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第35部分阅读
上穷碧落 作者:rouwenwu
得住么?四边会安分吗?盐务才新整……奉行也不过一年而已,万一有……”
孙 预听着她一个担心接着另一个担心,不由轻轻吻住她,吻了许久,才又放开她道:“你应该相信我的,不是么?”他瞅着妫语艳红的双颊,似是拢了霞光一般,让人 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心猿意马起来。瞅了半晌,才勉强把持住。他吸了口气,安抚,“这三年来,不,应该是四年了,我一直让颀儿多学多做!那孩子很出息,比我 当年可要能干!我也让他放手做了许多事,到现在,是看着他已经能够独当朝政了,我才觉得自己有起身的时机了。新皇虽然年幼,但你可别忘了岳穹!这位太傅可 是你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人哪!有他扶着,这朝局稳着哩!再有他的学生木清嘉,历练了几年,能力更是超拔了。我已做了多方的安排,而一年前,我已将唯一会 影响到时局、并有能力独握权柄的项平给贬放崖州。如今虽说不上万全,可总也乱不了就是了!”说着,他笑睇妫语一眼,“呵呵,再说了,我可还没有完全地摆脱 我的责任哦!这一次,除了娶你,还有一件要事就是拖着你一起完成这份责任!”
“责任?”妫语不解。
孙预笑得有丝邪气,“当然是我孙预的后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老大不小了,这责任便是更重了!”
“呀!你……”妫语脸涨得通红,似是旭日之光,艳丽无比。
孙预看得心动,不由再度吻上那抹绝艳中的羞涩。
许久,当二人都有些气喘起来时,孙预才努力回神,只将妫语紧紧箍在怀中,平复了气息之后。孙预才从怀中摸出一镶红锦缎的匣子交给她。“你看看,这是什么?”
妫语打开匣子,居然是封白玉精雕而成的凤章。手不由有些发颤,这枚凤章对她来说,太过熟悉!温甸上贡的绝品芙蓉玉,宫中玉匠“老雕虫”的绝技,卫征离“卫篆”的雕艺,“撷英集翠众家声”!
“那方闲章?”温润的触感握入手心,记忆竟也随之涌出。那一封封贺表、那一道道批注、那一件件书信里,公务之外,她具是以此为印信,盖下,或许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是。” 孙预感觉到她的回忆,温柔地揽紧了她,“临去前,皇上密赐的!过几日将昭告天下,皇上将先皇闲章特赐某人,潜派此人为碧落都察特密使,监察碧落百象,可随 时、随地,参奏上本!”注视着妫语由迷朦转而璀璨晶亮的眼神,孙预不由笑了,“这个责任,就由我俩共同来担当吧!”
妫语望着他,望了许久许久,才咬着唇笑,有两痕清泪滑下,慌了孙预的神。他忙想替她抹去,却见她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孙预,三年之期,你如约而至。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完成那个约定吧!”
孙预看着那抹虽带着清泪,却无比欣悦,真真诚诚的笑,心神微漾,“脉脉双飞意,三生共比肩!”
“是的,三生共比肩……”主动地,妫语圈住孙预的脖子,将自己的红唇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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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史·列传第八卷·摄政王》:
“……昭庆四年春,预因病辞呈,以其从弟颀升摄政王,帝封‘镇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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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史·列传二百三十七卷·循吏》:
“昭庆四年五月,帝始设都察特密使,密用直属幸臣,赐以先帝闲章‘撷英集翠众家声’,探访民情,直呈上奏。事无大小,关民生者宣之。令行十年,吏风遂为之一整……”
八宝印泥
厢房里,杜叙眯缝着眼打量眼前的十二樽金碧辉煌的佛雕,精细的漆线雕,美轮美奂,不说这十二佛事俱有来历,光是看这工艺,已知价值不菲。然而心虽知其价,面上只是噙了抹淡淡的笑意,拿眼瞟着对桌的商贾并不说话。
那商贾见状,搓着手直笑,“呵呵呵,杜老板,咱们多年的交情了!凭杜老板远涉海外的见识,自然知道此物的价值,我王某人可不敢在鲁班门前耍大斧!”
“哎,王老板抬举了!我杜叙不过跑过几个地方,走的也是海运,这等稀罕物哪里见识过。”杜叙并不入套,只是拿起其中一物在手里把玩着。“恕在下眼拙,这不过是十二樽漆线雕,手艺是不差,但也称不上价值连城嘛!”
那商贾脸色微微一变,溜溜的眼转了个圈子,仍是忍了下来。“呵呵,杜老板这么说可真是有意压价了……”他低了低声音,凑近杜叙道,“这个,可是前朝遗物,只有禁宫里有,是贡品!”
“贡品?”杜叙一讶,随即笑道,“王老板这是蒙我哪!贡品谁敢动啊?市面上抬不了价,寻常人家也没这颗多出来的脑袋收藏,如果真是贡品,那我可真不敢要了!”
“哎哎,杜老板听我说完嘛!”商贾腆着脸挨着杜叙坐下来,“承建八年,曾经在市面上出现过,后来便被上到了朝廷。但当时那手艺是分子母两套的。哎,上贡 的自是母胎,原比这几个要大一圈……杜老板看看这手艺,漆线花缠,用的可是不外传的缠技,繁复却细致,看不出一丝儿毛边。单论手艺,整个平州就找不出第二 个来!还有,您看哪,这十二佛个个不同,可都是有来历的。王某人书读的不多,但个别的还说得出些名堂。呵呵”他笑着一指杜叙拿在手的那物件儿,“这是‘迦 叶半座’,据说一日里,佛在说法,迦叶披粪扫衣礼佛,合掌而立,佛分其半座表示对迦叶的器重……那件,佛后藏着一只鸽子的,叫‘鸽隐佛影’,传说一只鸽子 被猎人追杀,便逃到了佛的影子里,这才消除了恐惧……还有这件,‘毕陵谢河女’,呵呵,这故事就有趣了!这个叫毕陵的修佛者啊,在一次过河乞食时,遇到了 河流,于是他便弹指作法说‘小婢,莫流!’,河水断流,这才过河。后来哪知道这河女将他一状告到佛那儿,于是佛命其谢罪……”
杜叙听得“扑嗤”一笑,拿眼瞅着商贾,“王老板,什么时候对佛道也感起兴趣来了?这番说话,可真比那源溯寺里的法师要讲得妙得多了!”
“呵呵,杜老板可是笑话王某了?就凭王某,哪里来得这慧根!”那商贾见杜叙有些心动的样子,心中一宽,反倒没有初时的心急了。
杜叙将几樽佛雕溜了几眼,又瞄了瞄商贾,咂唇道:“王老板,咱们商家讲究的是实在,要是这货真的宝贝,我杜叙自也出得起价。”
“哈哈,杜老板还当我蒙您哪?看看这漆线雕底部!还镌着当时的年号呢!”商贾讨好地马上拿起一物倒提着凑到杜叙眼前,“哪!隆丰三载,纪氏。”
杜叙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还得找个行家来相相!”她回过身,冲着大开的厢房门口喊了声,“钱二,你去瞅瞅,那两位贵客在不在园子里?如果在,请他们移步过来瞧瞧。”
“是。”钱二木桩子一样的身板立时在廊柱子下消失。
见人去了,杜叙便笑眯眯地朝商贾道:“王老板,咱们先喝着擂茶等等,那两位是见惯了宝物的,当能识货。”
“呵呵,杜老板赏茶喝,王某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杜叙拍拍手,外间的侍从便奉上了两只擂钵,钵内盛着已拾掇好的‘擂茶脚子’。侍从拎着壶沸水将之冲了,再端了些‘茶配’上来,就退出去了。
是平江以北的习俗,商贾自是熟稔,瞧一眼、嗅一嗅、尝一口便能分出档次。这擂茶显然还加了几味元参、石斛、甘草,算是上品了。而‘茶配’虽是简单,但也 颇有名目,什么素务斋的双润糕、南河坊的米香、靖油楼的枕头饼,都是食中精品,看来她亦有些心动。商贾笑着喝茶,暗里将价又抬高了三成。
茶过三巡,方才走的木桩子随从便引着两人入了厢房。商贾好奇地打量,不知是什么贵客,竟让杜叙倚重至此?
一男一女,看似夫妻。啧,不过两个年轻人!商贾撇了撇嘴,然看第二眼时,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了。那女的头戴着覆纱斗笠,瞧不清面貌,但浑身上下总有一股说 清的气度在,较之他所见过的官夫人更为清傲,即便她只是静静地立在一边。而那男的,商贾偷偷瞥过去一眼,人中龙凤!也没见端什么架子,就已是一身气派,夺 人之目,好似只要站在那儿,便会有旁人趋附上前寒喧一样。定是非官即贵了!真真是两位贵客!
就见杜叙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啊!劳动二位大驾,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找遍了整个碧落,只怕也寻不出比二位更好的眼力来了,所以才……”
孙预朝她一笑,率先扶了覆着黑纱的妫语往旁坐了,才回道,“既是来了,自不必说客套话。”说着,他朝一方圆桌上掠过一眼,俊目微微一顿,“这倒是个精细物儿!”
“哦?精细?倒说说看!”杜叙拉了张凳子坐于一边。
孙预拿起一件儿细细瞧了,“这是漆线雕吧?所闻是平州名物呵!唔,这个……可是叩问髑髅知生处的典?”
“啊!这位公子可真是好学识!好眼力!”商贾连忙讨好地上前,“这可是漆线雕中的精品,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物儿!”
“前朝?”妫语忽然插了句,“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眼熟?”那商贾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以为是几个没见识的,锷挥梢怖淞耍澳钦馕还笕丝烧媸枪蟛豢裳粤耍≌饪墒浅5瞎钡耐铮皇悄歉鍪悄柑ィ飧鍪亲犹ィ ?
“哦?子母胎?”妫语挑眉,顺手也拿起了一个细细瞧着。倒的确是眼熟,想来可能真是在贡品中见过了。
“这是前朝什么时候的?”孙预显然也来了兴致,倒对那商贾不敬之辞满不在乎。
“正是隆丰年间的,您看,底座还烙了字的!”那商贾热心地翻过来指给孙预看。
这不瞧倒还好,一瞧之下,孙预与妫语二人同时一笑,放下了漆线雕。孙预朝商贾瞧了眼,对着杜叙道:“杜老板,这套十二佛雕,若论精致,的确不错。但要论是古董,可就不值那个价了。”
“哎哎!您这位爷怎么这般说话?我这件可是宝贝中的宝贝,您不识货不要紧,可也不能诋毁它呀!”商贾一见这般说话,不由慌了,忙想将东西收起来拿回去,却叫杜叙一阻。
“哎?王老板,我们可是两家互有生意来往的,您的绸庄虽不小,可半数财源也仰赖于我家的海运,这种坑蒙拐骗的事儿,你也好意思冲着老交情下手?”杜叙不放人了。
“哎,杜老板!我王某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干这种事?不怕话说得难听,您这二位贵客,还真没将这宝贝给认出来!”
孙预笑笑,从商贾欲收走的几个佛雕里随手捡出一个来,倒翻指着那底座道:“这倒是的确神似贡品中的那套十二佛本漆线雕,原件儿也的确是隆丰年间的。但你 这件却不是。通晓《大宗史》的人都知道,隆丰帝更化改制,将年号所用之‘年’字也改成了‘载’字,然而改这个的时候,却已是隆丰五年,所以,隆丰五年作 ‘隆丰五载’,而之前,却仍是沿用那个‘年’字。所以嘛,呵呵,你这件儿是个冒品。”
那商贾听得如此有理有据的说法儿,顿时面如土色,又瞅见杜叙这商场上有名的‘狐狸杜’把笑意都敛了,只冷飕飕地盯着他不作声,心下更是慌了。这一急,便 将汗尽数给逼了出来,衬得那油乎乎的脑门更添光亮。“唉!唉!那个该死的赖明峰!竟然作死地骗我!……呵呵,杜老板,我可真不知道!原先那赖明峰给我这物 儿的时候还吹得跟真的似的,谁想到居然是个冒品!唉!都怪我王喜重没眼力,没见识,还落了您杜老板的嫌,真是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他连连哈腰作歉,见杜叙冷着脸不说话,忙又转向孙预与妫语,“啊,二位真是神眼!只瞅了瞅就把这破烂物儿给瞧出病来!给我指了明!真是我王喜重生平仅见!二位好眼力!好眼力!”
正打着圆场企图混过去时,杜叙端着脸发话了,“王老板,咱们直肠子直话直说,这物件儿,你说你不知根知底,我也没话讲,只是若不是今儿有我这两位朋友在此,你不还真讹了我一千两黄金了去?”
“哎,杜老板,我王喜重绝不是那样的人!您是大商户,我不过在您手下讨个生活,哪还敢讹您的钱?我这不也是……”
“好了!此事咱们就到此为止,什么都别说了!”杜叙由一方匣子里抽出一张契书,朝商贾晃了晃,“王老板,您那绸庄上次借贷的二十万两,可已宽出一个月的期限了!若还不出,这利息总也不能不付。我的帐房可催得紧。”
“呃,杜,杜老板,我这……我这不是……呵呵,近些日子绸庄里有些紧,是否请杜老板再宽待几日?”商贾肥硕的手在听了这话后,更是频频地擦汗。
“哎,公事可得公办。王老板也知道,咱们行里有行规,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杜叙端着茶呷了口,只管瞅着那十二个佛本漆线雕说话。
那商贾最是会看人眼色,见杜叙对这几个小佛人有点意思,当即咬牙道:“杜老板,您看这样成不?这十二个佛本漆线雕,劳您眼点出了破绽,我王喜重本就感激 万分!虽说是个冒品,但毕竟工艺还算看得过眼,您若不嫌弃,就当我王喜重孝敬您的!那笔款子的利息,我再过几日定将悉数奉上,不叫杜老板为难。您看这样如 何?”
“将这些送我?”杜叙挑了挑眉,面上故意颇露些踌躇,“可是那借贷之事,咱也有规矩……”
“万请杜老板先担待些日子,我几日后定会悉数奉还,一分不少!”那商贾只差没跪下来求她了。
“唉!瞧着王老板几年来的信誉,我杜叙又岂不知你的为人?也罢!这点利银,我就先出私银给你垫着,先在这立个字据,你几日后调过头来,再还与我吧!” 见那人如此说话,杜叙便是再也不瞧那东西一眼,只长吁短叹了几声,才勉强答应下来。那商贾自然连连称谢,立时写下所欠的字据,将那套佛本漆线雕小心在锦盒 里盛好,放于桌上,再又谢了一回方才离去。
直到他远远地去了,杜叙方才笑嘻嘻地回过身来将那锦盒打开,又细细瞅了半天,才冲孙预与妫语二人道:“此番可真是要谢谢二位了!若不是你们,还真叫那老泥鳅给讹去了!”
“这番,我们可也瞧清了你的讹诈功夫了!”妫语淡淡一笑,朝那锦盒瞅了眼,“光凭这工艺也值那个价了!”
“呵呵,能白拿又何必枉花银子呢?”杜叙将那锦盒收好,忽然容色一正,朝两人道,“两位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在江湖行走,可身无常财的,也不方便,不知二位可有过什么打算?”
妫语抿唇笑了下,眼底流过一抹别有深意的光,只是隔着黑纱并瞧不见,“我自然是靠着他吃饭了。”
孙预瞅她一眼,将她那双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我虽身卸摄政王一职,但也是皇上封的王,自有俸禄,不算身无常财。”
“可瞧两位的打算,似有意行走江湖,这盘缠可所费不赀啊!”杜叙顿了顿,见二人俱不说话,便继续道,“不知二位可有意入股?”
入股?孙预与妫语换过一眼,“以什么入股?占多少?”一入股自是担负了整个商号营利的一分责,依孙预在朝中的威望,依妫语旧有的才识,这二人加起来能对商号的未来产生何等效用,各自都明了几分。孙预并不是很想,然而,杜叙说得有理。
“就以方才的一千两黄金翻倍入股,如何?”
孙预于商家事并不很清楚,两千两黄金,按市价便是两万纹银,这数目不算小,然而入股又能占到几成?
孙预不是很晓得杜叙的商号,但妫语却已有一定的了解,她当下微微一皱眉,沉吟了会儿,才道,“以元桐官盐常股的三成入股,你开个价吧,能在商号里占到几成?”
“呃,元桐的官盐常股?”杜叙咂了咂舌头,真有些踌躇起来。果然是个狠价!在此人面前,便宜还真不好赚!她默默盘算,让此二人入股,不但对于朝廷动向, 更对各地民政长于预测,这在商机上很为可观,然而就这么白白给出,她又觉得不甘。盘算良久,她终于咬牙道:“百中之五!不能再多了!”
“好!立下字据吧!”妫语也相当爽快。
孙预微一怔愣,以元桐官盐常股入股,这倒是个大数目,以每年的三成利来算,是笔极大的数目啊!可是,毕竟己方什么也没投入,这叱咤商场,号称‘狐狸杜’ 的当家老板岂会甘心让他们空头地以三成利作本金?他是不太知晓商务,但只看表面也知道这价码,妫语开得有多高了。何以杜叙最后真的给答应下来了?
元桐?难道盐业的整顿,在一开始时,妫语就与他们有所协议?孙预颇觉有趣,倒没想着妫语竟然会在民间也将政事行通。
一番字据签好画押,杜叙显然已抛开了方才股东流失的肉痛,笑得爽朗,“哈哈,二位,泰隆商号,遍布长泉、平、乌、元、瀛几州,近年更是在麟州亦设分号,所行所贾,名类众多,甚至远销海外。所以,但凡二位在这沿海一带,便多多与商号联络,出谋划策,得利生财啊!”
“杜当家所图甚远哪!”孙预轻轻一笑,便将杜叙的算盘尽数看在眼底。
“哈哈哈哈,各取所需嘛!”杜叙朝门外掠了眼,见玲珑已端着药碗进来,便一笑道,“二位今日初会汀台,沿途定是累了,明日我做东,请两位股东一起尝尝这汀台的拿手菜吧。”
“好说。”
“呵呵呵!”杜叙瞅着玲珑一笑,作辞离去。
第二日午后,杜叙果然请了二人到了汇风楼,说是两人,玲珑自也来了,玲珑来了,自然那个无所事事的王随也跟来了。杜叙借机讹了王随半顿饭钱,便开始毫不肉痛地点菜。
凉拌海蜇、素八珍、合菜盖被、扣三丝、红糟鱼、鸡茸金丝笋、三鲜焖海参、班指干贝、茸汤广肚、荔枝肉、当归牛腩、炒鲜花菇、龙眼虾仁、金丝豆腐干、奶汤草,末了还有蜂窝莲子羹、拔丝苹果作为甜点。
一桌子五人,尝过了美味自不会就走,杜叙是久在平州混的,自然对平州的风物如数家珍。餐毕,便给妫语点了盅天麻芙蓉汤,其余人俱上了汀台最具名的擂茶。 正大谈着这擂茶粗犷中的风味,与平江以南的细茶同为两胜时,杜叙眼角瞄到了昨儿才宰过一刀的王喜重在不远处落了座,似乎还约了人来。
她抽着说话的空儿掠过去一眼,倒颇为一怔,那与王喜重同来的人,文质彬彬,虽不及孙预那般俊逸秀朗,倒也温和有礼,怎么瞧也不似与王喜重那等人物为伍之人。当下,便悄悄竖了耳朵听二人谈话。
“明峰老弟啊,不是我说,你一个外户,要在平州立足不易,难得你有一技之长,怎么不学着往大处着眼呢?那八宝印泥的确是个上等货,难得有几家来问,你就将密方告诉了我,我应你入股,咱们得利五五分成,怎么样?本钱都给你省了!”
“王大哥,我……多谢王大哥盛情厚意,小弟也全靠了王大哥你才在汀台安了宅。小弟对大哥的义助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家父手中便不曾将这八宝印泥的方子用作商途,小弟有碍家训……”
“哎!明峰老弟啊!这人生在世,讲的可是变通二字,不是说,什么穷则变、变则通么?你是读通了书的人,这点道理难道还是老哥哥懂?再说了,你这八宝印泥 可是大有前景啊!前几日我拿你送我的一封转赠了县太爷大人,刚巧被平州的布政使大人瞧入了眼,他说这印泥好,是上品。我估摸着,或能呈选为贡品也没个准, 如能成为贡品,那老弟,你可要发达了!”
杜叙听了这话也心中暗动,那八宝印泥果真是如此好货?正扼腕着如此好的机会叫那王喜重老儿给得去,谁知那桌上忽然“嘭”地一声。只见那被唤作明峰的人一下子立在桌边,一张文弱的面皮涨得通红,坚决地道:“我赖明峰便是给穷死饿死,也决不上贡给朝廷那些狗官用!”
狗官?杜叙朝俱垂下眉目的孙预与妫语瞧了眼,依旧静观其变。照她看,这王喜重不会有好脸色了。
果然,那人当下就是一记冷笑,“哟,明峰老弟这是冲谁发火呢?”他冷冷地朝那文弱的书生瞥了眼,折着由锦丝打边的袖沿,“老哥哥劝劝你,做事讨生活可要 把眼光放长远喽!你一个外乡人,靠得啥才能在汀台落户置宅?就凭你那十二个破雕,能值几个钱?老哥哥把它当了也不过值了百两银子,可你那宅子,四合四院 的,养了你们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花了我不止万两银子!”
那书生显然面皮极薄,抖了抖唇,只说不出话来,讷了半晌,才道:“王大哥劳苦了!明峰、明峰家中还能凑出五千银子……”
“五千银子?”“嘭”地一声,这番轮到那王喜重拍了桌子,“五千银子你也想住大宅子?告诉你,就是柳条巷那几处土坯房五千银子还不定买不买得下来呢!啧,五千银子,你当这宅子是平空掉下来给你住的?”
“那,那,王大哥,我,小弟实在,实在没钱啊……”那书生急得都快哭了。
“没钱?呵呵,明峰老弟啊!哥哥刚才不告诉你了么?穷则变,变则通!你那八宝印泥可是个宝贝,只要拿出来做了,还怕没钱?哥哥包你一年之后便成富商!还管那宅子!”
“不行!万万不可!”
“哼!赖明峰!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要么把那钱还来!要么就把印子交出来!否则……哼哼,咱们就衙门见吧!”王喜重将手中茶猛一气喝尽,
“叭”一下扔在桌上,甩袖便走。
杜叙抿抿唇,精于算计的眼微挑,瞅着那一脸颓样的落魄书生,忽地一笑。招来自家店里的小二大声吩咐道:“给那桌的客倌上两壶‘玉樨’,今儿他吃的喝的,全记在我帐上。”
“小的明白。”店小二伶俐地拿上两壶全平州最上等的酒‘玉樨’,送到赖明峰桌上。
赖明峰一愣,这才明白,邻桌的那人请的原来是自己。想着自己离乡背景,又遭逢如此境遇,心中不由悲苦,正觉那酒来得应时。当下也不再谨持礼节,只抱拳向杜叙谢了一礼,便开了封子一碗碗倒着喝闷酒。
王随瞅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唉,可惜了那两坛‘玉樨’了,竟会落在那样不懂酒的人肠子里。”
杜叙朝他瞪了眼,瞟向那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夫妻,“嘿!听见没,他骂朝廷狗官呢!”
孙预深思地朝她瞥了眼,淡道,“天下哪来处处公平,些许小事,还不足以废一州之长。”
“哦?”杜叙又瞅了瞅仍是不语的妫语,心下暗赞一声。但也毫不气馁,擎着一盏茶便晃至那书生一桌。
那人似乎不胜酒力,才不过几盏,人已醺然,口中讷讷直呼,“不给那些狗官!不给!不给……”
杜叙轻轻在一旁落座,拍了拍他,“兄台,何故如此消沉?想那区区阿睹物,亦能困得住书中圣贤?”
此番话一出,倒叫孙预与妫语微怔,不想这狐狸杜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才不过换了一个角色,话一出便带三分酸气。
那书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语声哽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只我一人倒也罢了,但家中有七十老母,还有妻子儿女,若真是无力还银,这,这可如何……人世艰难,倒真不如一死清净!”
“哎哎,兄台千万不可作如此轻生之念啊!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台何不答应了他,也好自图家计!”
“不!我就是死也不会上贡的!死也不会!”那书生又急又气,眼都红了。
杜叙连忙安抚,“莫气莫气!兄台,上贡算来也是商家求之不得的事,何以兄台你如此排拒呢?”
“我……朝廷狗官,欺压良民,草菅人命!这等废物害民的狗东西,我为何要将家传宝物供奉与他!妄想!妄想!”他气得急了,一时岔了气,只在那时咳嗽。
杜叙赶紧倒上一盏茶,替他顺过气,才又问,“兄台何出此言?”
“我……”他忽作悲愤之色,“家父,家父赖晌,不过性喜山野,推辞了朝廷的招贤令,竟,竟叫那狗官给生生斩了!家父何罪!然我苦诉有司,不是推脱便是责 打,家中财帛散尽,却仍是讨不回个公道!终于,来了个监察使,那位大人是个好官,然将我的诉讼状子收下,也押解了那该千刀万剐的万俟晚明回了天都,谁知、 谁知那昏君,竟只把人调去了边关,没有责罚,没了平反,一切就……就这么……”他哽咽难语,最后只伏在桌上大哭。
杜叙听得那声“昏君”一出口,心中不由寒上几分,连连四顾,好在此时酒楼忙时已过,此处又是二楼雅间,也无杂人。这才吁出一口气,心头又恼又气,这愣书呆,是要害死她呀!
那头妫语听到这二字,心中也是狠狠一刺,黑纱覆面下,已紧紧咬住了下唇。倒不是真听不得恶言,只是……昏君?她到底哪里昏了?竟让这样一个书呆子来骂!
孙预也听得皱眉,当下便起身走了过去,瞅那书呆子几眼,坐于一边,“令尊是夷州大儒赖晌?”
“唔?你知道家父?”那书呆抬起一双泪眼,朦胧里,也瞧不清什么。
“令尊大名,自是家喻户晓。”孙预也斟了盅酒,慢慢啜饮,发觉这‘玉樨’倒的确甘冽清口,虽味儿稍带甜味,但极是爽口,不由多喝了几口。“斩令尊的是当时的知州万俟晚明。”
“这狗贼!该受凌迟处死!招贤他不应,反是杀贤!”
孙预朝他瞅了眼,拍拍他肩,示意他不要激动,再道,“当时先皇拿下他,也曾动意要斩他,可后来仍是未斩,你以为是先皇昏庸?”
“难道不是!枉杀贤良!出尔反尔!这不是……”
“那万俟晚明曾有自辩,自呈无罪。”孙预阻却他想打断的怒斥,继续道,“他说:‘臣奉圣令,广招才俊,野有贤士,臣慕名诚招之者三,不得。其人不臣天 下,是弃民也。召之三而不至,是逆民也。臣以为不宜因之而遂其清名,倘一国效之以得名,复谁与为君子乎?’,赖先生腹有经纶,自当明白此话用心。”
那书呆红了双目,只是憋着一股气,直到把脖子也憋红了,他才迸出一句,“那他也不该草菅人命,说斩就斩!碧落有法,死囚亦宜上审刑部,经五审方能核准。人命关天!他岂能说斩就斩!可怜家父他……”
孙预默了会,复道:“你可知那万俟晚明在哪儿?”
“他调去了边关!”
“那你可知他在边关做了些什么?”孙预忽然严肃起来,“这个你的杀父仇人,这个你口口声声骂道的狗贼,曾在纪州横山堡力挫匈奴三十六次袭掠,他的大儿子 万俟飞战死,头颅叫匈奴人割去做了酒器。而他自己亦身受五十六处刀伤,其中七处伤及见骨,有四处致命刀伤。这个狗贼带着那不足五千的兵卒保下了横山堡三万 百姓,里面或者有一万个父亲,或者有一万个母亲,或者有一万个儿女。这个狗贼守住了碧落的边关!这个狗贼……”
那书呆听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可家父……家父冤枉……”
孙预见他如此,心下不由一软,便住了口。那杜叙见得如此情形,心中真个儿乐开了花,马上见好就收,就了两个伙计将人送回他家。这边冲着孙预一抱拳,“多谢多谢!”
孙预并不是很见得惯商家如此唯利是图的心性,当下只抿了抿唇,扶起妫语便走。临到楼道口,复又停下,“印泥上贡的事或可有望说动,但那个什么王喜重,还请杜老板予以惩诫才是。”
“啊?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叙怔于孙预那一瞬的不怒自威,只觉他清朗的品格里亦透出极是逼人的贵气,不容人暗自算计。当下,心中微紧,好在听他也并未多怪,这才舒出一口气。果真是摄政王的做派,容不得人暗自打自个儿的小九九啊!
孙预扶着妫语缓步到汀台的城河处,时值桃柳新吐,微风细细,站了一阵,倒将方才的憋气尽数给散了。
妫语轻轻覆上了他的手,“我们是不是可以上一封书信到平州知州那里,让赖晌入贤良祠?”
听着她软软的话音,似是春风柔情,将心湖都吹散了层层涟漪。孙预握紧了她的手,深深一笑,“好主意!咱们那闲章这便是初次请用了?”
“虽说刀子也未用到刀口上,但毕竟给人家一个交待了不是?”妫语浅浅一笑,继而那笑容也深长了起来,“对于天下政务,有些牺牲自是再所难免,然而那些牺牲,如若放置民间,放置于一家,那也会成为天大的祸事,海深的仇怨了。”
孙预不语,望着满目青青柳色,只是一叹。叹得那样沉,在这柳絮如花轻舞的时节,竟将这轻风都压得重了一些。
杜叙本盘算着赖明峰回家之后就去套近乎,谁料那书呆平日素不沾酒,这回灌了点黄汤下肚,大抵是夜间受了点寒,竟大病了一场,来了个人事不醒。
一时赖家来了个兜底翻,一家人全乱成了一锅粥。初来乍到的,本就不算宽裕,又招惹上了王喜重这等认钱不认人的主,眼下唯一或可当家作主的又病得人事不 醒,又是逼债又是照料病患,一家子一刹时便陷入了绝境。当的当、卖的卖,却还不足以凑齐当初那王喜重讹赖明峰签下的借条。
穷途末路之下,一家子只得将这栋好不容易购得的宅子给典当出去。
此举正是杜叙所乐见的,做好人套近乎的机会一来,她立时出手大方地开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与赖家,吃定了赖家不愿白拿的老实性子,将房契一拿在手,稳坐了赖 家的住房问题。又推说与赖明峰有过一面之缘,不但不收宅子,还请了大夫来替赖明峰治病,又送药又安抚。杜叙俨然是赖明峰的知交好友般,替他收了烂摊子,更 替他照料好了家人,只等他病愈后自投罗网。
因此,当赖明峰懵懵懂懂地醒来才不到半天,杜叙便成了家人口中解救赖家上下老小那么多口人的再生父母、他赖明峰这辈子绝不可负的知交好友,夸张的老夫人甚至还将人形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杜叙聪明地在得知赖明峰已然清醒之后便不再露半个面,任那病体初愈却老实巴交的书呆四处打听。
终于,在一次非常刻意的巧遇之下,杜叙与赖夫人在街头碰面。那赖夫人兜头就拜,感激涕零的场面叫杜叙又得了个乐于为善的名头。
杜叙别有用心地想从赖夫人这儿下手购得八宝印泥的配方,因此请其到偏厢用茶叙话。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谁知那赖夫人竟也有话想对杜叙说,于是,不过片刻,二人便在杜叙麾下一家茶楼的偏厢雅间落座。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那赖夫人倒先开了口,这一开口便叫杜叙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啥叫尴尬的滋味。
原来那赖夫人竟以为杜叙是赖明峰的红颜知己,一直两情相悦,只因她嫁了赖明峰,因此二人才至如此。眼下,见赖明峰落魄便出手相救。这一番不容打岔的自推自导之后,赖夫人竟望着傻了眼的杜叙明白表示,愿意成全他们二人,如果杜叙愿意嫁入赖门,她当作小。
杜叙狂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这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身份来。然而之前一番好人做下来,为的就是想得赖氏的人情债,如若现在澄清呢,那又不好。费尽思量,她只有如壮士断腕般应下了赖夫人完全凭空的猜疑。
一时间,满城的消息传遍,市井坊间俱传言原来泰隆商号的当家,号称‘狐狸杜’的杜叙,她竟然暗中恋慕一名青年书生――赖明峰!
不过短短数日,一段无中生有的赖杜情缘便传了出来,甚至还为说书人所传衍。说什么,杜叙行为怪诞,谈恰生意不避烟花之所,甚至在青楼名馆亦有知己的怪癖;千金买得戏子,收养俊俏男子等离经叛道之举原是因与心爱之人无缘,故而放荡不羁,沉沦俗世。
谣言愈传愈离谱,杜叙也愈来愈郁卒,一想起那个赖明峰便有满肚子的火,一连几天根本避而不见。但话是她应下的,想那赖明峰也着实冤枉,凭空来了段桃花。因为想靠着他赚钱,杜叙也不便动他,只能另找着了王喜重百般迫害,加以宣泄心中不愤。
收贷银、催还帐、断货源、阻商机,不过短短七日,王喜重的日子是难过得不能再难过,只想着跳了平江自绝了事。
王随本已要走,眼见着这出笑话闹了出来,便又待了下来。
“哎,我说杜叙,打小一起玩泥巴长大,我咋没瞧出来你为了钱啥都可以弃呢?”一个姑娘家,能把名节这事如此把玩的也只有她了!到一处与一处的青楼妓馆打 热关系,也不在乎旁人怪异的眼光;见有利可图的便想着法儿将那人拐到手,恰好,碰上几个都算得上的落魄美男子;好吧,就算前几个只是外人传得那么不堪,那 现在呢?现在的这出戏可是她亲自放话出来的!
杜叙掏掏耳朵,目光沉沉,样子似是意兴阑珊,“吃得好穿得暖,用得舒畅,活得自在,这不是每个人 都想追求的么?为着这个牺牲得还少?我也一样啦!”大不了在真嫁不出去时,和族里人商量一下,逮着族里哪个适婚的嫁呗!唔,莫乘雷也不错啊,反正像他们那 样的朋友多得是,哪个不能逮来作相公!要是王随和玲珑没戏,他也可以凑合啊。
她瞄了眼王随,很宽心地笑。
王随觉得那眼看得他有些毛毛的,马上转过头去巴住玲珑,“还好我有玲珑了!”
眼见着这情景,孙预便是再讨厌杜叙的为人,也不禁有些好笑,难得地开口相问,“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杜叙对于孙预的一问有些受宠若惊,但又知道自己的真实答案定会叫孙预瞧不过眼,一时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