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BG】
>>>·00·
——我已经死了。
>>>·01·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亮了又灭,行色匆匆的医生和护士推着铁架床在门口滋啦作响的绕了好几个来回,翘首以盼的家属挨个趴在厚厚的钢制拉门上,挤着那方寸的玻璃往里看。
手术间的大门开了又关,等候区的大屏上一个个红灯相继暗了下去,有人终于求仁得仁,直念叨着神佛保佑,也有人避开众人,独自躲到楼梯间,压抑了半晌才敢放声大哭。
手术室中的响动逐渐小了,打点结束的医生护士相继走了出来,各自找了相应的家属,或宽慰,或叮嘱。
手术室门口的等候区不过方寸之间,人一多连转身都困难,门口零零散散的摆了两排椅子,似乎是年份久了,本来深蓝色的清漆也脱色的厉害,甚至露出其中斑驳的暗色金属,冰凉冰凉的,抹上一把,一手的铁锈腥味儿。
离我最近的医生就背对着我站在面前,正耐心的跟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讲话,老年人似乎是耳朵不大好了,那医生也不恼,只笑了笑,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近在咫尺的声音,传过来像是隔了一水汽,似有若无的听不真切。
我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身边的人身上竟然都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只隐约能见一个朦胧的光影,虚实不定。
我试探性的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层雾隔绝在了世界之外,指尖被面前的柔软触感冰的一个激灵。
我一个晃神,才发现面前的光晕影影绰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恍惚仿若天边。
我茫然的坐了片刻,才浑浑噩噩的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死在四十分钟前的车祸中。
>>>·02·
“今日晚间九点三十分,淮海路发生一起七车追尾的大型连环车祸,交警已经第一时间到达了现场,进行现场勘验之后,初步确定是由于雪天路面湿滑所导致的交通意外事故。在此期间,本台记者提醒广大市民,近日雨雪天气增多,出门请注意行车安全——”
晚间新闻除了能让连续值班三十多个小时的人更困倦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杜宁捏了捏鼻梁,一手抱着病历本,一手在台面上摸了半天,才摸过遥控器换了个台。
热水器叮的一声从加热中跳成保温,杜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也不抬的顺手抄起自己的杯子,随意撕了两袋速溶咖啡倒进去,混着半杯水冲了,随意的晃了晃杯子,连个勺子都不拿,吹了吹就往嘴里送。
然而这副催命的架势还没摆完,就被冲进来的护士长打断了。
“杜主任,急诊那边收了几个车祸来的重伤患者,其中还有个八个月的孕妇,您快准备接着吧。”
杜宁一听吓了一跳,把病历本和马克杯往桌上一拍,那半杯咖啡在杯子里晃了晃,在杯壁上留下一层蜿蜒的粉渍。
“快快快,准备手术室了吗。”
杜宁一边飞快的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跟着护士长往外面跑:“家属呢,联系家属了吗?妇产科那边通知人了吗?”
“家属?”护士长一个愣神,随即像是想起来什么:“家属在呢,也在。”
“去,准备通知书,叫家属签字。”
杜宁说着,先一步冲进了医用人员电梯,冲着电梯外的护士长摆了摆手:“我先去手术室。”
那护士长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就走了。
>>>·03·
身边的光影晃得人头晕,徐洛晃晃悠悠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跌跌撞撞的穿过人群,他站在人群中,举目四望,只觉得身边到处都是斑驳的色块,被雾气模糊的人影从他身边走过,嘴唇开开合合,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然而他一句也听不真切。
他随手拨开人群,无头苍蝇似的在屋中转了两圈,才忽而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
——颜色鲜亮的,清晰的什么从他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徐洛忽而定下脚步,慢慢的回过头,才发现墙边的角落里坐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
女人的面目柔和,周身的轮廓都清晰非常,徐洛定定的站在原地,只觉得对方泛红的眼角都清晰的刻在他的心里。
他似乎一脚从虚幻中踏了出来,薄薄的水雾从他身边撕裂,以女人为中心的周围在他眼里重新清晰,变回了那个熟知的世界。
徐洛愣愣的走过去,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女人身边。
“您是病人家属吗。”徐洛问。
女人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徐洛,徐洛似乎也没想到女人听得见他说话,也愣在了原地。
“是啊。”
或许是环境太过特殊,手术室外纯粹的欢喜和痛苦会不自觉的拉近人的距离,女人也并没怪他突兀,而是低下头,抿着唇苦笑了一声。
“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丈夫了。”女人轻声说着,拢了拢宽大的外套,将自己整个人罩在里面,她微微低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她弓着身子,缩着身子,看起来凄惨又可怜。
徐洛站在她的身边,清楚的看到一颗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
“再也不行了。”女人又重复了一句,才说:“我的孩子也没有父亲了。”
徐洛的心里忽然无可避免的涌上一种无力和绝望,他忽然想起他的爱人,那个他疼着,宠着,生怕受了一点委屈的人,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像面前的女人一样,正为他的离去而伤心欲绝。
——可是他的爱人呢?徐洛忽而想。
“很抱歉。”他抿了抿唇,轻声道:“节哀。”
“我很怕他难过。”女人轻声说:“他像个小孩子,从来都是我照顾……不愿意出差,为了我连外派升职的机会都放弃了。”
“可是他再也见不到我了。”女人说着抬起头,看向徐洛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杏眼通红通红,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我们分开了。”女人说:“他一定很难过。”
>>>·04·
杜宁是最后一台结束的手术,等到收拾妥当走出门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
等候室中的人群散去,灯也灭了一半,从楼梯间飘来似有若无的烟油气味,杜宁往侧面一瞥,才发现楼梯间里的垃圾箱已经快被烟头塞得满满当当。
原本用来熄灭烟火的溶液被烟嘴的海绵尽数吸收,现下正淅淅沥沥的顺着垃圾桶的桶壁往下流,在不锈钢的桶壁上留下一道蜿蜒的丑陋痕迹。
杜宁脚步一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他那半杯水不像水,饮料不像饮料的咖啡。
——估计早就凉透了。
收拾完手术室的小护士走出来,见他还没走,低声打了个招呼。
杜宁点点头回礼,却婉拒了一起回去的邀请,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烟油的味道不住的在他的鼻腔前后萦绕,杜宁吸了吸鼻子,右手下意识摸上衣兜,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他工作服里通常是不放烟的。
他定定的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才用力的攥了攥双手。
——刚才就是在这双手里,不过须臾之间,两条生命稍纵即逝。
饶是他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也不免有些怔愣。
他不知坐了多久,就被下来检查各处的灯光和设施情况的洒扫阿姨叫醒。
“杜医生。”阿姨拎着一把宽大的拖布,有些踌躇的指了指旁边的等候大厅:“我见那里头还有个人呢,您要去看看吗?”
杜宁一愣。
等候厅角落中坐着的男人正蜷缩在椅子上,手上和额角的血迹已然干涸了,结了血痂,粘腻的粘在皮肉上。
杜宁走近看了看,才发现男人似乎有些面熟,他皱着眉仔细的在脑子里思索了半天,才想起了和男人的一面之缘。
——在一小时之前的手术通知书上。
>>>·05·
“我很难过。”女人说:“但可惜,不能再见了。”
徐洛无知无觉的伸出手去,看起来是想抓住些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看见女人的唇瓣动了动,溢出一声叹息。
“徐洛。”
女人的声音和陌生男人的声音神奇的交叠在一起,声音模模糊糊的粘连在一起,在他脑子里疯狂的互相撕扯,尖叫着要把他撕成两半。
然而还不等他从这尖锐的头疼中缓过劲儿来,就觉得肩膀上骤然一沉。
随着这一下,他的世界骤然清静,只剩下陌生男人清晰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又不容辩驳。
“很抱歉。”他听见他说:“节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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