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惑第21部分阅读
妍惑 作者:未知
无底,让人完全的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依言上前一看,是前朝书法大家虞子高的《贺兰词》,若有所悟的想了想道,“殿下这幅字十分形似,却只得五分神似。”
凌筠听了并不恼,反饶有兴味的问道,“为何只得五分神似?”
蓝湛宣从容道,“虞子高少时习文,青年时投笔从戎,半生戎马,写这篇贺兰词时,正是大破胡虏,声名鼎盛之时,整幅字意气风发,霸意纵横,大有定国安邦,舍我其谁的气势。”
他顿了顿,见凌筠点头表示赞同,接道,“殿下的临帖,虽尽显王者风范,却终究少了几分纵横沙场的血性。”
蓝湛宣一口气说完,并不怕凌筠不悦,因为深知太子并非听不得逆耳之言的人,更何况,他私心推测,凌筠此时想听的,便是这话。
果然,凌筠听后,微微一笑,欣然道,“湛宣果然不愧为当朝第一才子,于书法一道,亦深得其中三味。”低头又端详了一会儿这幅字,突然将它攥成一团,扔到了一旁,冷笑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满是脂粉阉人的皇宫,如何造得出血性男儿?孤决定奏请皇上允孤此次亲征突厥,湛宣以为如何?”
蓝湛宣看到那副字帖时,便已隐隐猜到凌筠有此意向,此时听他说出,倒并不十分吃惊。
凌氏本就是前朝手握重兵的将门世族,即使得了天下,历代皇帝也不乏骁勇善战者。当今圣上,未登上皇位前,就领兵在外多年,堪称当世名将。所以凌筠有出征的意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想必皇帝亦不会阻止他去战场历练一番。
只是,此时此刻,他立妃一事,搞得满城风雨,他难道就打算这样和朝野上下僵持着?
蓝湛宣想了想,硬着头皮道,“殿下不畏艰险出去历练自然是好的,然而……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修身齐家,更在治国平天下之前。殿下是否先将纳妃一事定下,才考虑出征一事?”
凌筠早料到蓝湛宣会有此一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当此军机繁忙之时,纳妃便待北伐之后吧。孤还年轻不是吗?先皇和皇上在孤这个年龄,也都未娶呐。”
虽说太子冠礼之后立妃是惯例,但历代皇帝,迟迟不立妃的确实大有人在,这自然跟皇族男性修习的武功有关。
引用前例,暂缓纳妃,也不无可能。蓝湛宣在心中暗叹一声,实在不明白凌筠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深奥,而蓝湛宣只是忘记了,凌筠虽然是才貌绝世的人物,却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并不多情男人。
那日他与徐思妍不欢而散之后,心中实在恨极那个三心二意的任性女人,当晚便赌气的召了宫女侍寝,谁知看到那宫女未着寸缕的在他床上的娇羞样子,他心中就只有厌烦,生不出一丝欢好的念头。
他被她伤了心,竟就此厌了所有的女子,也因此更是恨她,只觉得一日与她同在京城之中,便一日难以扑灭心中的怒火。这样的他,还哪有什么纳妃的心思?他此刻就只想杀人。
好在北伐之事,皇帝与他都已谋筹许久,所以他领兵亲征,也算是水到渠成。否则他在京中,迟早有一日不知道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沉默半晌,蓝湛宣不死心的出声道,“经过二皇子之事,朝中乱象初定,殿下此时离朝,是否太冒险了些?”
凌筠轻哼一声,“有她在,你担心什么?”连楚家的那位神仙中人都给她勾下凡尘,这天下还有什么难得到她。
蓝湛宣身为太子近臣,又如何听不出他口中的‘她’是谁,自然也听得出凌筠不知因何气恨难平。看来吵架之事是不假了……他垂首想了想,请命道,“如此,臣望能随侍殿下鞍前马后。”心浮气躁乃是兵家大忌,蓝湛宣此时倒真的有些担心凌筠了。
凌筠垂目不语半晌,似也想到了什么,叹口气道,“也好,你就跟着吧。”
“他要亲征?”徐思妍听到宫中传出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后苦笑,他倒真是放心把京中的烂摊子扔给她。她知道他仍恼她,正常情况下,这样分开一年冷静下也是好的,坏就坏在如今她自己都不知这身体能支撑到何时了。
是不是应该进宫跟他说说?可是该说什么?又怎么说?她在棋室中盯着棋盘呆坐许久,一直到夜色降临,心中还是没有主意,直到一只完美修长的手在空白的棋盘上落子天元。
徐思妍未抬头的没好气道,“这里似乎不是国公府,而我应该没有邀请世子爷。”
来人不以为意的淡道,“我想到可以阻止你体内精华之气流失的方法了。”
她抿唇看进他清澈如泉的眼,心中竟不知道是喜是忧。
夜话
楚曦见生死大事,徐思妍仍是一脸漠然,知她必是因近来屡受打击,生出了厌世之心,而这种情绪对她现在的情况,无异雪上加霜。
心中暗叹情之一字,果然是世上最难的题目,他无奈问道,“你是否还因那日的事恼我?”
没料到他突然离题的提起上次的不欢而散,她先愣了一下,才冷笑道,“我只知你若想让我和他反目,至少因此成功了一半。”
他苦笑道,“那日我虽知他来了,可我说的话也只是我本来要说的,绝对没有半句虚假。我从来不喜欢和人解释,却没想到有一日要向最懂我的人解释……你竟这般不信我吗?”
徐思妍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出了会儿神,才迷惘道,“我懂你吗?其实我不懂你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懂……”他像是缥缈世外的仙梦,永远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她曾耗尽全力的去追逐,却终究没有到达幸福的彼岸,而现在,她早已没有了激|情和勇气。
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叹道,“其实你只是不想懂。”
她目中浮上了一层迷雾,让人再也看不真切,有些恍惚的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望向外面,今夜竟是月圆之夜。
不期然的,一幕幕往事浮光掠影般划过心间,桃林初见,枫院定情,一直到夜娘山中的抵死缠绵……也许这一生,便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而她已没有力气再纠缠下去。
静默半晌,她轻声道,“也许是吧。因为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小妖。”
“我知道你不是了。”不知何时,他已站在了她的身后,两人明明离了足有一尺,她仍强烈的感觉到他的温度。
听出他语气中难以遮掩的黯然,她竟莫名的有些开心,所以她突然明白到,因为他伤了她的心,所以她也一直想让他伤心。
她转身抬头望着他,嘲讽的一笑道,“楚曦,你可后悔迫我吞下了‘相忘’?你本可以是我的最初和唯一,可是现在,你不但错失了我的最初,也再不可能是我的唯一。”
涉及男女间最私密的纠缠,再洒脱的男子也不可能毫不介意,楚曦闻言,果然眼神一深,定定的看她许久,才苦涩道,“这便是命运吧?虽不甘心,但若一切重来,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只要你能活下去,不管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徐思妍听到这番表白,娇躯一颤,不自觉的向后一退,身体抵着窗棂才站稳,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道,“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现在只想问你,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你的修为早已臻至天人交感的境界,七情六欲亦淡到不能再淡,若非那次长街刺杀,被我全力破了你的心剑如一,使你心灵出现裂痕,你根本就不会对我动心,不是吗?而现在,你若想在那条路上再进一步,不是应该努力对我忘情?在这混混幻世苦苦挣扎,又怎是你的作风? 我是真的不懂了。”
她了解这么多他的事情,定然是一直对他十分注意,所以他被她不留情面的质问,心情倒好了许多,柔声道,“你说的不错,五年前我与玄阴派主宁江一战后,便已达到了心剑如一的境界,上窥天道不过一步之遥,可这五年来,我的修为并无寸进,你可知为何?”
修为到了楚曦这一步,早就已经到达了肉体的极限,想要有所突破,精神的修炼反而更加重要。徐思妍想了想道,“是否因为家中俗务拖累?”据她所知,玄阴派被灭后,楚曦便回到了柘州,正式接手了家族大权。
他摇着头,微微一笑,“名利权位本如浮云,又怎能使我泥足深陷?其实那五年,我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我知道那一步,本就极难踏出,若执于进取,反而落了下乘,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会停滞不前,是因为我的心灵并不完整。”
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接道,“若我的心灵完美无缺,怎会那般容易被你破了心剑如一?而若非心剑如一有了破绽,十个月邝也休想伤到我。”
她听到这,面色一沉,赌气道,“反正都是我的错。我就是你命中的劫数,你和我在一起,就休想好过,所以你还是离我远远的吧。”
推开他想走,谁知他并不打算放她离开,一把抱住她道,“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我难以抗拒彼此,便是因为彼此的心灵都不完整。而直到找回了你,我才真正具备了上窥天道的条件。”
她听了之后,更是恼怒,挣了两下,没挣开,狠狠锤了他一拳道,“那你现在正可以去修你的鬼天道,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他见她如此反应,心中倒有些开心,低笑道,“命劫易过,情劫难渡。那日我在潭边醒来,便知道下半生怕是要为你而活。”
她闻言却并无欢喜,冷然道,“你若觉得是亏欠了我,便大可不必。我早说过,此次之后,你我便两清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轻声道,“是啊,两清了。所以现在可以抛开过往,从新开始了。”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主动,她愕然抬头看进他温柔的眼,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的修行呢?你也不顾了?”
他悠然道,“天道自然。有意为之,反而不美。随心而行,随意而动,又有何不可?”
面对他的洒脱,她此时却只能苦笑,“从新开始?我心中早已不是空的,又如何从新开始?楚曦,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公平可言,我倒盼着你慧剑斩情丝,好过白白被我耽误。”
楚曦一向是心志坚定之人,被她一再拒绝,倒也并不受影响。只是在此事上纠缠,实在毫无意义,日后他自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们才是最适合彼此的人。所以他不置可否的岔开话题道,“你精华之气流失的原因,想必自己亦心中有数。你的灵力本属先天之力,而你的精华之气一向与灵力一起成长。如今灵力尽失,你的逍遥心经修为,又还远没有达到先天境界,所以精华之气无所依从,才会流失。”
想及自己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不知何时便要长睡不醒,她一叹道,“先天境界,本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逍遥心经已是冠绝天下的功法,每代臻至先天之境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又怎是一蹴而就的?我的身体怕是撑不到那一天了。”
他点头道,“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强行易筋洗髓。”
她不解的重复,“强行易筋洗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功法?”
楚曦肃容道,“此法并非没有,但并不能广为流传,因为这天下,能帮人易筋洗髓的人,实在太少,而且个中过程凶险无比,受法者要承受极大的痛苦,非是心志坚强之人,断无可能撑得过去……若不是你情况这般恶劣,我决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说到这,他想到什么似的出了会儿神,然后深深的看她一眼道,“我这边自是没有问题,问题在於,你可有信心受那噬心蚀骨之痛?”
说客
噬心蚀骨之痛?
徐思妍完全没有兴趣道,“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只想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她实在太累了,而且也不想面对自己造出的烂摊子。
楚曦听到她这般回应,搂她搂得更紧了些,无比轻柔道,“精华之气散尽的一日,你便会长睡不醒。你放心,我定不会坐视你那般不死不活,到时一定会亲手结束你的痛苦。”
她愕然抬头看进他温柔的棕眸,瞬间明白他绝不是在讲笑……她此刻真正感到他的心剑如一已经恢复了,所以他的人便如他的剑一般,轻描淡写的出手,就正中要害,让人绝对难以招架……没错,她不怕沉睡,但她怕死,因为她死,凌筠也会遭殃。
挣开他坐回棋桌旁,恨恨的瞪了他半晌,赌气道,“我若疼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你。”
初夏时节,雨一下就没完没了。
晏重楼一向不喜欢雨天出行,可接了从京城寄来的一封信之后,没有多想便鬼迷心窍的冒雨赶了几天路上京。然而进了城,他又突然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了。
他似乎还是没有办法面对那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要死了。
在客栈中盘桓了几日都无所作为,而当雨完全停下来时,他望着清朗的蓝天,决定回他的无念庄去了。相见不如不见,他心中仍有着太多的怨与恨,若见了那个男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做出什么蠢事。
然而,就在动身前一天,突然有人邀他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会面。邀请函并未署名,不过看笔迹应是女子,而他认识的京中女子似乎只有一个。她这种时候找他,必然跟那人有关系吧?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所以他赴约了。
被人引着进了雅间,他推门进去,不意外的看到了在昆仑遭遇的妖异美人,但仔细打量时,他还是忍不住一愣。
仍然是那张美丽的近乎禁忌的脸,然而形于外的气质,却有了很大的不同,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她少了几分妖异,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衬得一双黑色的眼更加深邃,莫名添了几分出世的神秘。修为到了她的境地,竟会有这般明显的气质改变,实在让人费解。
见他一脸深思的看着她,也不说话,她轻笑出声,打破闷局道,“半年而已,晏庄主竟不认识妍了吗?”
晏重楼轻哼一声,不客气的在她对面坐下后开口道,“怎会不认识?还未有机会多谢公主上次的‘眷顾’呢。”
她在昆仑施妖术整蛊他和云霓裳,差点害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想忘也难呢。若非事后,楚曦阻着他,他早就想找她算账了。公主又如何?别人怕她,他这种生不如死的人,又怎会怕她了?
心知肚明晏重楼是在说反话,她装痴扮傻的甜甜一笑道,“哪有什么好谢的?倒是妍还不曾恭喜晏庄主荣任武林盟主呐。”
他冷哼一声,不打算再虚与委蛇,单刀直入道,“公主降尊屈贵来见草民,不知有何贵干?”
她对他的无礼倒也不以为意,风情无限的斜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受人所托。”
要是普通人,早被她这一眼勾得三魂七魄都要出窍,但晏重楼却视若无睹。
脑中浮现出一双清澈如泉的眼,他叹口气道,“没想到他竟找了你来做说客。”
“因为我是局外人,他认为我说的话,你也许听得进。”楚曦大耗真元的帮她脱胎换骨后,竟难得的要求她回报一下,而且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所以她只得硬着头皮来此充当和事老。
晏重楼眼神一黯,沉默半晌道,“我在听着。”
感到晏重楼消沉的心境,她张口欲言,却又停了下来,出了会儿神,才轻声道,“妍本来打算替国公爷说几句公道话,说你娘离家出走,并不是他的错,没能对你尽到父亲的责任,更不是他的错……可是刚刚又觉得这些话都多余了。我现在只想说,他要死了,很想见你,而你若现在不抓紧叫声爹,以后便想叫都没人听了。这种遗憾一旦形成,你这一生都不会有弥补的机会。”
晏重楼似没想到她说得这般直接,愣了一会儿,沉声道,“公主待客,连酒都没有吗?”
明白他心中已有所决断,她欣然道,“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神仙也可以醉倒。”
离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
夜空朗澈,白月高悬。
已过三更,徐思妍辗转不能寐,起身披了薄袍,独自到花园品尝玲珑阁推出的新酒“天仙玉露”。据说这酒卖得极好,上市不足十日便卖断了货,若非她是幕后老板,恐怕也要排队等新货出窖。
举起手中的琉璃盏,借着月光打量杯中之物,晶莹剔透,不见一丝杂质,若琼浆玉液一般。看了半天,才送到嘴边浅浅一啜,甘美清冽在舌尖散开,颇有些出尘的味道,不过比那次在楚府中喝到的“濯尘”还是差了些许。
濯尘……濯尘……洗清心上的尘却洗不清红尘万丈吗?暖风徐来,如瀑垂下的长发随风轻动,她美目半阖,好像在回味,又好像已经醉了……
微醺陶然间,一股莫名的情绪波动突然传入心中,她倏地睁眼,蹙眉遥望楚府的方向……
那日他运功强行帮她易筋洗髓,个中痛苦实非寻常人可以忍受,好在两人内功同出一门,又因着种种关系心意相通,过程虽然凶恶,总算有惊无险的闯过。
然而两三个时辰不曾有片刻休止的酷刑和真元输出,还是让两人精气神都极大消耗,功成之时,他们流出的汗将身上的衣衫和身下的被褥全都浸透了。
她似乎晕过去一小会儿,恢复意识时已被楚曦不避嫌的抱到了浴池中,只是衣衫还粘在身上,烦人得很,她不耐烦的脱掉,才舒服得长出一口气,睁开眼,就见楚曦已一身清爽的坐在池边,神色从容的望着她这边,对她赤裸的身体毫不避讳,却目光温柔的不带一丝情欲。
若非不健康的苍白面色泄露了他真元消耗过剧后的虚弱,她倒真以为他完全未受损伤。
对视片刻,她又有些疲惫的闭上眼,这时痛觉神经慢一拍的开始工作,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碾碎了般,痛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他微蹙眉,起身走到她身后,手抵在她百会处,输入一道真气,她的疼痛才稍稍缓解。
“不要动,听我说。”他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现在开始,你必要摒弃之前的运气方法,按我刚才那道真气的运转方法练功。暂时你的状态并不稳定,最好就在这里行功直到身体完全不疼再出来。”
她听他这般说,迫不及待的开始运转体内仍不十分熟悉的先天真气,恍惚间听他接道,“父亲状况很差,我不能在这里守着你……不过你若有危险,我会即刻赶来……”
之后的话,她就没有听到了,因为她已进入了深度冥想的状态。
现在想来,他说的话很有几分玄机。她有危险,他能即刻知道?难道经过此事,他与她的心灵间,因她灵力丧失而断绝的联系,又重新恢复了?那么她此时感到的情绪波动,应是他的心灵失守造成的?
很玄妙的感觉……和之前的灵觉大有不同,却又某种程度的相类。
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琉璃盏半晌,一口饮尽盏中的天仙玉露,起身飘入了夜色之中。
初夏温暖的夜里,楚曦清冷依旧,仿佛季节时间早从他为神祗主宰的世界中消失不见,而此刻唯一能证实他仍在凡间的,是那双浅棕色的剔澈眼中,不加掩饰的黯然神伤。
“父亲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对徐思妍的突然现身毫不吃惊,他怅然低语,好似已等了她很久。
她闻言不意外的轻叹。这世上能让他动心的事情已经太少,所以她来之前就隐隐猜到是襄国公快不行了。
想安慰他,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仍只是叹息。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还记得太后姨娘离开的那夜,她和凌筠守在凤仪宫中,听着代表这个帝国最高贵的女人离世的钟声,彻夜相对无言,分享着彼此的寂寞与悲伤,个中滋味,到现在想起,仍会微微心颤……
那只是生离……而楚曦将面对的是死别,这一生一世缘尽的死别。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偏偏每个人,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迟早有一日会面对这种痛苦。
爱好清谈的风雅名士,都喜欢将‘浮生若梦’之类的话语挂在嘴边,可到头来,又有几人能真正堪得破这场大梦?
正自出神,她听到楚曦低声道,“父亲很想见你一面。”
她一愣,想说她又没决定要嫁他,见他父亲做什么,可此时此刻,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楚曦见她面色怪异,猜到她心思的一叹道,“他只是要见见我想娶的女人,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再拒绝就实在不通情理,只得点点头。这时晏重楼一脸沉重的从内院走出,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楚曦便会意的领着徐思妍进了院,让她在门口等了一下,自己进去不多时便转身出来,低声道,“进去吧。他在等你。”
徐思妍一咬下唇,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实在有些失礼,不过时间似不允许她梳妆打扮后才来,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内室,就见襄国公楚易靠枕闭目半坐在床上,听她走近,勉力睁眼,不待她行礼,便出声道,“公主请坐吧。”
能生出楚曦和晏重楼这样的儿子,楚易本身自然亦出色非凡,而岁月并未在这养尊处优的高贵美男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有眼角和额头的细纹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色。
她和襄国公其实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因为立场相左,所以并不熟稔。在她印象里,他是个不太快乐的固执男人,眼中总是含着淡淡的忧郁……也许便是这忧郁过早消磨了他的生命,使他如此年轻,便要撒手而去。
楚易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儿,待她坐定后,温和道,“谢谢你说服重楼回家。”
没想到他开口竟然先说起了这件事,她一愣后,柔声道,“妍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
楚易点点头,痛快的转到下一个话题道,“曦儿的性子过于淡薄,我之前一直担心他会孤寂终生。他肯带你来见我,我实在安心许多。”
徐思妍眼神一黯,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便听楚易叹口气道,“人生的道路是那样难走,越接近那一刻,便越感到自己这一生是如何的寂寞。我不想曦儿重蹈我的覆辙,公主亦请好自为之,切莫虚掷年华。”
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显是对她和楚曦的状况洞若观火,她愕然抬头,就见楚易容色温然的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似有些疲惫的闭目道,“公主请便吧。”
一股酸楚之意涌上心头,短短几句话,这位长者面对死亡的坦然从容,已赢得了她的敬重与好感。失魂落魄的退到了中庭,在院中呆望着天空,静立不语许久。
淡薄生死,知易行难。楚曦有父如此,该当以此为傲了。
日将升月已落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她心中一动,还未转头,就被楚曦从背后紧紧的抱住。
“父亲去了。”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弥漫着淡淡的凄然。
敏感的察觉到楚曦此时心中的哀伤与脆弱,她难得温顺的由他抱着,静静听着两人沉重的心跳逐渐融为一体。
丁忧[]
谢家衰落后,楚家一直都是世族名门之首,家主离世自然也是震撼朝野的大事。
皇帝赐下谥号忠文,罢朝一日以示哀悼,还遣东宫太子代表皇室前往拜祭。楚家所受圣眷之隆,可谓当世无匹了。
就凌筠来讲,虽然和楚家政治上立场不尽相同,和楚曦之间也有心病,但楚易仍是他最敬佩的长辈之一,因此皇帝派他往楚府祭拜,他没有丝毫不情不愿,而且还礼数具足,让心知肚明他和楚家一直明争暗斗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叹服他的雅量。
走完了所有的程序,楚氏家人和一众来祭拜的官员皆欲恭送储君,凌筠略一沉吟,看向楚曦道,“世子送孤一程吧。”
楚曦波澜不惊的与凌筠对视一眼,微点头的走上前。
猜到这两个除皇帝外朝中最有权势的男人定是有话要讲,众人也就不再勉强,施礼之后,回灵堂去了。凌筠过轿而不入,显然是打算步行到大门口,东宫随从只得抬着轿子,远远的缀在两人身后。
这日两人皆白衣胜雪,却穿出截然不同的气韵。一个温雅秀逸如美玉,一个清冷淡静如霜月,偏谁都夺不走对方半丝光彩,难分轩至。若是两人走在街上,姑娘家们恐怕会恨自己长少了一对眼,只因不知道该看哪个才好。
然而两人之间看似融洽,实则尴尬,一前一后走了几百步,凌筠才干咳一声打破沉默道,“世子之后如何打算的?”
楚曦想了想道,“京中事了,臣便会扶灵返乡,丁忧守孝。”
凌筠有些出乎意料的侧头看了他一眼。
楚氏为开国元勋,爵位世袭,且家主一向在朝中担任要职。若平常时候,家主离朝三年,仍可以在柘州影响朝廷大势,可如今,世族和寒门之间权力斗争不断,身为世族之首的楚家家主返乡守孝倒是有些意向莫测了。
更何况……凌筠怎也不相信楚曦对徐思妍就会这样放弃。
略一沉吟,凌筠试探道,“扶灵返乡应是没有问题,但丁忧?皇上定会下旨夺情吧?”
楚曦平静道,“百善孝为先。皇上应可谅解的。”
凌筠闻言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逼视楚曦道,“忠文公的理想,世子就这样放弃了吗?还是世子在敷衍孤王?”
楚易一生都在捍卫世族的权力,楚曦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退了一大步,难道是以退为进?
楚曦从容不迫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父与臣都已尽力,仍无所作为,可见天意在殿下一方。审时度势,激流勇退方是明智之举,殿下不同意吗?”
洛王与二皇子皆在政治斗争中落败,凌筠冠礼之后,地位已稳如泰山,楚家如再硬撼其锋芒,无异自取灭亡,一个不慎,便会落得家毁人亡。
凌筠愣了一下,半晌叹道,“其实孤一直不懂,忠文公并非野心勃勃之人,为何独对世族权势如此在意。要知就算世族特权不再,以楚氏的功勋实力,仍可屹立不倒。”
楚曦出了会儿神,满怀思忆道,“先父认为,自古以来,分权则盛,集权则衰。权力便仿若双刃剑。若世族权力被完全架空,皇权便完全没了制约。这把双刃剑在皇上和殿下这般人物手中,固然可以纵横天下,可是谁又能保证代代君主皆如殿下般呢?若落到庸人手中,这把双刃剑便是一把失控的利器,会影响的,怕是皇朝的千秋万代了。”
凌筠一向厌憎世族权贵盘剥百姓,生活奢华腐败,还动辄有不轨之心,利用各种特权,意图操纵皇室执政。从权力互相制约的角度去看待世族,还是第一次。听了楚曦这番话,他一时间竟乏词以对,垂目许久道,“但世族中人已堕落腐败更甚皇族,如跗骨之蛆蚕食皇朝基业,照世子的想法,难道便要任之纵之吗?
楚曦摇首道,“其实殿下只要摒弃对世族的恶感,不拘出身,量材用人,便足够了。”
一个成功的帝王,必要抛弃个人的喜恶,一切考量,皆从社稷的利益出发。一旦心中有了偏见,便难免失了平衡。
凌筠想了一下,不置可否的转身,继续向门口走去,就快到门口时,突然又停下来,没有回头的低声道,“世子若肯放弃她,孤对楚家可以既往不咎。”
楚曦亦跟着停下脚步,苦笑道,“殿下失了平常心了。殿下难道不知,她最恨受人摆布。若此事给她知道,殿下和臣都将永远失去她。”
凌筠沉默半晌,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若非他是储君他是重臣,若非清楚的知道杀了他,只会让她离他更远,他真会忍不住不择手段的让他消失在世上。
楚曦闻言一愣,然后仍只是苦笑。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有根拔不出的刺,痛得很,却仍不愿放弃。
凌筠望着几丈外的楚府中门,气势雄浑又不失古朴典雅,底蕴之深实非寒门中人能比。出了会儿神,他自嘲的一笑道,“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世子本是孤最欣赏的人之一……”却没想到因为一个女人,注定不能为己所用。
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的肃声道,“她若选了你,你最好带她走得远远的,今生今世不要给我找到。”
说罢,再没回头的健步出了中门。
楚曦静立在门前,目送凌筠的马车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向回走。
很远的地方吗?
头七最后一天,徐思妍才正式上门拜祭,这也是楚易离世那夜之后,她首次见到楚曦。
忙了几日,楚曦面上也难免现出了几分疲惫,然而披麻戴孝的他,从里到外只让人感到一种平静,一种飘于世外的平静。她见到他的刹那,便恍然明白到,他终于堪破了父子之情,修为又更进了一层。
有时候她不禁在想,也许她的死亡,便是他堪破男女之情进窥天道的契机,而她终究只不过是他在世上最后一段尘缘。
也许,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虚幻的大梦一场,只有愚人才会沉迷不可自拔。
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说上几句话,送她离开时,楚曦轻声道,“明日我便要扶灵返乡,你来十里亭送我可好?”
世事难料,她本以为会是凌筠出征在前,谁知先离开的竟是楚曦。
不过,她一向讨厌送别,随口就要拒绝,怎知抬头看进他暗含期待的眼眸,竟鬼迷心窍的点头答应了。其实马上就有些后悔,但一想着经此一别,以后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日子,也便懒得计较了。
不得已起个大早,只带了车夫,到十里亭等楚曦。
“等很久了吗?”楚曦不知如何摆脱了大队人马,上了她外表朴素的马车,坐到了她对面。
她没有转头,仍恍若未觉的望着车窗外满目苍翠,不由的想起,半年前她也曾在这里等过他一次,那次外面好像是飘着雪的。前后两次,心境心情已完全不同,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出神半晌,她才看向他,不答反问道,“听说皇上下旨夺情被你回绝了?“
见他点头,她蹙眉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三年时间,朝中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你就那么放心的退守柘州?”
楚曦满眼温柔的望着她道,“你可愿和我一起走?”
远迁[]
楚曦满眼温柔的望着她道,“你可愿和我一起走?”
徐思妍忍不住一愣,神色古怪的看了楚曦半晌,见他神情恬淡平静,没有丝毫讲笑的意思,心不自觉的跳快了几拍……他这是在要她跟他私奔吗?也太仓促突然了些吧?
不经意间,脑中浮现出凌筠那日离开时受伤的样子,她有些不知所措的低头,执起小桌上的备好的酒一饮而尽,却不小心被酒气呛到,咳得玉面通红,才停了下来,喘了一阵,冲口而出道,“开什么玩笑!”
楚曦一直静静的看着她,到她变相拒绝了他,琥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嘴角却扯出一抹淡笑,从容道,“自然不是现在。”
徐思妍暗暗长出一口气,刻意忽略心中莫名的失落,狠狠瞪了楚曦一眼,怪他故弄玄虚。
楚曦仿若未见的接道,“父亲大去之前便已和族中长老们商定,楚家要举族迁往海外。”
“什么?”徐思妍睁大美目,惊愕出声,短短几息之间,再一次失态。
她的反应亦在楚曦意料之中,早有准备的解释道,“楚家世代掌控大江航运,二十多年前亦开始涉及海事,而在十几年前,楚家长辈发现了一个海外巨岛。岛上物产丰富,气候也十分温和,而岛上的居民,皆是未开化的愚蒙之辈。其时先太后已开始对大肆压制世族,所以先父便动了心思,秘密开始建设此岛,以便楚家日后若有不测,也可有退而立身之地。”
徐思妍毕竟是见惯世面之人,最初的诧异之后,很快平静下来,认真的听楚曦述说他家族的顶级秘密,而听到这,她已大概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用说,楚家既然想将此岛据为己有,发现之后自然会借着出海经商的机会,运人运物到岛上,对当地的原住民或驯化或诛杀,然后顺理成章的建立自己的王国。
这么多年,朝廷竟完全给蒙在鼓里,不得不说楚家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也难怪皇室一直对世族门阀忌惮非常,若多两个楚家这样有实力的大贵族,皇帝还怎么能够安枕无忧呢。
而经过十几年,想来岛上的建设已颇具规模,所以楚家在与太子的政治斗争落败后,终于下定决心退居海外,否则一旦太子登基,他们的日子恐怕会举步维艰,动辄有抄家灭族之祸。
现在想起来,楚家敢明目张胆的与太子作对,就是因为早有退路,所以有恃无恐。
该说楚易远见卓识呢?还是该说他是老狐狸一只呢?
想清楚其中利害,徐思妍对这位离世的长者更是多佩服了几分。
“那岛有多大?”撇开政治方面的考量,徐思妍一向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心,悠然神往了半晌后,饶有兴致的开始发问。
楚曦想了想答道,“骑马的话,南北要走上五日,东西也要三日。”
果然是巨岛啊!楚家捡了个大便宜呢。
“离天宇多远呢?”
“从柘州出海的话,半月左右可到。”
好远呢。不知道这一生可有机会能到彼处一游?
徐思妍出了会儿神才接着问道,“那你们在天宇的家业怎么办?”
楚曦淡然道,“有得必有失。舍弃也是难免的。”
要彻底斩断和天宇的联系吗?确实是明智之举。
她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又回到了最初始的问题上……要和他走吗?
想到实际的问题,脑中又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想到凌筠,一会儿想到谢家,一会儿想到一众知交下属,甚至还想到了宜莹……
明白短时间内,她定是难以决断,楚曦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不必现在决定。我等你一年可足够?”
她神情复杂的转头望向他,“我……”
楚曦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倾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浅浅一吻,“我得走了。会写信给你。”
说罢,起身掀帘下车去了。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在害怕听到她的答案。一年……希望这一年,他能说服她吧。虽说有失有得,但他最不希望失去的,唯她而已。
上马后,隔着车窗与她对望了最后一眼,便不再回头的策马离开。
直到楚曦一人一骑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中,她才收回目光,吩咐车夫回城。
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后,她不禁峨眉微蹙……以前竟没发现,酒是这么苦的。
马车进入回城必经的一片树林时,她突然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刚想叫御者停车,一股强大的气势便透过车顶棚向下直冲向她,她当机立断的向后撞穿马车,有些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