫程远图,比他大上七八岁,据说从他三岁时就一起玩耍。那程远图在我来时已近二十岁,可只是天天到他这里舞枪弄棒,对他吹嘘自己将如何建功立业,保国边防。王爷只坐那里微笑,我想那傻小子来这儿,和皇上与我的感觉一样,就想和王爷在一起,心里舒服欢畅。
可另一个,据说是四五年的交往,我初见就觉不舒服。那孩子真是极为英俊慑人!王爷的样子美好无限,是一种平和之美。可那孩子却是充满了一种迸发的活力!双目生辉,似内藏火焰,可薄唇紧闭,神色凌厉,让人觉得有十分狠意。我很久以后才明白,那升腾不息的活力,不是少年青春,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我就对王爷的这个朋友多了几分注意。他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孩子,年纪比王爷大两三岁。他的兄长为朝中有名的武将。虽然那大臣早年没有太接近太子,但皇上登基之后,他也十分尽责尽力。这孩子言语伶俐,挥洒自如,与王爷相处,还是欢笑更多。但他从第一次见我后,就几乎不再看我,每每只盯着地上。许多人见我都有相似的表现,想来我定是个面恶之人,我也就没太在意。
只有几次,我曾心生疑虑。
有一次,他依在花园的门框边,等着屋中的王爷,他并不知道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手一抬,抓了一只蜻蜓,慢慢地,拔去了一只翅膀,又慢慢地,拔了另一只,然后,从蜻蜓尾巴处开始,一点点,一段段,把蜻蜓撕断,到了脑袋,用两指揉烂。他脸上似有微笑,眼睛像是看着别的地方。我自诩狠毒,此时竟心生凉意。时值王爷出了门,那孩子见了王爷,绽开笑容,又是一副欢乐烂漫模样。我想这也许只是少年心性,男子汉,谁不要些狠气。王爷过于温和,有这样的朋友,日后还会相护于他,也好。我哪知,他根本不是个朋友!
还有一次,他和王爷比画拳脚。这两个朋友的武功都比王爷的武功高出不知多少。我每每叹息,希望他们的师傅永远不要知道我真的是谁。每次比画,两人都知只是和王爷玩玩。王爷出手缓慢无力,根本碰不到他们的衣边。我如常一般,在旁饮茶,就像在看小猫打架。他们正左比右画,忽然,王爷脚绊在一处碎石上,身子一后仰,手猛一抬,近近地拂过那孩子的脸庞。那孩子突然变色,竟起右脚猛向王爷两腿间狠踢过去。王爷浑然不觉,尤面带微笑,方要稳住身形,脚下毫无移动。我大惊!这种阴辣狠毒之举,在江湖上尚不敢轻用,怕结怨难解,这孩子却首选此招!不及多虑,我甩手就把茶杯打在了他立足的左膝下!茶杯粉碎,他痛得连声哀叫,坐在地上,抱膝翻滚。王爷忙上前扶他,他一把推开了王爷。
我心中突现杀意,想就此杀了他!走过去,他看了我一眼,竟停了哀泣,说快请他兄长前来,他兄长是武将,必知如何疗伤,还可送他回府。他竟如此聪颖,明白如何点出他的背景。我也迟疑了,我虽然知道皇上喜爱王爷,也相信我,但这孩子毕竟是大臣之子、武将之弟,于是决定还是不要给皇上惹麻烦了。
我当初能在江湖横杀十年而保住性命,主要是依赖我的直觉。一旦我感到杀机就立刻动手,决不手软。上一次我动杀机而没动手,就知道自己不该继续江湖生涯。这次我动了杀机而未动手,本该想到是因我渐入老年,反应迟钝,就该立刻辞去这样的重任,由年轻人来代替。可叹我杀了无数无辜,偏偏在那时放过了我此生最该杀掉的人!令王爷日后在他手中遭受了万般荼毒,令我终生为恨!
我让人送他回去,王爷尚不知就里,我只说是我失手,他自然全信。我当日对皇上和盘托出原委,他良久不语。最后只说王爷从此不能与那孩子交手,最好少有往来。我后来才知,那日那孩子的兄长刚被点为定远将军,即日将赴边关,镇守边防,皇上实在不能只为少年之间的打斗而惩治军中主将之弟。
我原以为那孩子不会再来,可过了月余,他竟欢天喜地地重新来找王爷玩耍聊天。他从没有提过这次事件,只是有时会抚住左膝皱眉,我想我定是伤了他的左膝,留下长久痛楚。多年后,我看到王爷的左腿从膝盖至脚尖,寸寸骨断,马上明白了那个孩子受伤后的怨毒。他把成倍苦痛加在了王爷身上,竟从没敢向我讨还半分!可见到王爷后我所感之痛,尽我余生,日日不减,夜夜噬心,他行为之怯懦和狠毒为我平生罕见!
还有的就是,我发现他每每在听到王爷吹箫时,手中总捏一节树枝,一下下掰成小段,脸上似毫不知觉。我只觉不爽,却无法细究。嗨!又得多少年过去,我看到王爷被掰断的手指,才明白我当时的不快,都有缘由!
我自诩为一个毒辣狡猾之人,我对与我相似的品性,总是非常敏感和憎恶!我本当对这些不安多加注意,可那孩子三天两来,甚是频繁,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他,觉得自己多疑,他不过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我完全忘了我十三岁就杀了我的仇人,忘了恨意深刻者的机心!
我当初察觉到了诸种不安,却未付诸行为,一方面是因我年老迟钝,另一方面,也是因与王爷相处久了,被他那平和之气所熏陶,变得心慈手软。
王爷自太后故去,开始吹箫。起初只是吹些现成曲调,一年后,他已吹奏自己作的曲子。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可喜欢听他吹箫。尤其在星光月色之下,他在水畔,合目吹奏,那箫声仿佛直入我所有的情怀和思念的深处。我是满身血腥之人,背负多少仇恨和怨意,但那箫声却让我想起无数美好,常忍不住泪流满襟。
我想起我的娘亲怎样为我缝衫,她坐在床前,脸上微带笑颜。我想起我的父亲怎样让我骑在他的双肩,傍晚时走下屋后的小山,走向我们房舍的炊烟。我头一次后悔我没有把他们葬在一起,我爹娘本是一对恩爱夫妻……
我想起那个邻家六岁的小姑娘,她曾跑到我家来叫我大哥哥,她让我和她出去玩,我当时没有说愿意……
我想起我负伤拄剑,一路乞讨,满面尘埃,浑身污垢。那天在路边,饿得晕倒,听到一位姑娘的声音对她的丫环说:“把我们的香饼给他吧……”那饼好香,我在皇宫三十年都没尝到过比它更好的味道。我从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我也许该去找她,说句,“多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声音,不会忘你的恩情……”
王爷吹箫后,总会沉思许久。我站在暗影里,看着他夜空下的剪影,多少次发誓,我一定要保护这箫声和这颗能吹出这种善意和美好的心灵,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是我没能实现我的誓言,如今这箫声永逝,王爷他伤痕累累……
王爷有时看到我,总说:“晋伯,夜深了,下回不必等我,你提早歇息吧。”我总称是,但每次都等他到夜里。我若面有泪痕,就不让他看见我,只悄悄送他回房去。
王爷平时喜欢的都是些安安静静的事情,作诗、写字、读书、吹箫而已。他文思敏捷,轻而易举地挥笔成章。我来时他的诗作已名闻远近,可他很少与文人相聚互和。许多人慕名前来见他,他都婉言相拒。我知他不是骄傲自恃,只是不喜交际。我有时带他出去,他只喜欢泛舟水上,坐在船头,看着天空和水面,微笑着,不言不语。
有一次我们在回府的路上,前面人群拥挤。我们微服出访,不能驱散人群。只听大家都在传唱诗句,说是清倌人所作。王爷问我何意,我对他讲,吟诗之人是个女子,今夜以诗自呈,卖初夜为金,为娼为妓,从今而始。他想了想,让我派人问那女子,是否愿意终身为娼,若不愿,就赎她出来,容她离去。人回报说那女子愿从良于赎她之人,王爷只说赎她即可,不必从良。后来那女子见王爷,拜谢过后,称自己无家可归,愿为奴王府,报王爷之恩。王爷只微笑说不必。那女子反复哭泣,我看她姿色上等,就请王爷收她为妾。王爷一般都听从我的话,就首肯了。他很久都不进那女子屋中,我请他不要冷落妇人,他竟十分羞涩,只匆匆一顾就回自己房了。
王爷有一位随身丫环,容色平常,她见王爷收了青楼女子,很长时间郁闷不快。她与王爷朝夕相处,我对王爷说也收了她,因为她名节已毁。王爷又称是,但对房事甚淡,几乎尽力回避,令我暗笑不已。我愿王爷多娶妻妾,子息繁盛,这样也好给他这么静的人,添添热闹。
我知皇上在王爷十四岁时就为他到处寻觅王妃。皇上反复强调,不仅要绝色容貌,还要性情温软,恭顺谦让。我理解皇上心意,明白他担心王爷性情过于温和,若选得恶性女子,王爷会受委屈。谁能想到,千选万挑的号称天下最柔软温存的女子与人合谋,残害王爷近死,而那个世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强悍泼妇,竟三救王爷性命,给了王爷最深的幸福。天意实在莫测,非我世人所知啊!
王爷十八岁时,皇上终于选定了顾家小姐。顾家小姐甚是美貌,但她温柔和顺的品性最是出名,在市井中都广为流传。人们说她自然举止之中就带着柔美谦和的韵味。几次庙中上香时,众人以为神仙下凡,观音临世,有人甚至对她叩首膜拜。皇上让皇后数次传她入宫,自己在垂帘之后看她与皇后等嫔妃的交往,见她果真是言语温存,态度谨慎,中规中矩,有和顺柔美的大家风范。又听说她操古琴,通韵律,擅诗文,皇上觉得她若能与王爷琴箫和奏,对诗吟唱,也许是暗合了天意。
王爷当年已长大成|人,身材修长,举止优雅,真是风神秀出,美好动人。他和他的朋友们同在园中座谈时,我站在一旁,观看三人,只觉如画一般。王爷自是平和貌美,那程远图有种冷俊傲然的意思,可并不张扬,而另一个朋友却最为夺目,他的英俊里有种火一样的热情,双眉挑起,眼神中精光流逸,鼻直唇红,实在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少年!
我对王爷心存袒护之心,自然觉得王爷容貌高贵大方,加上他超然平静的气质,远胜于这个长得俊美而激|情暴露的朋友。可我也明白,人人品位不同,可能有人会深爱王爷这个朋友英俊热烈的相貌和激越性情,而非王爷的和平安详,我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日后王爷的王妃,顾家小姐。
我听三人言语之间,程远图问起那个朋友,说他家与顾家世交,他是否见过这位名满皇城的顾家小姐。当时亲事已定,王爷在宫中也远看了顾家小姐,只说一切由皇上做主。
王爷闻程远图的话语,忙微低头,没有说话。我知王爷面薄,觉得好笑。皇上后宫佳人充斥,但仍游刃自如。皇上早在太子时就以英俊霸道,赢得多少女子的深情。在王爷这个年纪,皇上早已为人父。而一胞之弟的王爷却如此羞涩,不知日后如何能……
那人停了一下,笑说那顾家小姐岂是人人可见,他也只是闻得艳名,无缘得见。等到王爷大婚后,一定要让他拜见王妃,也好见识一下这号称天下第一温柔贤惠的绝色美人!
王爷只低着头,没说话,程远图却哈哈笑说:“那是王爷的王妃,关你何事?”
那人脸色大变,让我想起那次他的出脚,可他马上笑起来,说:“的确,若不是王爷的王妃,倒该关我心事。”
可惜我没有言辞机敏,不能体会这其中的奥秘!王爷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他洒然谈笑其他,王爷也未深究。
皇上一直全力让王爷尽享荣华富贵,以示自己的一片爱心。王爷从小,锦衣玉食,所用物品皆世上珍稀宝物,所穿所戴,无不华美精致。(谁能想他日后只着素服简装,日夜奔波,去会那个泼妇!)大婚之事,人生重典,皇上更是完全操办。他为王爷大婚,准备了一年,极力铺张奢华,勿求尽善尽美。王爷毫没有费心,一切只由皇上安排。
婚典那日,万民空巷,都挤在去往王府、皇宫和顾家的路上。且不说那绵延不尽迎亲送亲的车辇仗队,不说朝中群臣及豪门世族的参典和运送贺礼的长队,只说那王爷和王妃前往金殿由皇上亲自主婚。在大殿之下,王爷下马,他是唯一被允许骑马至殿前的人。他走到王妃的车辇前,人们撩开帘门,王爷慢慢伸出他的手。王爷的手,如白玉般细腻精美,伸向那辇门之前,像一道白光。终于,一只极为纤细柔软的女子之手,伸出来,搭在了王爷的手上。
我在旁边看到王爷那一向平静的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动人笑容。那笑容,有一丝羞涩,有一丝温柔,有一丝欢畅,有一丝满足……那是青春少年对人生的期待,是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梦,是心中绽放的姣好花朵,是胸中蓦然醒悟的情怀……我也不禁微笑,几乎落下泪来:王爷多少深夜的箫声,从此将有琴声相伴。
王爷挽了那顾家小姐出辇,一同走上大殿。他走得很慢,半侧着身子对着他那未来的王妃。他每走一步,都稍加停留,等那顾家小姐走完一步,他才再往前行。那顾家小姐,身材纤挑婀娜,步履轻柔,如行在水上。
王爷含笑和顾家小姐并立在皇上之前,皇上准顾家小姐抬头。我站在皇上之侧,看到了我平生所见最美丽的容颜。她双眉含黛,拢在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凤目上,小巧的鼻子,下面的红润樱桃小嘴,面色玉脂般细腻白嫩,稍带一抹红晕。但更夺人的是那柔美温存的风韵,那股从眉宇间隐隐约约透出的淡淡忧伤,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揽在怀中……王爷移目看去,一下就羞红了脸庞,低下了头,皇上哈哈大笑。是我多心了么,那顾家小姐眼中竟似闪过一线泪光……
皇上问王爷是否愿意题诗留记这一时刻,平素十分谦让的王爷居然点头称是。他走到皇案,只略加思考,就挥笔写下了后来流传于世的两首诗。王爷平常诗赋甚多,一向被称为才子。后来人们说,他那日的两首,应是千古传唱的绝妙之作。
王爷婚后的生活比我想的要平淡很多。王爷已是十分安静,那顾家小姐平素就更少言寡语。两个人有时半天说不了几句话,相见也是客客气气。王爷对王妃总是面带微笑,虽是只一两句话,也要轻声细语,宛如对着一朵鲜花,溺爱而温存。王妃则沉默多于言语,似乎郁郁寡欢。我想王妃出身大家,规范风格不可少缺,也许日后熟悉了就好了,也许有了孩子以后……这又是我另一个失望,王爷和王妃总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少年夫妻的样子,但我又把这归于两个人还不熟悉。
两人琴箫和奏时,那琴音总是十分哀怨,箫声总是殷勤环绕,似想促琴声上扬,却总不能够。王爷有时单独留下许久,在水边沉思不语。我在暗中看着,开始怀疑这人人所说的天作之合。
王爷大婚不久,我那早早结婚给我生子却守了一辈子活寡的妻子过世了。我与她聚少离多,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可她一故去,我却像失了心般地惶惑起来。我觉得我不能再担此重任,就向皇上请辞,告老还乡。皇上应允,他觉得王爷大婚已过,年已十九岁,该不似以前那样让他担忧。
我选了一个我信任的大内武师,让他接了我的职位,反复交代了种种注意事项。我仔细想过各se情况,总觉不该出什么问题。王爷平常不爱出访,大都待在府中。每年的皇家狩猎,王爷从不杀生,只随便骑马跑跑,他的两个朋友总跟在身旁。
我向王爷辞行,他眼中含了泪。我们相处七年,我知他把我当成了亲人,而我也一样。我从不这样看待皇上,无论我跟皇上多久,我知道我只是为他尽忠之人,感他知遇之恩。可王爷就不一样,我心中明白他从没把我当成个侍卫师傅,他对我像是对他的一个长辈,听我的话,从来顺从我的指导。
我离开王府的那天,阳光灿烂,王爷亲自送出府来,告诉我他一定去我的庄园看我。我在阳光中向王爷叩拜而别,忍下我心中的难过。我那时不知道这一天将是我一生中最痛恨的一天,我后来夜夜的悔憾,把这一天的记忆变得漆黑一片。
后面两年,王爷真的只携带我指定的那大内武师,到我的家中来访数次。我问他为何还未有子息,他总低头不语。我看王爷依然面薄,心中甚是诧异。但毕竟他是王爷,我还是不该多评论。
当皇上将王爷狩猎失踪的消息令人传来并令我立即回宫时,我骇得发抖。我不能想象王爷会出什么事情,连夜纵马狂奔,回到皇上身旁。
皇上已几夜未眠,形容疲倦。他在外面尚强打精神,但见我却忧愁满面。我站在他身边,陪他过了一夜,他只反复踱步,不言不语。 次日消息传来,说万丈悬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爷的尸身,皇上的脸色当场变得惨白。他起身背对了来人说立即呈上尸身,语气平稳,只有我看了他脸上的恐惧。我也在发抖,突然明白我原以为我是王爷的师傅,实际上,他早已是我心中的主人。他若去了,我并不想再活下去。
尸身呈上,我胆裂魂飞。只见尸身血肉模糊,衣物尽染,根本无法分辨容颜。皇上却几步向前,亲自动手扯开腐臭尸首的颈间衣服,仔细察看,反反复复,方才起身。他命人剥去衣物,我知他心中起疑,否则决不让王爷尸身被人如此摆弄。
皇上又仔细看了尸身,还细细检查了衣物,才命人收抬下去,传水洗手。洗完手,他默默用白色丝绢揩干手指,像是自言自语地对我说:“朕曾寻得一块稀世罕玉,只手指大小,传有避邪养生之力。朕从小就把那玉系在他项间,嘱他不可摘下,他应允了我。他从不逆朕意,也绝不违诺言……方才尸身,无有此玉……”
我惊惧得失了准则,竟在皇上未问我时,脱口而出:“难道九王爷被人设计?”
皇上低声说:“他现在就在那人手里……”他面容惨淡,我冷汗透体!
皇上几乎在悄声细语,仿佛这些话如果声音不大,就不会成真的,“这尸身,只是缓兵之计,那人,既然,留下了玉,一定是为日后,将真的……”他不愿说下去。
我心中极乱,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慌!就像搏斗中已见败局却无力挽回,只是不是赔上自己性命,而是,王爷的命。可我宁可是我的命!那次遭到围攻,知有可能难免一死时,我都没感到过这样的心虚。
皇上缓慢地说:“如果传出朕完全不信这尸身,恐那人心惧追查,立下杀手。如果说朕完全相信,又恐那人大胆妄行,随意转移九……更不易查到下落。只有传出去,说朕半信半疑,望能稳住那人,容朕有机会彻查此事。”我低声说是。
皇上沉思地说:“人言九王爷众目睽睽之下,垂头掩面,独自纵马而去,失路山中。朕觉,这不似他的性情,甚至,不似他。若他遭了设计,当是在那之前……而那之前,他与他那位朋友在一起,十四五年的情义,该不至于此……”
我心中一动,“那朋友不是程远图吧?”皇上摇头:“远图未行,是另一个……”我只觉得不对,说不出所以,但就是古怪,这就是我的直觉。我不禁说:“那人,有些不对……”
皇上沉声说:“命宫中死士持金令传定远将军即刻独自回京入宫,商议边防事宜。传那人立刻入见。如他不在府中,派人日夜监察他的府邸。广布线人,查询他的行径,尽快找到他。”我忙言是。
次日我到那人府中,人说他远行狩猎,月余后方会回来。我心震撼,知十有八九,可苦于没有证据,就去王爷王府中探望王妃,想问问他们最后交往的详情。王妃神色淡然,貌似悲哀,但我却觉得竟不似以往般真实。我问起王爷和那个朋友的往来,她说临行前,那个朋友并不想前往,而王爷执意邀他同行,他才勉强应允……我心中大惧,若那人果是真凶,王妃必为帮从!
我匆忙告辞出来,只觉心慌意乱,如我所忧是真,王爷被劫,竟是无法避免!
我奔回宫中,见了皇上,说出我的忧虑,皇上久不言语。最后说不能打草惊蛇,只有全力找到那人,其他,日后再议。
皇上派出众多眼线,四方打探。事后才知,因为皇上的安排,王爷逃出后,那人无法公然追杀,恐引起注意。那人又存侥幸心理,觉得王爷重伤腿残,爬行尚难,更无法骑马,即使有人相助,也逃不到远处去。于是他只在附近搜寻。他哪知王爷所遇之悍妇,世间少有,竟能带王爷一天一夜之间逃出近百里,而后又行五百里,找到了我。
十几日过去,音信全无。皇上常露黯然之色,我也觉希望日渐渺茫。可一日不见王爷尸身,一日就不能断了努力。一日皇上在我面前沉思时,忽然说:“九弟还活着。”我不敢开口。皇上说:“我昨夜听见他唤我,甚是苦楚……”我胸中剧痛,弄不清是因为怕皇上思弟失神,还是相信皇上真的听到了王爷的呼唤。
皇上一天突然说我归隐乡间时,王爷曾多次去探望,这次恐王爷会托人代信到我家中,他命我回家等待,一有消息,马上告知。我后来总感慨兄弟连心,皇上怎知王爷会去找我?我安排事宜后归家,仅仅五日,就听有陌生人求见。
我走出去,见一个农人小厮,上身穿着腰间系带的短衫,鼓鼓囊囊的,下边的裤子样子古怪。头上扎着黑色头巾,满面尘灰。他似乎在那里微笑不语,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走过去,他没有废话,一开口就说出了我一生听过的最让我心惊的言语:“你五十岁教的学生在等你。”
我心中巨浪滔天!我五十岁教的学生,是王爷!我正看着这个农人小厮,在想他是不是来暗算我的,还是真的来传信……只见他冲我一笑,说了声跟他去,转身就走。
那一笑之间,风华骤现!满面灰尘,竟不能遮住那笑颜中的快乐自得之情。我马上知道,这是一个女子!我在皇上身边二十六年,看过多少佳丽美人,无一人有如此清新洒脱的气质。
我忙提步跟上,她毫无所惧,根本不回头。我跟在她身后,见她脚步不似练过武功,却大步从容,身材挺拔,头微昂起,完全不是女子的步伐姿态。
她突然停下,向树林边看去,我忙望过去,不由得一阵寒战。林旁一辆无篷马车,那上面坐着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他额际缠着一块破布,身子瘦得只余一把骨头。我看着他,不敢向前,像是怕面对一个噩梦。他做了一个让我过去的手势,王爷的影子一下子显了出来!
我走到他身边,更看清他脸上的创伤,不敢想……他又抬手让我俯身上前,那熟悉的手势,我发抖。我俯耳到他的面前,只听他开口:“晋伯……”我根本不用听其他言语!这是我的王爷!这是我近十年前听到就终身不忘的温和语气。那个如竹玉立的少年,那个神色安详面容美好的青年,那个让我流泪的吹箫剪影,那个送我归隐、含泪望我离去的王爷!我低头又见他的左腿被打得稀烂,心如刀割,跪地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想我晋伯杀人无数,心肠狠毒,此时间却只感到脆弱无力,像个痛失独子的老年寡妇!
王爷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原委。就是他的那个朋友,是我十五年前漏杀之人,又与那温存柔弱的王妃相恋……我恨意怒生,巴不得立刻开杀手,但我要先安置好王爷。我马上要抱他回庄,王爷却止住我,说:“立刻回皇城。”王爷语气依然平和,但指令中有以前没有过的坚定和尊严。我点头听从。他问我是否可派人送那女子,我说不行。他又让我准备一些衣衫银两给那个女子。我马上起身,立刻去办。临过那个女子身边时,看她一眼,她态度平淡,无动于衷。
我回庄召集我所有的弟子和我唯一的孙子,我命一人快马去报皇上,令余者全副武装,叮嘱大家此行一去,拼死也一定要送王爷回到皇城。我重着劲装,从墙上取下我久未发光的长剑,绑在背上,再一件件披挂各种武器。我自上次为太子杀戮后,又已十五年不曾血染双手。我近年已觉心中恶意减退,想来因是和王爷相处了七年,但此时此刻我只觉杀意充满胸怀,恨不得杀得血流遍野天地昏暗!否则我难抑钻心疼痛,否则我牙根咬断!
我们奔回树林边,我抱起王爷,又禁不住心痛难忍。他是我一生所见最善良纯洁之人,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最不该受这样的苦楚!
我刚要指令动身,他又要那包他让我所准备的衣服银两。我取了就想递给那女子,可王爷要亲手给她。我又感叹,此时此地,王爷身负重伤,依然要关照他人,为何良善者要遭此恶报!我恶意满怀,只想从此行为毒辣,绝不手软,宁可错杀千万,不可放过一人!
王爷竟双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与他相处七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女子竟然无动于衷!还说了什么话,让王爷立刻放开了手。我正有气无处发,几乎就想给她一刀。王爷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马匹躁动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绑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说。
王爷示意启程,但一直望着那个女子,后来她早已遥远不见,王爷依然看着那车后路上的风尘。
王爷终于倒在马车上。我不敢停留,连夜赶往皇城。入夜有时去看?br /txt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