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第41部分阅读
上穷碧落 作者:rouwenwu
力想睁开,好歹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有一限生机的。
“许乐湛……”
他仿佛听见一声哽咽,她在哭么?有什么好哭的!“绵……绵翼?”他试着轻唤,手上一紧,他觉得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过来,支撑他的生命,也支撑他的毅志,是呀……许过她的,她没叫他死,他就绝对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嗟!当时怎么会答应下来呢?这分明就是给她赚到了……原来是自己傻……
心缓缓安定下来,似乎那些冰刺的疼痛也渐渐平息下去,他闭眼又睁眼,眼前的模糊似是一点点淡去,一些明明灭灭的光也一层层地透进来,接着他看到了苏绵翼。她的脸上挂着泪,不知怎么流下来的,只是眼角一行,直到她尖巧的下巴处汇成圆圆的两滴,折射着烛火,一滴滴下,砸在自己手上,飞珠溅玉。
“绵翼……”
他仿佛历劫归来的嘶哑声音让苏绵翼终于哭出了声,“许乐湛,许乐湛……”似乎千言万语,只剩下这个名字可唤。
“傻子,你……你许什么不好……偏偏……许这个……”
“那你要我许你什么!”苏绵翼心绪激动,语出略带抱怨。但这一声回嘴,也让她记起了她还得做的一件事。
她抹干脸,将他身上的薄毯掀开,衣襟散乱处那赤斑已跃然肌肤。她将针毛刺入肤,便感到许乐湛浑身一震。她立即收针,只见针尖上已然带血。终于,终于把‘冥思’勾起来了!接下去,就看她解这个毒吧!仍回到七年前,由她重新来过。
许简章千赶万赶地携同宣顾赶到平州,一下马更是歇也没歇地跑到俯园。饶是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却仍是没料到入目的许乐湛,自己的这个悠然自得,胜似神仙般飘逸的大哥竟是现在这般将死之貌!
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颧骨高凸,面色惨白,一痕薄唇淡得近乎灰白,一张脸上只剩下如墨的睫毛与剑眉依旧如初,其余全都变了样。
“人呢?”他咬牙切齿地问,不敢相信才短短三个月,自己的大哥居然变成这副样子。
下人们吓得一抖,“我说人呢?!”他提高了声音,阴冷的目光迅速朝扶疏扫过去。
扶疏一惊,说不出话来,只能指指趴在桌上睡得很沉的苏绵翼。
许简章眼一眯,目光狠狠地盯住趴在桌上的人。他走过去,一把提起她。
“二,二少爷,苏姑娘她……她已经,已经两天两夜……没,没睡……”
“你住嘴!”许简章一声厉喝,让扶疏马上闭上了嘴,目中流露出不忍。
苏绵翼感觉自己的脖子处似被什么卡着,她迷糊地伸手想把过高的领子拉一拉,却拉不动。接着她忽然感到身子被猛烈地摇了摇,晃得脑袋极不舒服。她胡乱又略带恼意地想把扣着衣领的手掰开。
“苏绵翼是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许简章语出冰冷,带着浓浓的戾气。
苏绵翼很勉强地张开眼,朝说话的人眯了眼,却仍搞不清状况,“他,他有得治……有得治……”说着说着,她又闭上眼睛睡去。
“你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啊?你说!你说清楚!”许简章气急,抓着她的手腕猛摇。
“住手!简章,住手!”闻讯赶来的齐流泠与贺晓帘一入门就见到这副景象,连忙止住。
许简章朝两人看了眼,咬了咬牙,终于一把将人扔在桌上。苏绵翼吃痛,不禁呻吟了声。
“先别闹,他醒过来了。”这时一直忙着诊脉的宣顾出声制止。
许乐湛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入眼却并非是这多日来时时出现的身影,他忽然有些迷茫。
“湛……许少爷?许少爷?”宣顾在旁轻唤,对于他的身子实在不敢乐观。
许乐湛朝四周的人一望,已然清醒。“宣……”
“大哥!”许简章马上冲到床榻边,看着床上的人有心急,也有担心。
许乐湛疲累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回来啦?”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许简章莫名地心里泛酸,“大,大哥,简章,给你请来大夫了,大哥……”
请来大夫?许乐湛忽然有些心急地向屋里扫了眼,直到看到苏绵翼安安全全地趴在圆桌上睡着,方才放下心来,他牢牢地看住许简章,一字一顿说得清楚,“简章,你给我记好了,我,不准你动她!”
“大哥……”许简章眼神一变,闭紧了嘴。
“你没听到么?我不许你动她!”许乐湛坚持着。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坚定,过于执着,让许简章不得不应下来,“好,不动她。我不动她,谁也动不了她!”他知道大哥要的是这最后一句。在许府里但凡是他应承下来的,就是谁也不敢再打她的主意。这是大哥第一次和他摊牌,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女人!
好,这样他便可放下一半的心了。许乐湛靠回床上,闭上了眼,语气淡淡,“你回来也累了,先去歇歇吧……”
“大哥,我……”
许乐湛绽出一抹笑来,随后明晃晃的眼神瞧向他,带上了一层幼时的回忆与亲切,“我明白的,我死不了,你又治不了病,留下大夫,你先去睡吧。”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禁有些微喘。
许简章抿着唇,一时心绪翻涌,这是一个哥哥看着弟弟的欣慰眼神,这是一个哥哥看弟弟的眼神。不是疏远的,不是深锐的,不是提防的,只是亲切的……“好。”他站起来,再看了眼趴在圆桌上的人,走出屋去。
看着他走后,许乐湛又看向苏绵翼,淡淡的笑流泻在嘴角,流连在眼底,他中气不足地道:“扶疏,叫她起来给我诊脉。”她说过的,每日平旦他一醒过来就是她诊脉的时候。
“呃,是。”扶疏讶异极了,不知为何大少爷方才还这么维护她,现下却又要马上把人叫醒。“苏姑娘,苏姑娘?大少爷醒了,苏姑娘?”
有人在挠她的耳朵,有些痒,但手都不想抬起来,苏姑娘……大少爷醒了……大少爷醒了?许乐湛?她蓦地惊醒,正对上床上那双幽深而明丽的眼睛。她站起身,抹了把脸,径直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床边上还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颇有思量地看着她。
她再度闭了闭眼,甩了下头,将三指切在他的手腕处,一脸认真严肃地切脉。
咦?宣顾在旁看着看着忽然心中大惊。这手法,这指法,这……怎么那么像那个人?他凝神再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憔悴的脸上有着十分的郑重,极度专注,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她的心很定,她的手也很稳。而现在,这三管白得有些异常的手指正以一种独特的,全天下仅只一种的指法切着湛儿的腕脉。先是浮搭,再是寻,再是推筋至骨。三部九候,看她诊得那么久,那么仔细,这年头已极少有人能将这关、尺泽、寸口都切得如此稳如此扎实了。先是左手,再是右手。男左女右。
心中已有三分断定,朝一旁暗自着急的齐流泠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他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娃。好容易待她诊完,抬起了脸,他不由就脱口而问,“平旦切脉,何利?”
苏绵翼一怔,随口就答道:“平旦者,阴气未动,阳气未散,饮食未进,经脉未盛,络脉调均,气血未乱,故乃可诊,过此非也。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
宣顾再问:“ 脉有轻重,何谓也?”
苏绵翼有些奇怪,但仍是顺口回答:“初持脉如三菽之重,与皮毛相得者,肺部也。如六菽之重,与血脉相得者,心部也。如九菽之重,与肌肉相得者,脾部也。如十二菽之重,与筋平者,肝部也。按之至骨,举之来疾者,肾部也。故曰轻重。”
宣顾面色已微露欣喜,但仍是再问:“我方才诊过他的脉,其寸口之脉与人迎之脉,大、小及浮、沉等,分明就是其病难已之相。”
苏绵翼不禁皱眉,“胡说,他的毒已然发出,由脏腑而脱,是在经脉之间,怎么会是其病难已之相?”
“那病在经脉之间,又当何治?”
“病在经脉之间,自当用针。”
宣顾大喜,朝齐流泠望了眼,上前朝她又打量了番,“姑娘师从何人?令师可是号称‘哑医’的金九针金前辈?”
“嗯?”苏绵翼听得模糊,并不明白他所意指何事,“我是自己看书习来的,这位大夫,请你先不要给他开什么药,我睡一会儿,待醒来再说,好不好?”她实在有些困。
宣顾还欲再问,床上的许乐湛早瞧见苏绵翼的疲累不堪,当下便插了句话进来,“这位大夫,请先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宣顾看着她那双疲惫又憔悴的眼睛,心下也是不忍,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苏绵翼朝他点点头,又回头朝床上的许乐湛看了眼,转身回房睡觉。
一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贺晓帘只觉隐隐有些希望浮上来,她朝眼前这位看上去非常可靠的大夫小心地问着,“大夫,神医,你说,湛儿他……他有望治么?”
宣顾“呵呵”一笑,眸光中闪过几丝景仰,“许公子的希望全在那位小姑娘身上。”
“啊?是,是么?”贺晓帘听了他的话,又是惊讶,又是喜欢。儿子的病终于可以治了,终于可以治了!她欣喜地抹着眼泪,却是怎么也抹不完。终于熬出头了!湛儿他可以好了!
第十章
“宣爷爷,你……刚刚说到‘哑医’?”许乐湛见贺晓帘随同下人也回去歇息了,便放心坦露宣顾的身份。
宣顾噙着笑意,轻轻坐在床边,神色间带着一抹神往,“‘哑医’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一位怪医!当然更是一代神医。他十分注重仪表,从来都不曾忽略过,哪怕是极微的细节。就像一次,他诊脉毕要开方子了,却是先把方才压折的袖口整理好。他生性严谨却冷漠,并不会随意出手救人,我只听说过他的一套‘九针术’独步医坛,无人能及。我有幸曾见到过三次,他都在施用‘九针术’,三个重病基本上是不治的病人最后都活了下来。”
许乐湛隐隐泛开一笑,可见绵翼福气挺大,居然无意中遇上了那么一位高人,还使得他将绝世技艺倾囊相授,连习惯都传了下来。
“方才我见那个小姑娘切脉的手法与其极为相似,都不是世人所惯用的切脉手法,我就已经怀疑了。后来问她了一些话,听到她说用针,”宣顾朝躺着的许乐湛笑笑,“便确定了,她应当是‘哑医’传人了。呵呵呵,湛儿哪!也是你的福份哪!”
许乐湛浅笑,当然是他的福份!
“等会儿我回封信给王随,他正等着我的消息呢!”
“王随?他也过来了?”许乐湛微有些讶异。
“嗯。”宣顾点点头,神情颇不自然。
许乐湛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含意,明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他仍道:“她拿命许我,我也拿命许她。”
宣顾当然明白这话外之意,湛儿这是在以命相护。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的淡定,忽然就轻轻笑起来,“呵呵呵,湛儿哪,是不是这病好了之后,也该办场喜酒了呀?”
许乐湛一愣,眼神有些不稳,连连避开了老人明白的视线,心下却也是欣喜,忍不住泛开丝丝笑意,到最后索性一点头,“是啊!待病好了之后,她就会是我许乐湛的妻子。”这话说得极自信,仿佛一切都已成定局。
“哦?”宣顾当然非常乐意逗逗他,“那苏姑娘好像并未答应过你什么吧?这可是两情相悦的事,你一个人作不了主的!总不能凭着你家的势头,强娶人家吧?”
许乐湛当然知道老人是在逗他,但在这事上,他丝毫也不马虎随兴,当即认真地答道:“我当然不会以许家的门庭去胁迫她,但……”他淡淡一笑,虽是面容憔悴,但眼神却透出夺目的光华,使得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逼人的魅力,虽文雅却也势在必取的气息。“我一定会让她愿意。”以命相许么?那怎么够!他要她以心相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大笑,看来这个小姑娘是跑不了了!
午膳过后,苏绵翼也强睁开了仍想再睡的眼,她知道,现在的时间得抓紧了,只有几天。梳洗穿戴整齐后,便到了许乐湛的房里。她见所有人都在,还出现了两张陌生的面孔。当然她并不会在意这个,只是瞧了瞧躺着的许乐湛,然后郑重地对在场所有人道:“接下去三天,我会施用针灸,不能受扰。所以,齐奶奶,夫人,可不可以把这间屋子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需要食物什么的,我会在外间叫。”
齐流泠与贺晓帘此时心态已全然转变,连这位名医都说希望在她身上,当然一切都听她吩咐。当即连连点头,“你作主便好!”
许简章一脸怀疑地朝她看着,怎么看也不觉得她能够治的样子。年纪太小,一脸白得透明的面色,自己就不显得怎么健康,怎么治人?再说了,她到底哪儿出色,竟让大哥对她这般神魂颠倒?照他看来,不过是脸白净些,鼻子还算挺,眼睛不算太小,嘴巴不算宽而已,看看,额头过高,一点也不低眉顺色。眉色过浓,哪有他见过的那些美女的细长婉秀?唇色也不艳泽,淡淡的粉红,看上去就不怎么有血色。一双眼睛虽是杏眼,可哪有人家水汪汪的吸引人!
他挑剔着,等评头论足批评完,才发觉堂中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说句话,他抿了下唇,不甚情愿地道:“我会派人守在俯园外面,你一有事就喊好了。要什么就叫,什么都会给你送进来。但是,”他顿了顿,严厉的眼朝苏绵翼逼过去,“你一定得治好大哥!若治不好,我也一定让你生不如死!”哼!他对着大哥薄责的眼神,如果大哥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会好到哪儿去!
苏绵翼朝许简章看了眼,缓缓一笑,这个二少爷其实真的很关心他的大哥。她很明白地朝他一点头,“好,我一定治好他。”
这份明白的承诺与她点头时明晃晃的笑意,让许简章忽然有些狼狈,继而有些羞恼,这女人!怎么看人的眼光那么像大哥!他最讨厌这种事事洞明于心的眼光了!
许乐湛淡淡一笑,看着苏绵翼的笑意下的坚定与决心,看着简章眼底的别扭,感觉从未有像现在这般安心过。他的病,将一切恩怨算计,都摆在了次要。他忽然想,简章与他其实可以有另一种共存的方法,真正的像兄弟般的生活在一起。他要许家的家产,有何不可呢?他是他的弟弟,也是许家的继承人。而他……他病好了也未必要去做像简章那般的大商人。许乐湛看向苏绵翼,心中缓缓有了一个主意。给简章的教训不能少,但他的目的已不在于此了……
“苏姑娘,你是打算赶在九九重阳节之前么?”宣顾留在俯园,以为帮手。
“嗯。”苏绵翼轻轻解开许乐湛的衣衫,“重阳一过,寒气渐近,他的身子可能会畏寒。”她看他一眼,许乐湛的面上却微泛着红,只别在里侧,并未应声说话。苏绵翼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在意。
“哦。”宣顾点点头,将手中的药倒入药罐子里,“我去拿药。”
“好。”
许乐湛听得宣顾走了,才回过脸,看向正在他胸口探|岤位的手。忍了又忍,还是开口:“绵翼,你……你,你动作重些吧!”他微有些热症,绫罗的柔软,与她指尖的凉意让他分外敏感,渐渐地连呼吸都有些浊重起来。
“嗯?”苏绵翼不解他何以有此一说,但在看到他向来明澈的眼眸此时却覆上一层潋滟之光时,她忽然就明白了,手跟着一缩,脸上早已一片嫣红。“呃……这,这个没关系的,你身子虚……只是亢阳而已……”到最后,她的声音也轻细不见。她是医者,熟读医书,自然懂得这些。但以前看来,只觉人生自然,只是天地阴阳相合相辅,并未因自己是个女子而有过什么害羞之意,但现在,不知为何,面对着他,心中竟泛起些难以言喻的感觉,直想快快逃离。
许乐湛也是一脸尴尬,很想转个话题,便问:“你打算怎么用针?”
这一问让苏绵翼也回过了神,正了脸色,认真答道:“我打算用针逼毒。先由手三阳经入手,用针将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的毒逼出,再取足三阳经,足三阴经,最后是手三阴经,将毒汇至手少阴心经,将之由少冲|岤破血逼出。你放心,这一次并不会有多大痛苦了。”
“我不怕吃苦……”许乐湛抿抿唇,忽然明亮地朝她望去,“毒逼出之后,是不是你就算治好了我呢?”她是不是就要走了呢?如果那样,时间有些匆促。
苏绵翼一笑,并不知他有着那样深的计较,只是单纯地答道:“还没呢!要彻彻底底地治好你,还需半年,毒逼出之后就要靠养了,怎么样养,养得如何,关系你的一生。”
言下之意,后期的调养也是十分紧要的。许乐湛放了心,“你方才说这一次我不会有多大痛苦,那你呢?”
“我?”苏绵翼一愣,随即答道:“我没事的,了不起四天后我去好好地睡一觉就行了。”
许乐湛心下感动,却也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蓦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了一句,“绵翼,你之前许过我什么?”
“许……许你一条命。”
“那就是说同生共死了?”许乐湛进一步问她。
“呃……”可以这么说么?苏绵翼愣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
许乐湛缓缓地笑了,那么意味深长,还带着丝丝得意,瞧得苏绵翼都觉得不对劲起来。
在俯园被封的第四天清晨,宣顾看到了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就见许乐湛胸前的那一斑赤红,随着苏绵翼的针缓缓而动,由胸口流向右侧,渐至右肩。只见苏绵翼随着这赤斑疾快下针,由极泉至青灵,至少海,再至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最后那赤斑聚于右手小指尖端的少冲|岤部。
“刀!”苏绵翼轻喊,目下青黑,眼中充血,神色间满是竭力提神的勉强,连带着喊出的声音都带着些疲软。
“给。”宣顾立时递上一柄小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赤斑看。
许乐湛也低头看着这神秘诡异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苏绵翼接过,在其小指尖处使力一割,血立刻涌出,杂带着灰黑色的一股浓血仍噙着扑鼻的幽香。血一分分滴到地上,那小指上的赤斑便也一分分缩小,渐渐终至褪去。但苏绵翼不放心,将针收起之后,又将其小指稍稍用力一挤,本已缓去的血又涌了出来,血色鲜红,已无毒汁。直到看到这一步,苏绵翼才真正地吁出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得眼明手快的许乐湛在旁一扶,有些吃力地稳住她的身子。
“绵翼?”
“嗯,嗯。”苏绵翼有些气弱地点点头,不敢遽然张开眼睛,怕会晕眩。她握住许乐湛搀扶的手,慢慢在床边坐下。
宣顾在旁也看得担心,“苏姑娘,你……”
苏绵翼缓过一口气,轻轻睁开眼,面前物事有些转,但并不算太厉害,“没事的,只是一时太激动了。他,他的毒,已经没了!”饶是气虚,但她的声音里那份由衷的喜悦之意却是明白无疑。
就算方才已经亲眼看到,但宣顾此刻听见她亲口说出,心中仍是无比开怀。“好,好,太好了!七年的毒啊!我,我去告诉外头的人,呵呵,你奶奶听了一定开心死了!”他兴匆匆地便跑向屋外。
“绵翼,你累了吧?”许乐湛看着她靠在床档上的疲惫又虚弱的神色,目中尽是心疼与满溢的温柔,那柔柔的视线,看得苏绵翼觉得心安极了,真想在这眼神下好好睡上一觉。她缓缓俯下身,就着他的身侧,一靠,口中呢喃,“我睡会儿。”
“好。这次换我守着你。”耳边传来轻柔得像是怕惊醒她的语声,让人无比放心。
苏绵翼睁开犹有些困顿的眼,一时间的恍惚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乳|白色的蚕丝帐,好像有人和她说过,这是乌州‘季幽商行’最新制出的纹帐,分||乳|白与淡青二色,薄如蝉翼,如氤如氲,垂在床侧的两挂以精巧的小银钩钩起,使得一切分明了许多。
苏绵翼渐渐回过神来,有些莫名的慵懒,但还是想着要坐起身。谁知才抬起手,耳边却已传来浅浅的呼吸。她一惊,猛地朝身侧一看,呀……一声惊呼就要出口,却生生咽住。她想起来了,她的确是睡在他身侧的。
心缓缓安定下来,她俯身仔细地看他。他似乎睡着了,面色有些疲惫,这近一个月来,的确是难为他了。不说前面勾毒的痛苦,就是在她使针时,所用的也是泄法,于神元大耗。想起临睡前他说“这次换我守你”的话,她不禁微微一笑,心中有些暖意涌起,像是和煦的春风轻轻刮过心湖,燕子剪水般点起层层涟漪,心神微动。
他是真的瘦了好多,面色苍白,双颊微陷,使得原本一张饱满俊逸的脸现出凌凌劲骨,眉色过浓,唇色太黯,整个人平添了许多硬气。但他现在睡着,很安静,也很沉,舒展的眉宇于这过硬的气息中又添上几分柔软。柔中有刚,刚中有柔,苏绵翼忽然想到,这两句话也可以形容一个人的脸。他一直是很好看的,苏绵翼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太多的发觉,但现在的自己,这样趴着看,看着看着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吸引了过去,他的眼线很长,上扬着近于眉梢,眼睫也很密,闭着眼的现在,都会撒下一长线阴影。有时她也怀疑,是不是他其实没有睡着,正偷偷地从这浓密的睫毛下看着她这般举动呢?
想着想着,苏绵翼不由地又笑了,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覆住他的眼,但手一旦伸出,却变了方向,不是向着他的眼,而是两颊。原来她最在意的还是这陷下去的两颊。嗯,再过一个月,她一定把他补回到原来这般丰神俊朗,再过半年,她一定要使自己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许乐湛。
才这么想时,她蓦然对上一双炯亮的眼睛,那眼神晶亮晶亮的,像是透着无比的喜悦与动人心魄的魅力,幽幽地望住她,一闪不闪。
苏绵翼猝不及防,只能愣愣地由着他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支吾,“呃,你,你醒了呀?”话一出口,她也马上抽回手,但却被握住,很轻,却牢。苏绵翼忽然怀疑,他是不是早就醒了?
询问的眼神朝许乐湛望去,他缓缓一笑,甚是开心无比,却并没有解答她的疑问,只是轻轻地抛出另一个更惊人的问题,“绵翼,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
咦?呀!苏绵翼一震,差点翻下床去,低喘了好几口气,才惊慌地问他,“齐……齐奶奶,夫人她们……她们来过么?”她几乎不带什么希望地问。
许乐湛十分好心地轻拍她的手,拉她坐好,才屏住笑认真地说:“你刚躺下没多久就进来看过了,所有人都等着瞧去了毒的我呢!”
言下之意便是所有人都看见了?苏绵翼一时呆住,不知道如何才好,许久才讷讷地问:“那……她们,她们没说什么?”
“哦,她们没说,我说的。”许乐湛的口气透着一星星古怪,“我说‘绵翼太累了,我也不忍心再叫醒她送她回自己房里去睡,索性就这儿吧,反正也一样。’”
“你……”苏绵翼当然听出了里头的狡猾,心中羞恼,便不再说话,起身穿鞋要走。
许乐湛忍着笑唤她,“绵翼,绵翼。”
才跨了两步路的苏绵翼忽然转回身,冲着半倚在床头的人展颜一笑,“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进补了。我本来看你精神挺好打算用不那么苦的红参,现在看起来,红参药力不如灵芝,就还是给你用灵芝吧!”她面色淡红,有着桃瓣的润泽,不知是被气红的,还是因着她那份小小的算计而现出这红晕。她不等许乐湛回话,往门外走去,直至门边时,又一回头,“对了,灵芝可能有些苦。”
许乐湛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禁扯着被子低笑,而且越笑越忍不住,这绵翼呀,原来也是有脾气的呢!呵呵呵,她发愣时的表情真有意思!
好不容易等他笑够了,许乐湛又有些皱眉,末了她的威胁其实也是很管用的呢!他真的怕吃药。
回到自己房中的苏绵翼梳洗完毕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睡过了整整一天。她坐下研墨,好好想妥了方子,才落笔写下药方。那人如今是气血两虚,又是如此年轻,应当细致妥帖的补养。苏绵翼虽是气他,但于他的身子却是丝毫不马虎。
“黄芪三钱六,肉桂八分,人参二钱,白术三钱,云苓二钱四,当归二钱,川芎二钱,白芍二钱,熟地二钱四,炙甘草一钱,生姜3片,大枣5枚……”
她将方子看了又看,觉得还是应该先给他来个十全大补。肉桂有强心阳,旺盛命火之功。重补脾益肺,气血阴阳并补。至于平日里喝的茶水么,她已经想好了,就是生脉饮吧!他前段日子大量服用热毒之物以勾‘冥思’,这毒是勾出来了,但毕竟热邪损伤气阴。至于苦不苦么,哼!那才不关她的事!
她站起身,拿着方子出门,没转出一个院落,就见迎面走过来许府的二少爷许简章,她本来一视同仁,不甚关心的心却因着早上许乐湛说的话而有些发虚,脸颊微红,直觉低下了头,想匆匆走过,当作没看见。
谁知许简章却唤了她一声,“苏姑娘。”
“呃,呃,二少爷有什么事么?”苏绵翼不敢抬头看他,但却细心地听出这话中的语气有些犹疑。
许简章敛了眉,抿着唇又想了想,才道:“苏姑娘方便的还请移步,我们‘网园’说话,好么?”
苏绵翼有些讶异地抬头,只见许简章向来倨傲的脸上有着一抹沉重的复杂,夹着隐隐的希冀,却又生生被一抹晦暗给遮住。她是奇怪,但并不好奇,而且手头上还有事,“二少爷,我还得去抓药。”
许简章看她一眼,眼露烦躁,出口就有些不客气起来,“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但语出又后悔,“呃,这药,很急着用?”
苏绵翼看向他微带关切的神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急。”
听到这句话,许简章不由放下心思,施施然地看着她,“那就请苏姑娘移步。”称呼上是客气了许多,但态度上仍是不甚让人心喜。
但苏绵翼本就不在意这些个,既然答应了他,便随着他走去‘网园’。
“苏姑娘,我大哥的……真的能治好么?”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在苏绵翼耳里竟似有些带着复杂与矛盾,让人听着很别扭。但她虽疑惑,却仍是带着鼓舞与欢欣地回答他,“是,半年后,一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没有一丝病弱的大哥。”
“哦!哦……”许简章的眼一瞬间亮了亮,既而又显出些晦涩与不易察觉的阴暗。他的大哥是何等聪明的人?如若被他知晓了这些年自己在府里头与商界里的安排,他会怎么想?自己终究不是他的亲兄弟,即便是亲兄弟,做弟弟的岂能把持着哥哥的家业?他许简章本不姓许,他本是个外来人!大哥肯定会知道的,许府上下的人员都是他的人;大哥也肯定会知道的,那个许亦文重金贿赂那些天都来的名医让那些人敷衍了事,虽然是那混蛋自作主张,但无论如何许亦文是自己派驻的人;大哥更会知道,那已被他逐出家门的许作严曾经动过太夫人的脑筋……大哥都会知道的!然后呢?等大哥好了以后,他会怎么对付自己?自己多年来所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苏绵翼看着他烦躁地咬着唇,有些无趣,但既不方便起身遽走,也不方便提醒他,显然他正处于犹豫的阶段,正如她在对许乐湛用药时的矛盾难决,她知道,许简章现在需要的也是时间与安静来让他作好决断。于是她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已是九月初五了,明澈的天空蔚蓝一片,苍穹极为高阔。她忽然发觉在这里看天,感觉很舒畅,是一种逸兴飞扬的舒展。她想,这儿比较适合许乐湛两三个月后的将养。
思绪渐渐转到那人身上,苏绵翼暗恼自己居然不能回过心思,转来转去都附在他那张透着温雅与狡猾的脸上,让她想气,却又气不上来,到末了,也只能跟着一笑了之。
“苏姑娘,你有什么心愿么?”
苏绵翼回过神,发现眼前的二少爷,脸色仍是复杂无比,连带的问出的话,都让人觉得他在挣扎不已。她认真想了想他的问话,脑中浮现出幼时记忆里根深蒂固的一幕:幼小又无能的她站在爹爹的身边,明知道他的难受与痛苦,却丝毫帮不上忙。她对这样的感觉记得很牢很牢,像是刻在心窝上一般。“能够救人于疾疫,使之免于病痛。”
来到山下的她想过很多,觉得像典央师傅那样很好,开个药铺,在那里悬壶,不求济世,只是解人之病痛。
许简章似是毫不意外,只是追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我可以资助你开个行馆,你是否愿意跟着我呢?”他不喜欢她,但她的医术却很厉害,他或许可以利用她重头干一票。当然,大哥肯定不高兴,但如果能争取到她的同意,相信大哥会更纵容他一些,搞不好可以拿来当作条件换。她太单纯,不懂世间利益得失,正好可以给他钻个空子。她是个无本之利。
“跟着你?”她很奇怪他的话意,有些本能的排斥,却又心动于他提出的条件。
许简章只当她一时要考虑,便很大方地说,“这事不急,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我答案。”他很有耐心,也可以等,三天不够,三十天,三十天不够就三个月,但三个月是他的底线。
第十一章
复元的日子其实真的很辛苦,许乐湛彻底领教了苏绵翼在治病方面的坚强意志,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每日三餐的补药是从来就没间断过,至于这中间还得当作茶来喝的苦苦的汤汁,许乐湛已算不过来。对于这些,许乐湛也已渐渐可以适应,在他看来,自己的味觉真的已经淡化了许多,好久不曾识得何为珍脍,何为佳肴了。最为痛苦的要算每日的敷脚,泡脚,以及……练习走路。天知道,他许乐湛白活了二十二年,原来还得从头再学走路!
记得那天苏绵翼拿着药囊来让他敷脚,他还笑她过于低估他。苏绵翼也不作声,直到他软在地上时,才扶他仍坐回床上,持平的声音冷静地传入他的耳里:“久病卧床,双腿经脉长滞,气血不和,当好好锻练,你自己努力,我以针相和,半个月内,定让你能站起来。”
夜已很深了,但许乐湛仍躺在床上,脑中不断浮现出苏绵翼那天说过的话,是如此平静,亦是如此坚信。其实自己是真的有些在意的,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表现出来,他要么不好,废人一个;要好了,就要全好,如果只能躺在床上当个瘫子,那叫他用情何处?对得起自己么?更对得起绵翼么?所以,他一定得好!一定得站起来!
想着这个,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快近十月的夜已带着些凉意,沁入肌肤时让人一缩。许乐湛鬓发微垂,一络泻在颊边,瘦月映出一痕阴影,淡淡勾画在白皙的面容上,彰显出一脸的从容坚定。他就不信,他真的站不起来!
许乐湛扶着床柱吃力地撑起来身子,脚下虚软,让他险些滑倒,只能险险地死攀住床柱才免使自己滑倒。待靠着手着力使自己平稳后,他轻喘了几口气,将右脚移出几分,落地,再将重心移到那只跨出的脚上……“嘭”他一下扑倒在地,许乐湛趴在地上喘着气,待稳下心跳,他搬过椅子使自己伏到桌上,再慢慢站起来了。吹熄了烛火,再试!
那一晚,俯园的下人似乎隐隐听到时有重物倒地的声音,闷闷的,并不响,也很隐约,直到五更天时方才消去。
第二日,苏绵翼端着药进屋,却见素来在这个时辰已经醒了的许乐湛仍闭目睡着,额际有着淡淡的汗湿,发丝也比较凌乱,有些俱粘在脸颊、颈窝处。苏绵翼奇怪地看着,蓦地心中一动,翻起他的袖口,手臂处有几处於青,手肘这里还连成一大片红痕。她看着看着,眉宇便渐渐锁紧,眼底泛着心疼,他……原来也是这般在意的,但是他却从来都不曾说过。
手不自禁地抚上那些於痕,苏绵翼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那种心口泛着酸疼的感觉让她的眼睛都酸疼起来,好想,好想帮他,免去他所受的苦。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变得这样软,竟然见不得他一丝一豪的伤痛?
许乐湛隐约地泛起一丝笑意,他在做梦。那里,他终于可以走了,还可以跑,带着绵翼在平岩下放风筝,还有简章,他老是和自己比,奶奶和娘在旁看着,笑着,还有王随那帮子朋友在那里开赌下注。呵呵……他真的好开心。
十月廿二,小雪,许乐湛已能拄着拐杖在园子里散步了。一能走,他便不再窝在自己的居处,而是到园子里四处走走。苏绵翼自然伴在他身侧,轻轻搀着他,听着他那些诗酒吟咏的少年意气,听着他那些微微的感叹,也听着他时不时便在言谈举止间透露出来的风雅。
这日,不知他来了什么兴致,兴致匆匆地来到‘网园’。苏绵翼搀着他,那间迎风翼然,又展望四野的亭中不知何时已摆上一把琴,古朴的五弦琴,看去简雅却精致。
苏绵翼抬头看向他,目中流露出询问,他想弹琴?
许乐湛一笑,复原良好的面容现出往日的俊逸飘洒,这一笑,使得他本就神清气朗的气质平添上了几分动人心魂的雅致。他扔开拐杖,十分自然地牵起苏绵翼的纤白柔软的小手,缓却稳地走向石桌。
苏绵翼一时怔惑在他的笑容里,感觉自己有些转不开眼睛,连带地连他牵着自己的手也无所知觉,更不清楚自己怎么忽然就坐在了这石凳上,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修长稳健的手抚上琴弦,听着那轻缓中传出丝丝她从未听过的曲调。
悠悠扬扬,很轻柔,很动听,而且渗出丝丝情意,一根根,无形地绕向她,将她牢牢地束起,缠入她的身,缠入她的心。她从未听过,甚至连这支曲子的来历她也不知道,但她却听懂了。如此绵长的许诺,又带着隐约的挑弄,他用琴在她身上下蛊,用琴,亦用情。
苏绵翼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那密密的视线投注在身上,已让她备感燥热,几乎坐立不住。面上大约是红透了,热得不行,连带着,手都有些泛红。
忽地,这暧昧不清的情调中,插入了一句突兀的人声,“好一曲《凤求凰》啊!大哥!”。
琴声一顿,许乐湛抬头看去,正见着许简章抿着唇,语带讥诮地斜倚在亭柱上,神情似笑非笑。他不以为意,反而是噙着笑意回道:“啊,是简章啊!今儿得空来瞧瞧我这个大哥了么?”
许简章心中一紧,听出这话中的一分弦外之音,开口却道:“大哥这是哪儿的话!小弟我巴不得天天呆在大哥身边呢!”他回嘴,但却也是心里话,从小到大,他都喜欢跟在这个大哥身边。
“有你这份心便好。”许乐湛亦是带着回忆。
许简章还想开口再说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