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一枕黄粱【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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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一个冗长繁杂的梦境中醒来。

    梦中有桃花,有清酒,有满园的春风,戏台子上衣衫叠影,有人浓妆花鬓,在唱着半折残戏。

    她又梦见他了。

    她躺在床上愣愣的盯着简陋的天棚,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艰难的织着网,从横梁的这头带着根细长的蛛丝爬在半路上,横梁上布满了长年累月积累下的黑色污垢,中间甚至还断裂了一小部分,蜘蛛举步维艰,最后努力许久,还是从断裂的横面上掉了下去。

    她默默的躺在床上消化着梦中的余韵,那半折残戏还在她脑子里萦绕不去,咿咿呀呀的誓要唱完才肯罢休,她就那么安静的躺在那,手指合着戏文打着拍子,停了许久才慢吞吞的从床上起身,在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了瓢水净了手和面,将头发挽成一只松散的髻。

    今日没有风沙,也没有乌云,她慢条斯理的收拾好自己,然后从屋子里搬了只小木凳,出了房门,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秦岭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了。

    她没有吃早饭,但也并不觉得饿,她就那么坐在院中,仰着脸,眯着眼睛看着泛着淡蓝色的天空,享受着难得的安逸自在,这样好的阳光温暖惬意,能让她想起那些美好淡然的时光。

    她近来年岁大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不过她不在意,因为她有着大把清闲的时光去用来一遍遍的回忆。

    起风了。

    秦岭风沙满天,一眼望去尽是荒凉之色,她的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她抬手将碎发往耳后掖了掖,动作带着一股不合时宜的优雅。

    黄土高原的风迷了她的眼睛,沙子也蒙了她的心,她的手被腐蚀的干燥开裂,像干旱的大地一样可怖,她的脸上不再涂着桃色的胭脂,脖子上的皮肤也垮了下来。

    她今年六十岁了,可她老的很快,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十岁的模样。

    可她也漂亮过,是她十九岁和二十岁的那两年。

    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生了个弟弟之后将她卖去了大户人家做丫鬟,可后来那户人家道中落,于是她又被转手卖到了戏园子。

    1930年的时候梨园的规矩已经不那么严苛了,女子也可上妆唱戏,可那时戏子的地位很低,跟妓子一样,是下九流的勾当,抽着大烟伺候男人,是后台里常见的戏码。

    她不愿意,可没有办法,她挨了很多打,被关小黑屋,不给饭吃,那年她才十三岁,不经吓,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就学了乖,乖乖那些已经成了名儿的角,唯一的条件,是不要让她学戏,也不要让她伺候她不喜欢的男人,班主是个精瘦的汉子,见她年岁小,也心软答应了。

    她很聪明,什么都学得很快,戏子怜人唱过的戏她咿呀的练上几遍就能信手拈来,梨园里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京戏昆曲儿什么都有的唱,偶尔心情好了也能教她几句。

    她十三岁到十八岁那五年,就一直呆在梨园狭小的一方后院中,守着灶台的炉火,就着呼呼作响的风箱,在嘴里吴侬软语的咿呀着细碎的唱词。

    她十九岁那年的秋天,是她第一次登台,雕梁画柱的红台柱子立在四方,梨园还没有开门,茶点和瓜子还没有摆上,戏台子孤零零的立在院中,下面是零落的座椅,她赤着脚走上高台,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站在台中央看着下面的坐席,想象着下面人头攒动,四下叫好的景象。

    她喉头动了动,随后突然跪在地上大口的干呕起来。

    她害怕,紧张,并且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感觉无比恶心。

    台下第一排的红木椅上会坐着北平城里最大的药商,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头发稀疏,手上带着价值连城的翠绿扳指,笑起来眯着眼睛,露出黄色的门牙,那人她在后台的园子里见过好多次,喜欢玩儿些年轻的男孩女孩,手法花样还多,玩儿死的孩子不计其数,最后都填进了药局的枯井里。

    她不幸见过一次,男孩子长长的墨色发丝一直垂到腰际,瘦弱的腰肢不堪一握,蝴蝶骨高高的凸起,手臂垂在一边,随着搬动的节奏一晃一晃的。她就咬着手指躲在月牙门的后面,亲眼看着男孩子被丢进了井里,发出闷重的噗通声。

    她吓坏了,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砰的关上了门,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颤动着,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她顺着门板滑到地上,蜷起腿抱着膝盖,咬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怕自己会被吓病,那样的话,梨园是不会出钱医治她的,只会像那个男孩子一样被扔进潮湿黑暗的枯井,跟着一群孤魂野鬼一起,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可现在,终于也轮到她了。

    她跪倒在铺着红布的戏台上,干呕着吐出胃液和胆汁,在精致的绸布上晕开一小块暗红色的印记。

    她最后还是上了台,就着满堂的看客唱了一曲霸王别姬。

    她唱的很好,或许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女子,或许是因为心态相似,那晚梨园叫好声一片接着一片,有银元被扔到台上砸了她的脚,她从霸王腰间抽出宝剑,旋转着落在舞台中央,木然的盯着雕花的台棚,睫毛颤了颤,有温热苦涩的液体晕开了眼角的红色面妆。

    后来的事情她有些记不真切了,只依稀记得她几月之后从梨园跑了出来,然后被一个男人带了回去。

    彼时男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一身笔挺硬朗的墨绿色衣服,脚上的马靴锃亮的可以映出人影,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对衫,宽大的能遮住脚背,衣摆拖在地上,被灰尘扑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了男人的眼,也不记得是怎么被他带回去的。

    脑海里的画面支离破碎,像是被剪碎的走马灯,日头从东方升到头顶,阳光也从温暖变的炙热,滋滋的煎烤着她的灵魂。

    男人的四合院干净整洁,也不需要她生火打水,她换了一身绸缎制成的旗袍,洗去了脸上残留的戏妆,露出本来姣好清丽的面容。

    “你叫什么?”男人身上带着一股常年杀伐的血腥气,混着锐利的金属味道,看起来像一柄锋利的短剑。

    她有个艺名,叫初辞,可她不想这么告诉他,她扭着衣角,努力的在脑子里思索着自己本来的名字,可是她想不起来了。

    男人见她犹豫,挑高了一边眉毛,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呵,是个小哑巴?”

    “……不是。”她的声音轻若蚊蝇,哪怕穿着绫罗绸缎,耳上带着珍珠银饰,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在最底层艰难求生的可怜人,男人身上的气势太厉,一不留神就会割伤别人。

    “原来会说话。”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跟个叫花子似的,估计也没家没名,老子给你取一个。”

    她唯唯诺诺的应了,其实很想反驳男人说她有家,可又因着某些不知名的念头强压了下去——如果她没有家,是不是就能把这里当成家。

    她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四合院里人很多,她住在最里面的,紧邻着男人的一间厢房里,偶尔有穿着同样墨绿色衣服的男人出来进去,在四合院里往来,她记不住他们的脸,甚至觉得他们似乎都长的一样,脸上的表情像是刀砍斧削出来的一般相似,他们的步伐急匆匆的,从来都目不斜视。

    她听他们称男人为旅座。

    这个称呼她在戏园子里听说过,似乎只有什么当兵的大官才能被称为什么座,她从小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只单纯的觉得这应该是个神圣的字眼。

    男人有时候会出去,一去三四天,有时候也会悠闲的待在四合院里,在她的屋里喝喝酒,小憩一会儿,跟她聊一会儿天,甚至有时候男人也会带给她一些丝线和绣布,叫她打发时间。

    她给他做衣服,纳鞋底,洗手作羹汤,做一切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

    有时候她做活儿的时候男人会歪在窗下那张榻上用上好的枪油擦着枪,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她毫无所觉,专心致志的对付着手里厚实的棉布。她垂着头,面色认真,银色的细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在布料上织起一个个细密的针脚。鬓发从脸颊落下来,她就用针去搔搔头发,然后将鬓发挽到耳后——她唱过戏,兰花指捻的娇柔漂亮。

    她以为她会是他的女人,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可男人却一直没碰过她。

    “你太小了。”男人摸摸她的脸:“等到你二十岁吧。”

    她想说我不小了,可又怕男人觉得她太不矜持,于是只能乖巧的嗯上一声,然后褪去腕上的玉镯去厨房给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

    她和他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一年多,春去冬来,北平城里头一回落了雪,她围着宽大的雪色狐裘站在屋檐下,突然觉得恍若隔世。

    那些悲惨黑暗的日子,抬起头来四四方方的天空,像是被这场雪化的了无痕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正被包裹在温暖绵软的皮毛靴子中。

    “在这站着干什么?”男人从外面风尘仆仆的走进来,驼色的披风落了厚厚一层雪,已经有些微湿了。

    她走上去接过男人的披风挂在一旁的衣柜上,然后取过榻上扫帚扫去上面的积雪。男人松了松筋骨,然后就着屋中的火炉烤着手。

    她收拾好了披风走过来,犹豫了一下细声问道:“……这个冬天,都不走了吧。”她还是不太愿意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男人在讲,她在听。

    “嗯。”男人随口应了一句:“不走了,这次部队扎在这,老子留守就行。”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抿着唇真心实意的笑了笑,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她实打实的过了一阵子好日子,那个冬天她的屋里永远燃着银丝炭,被子是新做的,用了厚厚的棉花。男人闲下来,几乎日日泡在她屋里,她记得那个冬天,男人的手心滚烫,比银丝炭还暖和的多。

    除夕她包了饺子,在夹着铜板那个上面掐了花,然后夹到了男人碗里。

    元宵节的汤圆里有红豆,端午节的粽子里有红枣,她很会过日子,总能在这个满是军人的院落中留下点属于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

    她后来还是知道了男人的名字,来自于一个陌生男人的口中。

    夏至的头一天,四合院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带着一副圆圆的眼睛,腋下夹着一本深蓝色的绢布文件,直接冲进了内院,进了隔壁男人的屋子。她觉得有些担心,踩着鞋子走出房门,木质的房门不隔音,她听见来人叫了一声:“杜见锋。”她正疑惑着,就听见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在。”

    于是她知道了,他原来叫杜见锋。

    她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直到心口滚烫的发起热来,连男人什么时候出的门都不知道。

    那个名字在她心里发了个小芽,被不知名的情绪浇灌着,慢慢长大。

    男人是晚上回来的,他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天色已经黑透了,只她的屋里还亮着灯,男人扛着一卷铺盖,敲开了她的门。

    她穿着桃粉色的寝衣,头发松散下来,柔顺的搭在肩膀上,杜见锋扛着一卷大红色的鸳鸯锦被跨进了屋,然后将被子往床上一丢。

    她面色一红,低下头扭着衣角,红烛映着她白皙的小脸,几乎要跟她桃粉色的睡衣一个颜色。

    男人拍拍床沿:“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男人身边,男人搂住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说:“老子要走了。”

    她一愣:“去哪?”

    “去上海。”男人说:“去打一场仗,一场很大的仗。”

    “带着我去么?”她问。

    “不能带着你。”男人说:“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指了指床上那床鸳鸯被,眉眼柔和下来,唇角微扬:“这个收好,等哥回来,哥就娶你。”

    “好。”她笑了,对着自己的丈夫,她终于敢鼓起勇气抱住了他的胳膊,磕磕巴巴的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你去上海,回来的时候可以给我带礼物么。”

    男人顺了顺她的鬓发:“想要什么?”

    “我以前在戏园子的时候见过一柄桃木梳,上面刻着桃花和蝴蝶,是一位商人买来送给师兄的,听说只有上海才有。”

    “知道了。”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你千万不要买错了,是刻着桃花和蝴蝶的。”她把脸埋在男人怀里,深深的吸了口气,将硝烟和烟草香一起吸进了肺里。

    男人搂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不消片刻,从怀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听说,你会唱戏。”

    “会的。”她说。

    “唱一段给老子听听。”

    “听哪段?”

    “你唱得最好的是什么。”

    “霸王别姬。”

    “那就唱这个。”男人说。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去打仗了,唱这个不吉利。”

    “不怕。”男人笑了,然后拍拍她的肩,放开了搂着她的手。

    她顺从的下了床,从一边的衣架上拿起男人的披风系在身上,手腕翻转挽了个花指,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男人合着她的唱腔打拍子,其实他从没有听过戏,也不知道这出戏讲的什么,可她唱的好听,有着一股子带着媚的狠劲儿,听起来热热闹闹的,爽快。

    她从一边的瓷瓶中抽出一条软软的花枝代替宝剑,旋转着落到地上,她的头发铺散下来,柔顺黑亮,配着纯白色的寝衣格外分明,这次她没有哭,反而是笑着的。

    “唱的好听,你也好看。”男人说。

    部队第二天一早就开拔,清晨的露水沾在男人的肩头,她踮着脚帮他擦了擦,然后歪着头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四处看了看,最后指着院中一棵树说:“等桃花再开的时候,老子就回来了。”

    她目送他出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间别着配枪,英姿飒爽,宛若天神。

    心里的那个小芽在这个瞬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用藤蔓和树根包裹住了她柔软的一颗心。

    她想告诉他,如果那床被子让她自己来绣,一定比成衣铺买回来的好看;她想告诉他,冬天酿的菊花酒就埋在院子里,其实以及可以喝了;她还想告诉他,今天其实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来日方长,她想着等他回来,不那么匆忙的时候,再一桩桩一件件的慢慢告诉他。

    可他一直没有回来。

    四合院的天空四四方方,比梨园大不了多少,男人带着部队走了之后整个院子瞬间就冷了下来,她环抱着臂,仿佛北平城瞬间就入了冬。

    时间过的很快,春夏秋冬一轮一轮的飞速流转;可时间也过得很慢,因为院中那棵树一直都没有开出桃花。

    她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的在乱世里过活,四合院外面时而枪火齐鸣,时而一片死寂。她用一对珍珠耳环从人牙子手里换了个哑姑娘做伴,负责采购日常的必须品,而她从不出门,只安静的呆在房里,倚着那床鸳鸯被,安静的做着她的绣活,等着她的归人。

    日子一天一天的溜走,杜见锋没有回来,可北平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天北平城里突然变得嘈杂热闹,她被这声音感染了,放下了手中的绣活,打算出门去看一看。

    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是人,她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她最后跟着人流停在了一个广场上,天安门城楼上站着一堆人,有个男人走上来,就着麦克风义正言辞的说了句什么,随即全城哗然,一波接着一波的呐喊浪潮冲击着她的耳朵。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又觉得朦朦胧胧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随手拽住身边的一个人,问人家:“他的意思是仗都打完了么。”

    旁边的人大声回答她:“是的,都打完了,以后也不会再打仗了。”

    “那他们都是军人么?”她指了指广场上的方队。

    “都是。”那人回答。

    她看着深灰色的军服有些疑惑,她比划了一下:“那穿着墨绿色衣服,穿着马靴那群军人呢,一会儿也会走到这里来么。”

    那人没说话,只面色古怪的看了看她,随后走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盛典其实总的来说对她来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她还是窝在那个小四合院里过着自己的日子,绣绣花,唱唱戏,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

    守着一方院落,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院中的那棵树一直没有开花,只一年四季的长青着,不落叶。

    后来突然有一天,四合院里冲进了一堆年轻人,他们砸东西,摔牌匾,把她从屋子里拉出来,骂她是**,是下九流的梨园出身的女人,在新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居然还在院子里唱封建迷信的旧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院子里升起了一人高的篝火,她漂亮的旗袍被丢进去,雪白的狐裘被丢进去,翡翠和珍珠也被丢了进去。他们说她是狐狸精,一个女人家家的有这么多钱,一定不是好东西。

    她被压着跪在地上,木着脸看着面前的篝火,火焰窜得很高,离她也很近,炙热的火焰几乎要扑进她的眼睛。

    可是她躲也不躲,也不挣扎,乖乖的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东西扔进火里一件一件的烧掉,她没有什么可心疼的,只是在想,等男人回来会不会说她太过奢侈,将这些好东西都祸害没了。

    可她想了想,又觉得男人不会,于是也放下心来。

    那群人砸完了,烧完了,似乎对她的配合表示很满意,没有再为难她,吆喝着走了。

    她摸了摸腕子上的玉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进了屋。

    那床鸳鸯被让她收进了火炕下的暗箱里,得以幸免于难,她把被子取出来,俯身用脸去蹭了蹭,轻叹一声:“哥,这场仗,你打的真久。”

    可这床被子最后也没留下,因为没过多久,那群人又来了,这回他们气势汹汹的把她从屋里拽出来,用武装带去抽她,说她是反动派,她抬起头,发现人群最后站着的人有点眼熟,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哦,原来是那天在广场上搭话的人。

    他们让她交代“问题”,她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群人就骂她不老实,给她挂着木牌送到街上去游街。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逆来顺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街上有人往她身上扔鸡蛋和菜叶子,冲着她啐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她惊异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群人疯了,世界也疯了。她想着,可能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保持着清醒。

    那段时间里她被批斗,被游街,也被翻来覆去的审讯,可她一点都不感觉害怕,因为她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所以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她什么都不害怕,因为她心口长着一棵树,树干高大,树皮坚硬,能为她抵御一切外来的伤害,让她的心可以安稳的,鲜活的被包裹在中间,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她屋里那床鸳鸯被让人扛了出来,当着她的面儿烧了个干干净净,她连眉梢都没有跳一下,反而还有些高兴——她想说等着男人回来,她就可以自己亲手做上一床了,比这床还大,还红,还漂亮,续着厚厚的棉花。

    她很听话,也很安静,一天到晚也没有什么话说,那群人翻来覆去的审问了她很久,最后可能是觉得在她身上实在找不到什么满足感——因为她太安静了,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意思。

    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小角色,所以她从改造的牛棚里跑了出来。

    她一个女流之辈,对于什么家国党派完全没有印象,所以能跑就跑了,心里也没有什么负罪感。

    可四合院是回不去了,她趁着夜色溜回去,然后在院中那棵长青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珍而重之的揣好,然后离开了北平城。

    她一路向西走,路过了高山和河流,她路上吃了很多苦,没有钱,也不认识路,不知道要去哪里,她除了用两条腿迈步以外不知道任何事情。

    但是一个人只要不想死,她总是可以继续活着的。

    她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处满是黄土荒凉地方落了脚。

    这里贫穷,落后,除了满天的黄沙和干枯的大地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可她很满意。

    她寻了一处无主破旧的小屋住下,然后将怀里一直揣着的树枝插进了院子的土地里。

    这里没有桃花,也没有长青树,也不会下雪,可她就这么住下了。她想,那些事情可以等一等,等到男人把这场仗打完,回来之后他们一起去看。

    黄土高原的半空中经常响着嘹亮的信天游,歌声来自四面八方,不知道出自谁的嘴里。

    她住的地方离人群很远,只有在实在需要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她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一去,其余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小院里。

    她在这个地方一住就是十几年,每天早上推开房门,入眼的就是广袤的平原和辽阔的天空,她以天为友,以地为伴,孤单的生活在天地间的茫茫一点。

    其实细细算来,她这一生,无非就是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的过程,每天无事可做,她的空闲时间一抓一大把,她将之用来发呆,回忆,和幻想男人回来之后的日子。

    她就那么一天一天的想,偶尔也会觉得无聊,会想念北平城里那些裁切整齐的丝线和绣布,还有她绣了一半的翠竹图。

    她想着想着,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于是艰难的从小木凳上站起身,她的关节得了病,时时疼得厉害,腰也不能久坐。其实近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的开始咳嗽,胸口里面有时候也疼的厉害,不过她不太在意,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挪到屋里,顺着床沿躺下去,准备眯上一小会儿。

    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时候她听见院门吱呀的响了一声,她支起身子去看,发现院中那根枯死的树枝上影影绰绰的露出了个小绿芽,然后缓慢的,虔诚的绽成了一朵粉红色的花朵,而且树枝旁边,还模糊的站了个人影。

    ——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

    男人步履匆匆的跨进来,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烟草香,混着火药的味道熏得人鼻子疼。他显得有些憔悴,却并不显老,他走进来,冲着她笑了笑。

    她像无数次在回忆中做过的那样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为她买了份糕点,亦或是别的什么小东西一样,她无比熟捻的招呼他:“你回来了。”

    “嗯。”男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沿边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的布包,小心地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只精巧的桃木梳子。

    男人拉过她的手,将木梳放在她的手心,她握了握,感觉尖锐的木齿扎进了手心,她用拇指摩挲着木梳上的桃花轮廓:“……真好看。”

    她摸了摸男人的脸,作势抱怨了一句:“可是这场仗,你打的太久了。”

    男人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怀里,双臂在她身前圈成一个圈:“……嗯,是难打了些。”

    “不过你回来就好。”她把头倚在男人肩膀上:“……其实啊,我不但会唱霸王别姬,我还会唱别的,也很好听。你走的那天,其实我想唱些别的戏给你听的。”

    “那唱吧。”男人嗅了嗅她的头发,将手臂收的紧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也不思索,张嘴便唱。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她年纪大了,嗓子哑了,气也不如以前长,可她唱的很认真,男人搂着她不发一言,也只默默地听着。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搭上了男人的手背。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班若波罗!”

    她有些微微的气喘,面色有些泛红,带着满足淡然的笑。男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唱的好听,你也好看。”

    “骗人。”她指着自己的手给他看:“我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她圈起身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可是我现下有点困,没有精神跟你争论这个,等我睡醒了我们再说。”

    “好。”男人应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睡吧。”

    她实在是困得紧了,闭上眼睛就觉得浑身的困倦都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是一间简陋的瓦房,一位长褂白须的男人正摇头晃脑的冲着一对农家夫妇说着什么,她凑近了去听,才发现那是一位算命先生。

    “此女命格奇异,有枯木逢春之像,命中有大福大财,若好生将养,自当荫及后人。”

    那先生摇头晃脑的,看起来煞有其事,她抿着唇笑了笑,心说这个梦如此有趣,等醒了必要讲给男人听的,她还特别认真的将梦境和那位先生说的话记了下来,生怕一觉醒来给忘了。

    “然十九岁有大劫,若能过此劫,则一生大富大贵,地位卓绝,被妥善安置于四季如春之地,一生安稳,于百年之日寿终正寝。”

    她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迷迷糊糊的想起来院中的篱笆似乎有些松动了,等睡醒一定要再行加固一下才好,还有檐下的水缸,存水已不足半数了,一定得记得挑水回来——她就这么胡乱的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若不幸未过此劫,则一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所求之物求不得,于甲子之祭,卒于春日里。”

    她躺在床上,手从床沿垂下来,拢成一个半圆,就像在虚空中握着什么珍而重之的宝物。

    风吹开了院门,吹过院中木材垛,上面蒙的毡布被风撩起一个角;南风一路吹到了屋门,摇摇欲坠的房门来回忽闪了两下,倚在墙上不动了。

    有一只蜘蛛顺着房梁爬了上去,拽着一根坚固柔软的蛛丝,将天棚的两端连接了起来,蛛网晃了晃,随即沉寂了下去。

    一室清风,满堂寂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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