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清秋路(又名天为谁春 ).第10部分阅读
踏遍清秋路(又名天为谁春 ). 作者:未知
况只是用我的命而已?”
舜安颜突然冲过来拽住我的胳膊,“你怎么这么傻?你如此这般,他会领情吗?”
我甩开了他的挣扎,“我不要他领情,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而已。hubaowang只有这样他才会记得,会永远记得我。我是为了他的天下才去死的,他会记我一辈子。我要成为刻在他心里的痛,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舜安颜蹲在雪地里,“潇儿,你能不能不这样绝望?”
“哥,我不曾绝望。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归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不用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用再忍受万千折磨。”
舜安颜看着我良久,“我决不会原谅他。”转身离去。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过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三叔,“三叔,以后的事交给你了。只是苦了你被我所累。今后……”想着三叔在胤禛登基后的命运,心里有些痛恨自己。
三叔摇了摇头,“我们是一家人,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不知道是我们的幸还是不幸。”
我点了点头,“三叔,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雪花满天的飘着,我抬头看向头顶上茫茫未知的区域。一生何其长,一生又何其短?
缓缓走到花园内的石桌旁,拿起酒壶斟满一杯。跟自己说,别了;跟这个世界说,别了;跟我心底的那个爱人说别了……
仰头一杯而尽,原来是杯好酒,只是有毒而已。
“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内流血,心内成灰。”念着,又斟上一杯,仰头喝下,觉得不尽兴,方拿起那一壶酒直直地灌下去。
渐渐地,眼前有些恍惚。一股灼烧的巨痛从心底传来,闭上眼睛开始旋转。漫天的飞雪里,一个纯白的身影在轻闪着跳动。最后慢慢躺在雪地里,仿佛一曲舞蹈的最终造型,嘴角含笑,绝艳而凄美。雪花继续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脸上……不悔,此生不悔……
十三日,隆科多见驾,禀报潇儿已喝下毒酒。康熙病情突然恶化。命皇四子胤禛及皇三子、皇七子、皇八子、皇九子、皇十子、皇十二子、皇十三子奉诏进见。
夜里,康熙病逝。隆科多传康熙遗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即夕移入大内发丧,十四日大殓。
七天后,十一月二十日,皇四子胤禛践祚即位,第二年年号为雍正。
胤禛登基后,以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为总理事务王大臣。召抚远大将军胤禵回京奔丧。诚亲王允祉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
十二月,封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允祥为怡亲王,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以隆科多为吏部尚书。
十二月十七日,十四奉诏从西北赶回奔丧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问:“谒梓宫、贺登极孰先?” 胤禛淡然道,“先谒梓宫。”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
胤禛一个人独自坐于宫内那条曾经拉着潇儿的手走过的树林。手里握着那只白色的荷包,上面的荷花毫无丰姿,零落的花瓣,正是她说的那句“留取枯荷听雨声。”
身边没有了她,才知道原来孤独会蔓延至心底的每一寸空间。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这里,他曾拉着她的手走过不止一次,为何曾经允诺的相守却不能实现?一遍遍地想着,当初若是选了她而没有选江山会如何。是否此时跟她漠北看着落日,江南乘着小舟,畅意地笑着挥洒着……只是,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那样选择。理性告诉他,即便他选了潇儿,依皇阿玛的个性也是不会留下潇儿的。只是这一切都不能对她言讲。他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要靠这个位置实现他的鸿图大志。
记起皇父归天那日清晨,秦顺儿进了书房,手里拿了一个信封,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怎样。他心里烦闷,一则为祭天,二则担心潇儿。昨夜突然梦见她一袭白衣地在雪中舞蹈,却仿佛要离他远去。记得在宫中的那天,自己回答完皇阿玛的问题后,侧边帘子的一阵响动。当他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潇儿绝望地看着他的眼神和满目的红色。他知道再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听太医从她家回来后说她并无大碍。可是一想到那红色和她的眼神又会心惊肉跳。
看到秦顺儿犹疑不定的样子,他更加烦闷。厉声问道,“什么事?”
秦顺儿慌忙跪下,“爷节哀。”手捧上了一封信。
胤禛一丝惊异,无缘无故有何节哀?伸手拿过信,并未拆开看,等着秦顺儿把话说完。秦顺儿见爷没有拆信,硬着头皮说,“信是佟府里的秋霞送来的,说是昨日夜里潇格格喝了万岁爷赏的毒酒已经去了……”
他猛得一惊,去了,她去了吗?怀疑自己有些幻听,她怎么可能去了呢?昨天晚上还梦见她在雪地里自由自在的跳舞……随即明白过来,皇阿玛赐死。她是为了自己的皇位去死的。她为何要如此?就不能再等一等,等他登上那个宝座让他护她周全。
刹那间觉得自己的心中仿佛被人掏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就要倒在地上,秦顺儿忙上来扶住,嘴里还说着,“主子您节哀。”
慌忙拆开手中的信,“别后,勿牵念,勿牵念。你只须记得我心中不悔。”勿牵念,他怎能不牵念?为何她要告诉他心中不悔,他情愿她后悔不喝那杯毒酒。至少那样她还活着。即使恨他不再爱他至少她会活着。“潇儿,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为何那么傻?”又看见一张纸从信封内飘落,正是那张《九张机》。多少往事一幕幕随着那诗涌上眼前,她清亮的嗓音,她庸懒的神情,她含泪的双眸……而此刻竟然连见都未见一面。
突然,他有些发狂般地站起来,“去,备马,我要去佟府。”
刚站起身来,宫内就有旨意下来,皇上病重,命他去畅春园青溪书屋见驾。
眼前的老人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一屋子的兄弟们都露出紧张的神色。此刻他反而轻松了,不再像以往那样算计担心这个天下。心中只是想着那个用命来为他换这个天下的女人。
病榻上的皇阿玛,将他叫到身前,呼吸急促,吐字已经不清,却说了一句,“希望你不要恨朕。”他的泪水瞬间流下,一边是敬爱的皇父,一边是挚爱的女人,他只恨自己,为何没有能力保护她,不让任何一个人伤害她。
皇父归天了,所有的兄弟们都痛哭起来。他心里却已经疼得再也哭不出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弄人?隆科多传诏他即位,他却茫然,心目中已经筹划多时的一刻到来,却丝毫没有欣喜。才知道,最能理解他雄心壮志的她已经不在,最想分享心情的她已经不在。
隆科多将遗诏递给他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他忙问,“舅舅,她,可曾说过什么?”
隆科多淡然地摇了摇头,“她不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不悔?他多么希望她后悔了,放弃了……
胤禛一个人坐在树林间,从她离开那天至今,先皇去世,新皇登基,没有一刻闲着。想着,若是她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呢?至少自己不会如此孤单。对着荷包说,“潇儿,今日是你的生日,我们再走一遍这片树林好吗?”
……
雍正元年四月,令允禵留住景陵附近的汤泉,不许返回京师。不久,皇太后因为思念幼子病情加重去世。为了慰皇妣皇太后之心,晋封允禵为郡王。
皇太后灵前,十四放声痛哭,左右皆不能劝慰。胤禛亦是心中难过。额娘一直偏疼十四,临去世之前竟然不肯别人称她皇太后,也不肯搬去宁寿宫。甚至居然还当他的面问,是否如外面所传是他篡改了诏书。那纸诏书……他心里疼着,是潇儿用命换来的啊,他们居然怀疑那纸诏书。
正想离去,十四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皇兄,我有话问你。”
秉退了左右,灵前只有他们兄弟俩人长身玉立,凝目而视。
“皇额娘说皇阿玛属意的不是你。”十四直视着胤禛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
“皇阿玛属意的是谁无关紧要,皇阿玛的确传位给了我。”胤禛回望十四一点都不甘示弱。
“胡说,皇阿玛属意的不是你又怎会传位给你?外面传得是不是真的?那诏书有假。”十四挑眉看向胤禛。
“胡说,那诏书怎会有假?我只知道皇阿玛的确传位给了我。那诏书是一个我平生最重要的人拿命换回来的,怎么可能有假?” 胤禛的双手紧握,压下了随时准备爆发的脾气。
十四突然有些颤抖,平生最重要的人拿命换回来的,是谁?去年三月皇阿玛将他又重新派往西北,他所求的事只说他从西北回来再议。却没想到回来之后听到的是皇阿玛赐死潇儿的噩耗。他一直心里内疚着,自责着,认为皇阿玛是因为自己的求婚才赐死的潇儿。“那个人是谁?皇阿玛的遗诏怎么可能拿命换回来?”
“是潇儿。” 胤禛双目紧闭,忍着心内的痛苦。他每时每刻都在痛苦着,难受着,只是因为那个名字,如刺一般扎在心内,扎得太深,他不能触碰,也不能拔掉。“皇阿玛说若是我即位,潇儿就必死。”
十四脚下有些不稳。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潇儿的死因两个打击让他此刻的心里有如压着千斤巨石。突地,他伸手拽住了胤禛的衣襟,“那你就为了即位让潇儿死了吗?想不到你竟如此狠心,枉她这么多年心里只想着你,惦记着你。”
胤禛没有拿下十四的手,只是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襟。“你以为潇儿死我心里好受吗?” 胤禛用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你知道人若是没了心的感觉吗?”
十四猛得放开胤禛,“这会儿子知道没了心的感觉了?你若是喜欢潇儿,为何当初不娶她?为何要让她苦等这么些年?她在畅春园里被关着遭罪的时候你在哪儿?在府里不知道和你的小妾燕好呢吧?”
胤禛抬手想打十四,却又忍住,手抬在半空中,“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娶她?你怎么知道她被关着的时候我心里日日煎熬有多苦?”
十四刚想反驳,却觉得实在无力再说什么。伸手从怀内抽出那个从她那里“抢”来的荷包,那几缕翠竹还是那么青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机会?潇儿……”两行清泪已经流下。“为什么你心中只有他一个?你就不能回头看看别处?”
胤禛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拿着荷包看的十四,将自己也是日日随身携带的荷包拿出来,打开荷包,里面放着她临终的绝笔。递给身下的弟弟看。
十四看着眼前的信,心内掀起一阵阵疼痛。为何,为何她痴念的只是四哥而已。甚至,为了他的野心,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荷包,既然是你用命换来的愿望,罢了。本想得胜归来,最终给你这个世界最尊贵的殊荣,你却如此选择。
十四将信放在地上,朝自己的兄长叩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养心殿内烛火依然通明着,桌上的奏折还很多。有些累,抬眼却看到了被自己放在桌上的荷包。凋零的荷花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微微会心一笑,“你说的话我都记着,整顿吏治、调整税法、肃清官场歪风,废贱籍……做老百姓的好皇帝。”舒展了一下,又拿起下面一本奏折批阅……
无尽的奏折和烛火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最懂他的人已经离去,今后再不会有人相伴……
祭君文
今国朝五十七年,丙戌之末,恰先君归日。虽则文作晚矣,但却聊表心意。
君之心,阔四海之大;君之志,上九天而高。
功在百年,起程三朝;恩于万里,普涉天下。
九重三殿,无人解君之寂寥;
五湖四海,何处无君之忧患。
尝在幼时,伴皇考之侧游历大江南北;
至于践祚,在宫闱之中掌握庙堂西东。
昆仲之间,惟贤弟鼎立相佐;
庭院之内,无一人得解君心。
夙兴夜寐,勤勤恳恳;不思疲惫,兢兢业业。
哀民生之艰,故有九州岛青晏;
悔相道不察,乃有四方纳听。
君之功绩,千古永垂;君之圣明,迷途岁月。
呜呼!心中替君恸,替君殇。
忆君当时,百官皆廉,吏治清明,官无以怀沙;
感慨如今,政治腐败,官场浑浊,民无人信善。
自外洋窥我中华去后,百年未有壮兴之举;
想君王统我家国之时,十载均是振奋之景。
君之归去已然三百余年,吾之思念仍是万千绵长。
泰陵阿旁,悠悠百载,
谁与君独处,谁与君独息,谁与君独旦?
秋夜漫长,百岁之后,归于君居。
桂香四溢,百岁之后,与君同看!
惟叹一声:匆匆!
番外:何处潇湘
我叫湘儿,叶赫那拉氏,正黄旗。出生在康熙五十三年的上元节。我的玛法是世袭三等将军穆占。平定三藩时立下赫赫战功,被康熙爷封为征南大将军。而二玛法乌丹也是军功累累的建威将军。不过玛法是康熙二十二年去世的,那时还没有我。我们家先祖是叶赫部的金台石贝勒,小时就常常听着我的讷讷讲家里的故事。
先祖金台石贝勒,因为被太祖爷灭了整个部落,在叶赫东城一把火自焚。先祖的妹妹是孝祖高皇后。先祖的长子德尔格尔正是玛法的玛法。曾祖父南褚是世袭的三等将军。而曾祖姑则是蒙古各部大汗林丹汗的嫡福晋,苏泰太后。
我叫湘儿是玛法的意思。玛法临去世前,曾说过,我们家如果有女孩子出生就叫湘儿的名字。因为当年平定三藩时,安亲王岳乐被围困在长沙的时候,是玛法带兵解围,败吴三桂于常德。二十年,随师入云南,师还,授正黄旗蒙古都统、议政大臣。可是最后却以平叛三藩时临阵指挥不当,夺官。从那以后,我们家随着康熙爷的旨意,就全部搬回了盛京。阿玛经常感慨,我们这是回家……玛法这辈子最漂亮的一场仗,就是在湖南打的。所以家中若是有女孩出世便叫湘儿。
从小讷讷就告诉我,我是当年叶赫那拉家金台石贝勒这一支的长子长孙这一房里的唯一的女孩。那时还未曾理解,只是淡淡然的听着这些故事,被故事打动,却从不曾觉得自己与这些故事有何关联。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高祖站在东城的城头,大声道,“吾祖辈受土于斯,吾生于斯,长于斯,而死于斯可也!”的情景,怀念着那样的岁月,却又佩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祖皇帝还有当今康熙爷的手腕。叶赫早在百年前就输了……
杨吉砮、金台石、德尔格尔、南褚和祖父,他们一代代下来,叶赫的一段段往事,家族中的荣耀。包括玛法的姑父——曾经蒙古各部的首领林丹汗。心绪被挑拨着,叶赫早已消失在那无尽的岁月中。只剩下我们这些子孙言语相传的一个个故事。一个部落的兴盛衰亡,仿佛是冥冥中早有安排。
时常打马身向榆关那畔行。当我站在我的祖先的故土,遥想那远去的辉煌,看着那只有着残垣败瓦还在向世人证明着叶赫曾是一个伟大的部落。我站在祖先们站过的土地上,知道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的感觉到我的血脉,我的根。伴随着黄昏的来临,周围也越来越显的肃穆和凄凉了,除了呼啸的风声我努力的在聆听来自远古的响应。冥冥中我仿佛看见了那浸透了几代十代先祖血泪的历史。看见了那孤烟大漠里我的祖先浴血奋战。看见了那宁死不屈的气节。我仿佛看见我们的神鹰在展翅翱翔……
家中的大人们都宠着我,阿玛老来得女,讷讷又只有我一个女儿。而各叔伯家的孩子虽多,却只有我一个是女孩子,大家的宠爱自不必说。满洲家庭里,女孩子本来就尊贵,我在家中更始说一不二。从小骄傲蛮横,只喜欢跟着哥哥们一起学习骑射,可等到读书习字的时候却溜得老远。讷讷每每也只会说,女孩子不会这些也好。
雍正六年,三年一度的选秀。我十五岁,正在入选之列。才刚过了年,阿玛就派家丁送我到京城。来之前,讷讷和阿玛嘱咐我的时候只是说,选过以后被撂了牌子就回家,不要在京城逗留太久。我很诧异,问讷讷,我可是盛京城里最美丽的姑娘,为什么不会被皇上选中?讷讷笑了笑,皇上喜欢的是那种江南文弱的小女子,你这个长在关外的粗放丫头怎么会被选上?阿玛让讷讷禁了声,说了句不可妄测圣意。对我也只是说,我性格粗鄙,实在不会为皇上选中。心中懊恼,有些希冀可以到京城中长长见识。
天气很热,我一个人坐在屋门外的台阶上。进宫已经半年了。刚开始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仔细想想也就没什么了。选秀时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见到皇上,而是按着旗籍一组一组的上前,由皇后娘娘和齐妃娘娘、熹妃娘娘一起看过了选的。因为家中是正黄旗的,所以第一轮便上前行礼,皇后娘娘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旁边熹妃娘娘提醒才叫起。下去后就听说我被皇后娘娘要去当她的贴身女官。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为何皇后会要我过去。想着如今怕是得在宫中熬到二十五岁了,心中有些懊恼。掐着指头算,还要十年。不过还好在皇后对我很好,从来不让我做什么重活,无非是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或者干脆就让我陪她说说话儿,聊聊天儿。
议定皇后娘娘千秋节时,皇上下谕王公百官咸蟒袍补服,但不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私下里总是很伤心的样子,却不表露。总是拉我在身边,如慈母一般,只是看我的时候,仿佛从她眼中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真的太像了……”皇后娘娘喃喃地说。
雍正七年六月,我随皇后去圆明园居住,第一次碰到了皇上。在宫内已然一年多,却因为种种原由从未见到过。皇上看到我的时候,眼神也有些恍惚,如同皇后第一次见到我一样。他双鬓微微有些花白,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有着慑人的目光。我不敢直视皇上,低头呆站着。晚上传来了旨意,说是皇上身边的司茶水的女官已经年满二十五岁放出宫去了,将我调过去伺候。跟皇后拜别时,皇后淡淡地,“今后好好伺候皇上就是了,没的白费了我这番心思。”我听不懂,皇后也不解释。
被领到皇上身边儿是,照例是苏公公训话,后面又说“既是皇后娘娘那儿调过来的,规矩自是不必说,只是手脚一定要利索,要有眼力驾儿。”我低着头,心内不耐烦,从小到大,还从未如此低三下四过,家中众人对我都是众星捧月似的护着,到了宫里皇后娘娘也是对我极好的,没想到还要生这阉人的闲气。不由撇了嘴角,身子有些摇晃。他注意到了,立刻板起面孔,叫了旁边的小太监拿了戒尺来。我心内惊恐,却也有些梗着地想,他有胆子打我?我好歹也是二品女官,满洲正黄旗世袭爵位家的独女,他敢怎样?
那一方戒尺在手上落下,钻心的疼痛而来。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心里一遍遍念着,我是金台石的后人,不能屈服……这时身边响起了一声淡然却又带着无限威严的声音,“住手……”我扭头看去,黛色的亲王团簇龙补服,消瘦的身型,清俊的面庞上虽然有一道道岁月的痕迹,却可以看出来曾经的疏郎与俊雅。
身旁的人纷纷请安,我也跟着行了请安礼,原来是怡亲王。那个当今皇上最为倚重的皇弟。怡亲王爷挥了挥手,其它人都退下了,我正准备也退下,他却扬声道,“你,留下。”
我手足无措地有些扭捏着,不知道这位大王爷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如何得罪了苏公公啊?”他朗朗问道,声音里有不容忽视的震撼效果。
“回王爷的话,奴婢也不知为何得罪了苏公公。奴婢才刚从皇后娘娘那里调来皇上身边。”我想了想,诚实回答总不会错的,只是不说我心中所想罢了。
“从皇后那里调来的?”他的话有些迟疑,又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我缓缓抬头,注视到了王爷惊疑不定的眼睛。良久,他喃喃道,“像啊,真像啊……难为了皇后的心思……”
我心中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注视我良久,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随我进去吧,日后好好服侍皇上。”
天气有些暑热,皇上坐在书房内的塌上持着一本书看着。王爷进去时并未惊动皇上,只是坐在了边上的竹椅上。我也随着站在了王爷的身后。向皇上看去,似乎完全投入那本书,脸上有时喜,有时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看见王爷,王爷忙起身见礼,我也紧随其候跪了个安。皇上看向我,王爷忙解释道,“刚才从外面瞧见苏培盛正敲她板子呢,就救过来了。”说完还挑眉冲着皇上笑了笑。皇上也是些微摇了摇头,拿手指着王爷笑着,并未说话。
皇上因又转头看向我,盯着我看了许久,如同皇后娘娘一样,好久,问道,“叫什么名字?”“回皇上的话,奴婢名叫湘儿。”皇上有些慌神,又问道,“潇湘夜雨的潇湘?”我摇了摇头,“回皇上的话,奴婢不知道是不是潇湘夜雨的潇湘,只知道是玛法给起的,取得是湖南的意思。”
“湖南?你玛法是哪个?”皇上问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的玛法是征南将军穆占。”皇上思索良久,道,“是叶赫那拉家的?”我点头称是。皇上笑笑,道,“下去收拾收拾吧,今日没什么要你干的,明日一早起到朕的身边伺候就是。”我蹲了个礼退下,临出门时,看到皇上与王爷的脸上都俱是笑意。心中纳罕,到底像谁呢?为何我觉得他们从我这里仿佛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皇上每夜都会看奏折到很晚的时候。每天我也只是做狐假虎威状跟随在他的身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要我去做,无非是端个茶减个烛花。直到深夜都会有许多奏折要皇上批阅,每日里光各地用折匣送来的密折就不在少数,更别说那些个普通折子。苏培盛看我圣眷隆重,见我时也客气了许多,言语间多几分暧昧,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要登堂入室了的。不便解释,心内虽然鄙视,面上依旧是以前的样子。
“潇……湘儿,念过书吗?”皇上突然问。我突然有些懊悔以前为何不好好跟哥哥们去念书识字儿,绞着帕子摇了摇头。
“你们叶赫那拉家里可是出过咱们满族第一词人的啊。”皇上摇了摇头,又说道,“朕教你首容若的词如何?容若算辈分儿也是你玛法的堂弟。”
我点头,听皇上吟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缓缓跟着念道,虽不明白意思,却也觉得有些悲凉。
皇上径自地点了点头,未再说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白色的缎面儿,只是上面的图案不怎么好。两朵凋零的荷花,怎么看怎么不吉利。皇上看着荷包有些恍惚,再转头看看我,脸上似笑非笑。“长得确实很像,难为了他们的心思,只是终究不是……”随即摇了摇头,又低头看那些折子。
我心里惊讶,为何皇上、皇后、王爷都会说我像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心中不解,只是主子的事情我不好随便打听去问。渐渐地,也习惯了那些似是注视又非注视的眼神,每日里恪守本分,等待可以出宫的日子。还有九年呢。
雍正八年五月,怡亲王允祥逝,皇上帝亲临其丧,谥曰“贤”,配享太庙。诏令怡亲王名仍书原“胤”祥。
六月 赐怡贤亲王“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加于谥上。
七月 命建贤良祠于地安门外。
八月 命怡亲王子弘晓袭封亲王,弘皎别封郡王,均世袭。建贤良祠,以怡亲王允祥功勋卓著而奉为首位。
从王爷薨逝后,皇上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夜间,身影越发地消瘦下来,案牍旁,一字字写着,时不时还有些清咳。一年间,经常可以看到皇上与王爷之间手足情深,如今,只觉得皇上的身影越发地孤寂了,最懂他的王爷去了……
“湘儿啊,五月初的时候朕要你以朕的名义去交辉园探望怡亲王时,王爷有说什么吗?”皇上随手放下了一本奏折,转头问我。
我心里一拧,当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王爷当时神智有些恍惚。看到我后先叫了声姐姐,然后又有些清醒,只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都错了,你终究不是她。”她,那个她究竟是谁?一直有一种是别人的替代的感觉,此时王爷的话越发要我坚信,我之所以会留在宫中,是因为我跟一个人很像。“你回去不要告诉皇上我病重了,没的让皇上多花精力忧心我的病。以后好好伺候皇上,你在皇上身边也是一个念想儿。”王爷的话说得续续断断,我也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看着那样清俊的一个人物如今缠绵病榻,心里一阵阵的抽痛。
“回万岁爷的话,怡王爷只是嘱咐奴婢好好伺候皇上。”我低头回答皇上的话,心里却十分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皇上点头,“怡亲王还是忧心朕多过于忧心他自己啊……”
心里有些惴惴地,却又禁不住好奇。低头顺着眼儿问,“万岁爷,奴婢去交辉园时,王爷还说过奴婢在皇上身边儿算是一个念想儿,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上看着我笑了笑,“这么些天了,总算问出来了。朕瞧着你都快出心病了。”
心事被猜中,却不见皇上恼怒,也有安下了心,只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听着皇上的下文。
“你跟朕的一位故人很像,这位故人,皇后认识,怡亲王也认识。”皇上嘴角含笑,自王爷去后很少看皇上如此平静安详的面容了。
我摇头,“皇上说笑了,奴婢长于关外,性格长相皆是粗鄙,怎么可能与万岁爷的故人像呢?万岁爷的故人一定是江南佳丽那种,奴婢可不敢像。”
皇上已是笑出声了,“为何朕的故人应是江南佳丽?你从何听得?”
我吐了吐舌头,“奴婢选秀进宫前,讷讷说奴婢一定不会被选中,皇上喜欢的是江南的文弱女子,不是奴婢这种野丫头。那奴婢就想万岁爷的故人也一定是江南佳丽了。”
皇上停住了笑声,微皱了一下眉头,“讷讷?”
我方才想起自己的言语,忙道,“奴婢在关外长大,家中问额娘是叫讷讷的,问阿玛也有时叫玛玛。粗野乡音入不得万岁爷的耳了。”
皇上笑出声来,“倒是第一次有人在朕旁边说这个。你讷讷又怎么知道朕喜欢的是江南的文弱女子?咱们满洲的比之丈夫毫不逊色的上马能战下马能操持家务的女子也是着实让人喜欢呢。朕的这位故人可是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说‘鸡不鸣,狗不叫,十六岁的姑娘满街跑。咱满洲的姑奶奶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中听着乐和,遂口不择言道,“奴婢在家的时候也常拿这句话顶撞阿玛的。如此说来,还真想认识万岁爷的这位故人呢。”话刚说完就已经后悔,王爷明明说是念想儿了,那这位故人一定不在了的。
果然皇上的目光微沉,却不再说什么。“怡亲王说得对,是个念想儿,仅仅是个念想,终究不是,代替不了。”摇了摇头,又抽过一本折子看了起来。我不敢再说话,蹑手蹑脚地将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换下。心中却沉思着,那个女子究竟是何样的人物?
雍正九年九月,皇后娘娘薨,册谥为孝敬皇后。
我趁不当值的日子去皇后娘娘生前寝宫前凭吊。在宫中已然三年,该看清的还是看清了。别人对我的敬对我的好,无非是因为皇上对我的态度。而真正对我好的怕是只有皇后,虽然她也有她的目的,可她却是真的对我好。想着刚进宫那会儿,日日与皇后相伴说话逗闷儿,竟是昔人已逝。无意间听到两个小太监在那里扯闲。
“要我说皇上最喜欢的是早没了的年贵妃,皇后娘娘过了皇上都没有来。”
“胡扯,皇上现在最喜欢的是谦主子,你看现在圣眷多隆重?”
我没有惊动他们,晃到了别处。心里却想着,任是世人猜测,谁也不能洞悉万岁爷的内心啊。跟在皇上身边已经两年多,他面色最为平淡温柔的时候是他每天看那荷包的时候。荷包已经被摩挲的边角有些破损,我曾跟皇上说我拿去缝补一下,皇上也只是笑着摇头。看着荷包时,眼神中的宠溺,思念,所有所有的情感全都宣泄而出。外人从未曾见过的皇上……
“去凭吊过皇后了?”我端上茶的时候,皇上正拿着一本不识得的书在看。
我点了点头。“娘娘对我极好的。”
皇上再没有说什么,又低头看他的书。我注视着他消瘦的身影,这一两年皇上真的瘦了很多。老天还如此不眷顾,让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开他。
过了很久,皇上突然说了句,“别想太多了,当初要不是皇后,你也许早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嫁人了。也不用在这里忙活着伺候人的活计。”
“伺候主子们是奴婢的荣幸。”我刻板地答着,心里却在想着,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阿玛和讷讷了。
“行了,这些场面儿上的话以后不用在朕这里说。”皇上皱了皱眉头,我住了嘴。不再说话。
十三年八月,圣躬违和。二十二日午时方过了,皇上诏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户部侍郎海望入内受命。苏培盛下去吩咐人传旨的当儿,皇上突然拉住我的手,“潇儿,朕做到了,是个好皇帝……”
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皇上第一次便问的潇湘夜雨,还有皇上有时口误时出来的潇字。究竟是何样的女子能让眼前的老人至死也要挂念,让一个九五至尊生时无可奈何?看着眼前被皇上拉着的手,只得说,“万岁爷是个好皇帝。”
“你不怨怪朕吗?朕答应你的都没有做到。”
“奴婢不敢怨怪万岁爷。”虽然知道皇上的话不是我说的,可手却挣不脱。半晌,皇上放开了我的手,“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的……她一定怨怪我,说不悔,可是怨哪!下去吧。”
我连忙行礼告退。心里惴惴地,又伤感着,悲痛着……在皇上的身边已经六年,这个身影一直都是如此孤寂。至高无上的地位似乎并没有带给他快乐,带给他的只是一身的责任。无上容光背后,究竟是怎样的辛酸?难道他要的就是那句不怨怪,是个好皇帝?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究竟是何种女子可以让一个皇帝不可以相守相亲,只能相思相望?
一觉醒来,梦中的人依稀在脑海,叙叙地说着,只是我不想听,拼命地捂住我的耳朵,眼睛上挂着泪水。突然听到远处梆声。
心仿佛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那个帝王走时还带着遗憾吗?跪倒在地,冲着远方的宫殿磕了三个头,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帝王,希望你一路走好……
(venhil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