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VIP完结)第195部分阅读
新唐遗玉(VIP完结) 作者:po18.de
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清楚远征的不易,担忧也就越浓。
从长安到高昌,必须经过莫贺延碛,这是西域有名的死亡戈壁,可以说,唐军在面临高昌和突厥之前,首先要面对的大敌,便是这块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倘若没有老道的将领,没有坚定的军心,还没有抵达高昌,大军就会被生存条件恶劣的莫贺延碛消耗掉。
想必高昌王麴文泰就是存有这种以逸待劳的想法,又有西突厥反唐的一派支持,才会对朝廷有恃无恐,羞辱来使,一反先前躬亲,掉头把矛头对准大唐,做了变脸小人。
“可惜殿下同二哥不在一处扎营,不然就能一起捎信回来了。”
“犯不着这样,娘知道你二哥平安就好,切莫要再给魏王添麻烦。”
“嗯。”
卢氏从平卉手中递过汤碗,试了试温,才送到遗玉手中,满足地看她小口小口地拿勺子舀着喝,目光滑落到她腹部,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在上头摸了摸,感觉到掌心处血脉隐隐约约的跳动,一下子便笑眯了眼,兀自冲着女儿的肚子念道:
“乖孙儿,真是听话,知道你母亲辛苦,就从不闹人,你就这么乖乖的,等以后生下来,外祖母亲手给你绣好多的漂亮衣裳穿。”
遗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将空碗递给平卉,撅着嘴对卢氏道:
“娘,这孩子没出来,您就这么惯着,等日后长大了那还了得,别到时养成了纨绔子弟,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乱说,”卢氏瞪她一眼,将她身上毯子拉上,仔细将外孙遮好,“娘小时候就没惯着你吗,也没见你长大以后有什么使强霸道的性子。”
遗玉是知道自己现在卢氏眼里地位不如肚子里那个,虽有点儿吃味,但自己何尝不是将肚子里的孩子当成是宝贝,这几个月循规蹈矩地养胎,承受着一天一天变沉的身子,都是为了让这孩子能够顺顺利利的降临世上。
不做母亲,便不知母亲的辛苦,头三个月还不显什么,这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才是考验刚刚开始。
站得久了,坐的久了都会腰酸,肚子鼓起来,如厕都成了麻烦,有时候半夜睡得正好,就会胸闷,一夜断断续续醒上个好几次,都是常有的事。
吃的多,睡得好,人自然就开始长胖,她脸圆了整整一圈,偶尔早晨醒来还会浮肿,对镜自照,活像是另外一二个人,全然没有一丝美态,这是女人无法不在意的一点,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李泰不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这些都只是身体上的负担,更难为的是,她稍微有一点情绪波动,念道李泰不在身边陪伴,就会想哭鼻子掉眼泪,偏偏怕伤着孩子,不能大哭不能大笑。
见她跑神,卢氏叫她回魂,“想什么呢?”
遗玉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突然伸手搂住卢氏的脖子,又一次重复道:
“娘,您真好。”
李泰不在,她尚且有丫鬟服侍,娘亲陪伴,思及当年卢氏流落在外,带着两个幼子,温饱不济,必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一路从艰辛中硬挺过来。
母亲,真是一个沉重而又坚强的称谓。
卢氏不明白她好好地发什么感慨,只当她是在撒娇,笑着拍起她后背哄了哄。
军营大帐
众军将领其在,各居一座,围合成议,上首乃是此番征讨高昌的主帅侯君集,牛进达、薛万钧在右,左手一张独席,李泰在座,阿生就立在他身后,手中抱着李泰的佩剑,腰挎弯刀,做校尉装束。
“再往前行,便是莫贺延碛,那里是沙地,干燥缺水,荒无人烟,容易迷途,我们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断水、断粮要想走过去,不花上几个月的功夫,不损兵折将,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作为西北军的统领,侯君集最是清楚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严酷的考验,在座的不乏他麾下的旧部,然而这番警告并非是说给他们听的。
“你们若是怕死的,趁早给我待在后头,同军需一起前行,好歹是能多活几条命,莫要到时候拖后腿,再怪本帅不讲情面”
说到这里,侯君集环扫了一圈在座众将,突然偏头对着左手边的李泰问道:
“王爷既担督军之职,不妨就随军需后行吧。”
帐中三十余人,纷纷将目光转向李泰,有几个微微皱了眉头,就不知是不满皇上派了一个从未打过仗的皇子来督军,还是不满侯君集暗中贬落。
李泰仿佛没听出侯君集是在有意讥讽,思索片刻,竟然点头道:
“也好,请大帅派一路兵与本王同行。”
侯君集有些意外他这反映,搓了搓唇上的胡须,看他一眼,便从帅椅上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码好的符令,肃正了脸色,洪声施令道:
“契苾何力”
“末将在”
“你熟悉沙路,又曾两穿沙海,本帅命你带五千兵马做先锋开路,务必要率先杀到碛口”
“末将尊令”
突厥亲唐一部的大将契苾何力曾经参与过征吐谷浑之战,得娶唐临洮公主,身为皇室宗亲,为圣上所器重,此番远征,他带来近万兵士,早便自请开路,今日得令,受之如命。
“牛进达”
“末将在”
数道令下,似乎是故意为之,到了最后,侯君集才指派了与李泰同行的军部。
值得玩味的是,拨到了李泰麾下的,除了李泰本身遣调来的河北道军队,其余的,不是没有经验的新军,便是托了家门关系被安插到这一趟军旅中,坐等混个军功的闲人。
各路大军在戈壁前会和,总兵力逾过十五万,被意思着分到了两万杂牌军,李泰仿佛不知好赖,照单全收。
这种态度,更让一些老将对他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散会后,李泰直接带着阿生同河北道几名统军回到他的营帐中。
“王爷,大帅这不是摆明了在小看咱们吗,同军需一起行进,命是能多活几条,可等到咱们赶过去,怕是高昌小国已经被灭掉,还有什么功劳可享。”
这说话的大汉名叫方刚,年近四十,生的黑头土脸,样子像个庄稼人,实地里,是曾经亲身参与过贞观四年灭东突一战的将领,可惜得胜之后,由于开罪了上面的人,功劳不显,打了二十几年的仗,却只做到一外府统军的位置。
李泰只瞥了他一眼,接过阿生递来的汗巾擦了手,“人找到了吗?”
阿生笑着应道,“找到了,最迟今晚就能赶过来。”
李泰点头,抬手指了面前几个人,对他吩咐道:“等人来就带他们去见。”
“是,”阿生犹豫了一下,弯腰道:“主子,要派人去请二公子吗?”
“嗯。”
这一屋里,除了李泰和阿生,其他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王爷要他们见谁,面面相觑,但就是心直口快的方刚,也没有多问。
他们此时所想的,无不是将要面对的大沙海。
莫贺延碛,传闻中的死亡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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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军中来人
在唐军先锋进入沙海的前一夜,全军休整,方圆十余里驻扎的营地中,除却巡逻的士兵之外,也只有个别将领尚未睡下。
卢俊跟在阿生身后,穿过一座座营帐,越往西边走,帐篷越见稀少。
他此时心情可谓糟糕,这趟远征,他是一门心思要带军立功,可是下午正在操练新兵的时候,却收到帅令,将他分到李泰麾下,说是要让他们随同军需一道,押后进入大漠。
同军需一起行进,那等穿过戈壁,赶到高昌的时候,恐怕大城早已经被攻破,黄花菜都凉了。
“李管事,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卢俊傍晚才骑马从华阴府军的营地赶到主营附近,在营外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一名校尉带他入营去见阿生。
“都尉稍安勿躁,就在前面。”
说着话,又往前走了数十丈远,拐了个弯,阿生便停在一座两人把守的营帐外,帐布外头印着油光,一吸气就是一股子柴火饭菜味。
卢俊瞪眼一看,这不是伙房吗?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爷吗?”
“嘘,”阿生把手比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四周,对守门的使了眼色,才拉开门帘,不管卢俊愿不愿意,就将他推了进去。
大军行进有一段时日,走走停停,这日日要用的伙房可不算干净,脏盘子脏碗,腥巴巴的案板屠刀,挂着未干的血丝,摆的到处都是,随脚一踩,就是一片烂菜叶子。
卢俊随便打量几眼里面情况,便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到帐中其他几道人影身上,除了他之外,里面另有七八个人在。
这几个比卢俊来的早的人,有两个是随意寻了地方坐着的,其他人似乎嫌弃这里不干净,都站立着,大家通穿着轻便的戎衣,皆是统军的样式,只除了坐着的两个当中一人,身上穿着一件灰不拉几的斗篷,冒兜扣在头上,靠着一张脏兮兮的酒案,背对着门的方向,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么,边上站的几个正一脸古怪地盯着他,见到卢俊进来,才换了人看。
“嘿,又来了一个,这小子眼生,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跟着哪位将军的?”
方刚是个自来熟,见到阿生领了卢俊进来,便站起身,热络地打了招呼,这问的,可不是你从哪里来、归谁管,而是说你曾跟谁打过仗。
卢俊同直爽的人很对胃口,脸色缓和下来,见屋里人都看着他,便挺直了身,很是内行地回话道:
“我叫卢念安,曾在牛将军部下,参过松州一战。”
“啊,”方刚伸手一指他,面上一副“我认得你”的表情,“你就是、就是那个、那个,谁来着,啧——”
他口吃的当,边上已经有人带他答了话,是一个面色稍显文气,比起统军更像是师爷的中年男人:
“据说松州一战,当时有一校尉生擒了吐蕃朝南大都护扎普耶,就是小兄弟你吧?”
方刚一脑门,“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说着话,他还走上前,一巴掌拍到卢俊肩上,揽着他的肩膀,热络道:
“你小子行啊,回头可要好好跟我说说,你们那会儿是怎么把人给弄出来的。”
卢俊心里有些高兴,笑呵呵地摸了摸头,比起人一见他首先说是魏王内兄、或是怀国公后人,他更喜欢人们从别处认出来他。
“这位大哥贵姓?”
“贵什么贵,糟命一条罢了,我叫方刚,刚才认出来你的这家伙叫褚英,别看他长的文弱,这小子在沙场上,可是有名的活阎王,十丈远外一杆枪,就能把人从马上扎下来,打个对穿,半条命不留,非得死透了才罢手。我们两个年长与你,让你喊一声大哥不亏。”
卢俊拱手,“方大哥,褚大哥。”
“哈哈,好说好说。”方刚一乐,又狠狠拍了他两巴掌。
褚英面露善意,笑着回揖,“卢兄弟。”
阿生在一旁笑吟吟地等着他们认识罢,才咳嗽了两声,引起众人注意。
“人都到齐了,今晚这里没有半个外人,有不认识的,日后下去你们再交往,我们先来说正事。”
方刚放开卢俊,连连点头,“就是,人到了就赶紧说正事,王爷将我们聚到这里,不是说有人要让我们见,这人——该不会就是这叫花子吧?”
他一脸怀疑地将手指向帐中一角,卢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正是那个身穿斗篷的人影,他好奇地侧移了两步,离油灯近了,看清楚这人的侧脸,当下明了,为什么方刚会称他是叫花子。
这人生的胡子拉碴,脸上乌一块青一块,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沾上去的脏污,两只手上捧着一只油烘的整鸡,啃地只剩下半拉肋翅,还馋嗞嗞地掰着骨头,吮着味道,刚进门时听见他窸窸窣窣在干什么,闹了半天是在啃鸡骨头。
这是从哪里寻来的乞丐?
“呵呵,方统军这回眼拙了,这位可不是叫花子,”阿生随手捡起一旁柜子上搁的酒壶,晃了晃,走上前,递给那油头黑脸的怪人,扭头冲不明所以的几人道:
“此次想要顺利穿过沙海,全要靠他。”
众人一愣,随即便吵吵开。
“什么?”
“这大半夜的,就别开玩了,要一个叫花子带路,我们是要去高昌,他别再把我们领到高句丽去了。”
一边是怀疑,而另一边则是高兴。
“哈哈,我就知道王爷不会甘愿跟着军需押后,这不是请了人给咱们带路嘛,没准咱们还能冲到先锋前头去呢”
“要我说也是,沙海这么大,不找个带路的,要走的哪年哪月去,半路上怕就得给饿死,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一早寻了领路的。”
听这话,卢俊一下子有兴奋起来,两只眼睛冒着神光,来回在那“乞丐”同阿生身上打转。
可惜下一刻,阿生便戳破了他们的“美梦”。
“不,咱们还是同军需一道,等先锋和大军前进之后,再押后前行。”
刚失望地垮下脸来。
见到众人眼中扫兴,阿生并不去安慰,很是淡定地拍了拍那“乞丐”的肩膀,弯下腰,凑到他耳边道:
“都交给你了,主子不想...”
那乞丐吮完最后一块鸡翅膀,将吃完的鸡骨头规规矩矩地搁到盘子里,抹了一下油光闪闪的胡子,震着嗓子浑笑了两声。
“没问题,谁让我倒霉又欠他一回呢。”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仰头灌了一口酒,转过头面向疑色重重的众人,满是污痕的脸上,一双眼睛明的发亮。
“我说,你们几个,不想在御敌之前死在沙堆里的,以后在我面前最好是先带上耳朵。”
正月过去,春日迎来,整个冬天,也就只下了一场小雪。
安阳的气候,比长安略过干燥,常常是一整个月都不见下一场雨。
春天回暖的很快,等到遗玉的肚子又圆了一圈的时候,裘衣皮早已收进柜里,换上了质料轻软的丝绸。
“突厥汗国不同于我们唐制,它所下部落相互联盟,自成一体,比如说敕勒一部,葛逻禄一部,前隋时,大约四十年前,突厥汗国西部领土部落的贵族射匮自立为可汗,突厥自此东西两分。上次说到贞观年初,圣上同东突盟和,争取到休养生息之时,待到贞观四年,派军攻灭东突,此后,西突日渐势强,皇上便支持当中一部——”
“启禀王妃,县令夫人求见。”
孙雷正讲到重点处,门外突然传进来下人的禀报声,他停下讲述,皱起眉头,回身看向书桌后正在记录的遗玉。
平卉放下砚头,不满地嘀咕一声,“真是的,怎么又来了。”
遗玉笔未停,记完了最后两句,才放下笔,呼出一口气,对孙雷点点头:
“今天就到这儿吧,有劳孙典军跑一趟,平卉,先送孙典军,再去看看有什么事。”
“是。”
平卉冲遗玉矮了下身,便低着头引孙雷出去。
人走后,遗玉才放松身体,伸手按到后腰上揉了揉,嘴上苦笑,快有七个月,这肚子是一天比一天涨起来,侧着看,就像是一口锅罩在上头。
这才坐了多大会儿,就受不了了,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王妃,您要回榻上躺一会儿吗?”
门外侍应的小丫鬟探头,见遗玉扶着桌子站起来,连忙扯着另一个跑进去搀扶。
“不,我走两圈,你们不用扶。”
肚子里这小东西,安静是安静,可是同孩子他爹一样,不喜欢让人碰,连带着她这个当娘的,走路被人扶上一下,都要发脾气,踹上一脚。
头一回发现它有这动静,可是欢喜坏了喜欢摸她肚子的卢氏,可动得多了,难免变成遗玉遭罪受,卢氏心疼女儿,便消停下来,没再故意惹这小东西的别扭。
来回在屋里的空当走了几圈,身上舒服了些,但就这几步路,额头便有冒汗的迹象,遗玉摸摸这里,摸摸那里,遍身寻不到帕子,边上两个小丫鬟见着不敢吭,她正有些搓火时候,平霞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主子,主子,平彤姐姐伤着头,被人抬回来了”
(感谢美亚iya赠送的和氏璧大礼。)
第二九七章 灾民不是民
整冬只有一场雪,春来无雨,北方连连遭旱,流民失所,为求生,不得不远走他乡,沿途挖菜食草充饥,或经城市,沿街乞讨。
二月间,处在河北最南面的安阳城外,就开始有流民出现。
遗玉深居在宅中安胎,吃住都有专人侍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而并不知外面饥寒,直到平彤因此被波及受伤,抬了回来,才晓得事态严重。
卧房,半昏迷中的平彤平躺在床上,头上的伤处刚被涂药包好,一层层的白纱外隐隐透着血渍,看模样是伤的不轻。
平卉在花厅应付县令夫人,不然看到她姐姐这个样子,不定得怎么掉眼泪。
原本这档子事,卢氏若在,是定不会先传到遗玉那里让她操心,可巧今天卢氏同人到道观求符,没在家里,平霞从外头跑回来,没多想就去寻遗玉做主。
李太医收好了药箱,转头向坐在桌边的遗玉揖手禀报:
“启禀王妃,平彤姑娘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小心不要湿水,静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在李泰的安排下,去年秋天李太医从太医署离任,年末随同遗玉一起前往河北,眼下就住在偏院里,以备不时。
遗玉点点头,“你先下去写方子吧。”
“是。”
李太医走后,遗玉方将目光从床上的平彤身上收回来,转向一旁罚站似的低头立着的平霞,见她被吓着,不好发脾气,温声道: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平霞不敢藏匿,肿着哭红的眼睛,一五一十道:
“是、是半个多月前,奴婢同平彤姐姐一起带人出去采买,发现街上突然多了好多讨食的花子,在长门街角遇见一对小姊妹,大的刚刚十岁,小的也才有七岁,穿的破破烂烂,干巴巴地瘦弱,讨不到吃的,还被过路的行人踢打,奴婢看了怪可怜的,就——”
说到此处,平霞眼里闪出泪来:
“就想起来当年家乡遭灾,随着村人一同离乡乞讨的日子,也是这么过来的,奴婢央着平彤姐姐,拿钱买了些饼子接济她们,问过之后,才晓得她们也是家乡遭旱,死了爹娘,才一路流亡往南。后来奴婢同平彤姐姐就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们,今天我们就是带了些粥想着送去给她们喝。”
遗玉听到这里,心里有了谱,难怪安阳城会跑来那么多乞丐,要知道这里虽远不如长安繁华,可也是一座大城,吃喝玩乐只缺后面两样,这方圆几十里的村镇农户,不说衣食无忧,但最基本的温饱还是顾得上的。
原来是北方遇旱,适才会有流民涌入。
“你们是去帮人,那为何平彤会伤着头,她头顶上的伤口一瞧就是被人用硬物打的,你说清楚,这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关键,平霞脸上露出愤色:
“还不是城中那些无赖,他们说这些外来的人口乱偷东西,脏了街口,这两天成群结伙地到处拿着棍子往城外撵人,跑的快的,都躲起来了,跑的慢的就要挨上一顿毒打,被他们抓起来送到城外去,小草和小芽年纪还小,这几日被吓得不敢到外面去,就和一群灾民躲到城南河外的破院里,奴婢同平彤姐姐找过去时候,恰好遇上一群来抓人的无赖,平彤姐姐就是护着小花,才被打到头,到最后,人还是被他们抓去。”
遗玉不免责怪,“既然见他们人恶,为何不早报上府中名号,就白白让他们打吗?”
平霞急忙解释:
“您不知道,他们冲进来就抓人打人,根本不听人说话,还吓唬我们要是多管闲事,就一起抓走,奴婢扶着平彤姐姐出来,她就晕过去了,还是遇上好心的路人帮着送回来。”
听到这里,遗玉脸沉下来,搁往日,她这堂堂一个王妃的近身丫鬟被一群街头无赖给打了,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又扯出一群逃难来的灾民,让她想要息事宁人都难。
“主子,”平霞见遗玉不说话,咬了咬嘴巴,噗通一声跪下来,苦声道:
“主子,奴婢知道,平彤姐姐回伤着全都要怪奴婢,可是小草小芽那群孩子,要是就是就这么被他们抓去不管,还不知是死是活,奴婢不会说话,求求主子大仁大量,救救她们。”
这便是世道,有人养的狗在街边被人打死了,那还有人上衙门去告,可流离失所的灾民,就是死在途中,也不会有人给他们申冤,换句话说,从他们背井离乡那一刻起,命便不是命了。
遗玉同情这些灾民,但她想的更深远,听平霞所述,城中的无赖们说是因为外来的人口乱偷东西,脏了街道才抓人赶人,可什么时候这城里的治安,需要靠一群无赖来维护?
可见他们不过是寻个借口,方便行事。
这群无赖显然不是凭空聚集起来的,看模样就知道是有组织有头目的,只是驱赶流民,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大费周章,甚至还巧立名目。
既起疑心,遗玉当然不会就这么搁着,抬手对平霞道:
“你先起来,去外面叫于通,让他速去请孙典军过来。”
平霞听这话,就知道遗玉不会袖手旁观,心喜之下,便感激地朝着遗玉叩头道:
“谢谢主子,谢谢主子。”
说罢,便拎起裙子,快跑出去。
遗玉端起手边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这是她来安阳后新喜欢上的一种金花叶子,据说是城中的大茶楼精挑细捡,又寻了都督府的门路,才特供送到她面前来的。
茶味微微酸甜,正合了孕妇的口味,只是听完了平霞讲述那群灾民的遭遇,再品起这价格不菲的茶叶来,就不那么是味道了。
孙雷方从别院讲学出来,前脚回到都督府上,后脚便被于通去找了回来。
再来到遗玉跟前,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遗玉让平霞把事情经过同他说了一遍,孙雷听后,稍作迟疑,便问遗玉道:
“王妃的意思,可是让属下派人去把那两个小姑娘带回来?”
遗玉留意到他用词时候,说了一个“带”字,而不是“找”,虽只是一字之差,却使得她敏感地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是想让你去把人寻回来,可城里这么大,无赖又多,就怕她们被赶出城去,再流落他方,那想要找人,可就不容易了。”
见她面露愁容,孙雷道:
“王妃放心,人今日才被抓去,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送走,您需下令,属下便派人去找。”
“送走?”遗玉又抓住他一处话柄,这回没有放过,“送到哪里去,不是要赶出城吗,怎么我听你话说,他们像是另有安排似的。”
孙雷这才迟觉说错了话,脸上微露懊色,飞快地抬头看一眼面前这耳聪目明的女人,低头掩饰道:
“还能送到哪去,不就是送出城外把人撵走吗,您想多了,灾民年年都有,只不过这回恰好是让您遇见。”
他想着打个马虎眼把这件事绕过去,不料话音一落就听一声冷哼,再抬头,刚才那慈眉善眼人已是冷下脸:
“哼,你当我是宅邸里的无知妇人,能被你随便糊弄吗,我问你一,你却同我答五,孙雷,你好大的胆子”
难得见遗玉发一回怒,平霞吓得差点打了手中的茶壶,一个哆嗦,便跪了下来,脑子却迷糊着,不晓得主子发火是为哪般。
“王妃息怒。”
孙雷更是头一回见识她发脾气,一直以来,同她讲解历史战事,她都是一副安静时听取,好奇时发问的模样,许是因为有孕在身,为人温和,又时常笑脸迎人,哪有这样气势凌人的时候。
纵是他见惯了风浪,不免也微被吓着,念头一转,只当她是已经听说了什么,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道罪:
“王妃息怒,属下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此事污秽,说出来难免有伤您耳目,更何况,这安阳城中的大小事,不是一日积累,非是您能管得过来的。”
在这位贵人迁来之前,他就收到京中来信,魏王府的李管事特别提醒,府上这位女主人为人正义,因而好管闲事,叫他留意,这安阳城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千万别传到她耳里。
孙雷也是出于这点考量,才会含糊其辞,不想是被遗玉识破,诈了出来。
见他承认,遗玉面色稍霁:
“我既问你,你实话回答便是,至于我管或不管,那还要看是怎么个情况,我先问你,那群无赖将灾民抓去,到底是要赶他们出城,还是另有安排?”
孕妇最大,况且是他顶头上司的妻室,孙雷无法,只得如实应答:
“他们确是另有打算。”
被证明了猜测,遗玉眼皮一跳,“你老实告诉我,他们会被送到哪去?下场又是如何?”
孙雷犹豫了片刻,面上阴晴变幻,最后像是放下负担,苦笑一声,破罐子破摔道:
“还能去哪,腿脚还在的,都被强逼着签了贱等的卖身契,送到木场或是山里做苦工,病了死了,直接埋在山林的荒坟里。至于模样好些的女子,都被洗洗干净,卖进楼子里,就算侥幸逃出来,一旦被抓回去,下场只会更凄惨,总之,一旦被抓去,便没人再将他们当成是人看。”
闻这番直言,平霞惊地捂住嘴,一声发不出来。
听到外来灾民是被如此对待,遗玉心底一沉,绞着帕子的手指一个用力捏紧,不觉已是动怒,想要质问一声为何就没人管,孙雷若有所察,藏去眼中的不忍和痛恨,故作冷漠道:
“恕属下直言,这样的事,不单是咱们安阳城里这一起,见惯了也就不怪了。”
遗玉闭了闭眼睛,将手里拧皱的帕子塞进袖中,抬手端起茶杯,想要喝上一口顺气,可眼里却全是杯中漂浮的,许是一两银子才有一片的叶子。
“你可知,这当中得利的,都是什么人?”
第二九八章 小草、小芽,小迪?
安阳城的权政关系,虽远不如长安城错综复杂,但在掌管地方军事的都督府之外,上有掌管州道行政的刺史府,下有地方县衙,在这中间,世代累积之下,又不乏地方门阀豪强,处于底层的,才是黎民百姓。
就拿孙典劝诫的原话来说,安阳城的水不够深,但若是有哪个妄图淌一淌试试,一个不留神,同样是能淹死人的。
外来的灾民被强抓强卖,像这样的事,并非是头一天发生,这在常年遭旱的河北,是一个很常见的情况,更确切说说,是买卖。
至于从这当中牟利的人,不外乎是身处在社会上层,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
人口买卖,在这世道上本是一件极其平常又普通的事,对照律法,它甚至构不上罪责,但这并不代表,法律就鼓励民间肆无忌惮地贩卖人口,尤其是在强买强卖的情况下,将良民变作贱民,逼做娼妇。
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人性上说,这都是一件‘坏事’,所以那些在幕后牟利的权贵们,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而是拿了一群无赖做遮掩,还找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耳盗铃。
在遗玉的坚持下,孙典不得不将他所知,涉及买卖灾民并且从中牟利的门府一一相告。
真的将那些有份者听到耳中,遗玉才晓得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至少孙典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件事,不是她能管的。
她到安阳城,不是找麻烦来的,她怀着身子,李泰远在西域,她一个毫无实权的王妃,面对一座盘根虬错的城市,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做什么,才能不给他增加负担。
先前的冲动平复下来,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爱莫能助。
遗玉的沉默,孙典看在眼里,当是明白她已萌生退意,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松气多一些。
终究是没忘记职责所在,他不惜劝道:
“王妃,这些外来的灾民固然值得同情,但即便是他们不被买卖,也一样会死于饥寒,实话说,至少他们被卖之后,还能多活上几日。”
“不必再说,我知道了,”遗玉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扭头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平霞,吩咐孙典道:
“你派人去把那两个孩子带回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办。”孙典行了礼告退,身为都督府上的副典军,平日少不了要同上上下下打交道,黑白两道上的人都有结实,想要从人贩手上要回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看着他离开,平霞一脸放心地软坐在地上,抬头见遗玉正捧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忙一骨碌站起来。
“主子,您累着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她站着等了半晌,才听见遗玉轻轻应道:
“好。”
傍晚时候,卢氏才从观里回来,一进门,就听多嘴的门房说平彤晌午被打伤头被人抬回来。
这便慌忙寻到遗玉屋里,听完平霞讲述,不免长吁短叹:
“这世道,无家可归的人,才最是可怜,那两个孩子若是寻回来,就留在府上吧,家里不差养这点人口。”
在遗玉的交待下,平霞只说了那对小姐妹,关于外来灾民被买卖的事,却是一字没讲。
“就照娘说的这样吧。”
“唉,早知道我就提前一天到观里去拜拜,给平彤那丫头请个平安,平卉呢?”
“好哭了半天,我听着心慌,就干脆让她到平彤房里照顾去了,”遗玉惯例躺在榻上同卢氏说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全然看不出中午那会儿的愤恼。
卢氏点点头,取出小布包里仔细收着的符纸,数了几张递给一旁端茶倒水的平霞,道:
“好在今日多请了几道平安符,你且先拿着,待会儿捎给她们两个,贴身收着,免得再惹无妄之灾。”
平霞弯膝一礼,两手接过去,心里感动,就磕磕巴巴地道了谢。
卢氏一笑,又挑了一张不同的,交给遗玉道:“再过两日是你生辰,就要十七啦,娘先送你个平安。”
遗玉脸上的笑容变得由衷,“谢谢娘。”
草草应付过晚膳,遗玉原本以为要到明天才能见着那个孩子,不想睡觉前半个时辰,人就被送了过来,还多附带了一个。
客厅里,摆着两座长颈油灯,不算太明亮,可也能将人看清楚。
遗玉盘膝坐在短榻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腿上盖着薄被,平云和小满就立在她身后,好奇地同她一起看着方被平霞领进屋的三个孩子。
那个子高些的,应当是姐姐,一只手紧紧攒着边上个头矮小的妹妹,一只手扯着褴褛的衣角,低着头,不安地搓着脚尖,足上的草鞋磨破了一边,随着她的动作,掉落下来一两块泥巴,落在干净的桦木地板上,十分显眼,她自己也看到,仿佛是受了惊吓,愈发缩起了脑袋。
姐姐这般拘谨,妹妹也被传染了紧张,只在进门时候盯着遗玉看了一会儿,便学她姐姐一样,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平彤和平霞没有透漏,两个小孩子家家,也不晓得这会儿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王妃,要不然照这模样,许是会吓得两腿发软。
倒是跟着姐妹一起顺道被孙典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儿,看起来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面上脏兮兮的,看不清长相如何,只一对眼睛生的黑不溜秋,很是有神。
他身上一样穿着破衫烂褂,却不怕生地来回打量着屋里,最后目光落在遗玉身上,不掩好奇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猛瞧,被平霞察觉,偷偷扯了下袖子,他还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一眼。
“你拉我干什么?”
平霞怕他会招遗玉不喜欢,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别东张西望。”
“我哪有东张西望,我现在看的不是前头吗,你多大个人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男孩儿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盯遗玉。
平霞脸上微红,下手又扯了扯他,无奈小声道,“那、那你别往前看。”
男孩儿不乐意了,干脆伸手一指遗玉,撇嘴道:“我是看她,又不是看你,你害什么臊啊。”
平霞见他竟然胆子大地拿手去指点遗玉,吓得慌忙把他的手拉下来,狠狠刮了他一眼,怕他不老实,便牢牢捏着他的手,冲着遗玉弯腰道罪:
“主子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这头遗玉还没出声,男孩儿却是先变了脸,活像是在躲瘟疫一样使劲儿甩着平霞的手,慌慌张张道:
“哎哎,你别拉我,男女授受不亲,受了就要成亲的,我可不想娶你这么个力大如牛的彪婆娘,赶紧给我放开、放开啊”
遗玉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小满和平云也笑得抿起了嘴,而一向是老好人的平霞则被气红了一张脸,一副恨不得把那孩子的嘴巴拿裹脚布塞起来的模样。
男孩儿到底不敌平霞力气大,被她按着肩膀,挣扎不能,便气地鼓起了腮帮子,仰着头,同她大眼瞪小眼。
遗玉见状,便收敛了笑声,清了清嗓子,冲那两个紧张地快要把头低到地上的小姑娘,温和道:
“姐姐是小草,妹妹是小芽,对吗?”
“对、对的。”两人连忙应声,飞快地抬头看遗玉一眼,又重新低下去。
遗玉怕再同她们说话,会更让她们不自在,便转向那个有趣的“赠品”。
“她们都有名字,那你的名字呢?”
男孩儿听见遗玉询问,不甘心地放弃同平霞比较眼睛大小,转过脑袋,以一个费力地角度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对遗玉道:
“我叫‘小迪’。”
“小笛,”遗玉默念了一声,暗皱了下眉头,自语道,“是笛子的笛吗?”
两次被姚一笛绑票,遗玉对“笛”这个名字可谓是敏感非常。
男孩儿耳朵尖,嘟囔出声:“不是竹子头的那个笛啦。”
遗玉眼睛一亮,“你识字?”
问完话,她就看到那男孩儿的眼神分明闪躲的一下,才略带掩饰道:
“一、一点点。”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或许还有些小秘密,遗玉暗道,却没有揭穿他。
“那就是启迪的迪喽。”
“随、随便你怎么叫,”他又小声嘟囔,“听起来不还都是一样。”
遗玉点头,并不想深究什么,太多的人,她帮不了,可眼前这几个,既然被送到她面前,那她就不能不能管。
见他们身上还都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裳,她便询问平霞,语调带些轻责:
“怎么不先寻了衣裳给他们换一换。”
平霞不好意思道,“看天晚了,主子待会儿要休息,就急着先带过来给您见一见。”
小满插话道:“宅里应该也没他们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小点的将就两日,这几天奴婢闲着,正好给他们缝两身穿穿。”
平云也道,“奴婢也能帮忙。”
遗玉点点头,见那小迪又开始望着她瞧,她可不以为自己脸上有花,顺着他的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