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八字硬,命中克父母。
空烟无聊坐在梨园内。不知是哪个懒得练唱曲儿懒到天际的死孩子,招呼了所有死孩子一同逃出梨园。
越大越没教养,越不把自己放眼里了,呵呵。
她收那么多不成器的龟徒弟做什么...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让她明明是个而立之年的女子却有了不惑之年的面容。
早早让她不唱青衣,改行去唱老旦,这样真的好吗?
即使是晚儿,长大后也未必能一直当着青衣。嗓音变粗了,身形逐渐与女子差距变大了,也会改行去唱小生,亦或是再不唱戏。
想起这个,空烟不由得轻声一笑,苦笑那颜晚醉的身世。
晚儿八字硬,命中克父母。想必他知晓了些许内情,只是不知父母为何将他送走。
他不知道晚醉误认为父母将他卖出,她只知道,他对父母或多或少都有怨恨。
夜半时分本应是入寝时刻,本应是猫狗乱嚎的最佳时机。偏生有户人家虽黑着窗子没点烛,却传出阵阵撕心裂肺哭喊。邻里几近不满,但却没有去斥责这户人家。毕竟难产,是世间常有的事。
里屋估计要血流成河了,可无一人关心。无一人帮着那孕妇接生——光是听声音就受够了。
已折腾到快要丑时,那孕妇仍是哭喊:“我这上辈子欠了、欠了……这孩子什么啊……啊——!居然未出生便、便想夺...夺我的命——”说完,又是一阵大出血。不过话音刚落片刻,便已不省人事。
未出生孩子的父亲本就慌乱,此时愈发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怎的……妇道人家有生儿育女的责任,出、孩子出生,我也并不了解你们该如何生产……”
家贫,贫至必须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准则,贫至连烛都不舍得点的程度,贫至——明知快要临盆,却无钱请接生婆的无奈。
天大亮。孕妇的尸体与积满暗红色血液的草垛,终于在太阳初生时被他人发现。
幼婴出生,害死母亲。为难产,但其母并非骨盆小,孕期期间也不曾吃油腻食物,因此其为——克母。
幼婴父亲双眼无神:“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出人命了哪……”母亲死了,幼婴该如何活。幼婴活下来,该是何等艰辛:天下的穷人,即使生了子,也不能好好养活!
幼婴一天天长大,其父身体却每况愈下。邻里们都说他天生克父克母,将要把其父也给克死。大家都叫他蛮儿,因为他出生时便蛮横地将母亲克死了,父亲也几乎要被克死了。
蛮儿虽长的瘦弱,仿佛一吹就倒,却十分顽强——说的难听点,就是命硬。
某天街道对面那些能晒着太阳的富人,请来了一组戏班子,只不过与其他富人不同的是,他们请的,皆是名声不大的。
名声不大有一好处,不装模作样耍性子。
其实,更大的好处是,省钱。
有的富人就是省钱省出来的。
蛮儿刚安置好他那虚弱的爹,便跑到戏台人群里。
不曾料到人群中有人贩,一只手轻轻巧巧便将他提走,另一只肩上还扛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孩子。
就那样光明正大的扛着提着,却无人去管、无人去阻止——保全自己孩子就好了,管别人干什么。
此人肩上扛着的那位就快要睡着了,面上一副处事不惊蔑视人贩的睡颜。
手上提着的不必说了,早就抖如筛糠面如土色,却硬是不吭声。
人贩子本想着用布塞住“货物”的嘴,警告如果发生便如何如何,谁料这两位一个赛一个闷!
到了窝点,人贩将布从“货物”口中抽出,十四五岁的孩子突然笑了。
“你笑个甚!赶明儿将你卖到青楼!”人贩故意威慑道。
她笑道:“是么,那你会不会将他卖到那小倌馆里?”
“——管我做甚!”
对方笑容愈发深了:“就当是在虚关城玩一遭吧,平时师父都不让我出门。”
人贩闻言怔住:“……你是?”
她笑道:“你见我如此淡定从容,不该猜猜我地位是否比你高吗?今天的场子,我是‘客’”
人贩惊道:“你难道是被请来的戏子?”
她点头,继而大怒:“戏子固然地位不高,但对于你来说还是高的!别忘了我可是被请来的!”
“——被请来又如何,还不是像我一样被拐。”一直不言语的蛮儿道。
她闻言回头道:“哎,你好,一路上居然没注意到你,抱歉抱歉。”
蛮儿心道,一同被拐,难道不应该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逃出人贩魔爪的吗?!
“咦,你倒是适合当个青衣。要不跟我走?”她像是忘记了人贩存在,兀自问道。
人贩也有尊严,人贩也需要被关爱好吗!缺爱的人贩怒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收徒啊。我认得你,你是将我请去唱戏那一家的家丁。啧啧啧,真是恬不知耻。”
“颜空烟,是你吧。”蛮儿突然道,“青衣颜空烟。”
颜空烟点头,道:“是啊。不然我怎会冲他说话如此不屑。哎,你当不当青衣啊?”
蛮儿心道:青衣本是女角,于是生气道:“我怎会去配一个女角?你该不会没看出我是男的吧?”
颜空烟极其无辜地点头,震惊道:“你你你——你居然是男的?!我没看出。”
这可能是个最失败的人贩。不仅拐错了人,还被对方识破了身份;不仅如此,对方还一点不害怕,他自己倒先发抖起来。
见蛮儿不语,她又去关爱失败的人贩:“喂,不要妄想着将我卖掉。我虽名气不大,但虚关城内及其附近部分小城除了你这无知的死狗和部分百姓,哪会有不认得我的?青楼也曾将我请去过!不管你将我卖去怎样的场所,我都会被认出来!”
人贩意识到自己“请”了一个不好惹的“主”,况且自己初次拐卖,经验不足……
于是乎便非常智损地将颜空烟这位大爷(划掉)抬起,准备运回去。
颜空烟内心窃笑,道:“把他也捎上。”
人贩不知怎的,似乎感受到一股奇怪威压。居然更智损地将蛮儿捎上了。
“你的人品似乎不那么渣。头一次拐骗?”颜空烟装模作样。
人贩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回去,定会被打死?拐走我颜空烟,你好大胆子。”颜空烟道,“戏曲儿早就开场了。我建议你别直接回去了,我缺席无碍,你呢?赶回去找死?”
见她说话越来越难听,蛮儿道:“你快别说了。我家倒可以藏,只不过……就是简陋。”
人贩默默再次点头。
颜空烟大爷似的一挥手,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去登台。台下那么多人,我才不愿意给他们唱。我是不是做到了孤芳自赏……”
蛮儿听了她的话,引起极度恶心。
从合诉城道虚关城,费的脚力,真的不多,也就二三个时辰不停地走。
呵呵。
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将颜空烟和蛮儿运回虚关城。
天黑了。颜空烟顺利地逃过了这次上台。戏台虽未撤,但她今日已是没有了戏份。
蛮儿却很着急:父亲一天未见到他,会不会去寻找自己?
答案是,没有。
连床都下不了了。
回光返照之际,恰逢他被送回。本稍好转的病情,却因他的归来而急转直下。
跪在父亲病榻前,蛮儿第二次感受生不如死的心情。
颜空烟站在草棚外,悄悄瞄着他们。
人贩刚要离开,被她一把拉住,道:“有事求你。”
人贩心下正烦,被她这么一问,更想迁怒于其了:“干我屁事!”颜空烟嘿然一笑,道:“拐卖未遂,还不想挣外快?你可真是智损了。”
有钱能劝人贩善。对方:“???你该让我做什么?”
颜空烟望了望棚内,“你过来,我告与你。”
“以你的身份买下蛮儿,似乎更妥当些。他的父亲快不行了,若是有人愿出钱并去养蛮儿,必然会答应。蛮儿可不会答应,她肯定还记得你唬他的话。然后我再去问你要蛮儿,做个假好人。”
人贩点头:既然做不了人贩,那就做个大忽悠吧。
他走入屋内,面色和善的对蛮儿的父亲说着些什么。父亲苍白的面颊上强挤出一个笑容,蛮儿同样苍白的脸上,神色却越来越无助。
父亲频频点头,最终人贩在床铺边整齐排了二十两银子。
蛮儿心灰意冷,最终被人贩牵引了去,出了草棚失魂落魄:自己一直认为父亲是自己唯一亲人。现在看来,父亲是为了利益。
“蛮儿,蛮儿。”他失声道,“当年说我蛮横,让母亲难产,使她被我克死;今儿个是谁蛮横地将我卖出!”
当他怨恨地说出这番话时,他的父亲已是气绝了。
他不知道,父亲将他卖掉,是已知晓自己大限将至,生死徘徊之间,为了让蛮儿有更好的出路,而一时糊涂将他卖出。
他只知道,也认为,他此生,要痛恨父母,一辈子。
“好,那我买下他了。”恍惚间听到颜空烟与人贩对话,他内心只一个念头:“去当青衣,也比落在个江湖人贩手中强。
因此,当蛮儿听到此话时,欣喜极了。既然父亲是为了利益而卖他,那他就走吧。
待那人贩走后,颜空烟问道:“蛮儿,你本该叫什么?”
蛮儿摇头,道:“我只叫做蛮儿。”
“蛮儿?谁给你起的,真难听。不如你就跟我姓,我觉得我的姓氏很好听。”
蛮儿:“……你……确实好。...呃,好吧。姓氏有了,叫什么名字?”父亲刚死,就跟别人姓了。
还是跟个半大丫头姓。
半大丫头颜空烟道:“晚醉吧。颜晚醉,这名字,我自认为很满意。”
“肯做青衣了?晚儿,既然都成为我的徒儿了,怎不跪下拜见?”颜空烟笑道。
蛮儿:“......你才多少岁,才比我大多少。”
颜空烟道:“如果我不买下你,你就得跟那江湖人贩乱窜。这样的结果,你愿意么?”
她才不会说,是自己串通人贩,演了一出(伪)好人戏。
蛮儿不做声。
颜空烟成功将蛮儿骗到了梨园,开始了青衣客串。
梨园刚开始并不是梨园,而只是个由一群半大孩子与几位老人组成的神奇团队。
颜晚醉趴在幕布后面,静静听着颜空烟台前唱出的悲欢离合之曲——
青衣若是老了,就去唱老旦吗?老旦若是将死……那便永远离开了。年华流转,终日在梨园里蹉跎着岁月,真的只是最终归宿么。我……我见过那些整日混吃等死的人,也见过一生享尽荣华富贵的人。他们都有同样的结局——死亡。这一结局,怎会改变。
颜空烟在戏台上唱着自己从未感同身受过的曲子,却像是曾经经历过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心中所想,如是所说。沉浸在俗世中难免会受其影响,谁又真正做
到了陶潜笔下“怡然自乐”的清爽。
“哎,空烟怎把自己唱哭了?难不成她有此等经历?”
“不知!继续听吧,看她是如何收尾的就知晓了。”
颜空烟听到了台下的惊疑声——
怎收尾才好?
这是哽咽着唱不下去了?
为何唱到这里突然就心酸?
这件事,是否是前生未完成的夙愿?
……好好唱吧。即使是前世的夙愿,那也是前世的事了——前世杀人放火未遂,今生,难不成还要给自己还愿再去杀生么?
真是可笑。
一曲终了。台上人已泪干,收尾恰到好处。台下却只觉已过千年,千年沉载厚重怨念,无法释怀。本是喜庆日子,却添了几分忧愁。
不明白究竟该庆祝,还是该怀念过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