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第36部分阅读
上穷碧落 作者:rouwenwu
妫语自然全瞧在眼里,心中不知怎地转了转,猜测到,“你难道是想藉着赖氏一门对你的感恩与愧疚,骗来那八宝印泥的配方?”
杜叙虚弱地笑笑,“一开始便打定的主意,呵呵……也不算骗啦!只是商机不容错过,以后若能盈利,我自然不会忘了赖家。就算要成批制造,那牌子也得打上赖氏的旗子。这是我的规矩,也算是我的道义。”
孙预瞅了她几眼,“如若那赖明峰始终不肯,你又怎地?收回原宅吗?”
杜叙微微凛了凛,掂出这一问里的份量,马上道:“我都被谣言传成这样了,哪还能对他们家有所迫害?万一到时候再传我因妒生恨怎么办?我杜叙会是这般争风吃醋的女人?”
原来商亦有道,即便用心不纯,但至少,她比那王喜重好上太多。孙预笑着喝了口擂茶,那香浓的气味一入口,微有不习惯。
半月后,赖明峰终于见着了杜叙,属于书生的羞涩与尴尬过去之后,他郑重地看着杜叙,开口:
“呃,杜、杜……”然而讷了半天,他忽然觉得这称谓也是极不易决断的事。杜老板?杜小姐?
杜叙眼见着赖明峰一张白净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心头倒是坦然许多。不知哪来的一时兴起,让她有了捉弄之意,只是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也不说话。
赖明峰被瞧得浑身直冒冷汗,以为那些街头之传是真,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感佩,但同时亦是为难。嗫嚅半晌,他猛灌了口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便把此来主要目 的一口气脱了出来,“杜、杜,那个,你一番美意,明峰很是感佩,但是……明峰已有结发妻子,亦已育有一子,深情厚意,明峰无以为报,只请杜、杜……原 谅!”结结巴巴讲完了意思,他还是没能想好到底叫杜叙什么。
杜叙听到这儿,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因明白了,心中对这个赖明峰倒生出几分敬意。这个书呆,倒是个疼妻子的男人!虽然很没用……
“赖先生,我明白。而我此番所作所为也只是出于我自己的心情,并不求……赖先生能够回报我什么!赖先生大才,小女子生平仅是仰望,如今能以己微薄之力帮到赖先生的忙,已是心中大喜了!赖先生无需介怀。”敬意归敬意,对于既定计划,杜叙仍是照行不误!
赖明峰愕然,一张脸更红了,根本不敢看杜叙一眼,只顾着低头喝茶。一杯接一杯,但喝得多了,人的五急也跟着来了。渐渐地,赖明峰的脸开始变白,又开始发红。
杜叙闷着头笑,仗着赖明峰不敢看她,把嘴角咧得大大地,只是不出声。等到赖明峰似乎真的快忍不住时,她才笑着起身,“赖先生,其实你根本不必把这些放在心上……赖先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杜叙虽无才无德,做不得赖先生的朋友,但这身外物还是有些……”
“呃,不,杜……”赖明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叫杜叙挡住。
“也是,在赖先生眼中,我这等满身沾得铜臭味的人自是不配为伍的。”杜叙故作幽幽一叹。
“啊!不,不是的!”
“那我就当赖先生交我这个朋友了!”杜叙望着他求证。
在杜叙如此眼神之下,赖明峰只得讪讪地点了个头,这才得以脱身。
这一厢,得了赖家上下的感恩不尽,杜叙开始在王喜重身上施压,让他去道歉,顺便带去一些很细微的暗示。
王喜重得了这个饶,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当下又是哭又是求地到了赖家。赖家一家子全是老实人,自然也原谅了他。于是王喜重便腆颜与赖家复走动起来。
一走动便能多说话,话一多,便能套出消息,同时也能放出消息。
赖夫人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杜叙,总想着报答她,王喜重便被授意转达了一些暗示。
目前全汀台都知道杜叙与赖家相熟,有很多商家都想要在赖家那儿把八宝印泥的配方给搞到手,都是杜叙给兜着。但忍过一时又一时,也有实力雄厚的商家,已在给杜叙使绊儿。
王喜重这番话说来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心头恨得牙痒痒的,只怪自己做得没杜叙高干,眼见着赖夫人一脸焦急,他是又喜又苦。喜的是事一办成,杜叙说不定就能放他一马;苦的是自己这番真是给他人作了嫁衣裳。
一经如此阵仗,赖氏一门俱感杜叙大恩,当下,便由赖明峰亲自拿了八宝印泥的配方去见杜叙。
杜叙心头大喜,然而面上仍是推辞,一来二去,直推了半个多月,这才收下了配方。然而,感于赖家别无杂念的信任,杜叙心中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让赖氏入了股,开了一家‘赖氏印泥坊’,只占股分,配方却仍让赖家保管。
此后不过一年,八宝印泥响誉天下!名门士子、甚至皇家皆以得一方‘赖氏’印泥为显。世人皆传此八宝印泥:色泽朱红,鲜艳夺目;细腻浓厚,气味芬芳;冬寒不凝,夏暑不泄;燥热不干,阴雨不霉;印迹清晰,永不褪色。经火焚烧,纸灰上字形仍依稀可辨。
“……汀台多迁人,时有多艺者……赖氏以制印起家,用料稀珍,商家争奇,其色朱、其味芳、其油腻,不燥不霉,虽经焚烧亦不毁其色……时为风雅之士争之……”
见《平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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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楔子
“宣顾,难道真的万难再愈?”
“……流泠。”许府的怡心苑里,花木扶疏间隐隐传来几声语声,淡淡的,中还夹杂着一屡悲凄与绝望。
“宣顾,难道当年宣鹤爷爷真的就没留下什么解毒的法子?”女子略带苍老的声音仿佛是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浮木,期盼殷殷让人不能拒绝。
“你先放宽心,我这次再回头找找,不定在‘三季司幽’就留着这些毒经什么的。乐湛的毒少说也拖了七年了,且毒性也未见再深,应该……”
“唉,这些年来是麻烦你了。”那老妇人竭力想收敛悲凄之情,无奈心事更重,再加遇上故旧,不吐实在难受,“可是宣顾,你也看到了,湛儿是许家唯一的一根独苗呀!当年青亭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而匮儿在承建五年那场兵乱里就没了,如今空留了媳妇晓帘掌持家务生意,儿子又是身负绝毒,她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流泠……呃,对了,这些年我也研了个方子,或许有用,你试试看吧。”那老者从怀中递出一张药笺交给眼前满目沧桑的老妇,心下暗叹,昔年美艳绝伦的样貌如今只能依稀窥见,这多年的苦楚啊,也实在难为她了。更何况这些事她还得瞒着她的媳妇,真无一人可说。
“嗯。这么多年,真的连累你了。”老妇人诚挚感激地抬头望向他。
“哎,说这些干什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何必见外!青亭当年的托付可都记在……”那老者忽地住嘴,朝她看了眼,转开话题,“对了,你可知那帮小子最近闹出了什么事?”
“哦?什么事?”
“这次是倾巢出动,‘三司馆’、‘季幽商行’、‘佐觞门’一起行事。”
“哦?什么大事让他们这些人精都出动了?”老妇人被勾起好奇心。
“救一个身份异常特殊的人。啊!对了,桃居老人!我怎么没想到呢?流泠,你再等等,那帮小子知道桃居老人的住处,我想以他的医术之高明应该可解乐湛的毒。”老者双目炯亮。
“桃居老人?他,他医术很高?”老妇人显然因他的话而重燃了希望。
“嗯,你可知绝尘纱如何解?”老者神秘地一笑,“世间三大至毒之一的绝尘纱他都能解,我想‘冥思’他也可以。”
“那,那我也去。”
“呵呵,流泠呀,你别急,找人的事还得慢慢来。现在关键还是在乐湛身边的人一定要看紧了。流泠啊,据我看,你那过继的孙子可不怎么正派。”老者慢慢收敛了笑意,转而神情严肃。
“哼!简章的心思我又岂会不知……也好,就让他这么着好了,许府里还有他的势力,总也不好一下子就收网。”老妇人语出深沉而轻蔑。
老者见她早有防备,不禁略有讶异,“你什么时候得知的?为何还要放任他?”
“呵呵,”老妇人一笑,一派心机沉沉,“我得知的也并不早,不过是在一年前,这还是湛儿提点我的。也不是放任简章,只不过他毕竟是认了宗的许府的人,而且这么些年下来,他也着实在府中府外安插了不少势力。”
“你是说他在生意上也握了不少实力?”
说至此老妇人一叹,“当时却是被他骗了,而且他的能力确属一流。”
老者寻思了许久,忽然又想起一事,“你说你怀疑他,是一年前乐湛提点你的?”
“呵呵”老妇人又是一笑,此时的笑多了几分身为祖母对于聪慧无人能及的孙子的一点自豪与炫耀,“湛儿的天资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嗯,这倒是这倒是。”老者心中微叹,如若不是这毒,乐湛也实为江南一个文采风流聪明俊秀的翩翩佳公子了。这么一想,他心中对于自己医术不精不能尽解其毒的愧疚又深了几分,“我还是先去找桃居老人吧。不出一年,我定当有回信。”
“好。流泠在此谢谢了。”
“客气什么。走了。”说话间,老者灰袍一拂,已长身而去。
第一章
“小翼啊,把这川芎拿去晒晒。”药铺子里,有个伙计对着一名大约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吩咐着。
“嗯。”小丫头理理袖口,轻应一声,便走向药架,那举手投足间竟似带了几分与其身份迥异的淡月轻风之气。
伙计眨了眨眼,收回愣视的目光,心中暗恼自己如此大惊小怪。小翼都来了大半年了,那种神气他又不是才见了一次两次,几乎日日都看,怎么还是如此会瞧得呆过去呢?伙计敲敲脑袋,捧着笸箩边走边费神想事。小翼一直都不多话,干什么事也都静悄悄的,有时前堂师傅坐诊,在仿佛天长地久的诊脉中,只有小翼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一如初时。怪人!啧!伙计决定不再想这个几乎常常被人忽视的小丫头。
细细的淡得几尽透明的手指小心而熟稔地翻着药材,一如既往的苍白而平淡的脸上只显出一抹认真。
川芎,其苗及叶味辛,性温,无毒,清明后,上年之根重新发苗,将其枝分出后横埋入土,再节节生根。时至八月,方可采掘。
苏绵翼在心中默默背记着,脑中恍悠悠地想起半年前在山上的日子。无人说话,无人作陪,只有她一人对着满石墙的书,整整一个山洞,她看了也有十年了吧。
“小翼,走,一起去买菜,也见见世面。”药铺子里的厨娘豫婶子提着个菜篮在后门处唤着。
“哎。来了。”苏绵翼应了声,再看一眼理好的药架,一整衣裳跟上了豫婶。
“喏,把这篮子提好。到街头第三家的李麻子这里买五斤猪肉,再到平二媳妇这里买青菜,还有钱婶这里的芋艿,张财的鱼挑个两尾,高家大姐那儿的芹菜……”豫婶一如既往地说了一大串菜名,末了还不忘加了句,“都记好了。”
“嗯。”苏绵翼点点头,以示记下。
“嗯,这就好。”豫婶朝这个安静的丫头再看了眼,“小翼啊,你帮我买菜,我心里也记着你。这样吧,回头我给你买块花布裁件衣裳,你说怎么样?”她愈想愈觉着是个好主意,不过是做件衣裳,她便可以日日去‘汇风楼’听那《承建旧事》的评书了。
“谢谢豫婶。”苏绵翼依旧温温淡淡的,接过银子与菜篮,在街口与豫婶分了道,便向菜市走去。
清晨的菜市一直是较忙的,苏绵翼提着显然与她身量相比显得有些大的菜篮,还不时被行人撞到。
还没走到李麻子的肉摊,李麻子便在那儿喊了:“哎,小翼姑娘,小翼姑娘。”
苏绵翼闻声快步走到他的摊位上,“李大哥。”
“呵呵,小翼姑娘啊,喏,这块里肌肉就单为你留着呢。”李麻子笑得格外殷勤。
苏绵翼朝他看了眼,黑白分明的杏眼里略闪过些讶异,却没有彰显,她于是淡淡地一笑,“谢谢李大哥。”
“客气啥!”李麻子将肉包好,放到她的篮子里,在接过银子时,忽然道,“小翼姑娘啊,你是许家‘济人堂’的人吧?”
“嗯。”她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呃,呃,那你知道止泻该用什么药吧?”李麻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她问,同时心中又没几分希望,毕竟对方只是个在药铺打杂的,并且还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已。
苏绵翼低眉想了想,才认真地抬头问他,“李大哥是什么泻呢?泻分好多种,当然也要用不同的药才能止。”她仔细瞅瞅他的面色,略有些浮肿,且面带苍白之色,其唇色看上去干涩得很。她暗暗猜到几分,现在是六月头旬,会不会是水痢呢?
“啊?还分许多种哪?那,那就是下水呢?”李麻子搔了搔头,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认真无比地思考,不由生出几分信任,“还有,那药会不会很贵啊啊?”最后已不担心她知不知道,而是担心贵不贵了。
苏绵翼听说不由抿唇笑了笑,“李大哥,这不用上我们的铺子里买药的。你拿白蒿晒干后用石头碾成末,再空腹用米汤服一匙,三天后应该就会好了。”
“啊?这么简单?”李麻子忽然有些不信,那些大夫不是都会开长长一串没见听说过的药名儿再领上那么大大的一包才治得好病么?看来到底只是个丫头。
苏绵翼看他神色,心下暗叹一声,口上只道:“嗯。最近少吃最好不要吃油腻的东西。”
“呃,哦,哦。”李麻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在苏绵翼走后心中不禁又有些好奇,看她刚才的神情真的是给人很靠得住的感觉哦,仿佛已不再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而是一个为人诊病的大夫了,而且医术高明。嗯,反正也不用钱,白蒿这东西到处都有,又吃不死人,吃吃看好了。打定主意,李麻子早早就收摊回去了。
巳正,苏绵翼和听完了评书回来的豫婶子一起拎着菜回铺子,一路上,豫婶子仍一脸神往地回味着方才听得精彩之处,还不时和沉默的苏绵翼说说。苏绵翼静静地听着,虽然豫婶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有些罗嗦,但她已习以为常,只是默默地有些吃力地提着菜走着。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却发现铺子里只剩下掌柜及典央师傅的两个小徒儿扁春藤和武化在那里捣药。
武化见苏绵翼和豫婶回来了,就说了句,“哦,豫婶和小翼回来了啊?今天的午饭不用准备师傅和大师兄的了,他们不回来吃了。”
“典央师傅又去府上瞧大少爷的病了?”豫婶是铺子里的老厨娘了,每半年一次的会诊,几年来都不曾有变过。不过照她看,大少爷这病怕是难了,哪有什么弱疾能拖上七、八年的?只是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可不敢说出口来,要是被掌柜的听了,只消在东家面前告一状,那她可就完了。许家顶厉害的老太太她是没见过,但光瞧着夫人对唯一一个儿子的宝贝,她就不敢乱说话。
“是啊。听说大少爷这次是自己招的师傅去看呢!”扁春藤也插了句嘴。
苏绵翼在旁听了,心里也不禁微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病拖了那么久呢?从娘胎里便带上的弱症么?还是肝肾不足引起的体质较差呢?“大少爷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扁春藤和武化见问不禁都朝她看过去,这个小丫头一直是冷冷清清的,怎么也忽然对这事感起兴趣来?几乎是立即地,且略带讨好地,两人同时回话,“听说是伤寒。”
伤寒?伤寒并不似能拖那么久吧?而且照她看,典央师傅的医术虽未臻极高,但不会连一个小小的伤寒都根治不好。就算是伤寒重症,这半年来,她也听说东家正为大少爷四处重金求医,这天下断无可能会没人医不好的。
武化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据说是大少爷在十五岁时踏青时染上的风疾,后来不知怎地转成了伤寒,之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了。”
“这七年下来,东家四处重金求医,却还是不见起色。后来东家便过继了夫人的远房表侄子入宗以守家业。”扁春藤见苏绵翼的神色似是不在这个上面,便又转了话,“这个入了宗的少爷对大少爷也是极为看重的,这几年一直帮着找名医,但每回请回来的都只说是寒气郁心,难治,也总是治了一阵又辞了。”
“这么多名医都不曾治好过么?”苏绵翼又问了句。
“是啊是啊。”
会是什么疑难杂症呢?苏绵翼又不作声了。
武化见了,有些不甘心地继续道:“小翼呀,你都不知道,那二少爷可真是厉害哪!连天都的名医都请来给大少爷治过。唉,二少爷为许家真是做了不少事哇,不但一肩扛起了东家在各地的大片生意,也还时常挂记着大少爷的病,又善待下人,真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哪!”
“嗯,嗯,没错没错。”豫婶见说到了二少爷,也插了嘴进来,“真是个大好人哪!前月还听见他替一个丫鬟的爹还了债,还当众撕了那丫鬟的卖身契呢!二少爷为人好,而且交际又多,认识许多达官贵人,与县太爷也有交情,听说东家的生意因他好了一大半呢!”
“是啊,东家一直很看重这个二少爷呢!”
“依我看哪,若是大少爷这病一直病着,东家很可能就会让二少爷继承家产呢!”
“嗯。”
几个人这厢讨论得热闹,浑然不觉身边已少了个人。苏绵翼将菜提到井边,开始汲水洗菜。她只对病症感兴趣,至于人,这个二少爷她大概也见过几次,也不过草草地看了几眼,她所见到的那种和善的笑容里总有着一点儿不真实,让人瞧着无法从心底喜欢。当然她并不会对某个人有特别的关注,除非那人有病。
“咳咳,咳咳咳”舒遐园里的浅浅深深的咳嗽声几乎已是众丫鬟仆人听惯的,要是哪天这咳嗽声忽然消失了,对他们来说不外是两种可能:一,大少爷过去了。二,大少爷病好了。显然在他们心里,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
“太夫人,夫人,大少爷,恕典央无能……”老大夫在一旁哀叹不止。他这七年来一直遍查各种医书,甚至还外出与各大名医相讨教,但却始终一无所获。大少爷这病似是寒气郁结于心,然开各种行气化坚的药,甚至是猛药,却都不见有丝毫效果。伤寒之症他是绝对不信的,可每回二少爷请来的名医却都是同一说辞,只留下几副药便走,终是什么起色也没有。“唉,如果当年宣家、曲家后人在近旁的话,只消一个,定能解大少爷之病痛了。”
“湛儿,湛儿……”夫人贺氏晓帘难掩哀凄地哭出声来。
这时屋里最年长的太夫人齐氏流泠清了清嗓子,“也罢,只要湛儿能像现在这样不再厉害起来,那也……晓帘,你也不必太伤心了。”
“娘,可湛儿他,他才二十二哪!难道让他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夫人扑在儿子的床边啜泣。
“娘,都七年了,儿子只求能时时看到奶奶和娘康康泰泰的就心满意足了。”床上的人儿开了口,清澈的声音中流有一丝醇厚的醉人味道,极具安抚的味道,如果不是那咳嗽,决不会有人想到这种声音会由一个看去已病入膏肓的人口中发出。
“唉……”太夫人长声一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典央,你瞧瞧这方子。我前儿去庙里求愿,碰上一位高人,跟他说了,他就给了我这个方子,你瞧着试试。”
“是。”典央接过方子,细瞧之下不禁大惊。“啊,太夫人,您,您说的这位高人现在何处?”
贺夫人立时朝典央看去,太夫人当然知道典央话里的惊诧由何而来,当下她只长长一叹,“那位高人性喜云游,只怕此时已是寻之不见了。”
“怎么了典央?”贺夫人锐利地问着。
“回夫人的话,开此方之人医术高明远胜当世名医,此方之效,典央虽不敢称一定能治好大少爷,但应能使大少爷的病略见起色。”典央捧着这张方笺如同珍宝。
“是吗?”贺夫人与太夫人相视一喜,“那真是老天保佑我儿了。”
“对了,娘,何不派人去找找那位高人?”贺夫人满眼是儿子重病得释的期盼。
太夫人笑了笑,应道:“那是自然,我回头就着人去大力寻找。现在就让湛儿好好休息吧。”
“嗯。”贺夫人应了声,回头又朝儿子爱怜地看了眼,“湛儿,你好好休息,娘晚上再来瞧你。”
“好。奶奶,娘,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床上的人儿咳了几声,终于还是忍下了,把话勉力说完。
“那老夫也告辞了。”典央急着想回府将药方核对一番,说着也要起身告退。
“典大夫请稍待,咳咳,我还有话想,想问。”床上的人忽然就唤住了他。
“湛儿?”贺夫人不解。
“娘,我与典大夫聊聊。”声音中透着丝丝安抚与解释的意味,却不容人回驳。
“那好,别太累了。”贺夫人在得到应允后,终于退出屋外。
“大少爷有何吩咐?”
“你坐近些。”
“是。”典央有些犹疑地坐到床边。
床幔里的人一张苍白却仍显出出色五官的年轻人正闭着眼轻轻喘息,良久方吐出一句:“典大夫,这张方子真的比之前吃的有用?”
“是。大少爷,虽然前方也是太夫人由高人处得来,但此方比之前方有许多更进,更适于大少爷的病体。”
“咳咳咳咳”年轻人闭紧眼忍了下,才将这阵咳意强力压下,“那就请典大夫配两副的药过来吧。咳咳,一副制丸,一副就交给下人去煎。”
“大少爷……”典央有些莫名其妙。
“制丸药的事你就不必和任何人提起了,咳咳,过些天就直接送到我手中吧,最好莫要让人瞧见了。”
“是。”典央听着心中有些惊悸,却不明白这惊悸由何而来,只能愣愣地瞧着床上的人。
那年轻人睁开凤眼,明锐的眸光清清幽幽地投到典央的脸上,让人一怔。只见他略展一丝淡笑,温温醇醇的,像在安抚典央不安的心,“有劳典大夫了。”
“呃,应该的应该的。”典央应下来,心中暗道,定是大少爷有什么安排吧。这个大少爷自小便聪明非凡,若不是这病,只怕比现在的二少爷会做得好上一倍呢!唉!这病哪!回去定要好好再研究研究了。他暗自打下主意,便告辞出了许府,仍回铺子。
如今已是初夏,暑气渐浓,即便入了夜,还是难见凉意。苏绵翼几次想推开窗透透气,但在看到枕边的那支荆钗时,又打消了念头。她将钗攥紧在手中,翻了个身,默背着以前不知背过凡几的口诀以便入睡。
“拯救之法,妙用者针。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春夏瘦而刺浅,秋冬肥而刺深。不穷经络阴阳,多逢刺禁;既论脏腑虚实,须向经寻……原夫起自中焦,水初下漏。太阴为始,至厥阴而方终;|岤出云门,抵期门而最后。正经十二,别络走三百余支;正侧偃伏,气血有六百余候。手足三阳,手走头而头走足;手足三阴,足走腹而胸走手……要识迎随,须明逆顺;况乎阴阳,气血多少为最,厥阴太阳,少气多血;太阴……”
才渐趋迷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小翼,小翼?”
苏绵翼一个翻身猛然清醒,“谁?”听声音似是典央师傅。
“是我。”典央在门外沉了沉气,声音虽仍是轻轻的,但已能听得分明。
“来了。”苏绵翼披上外衣,直觉地就伸手去拿梳子,但一个转念间,她便拿起床头的荆钗,将长发一挽,点燃了烛台,将门打开。“典师傅。”
典央朝她看了眼,“嗯”了声,也不走进屋,只是在门口欲言又止。
“典师傅请进来再说吧。”苏绵翼让在一侧。
“呃……”典央犹豫了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你随我来。”
苏绵翼轻应一声,将烛台放好,把门带上,便随典央到了药房。典央将门户都关好,才神色郑重地走到苏绵翼跟前,“小翼呀,你别多心,我是让你帮我一起配副药……这事,任何人这里都不能说。”
“好。典师傅。”苏绵翼认真无比地答应道。
“好,好。”典央清爽的老脸上显出一抹宽慰,目光也因这份心安而漾出慈和的柔光,看得苏绵翼有些恍惚,似有一种久远的温暖在记忆中荡漾,让她对眼前这个老人的目光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先去拿药。”典央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药笺,慢慢走到药库里去了。
苏绵翼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但也没什么好奇地便开始生炉灶。应该是制丸吧。她这样轻想。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典央拿了一大包配好的药出来了,看见她正在生炉灶,微怔了怔,却也并不很意外,“炉灶先慢慢来,你过来帮我一起把这些药给研碎了再说。”
“是,典师傅。”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一边的水盆前,净了净手,又仔细擦干,才走到典央身边。这一串动作流畅又自然,看得典央觉得怪异,但又觉得再平常不过,仿佛她本就是干惯了这些活的,什么细节都严谨得很,比他那三个徒儿要稳当多了。一时间他不禁兴起收她为徒的念头。
“小翼啊……”
“典师傅?”
“呃,先干活,干活。”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学医之道光是细心还是不够的,还得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天赋。典央将此心放在一边,嘱咐道,“你没干过这些活计吧?不要紧,一步步来就好。喏,你先把黄……把这药用药研子研碎了,要研得细,匀。”
“嗯。”苏绵翼在一旁的小椅子上坐下,将一块块的黄精放入研体,细细地开始研磨。而那一厢,典央也忙着将药分类,称重。苏绵翼闻着药香,也将堆在长桌上待研的药一个个细瞧。有人参、白术、茯苓、甘草、生姜、大枣……这几味不是四君子汤么?该方以汤剂方显全效,怎么反制丸药呢?苏绵翼心下疑惑,又见典央拿出了另几味药黄耆、山药、桂枝……那个是附子。看来这个病人阴虚气弱,久病气虚,还伴有低热之症,并不好医哪!但如果是对症之方,那此方只需服他个半年,此虚症当愈。
典央也在研究着这个方子,但因苏绵翼才来药铺半年,并未涉入过这些活,终是有些不放心。当时是看她于药行几无所知易于守秘,但这无知在制药上总是让典央放不开手。所以他没看几行便抬头看一眼苏绵翼,看了几次后,见她从容不迫,有条有理,便安下心,也没在意她何以这般熟悉,只是认定她是个可造之材,便一心潜入药方当中。
直到四更天时,苏绵翼已将所有一应药物俱研碎了,各分各类地在长桌上摆好,又把旱连草捣好,取汁与面粉浆、米汤和匀,倒入早已熬化的蜂蜜中,调了半晌,便将药份以性味先后倒入,慢慢搅匀。
在快好时,苏绵翼问了声已沉浸在药书中早忘了今夕何夕的典央,“典师傅,是用竹制药篇还是用凝精壶?”
“用竹制药篇。”典央头也没抬头地顺口答了句,又俯下头翻查药典。
苏绵翼将药渣滤了三遍,以纯厚浓稠的浆汁倒入一排竹制药篇。然后将之放于沥水竹篾上冷却。直至一切完成,十五颗丸药制好,天已微明。她揉了揉略有些发涩的眼,将药分盒盛好,走到典央身边,“典师傅,丸药都好了,辰时我还要与豫婶子去买菜,请容我先回去睡了。”
“哎,好,好。”典央分神朝她看了眼,欠疚地一笑,“小翼,辛苦你了。”
“典师傅不用客气,小翼应该的。”当初要不是典央收留她,她只怕已经饿死了。
“哎,快回去休息吧。要不,今天我叫豫婶一个人去买菜好了。”
“不用麻烦了。我睡一会儿就没事的。”苏绵翼点了个头,将药盒交给典央,便退出了药房,并将门仔细地关好。
“呵啊……”她盖住一个呵欠,再度揉了揉眼睛,心中却浮起一个念头,刚才那副药里如果能改加山茱萸、地黄补养肝肾或许会更好些。嗯……都是些补养的药,无一关乎发表、攻里、和解、温经,看来那大少爷果然不是得了什么伤寒之症呢!倒是像气血两虚,怎么什么人都说是伤寒呢?
苏绵翼揉着眼睛走回房时,那边的典央却在看了那盒子丸药发了好长时候的怔后,才猛然惊觉到这丸药制时,他几乎就没指点过,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小翼根本就与医药沾不上什么边,这药的时序要是放得不对,可什么药性都改了呀!
典央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怪自己只顾着查对方子,一会儿又暗恼小翼什么都不问就自说自话地瞎搞。就在他想将药毁了重制时,他看到了一叠压在炉灶前的包药的纸。一张张,似乎极为平整,像是刻意整过的。他拿起细看,由上到下,每张上都残留着些细屑,他看了又闻,终于心下一宽,顺序全然没错。也许是他关照过小翼的吧,这孩子办事牢靠。他舒心地绽开一抹笑,只是隐隐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不对,他又觉不出来。甩了甩头,他将药盒揣入怀中,吹熄灯烛,趁着众人还未起身,小心地关好门户,回房。
待天放亮了,他还得再去一趟许府呢!
第二章
这一天,苏绵翼还是没和豫婶去买菜。卯时三刻,她已坐在与典央一同前往许府的马车上了。
典央看着一直没有作声的小丫头,轻言安抚:“不用怕,大少爷是个很和善的人……再说到时你只需帮我拿好药箱就行,也不用说上什么话。”
“是,典师傅。”苏绵翼静静地应了声,一向白得近于透明的面庞瞧不出一丝儿激动的心神,只是安静。
典央看着看着,只觉自己心中的那一簇浮躁之气也随之安抚,渐渐地四气归心,神怡自然。恍然不过片刻的工夫,许府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典央回神,心道今日的车夫赶得倒快。“小翼,拿好了。”
“是。”苏绵翼背好药箱,随着典央跨入许府的偏门。
一阵亭台穿绕,平岗远山,竹坞曲水,很为小巧典丽。苏绵翼注意到许府的大部分穿廊几是借水而设,因水而环,初入园时,只见清晨朝曦,烟水迷蒙。走在路上,时而石桥一弯,时而池鱼锦丽,绝不让人心生厌乏。最难得还是那一池荷花,开得并不多,却打点得极清雅,望去使人心旷神怡。苏绵翼穿行其间,暗暗点了点头,倒的确是个养病的好地方。山水自然,自有其灵秀之处,得之佳便怡养身心,这大少爷住在这么一个所在,病已稳住三分。
走到一处布置简洁古朴摒弃工巧的院落,典央停了下来,回身嘱咐道:“小翼,进去后不可造次,没让你说话,你什么都别说,记得了?”
“是,典师傅。”苏绵翼不厌其烦地又应一声,倒是典央自知过于谨慎,不觉自失一笑。但转念想,总是警省着点好。
“咳咳,咳咳咳”才方踏入内院,苏绵翼便听见浅浅深深的咳嗽声不时地传来。她皱眉,这咳声劲气微弱,略带嘶哑,已是垂死之症。但再听,她又发觉并不其然,这咳声中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欲扬之力,只是被什么压制着,缠绕得极为虚渺。苏绵翼细细回忆昨夜研制的药丸,找不出这缠绕之疴何来,再多补益也是枉然,而且一个不当反有扬恶之果。
“典大夫来啦?请快进来吧。大少爷已经起身了,夫人也正等着您呢。”门口一个明艳的少女笑盈盈地朝典央招呼,顺带也向苏绵翼打量了番。
“哦,有劳扶疏姑娘。”典央显见没有少女的轻巧,仍是略为拘束地还了一礼。
“哪里。”少女并不在意,倒是对苏绵翼来了些兴趣,她侧身领着二人边往前堂走边问,“这位是?”
“哦,这是铺子里新来的,小翼,还不见过扶疏姑娘。”典央小心地朝少女看了眼,对身旁默不作声的苏绵翼轻道一句。
“小翼见过扶疏姑娘。”苏绵翼低低地喊了声,仿似怯懦,却又不像。那少女回头朝她仔细审视了一番,但因并未找出什么不妥,只得作罢。
“小翼只管叫我一声姐姐便罢。”应该只十六吧?那么苍白的脸色,比之屋里躺着的大少爷也不惶多让了。
“嗯,扶疏姐姐。”苏绵翼并未在意少女只是一声客气,便真的那么老实地又唤了句,倒是叫得少女微怔,随即轻轻一笑,将本来暗生的疑忌之心尽皆撤了去了。这小姑娘倒也真愚得紧!
又走了几步,已转入内堂。扶疏停下脚步,对二人道:“二位稍待,我去通报夫人和大少爷。”
“有劳。”
不过是眨眼工夫,扶疏便来请:“二位请进。”
二人便跟在后头入了内堂。还未来得及打量周遭的一些事物,苏绵翼便被一股淡到几闻不出的暗香勾去了心神。这……这是“冥思”?!她一双满是惊讶的杏眼直瞅向躺在床上轻声咳嗽的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帷帐里,看不见什么。这个大少爷居然中了这种毒,难怪长年卧病不起了,也真是难为他拖了七年之久。
“夫人,大少爷。”典央行礼。
“典大夫,怎么样?”贺晓帘赶紧问着。
“回夫人,这药方老夫已经细看过了,很可一行。”典央从袖口掏出那张方单,交给扶疏。扶疏拈过再递到贺晓帘手中。
贺晓帘看着她并不见得懂的方子,面露欣色,“好,好,这就好。扶疏,这就叫下人去煎药,仔细看着点。”
“是,夫人。”扶疏应了一声,拿起方子便退下了。
“典大夫,如若这次湛儿大见起色,我,我定当重重谢你!”
“夫人哪儿的话,这是老夫应该做的。治病救人,本就为医者之道,更何况大少爷是老夫一家的恩人……”典央本还要往下说,却被床上的一阵咳嗽声给止住。而且那咳声似是愈咳愈烈,到后来竟是止都止不住。
贺晓帘立时扑在床前,心疼地轻唤着已咳得缩成了一团的儿子。
“夫人请让开些,老夫替大少爷瞧瞧。”典央马上走至床边,看了看,回身就要拿药。“小……”颈后立时伸来一只白得微带透明的手,手上还递过一瓶药。
典央微怔,也不作细想,拔开塞子嗅了下,便凑到大少爷鼻下。床上的人连吸好几口气,方将这股咳意压下,不知有意无意,那双明锐的眸光还清清澈澈地往苏绵翼脸上一划,随即转开。
典央舒了口气,正待说话,手腕处忽觉被人搭住,他低头一看,正对上大少爷一派清和的目光。顿时,他迟疑着对夫人道:“夫人,请先回避,老夫要给大少爷好好看看。”
“我是他娘……”贺晓帘担心,并不想离开。
“娘,咳咳,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