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8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问道。
老妇人却只是试泪,并不答话。一旁看热闹的人代答道:“可怜啊,这妇人的女儿方才被一群人强拉进轿里,给抢走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辛衣握紧拳头,眼中火光一闪。自从大兴来洛阳后,她便负责管辖城内的治安,每日带领城内守军巡行,将那些个地痞流氓整了几回,自认已无人敢来寻事,现下却有人胆敢在她眼皮下行恶,怎不叫她火上心头。
“还不是城北的宇文……”说话之人忽然抬头望见辛衣的脸,打了个寒战,顿时声音弱了下来,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辛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道:“人往那里去了?”
有人一指里方的巷子,便听马蹄声起,一阵急风过,辛衣已纵马驰了过去,人们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位意气少年,如离弦之箭般,瞬间便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辛衣还没纵马行出多久,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冲了上来,与她并驾齐驱,马上的少年侧过脸来,明亮的眼睛仿佛黑夜中璀璨的繁星。
“你来做什么?”辛衣眉一皱。
“你能来,为何我就不能来呢?”
少年朗声一笑,英气逼人的眉锋随之扬了起来。
辛衣心中猛地一跳,突然一扬手中缰绳,高喊一声“驾!”马行如风,猛然超过那少年半个马身,少年也不甘示弱,双腿一夹,赶了上去。
两匹马儿紧紧相贴,并驾齐驱,你行我赶,风中的两个少年,唇角脸上却都悄悄挂上了笑。
此时,天已交了三鼓,两匹马儿往西急赶,不到一会的功夫,便见北巷口里那顶小轿,急走如飞,后面跟随几十名家丁打扮的人,轿里隐隐传出女子哭喊的声音。
辛衣眉一挑,大喊道:“前面的人,给我停下来!”
谁知前方那些人匆匆回头望了一眼,听得辛衣如此叫喊,反而行得更加快了。辛衣眼睛里寒光一闪,怒上心头,一手持缰绳,一手自马鞍上拿起弓箭,不等马靠近人群,便张弓搭箭,对准前方,一箭射去,只听“嗖”的一声急响,弦声响处,一支长箭如飞火流星般电射而出,去势宛若惊雷,迅急无比。
忽听前方“哎呀”一声叫,只见一个人扑下身来,抱住头,头上的帽子却已经被长箭刺穿,牢牢地钉在了前方的轿杆上。
这边喊声还未停,就听这方又有人大叫,只见他头上的发髻忽然散了开来,披了满脸,空中一只羽箭快如闪电,自他发髻间穿出,也钉在了轿杆上。
两只羽箭,一左一右,并排在轿身上,在黑夜中折射出冷冷的寒光,张扬而凌厉,无声地传递着威严与气势,周围的那群人早已吓倒在地上,以手抱头,再也不敢动弹半分。
辛衣回头一看,却见身旁那少年手持大弓,傲然一笑,夜幕将他侧脸的轮廓清晰钩出,说不出的意兴飞扬,风神俊朗。
“好箭法!”
辛衣扬眉一笑,受了他那句称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三少爷,三少爷饶命啊!”前方那群家丁惶惶跪地,哀号起来。
“三少爷?”辛衣听得他们如此称呼,却是一楞,待低头一一看清地上那些人的相貌,这才发现他们竟都是自己府上之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少爷面前做出如此不耻行径!不要命了么?”辛衣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向前方那些人。
“都是大少爷吩咐奴才们做的,可不关奴才的事啊!”众家丁吓得瑟瑟发抖,连忙仆地跪求起来。
“宇文承基。”辛衣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个名字,眸子里仿佛点燃了一把火,亮得吓人,她握紧了拳,怒叱一声:“都给我滚!”
那群家奴赶紧爬起身来,四下逃散去了。
辛衣握着弓身的手不断地收紧,满腔的愤怒竟是没处发泄。忽然只听马蹄声起,少年那黑亮深邃的眼睛已近在眼前。
“喂!我们的比试可还没结束,莫非你已认输,想走么?”
“谁说我认输了?”辛衣眉一皱,瞪他一眼。
“好!那我们再来罢!”少年将弓往马上上一撂,俊朗的脸上意兴飞扬。
“等着!”
辛衣忽地策马上前,走近轿子,掀开门帘,却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蜷在缴轿内,瑟瑟发抖。
“快走吧,现在没事了。”辛衣轻声说道。
那女子惶惑地抬起头,望辛衣一眼,眼底的泪光点点,好不凄楚可怜,她对着辛衣拜了一拜,匆匆离开。
辛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自己没有从小被当成男孩养育,是否今日也会如这可怜的女子一样,任人欺凌呢?
如果?
会有如果吗?
“我是宇文辛衣。”辛衣傲然昂起头,心里默念道:“我宇文辛衣,永远也不会被打倒,永远也不会。”
她抬起头来望向那方少年,唇角一扬,高声道:“要如何比法?尽管来吧!”
风过无声,绚烂灯火下,神采飞扬的辛衣竟如灼灼秋日,那般耀眼,那般骄傲。
少年英眉一展,露出了笑容:“就比箭术如何?”
“好!”
辛衣从轿身上拔下那两枝羽箭,在手里轻轻一掂,正要递给那少年,忽然心里一动,低头凝视那箭身,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世民?”她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
“咦?你怎知我的名字。”少年先是一楞,既而醒悟过来,“是了,我箭身上刻有。没错,我正是李世民。”
那声音掷地有声,在静谧的黑夜中分外响亮。
“你就是李世民?”辛衣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少年,深蓝的瞳孔顿然收紧,沉了下去。
少年点点头,惊讶地望着辛衣。
忽然只听空中“嗖”的一声急响,一只羽箭已破空而来,直逼少年面门,迅疾如风,其势如电。少年大惊,躲闪已是来不急,手腕急出,竟生生在空中接着那羽箭。
“接得好!”辛衣冷哼一声,手中的弓箭随之一收。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只觉得手指间生生做痛,这一下来得太急,几乎便要脱手而出。
“这是战书!”辛衣昂起头,大声说道。
“战书?”少年正在惊讶间,辛衣已调转马头,朝前方驰去,空旷的街道尽头传来她的声音:
“三日之后,玉龙峰上。一决胜负!”
少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楞了半响,唇边却是慢慢挂上了笑容。
“好一个宇文辛衣,有意思!”
战书即下,辛衣没等到对手,却先等来了出征高句丽的大军。
大业七年二月,全国应征的士卒全部到达涿郡,总计两百万人,统由杨广亲自指挥,开往辽东。军队共分为二十四军,日别遣一军发,相去三十里,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长达千里,声势浩大,千里不绝,甚至于军中造“行城”,可容纳几百人,下有轮子,远观如移动的城堡。史称“近古出师之盛,未之有也”。军容之盛,连塞外的胡人,远在十里之外就望风跪迎。
这场“百万大军开拨”的盛大场面轰动了全国,出征沿途的城镇俱有大批百姓前来观看,人们或啧啧赞叹,或摇头感慨,面对这那旷古未闻的盛况,没人能不动容。
辛衣也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望着这看不到头的军队,浩浩荡荡,仿佛从地的这头开往了天际。她本来可以随着这出征的大军开往辽东,本可在战场上一逞身手,如今却还要收起羽翼,静静等待,这叫她如何能释怀。
“百万大军又待如何?只怕是有去无回,空自威武。”
人群中只听有人说了这样一句,只惊得众人齐齐回眸,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
却见人群中那个少年,长身玉立,眉宇间说不出的英气勃勃,唇角那缕嘲讽的笑,使他俊逸非凡的脸上有一种无比的张扬。少年并没有在意身边人群的惊讶目光,只定定地将目光投向辛衣,英眉傲然一展。
“是你!”辛衣抬起头,望着那马上的少年,呼吸蓦地收紧了。
“是我。”李世民迎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洛阳城郊,桃李春风,绿柳垂杨,两个骄傲的少年眸子对在一起,眼中的光芒,竟比那骄阳烈日还要灼目闪耀。
山有木兮国有殇
初春的洛阳,春意料峭,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带来丝丝凉意,那破云而出的阳光柔和而温润,照在人身上,勾勒出柔和的金黄|色,绚烂却并不刺目。
辛衣望着面前那神采飞扬的少年,不知道为何,胸口“腾”地一下似点起了一把火,热热地,灼烤着心头。
“口气倒是不小,你倒是说说看,这百万大军是如何有去无回,空自威武?”
李世民望着那首尾相接、蔓延千里的行军队伍,唇边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傲然道:“我只凭八个字——‘劳师袭远,馈饷难继。’”
“劳师袭远,馈饷难继?”辛衣重复着这八个字,盯着他的眸子忽然凝重起来。
尽管她当面不愿承认,可在心里却是着实吃了一惊。
她是关陇军功贵胄子弟,从小耳濡目染习学兵法,对军队、粮运、阵形、驻营、前敌指挥种种术道均不陌生,耳听得李世民说出那两句话来,字短意深,却是一针见血,道出了这次出征的弊端所在。
不错,要征发这百万大军并不困难,可要给这百万大军运送粮草,实非易事。她听父亲说起,为了征办军粮,二百万民夫搬空了几座巨大粮仓仍然不够,由于催督太急,现下已经是死伤狼籍尸枕满路。再加上这次将士们是远离本土作战,对当地的气候与地形不甚熟悉,闻说这高句丽地形险要,森林茂盛,易受难攻,且气候异于中原,夏季雨季过急,而且雨量大,严冬来临的很快,这种种因素都使得这次出征的前景不容乐观。
李世民转向辛衣,微微一笑,道:“你以为如何?”
辛衣对上他那幽黑狭长的双眸,心中一跳,别过脸去,轻哼一声道:“就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我大隋国富力强,兵精将良,难道还会输给那小小的高句丽不成?要是我为主帅,就算面前有千万之众,也定当凯旋而归。”阳光正好落在她微微轻侧的脸上,将那挺拔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俊美而坚韧,和着她眸子里张扬的光芒,竟透出一种异样的霸气来。
李世民脸色一动,颔首道:“你的口气也不小嘛。劳师远征,久战疲敝,战力不强,运粮困难,不知宇文将军又当如何调度?”
“速战立决,长驱直入!”辛衣昂起头,炯炯双眸直视对面的少年,浑身散发出一股仿似雷霆万钧般的王者之势,慑人心魄。
“好!好一个速战立决,长驱直入。”李世民朗声大笑,一掌拍在辛衣肩头,“有胆识!如我辈者正当如此。”
辛衣盯着那双落在自己肩头的手,眉头一皱,忽地退后一步,斜着一掌劈去,李世民微微一惊,身随掌动,急风过后,已接上辛衣的掌,翻腾来去,双掌纠缠间,两人的身体却又被拉近了。
春风过处,尽是温柔旖旎,漫天柳絮,如扑面飞雪般散开来,人们的身上都沾上了点点白絮。
“你还没有打够吗?”李世民凝视着面前这个骄傲的少年,英眉一展,唇角挂上了笑意。
辛衣掌被他紧紧扣住,一时动弹不得,只闻得耳边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眼前是他灿若晨星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间变快了。只见她手臂一沉,掌风突变,晃一个虚招,身体瞬间退出几步之外。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场比试。若不决出胜负,我决不罢休!”她扬起下巴,傲然道。
“好!明日午时,我在玉龙峰上等着你。”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两人的手掌重重地击在一起,那年少不畏天高的骄傲也仿佛透过掌心传入各自的心里,炽热而蓬勃。
李世民翻身一跃,跨上一旁的黑色骏马,阳光下,他纵马回眸,英姿勃发,灼如骄阳,而他唇边的笑,却比那初春的清风还要和煦。
第二日,辛衣醒得特别早,天空刚现蒙蒙曙光,薄雾未散,晨露尚浓,她便已经在练箭场内练了几个回合的骑射。
诺大的场子里,只听得鸾玲四响,马蹄声动,马上的少年,搭弓张弦,一枝枝羽箭如流星般射向靶心,眉宇间那飞扬的神采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三少爷今日可是有何喜事?”宇文府的下人们都在悄悄交耳议论着。
谁都看得出来,宇文府尊贵的三少爷的心情是这样好。她虽没有说出来,可她闪闪的眸子,舒展开的眉,脸上动人的光彩都在透露着这个昭然若揭的秘密。只是,他们不明白,什么事竟能让这个骄傲的少年如此开怀。
早饭过后,辛衣骑着马儿刚出了大门,却正好遇上了南阳的銮轿。
南阳从轿子中探出头来,嫣然一笑道:“我正想去找你,今日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吧,林子里的桃花都开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可漂亮啦。”
辛衣笑道:“今日可不行,我要与人决斗,改日再陪你去罢。”说罢,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鞭一扬,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飞驰而去。
南阳楞楞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愕然道:“决斗?”
玉龙峰是洛阳城郊的一处名胜,风景甚是秀美,登峰望去,只见四周山野清秀,林木葱郁,群峰环列如俏丽的屏风。
辛衣将马停在林子里,自己走到崖顶,轻展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那和着野花清香的山风扑面而来,顿时叫人神清气爽起来。
“好罢!李世民,我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你棋高一着还是我更胜一筹。”
这个骄傲的少年,对着面前的万千峰峦,叉起双臂,眸子里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意兴飞扬。
可是,她没有想过,在这样斗志昂扬的时候,如果没有对手,那该是怎样的苦恼?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眼看那峰峦间流云如水,残阳慢慢落下,月儿升上高空,她要等的人却是迟迟不见。
她原本雀跃的心,也跟着慢慢地冷了下去。
他竟然没有来。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
为什么,他竟会爽约?
她手里握着那杆写有他名字的箭,紧紧合拢,直至感觉到手心传来阵阵的痛意,这才张开手掌,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箭,眉头一皱,叫一声:
“可恶的家伙,等着瞧罢!”
只见她手臂用力一扬,那羽箭随之飞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坠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茫茫夜幕中,辛衣转过身,凝眸向前方望去时,却是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夜风中,那个男子,远远地立在她身后,任风将他的玄衣和长发吹起。他的眸子冷冽清亮,就如初雪中绽放的腊梅,清雅孤高,却在不经意中透露出几份暖意来。
“师父?你怎么来了?”辛衣惊异地叫道,一边迎上前去。
晕黄的月光下,她望见扶风的衣襟上那层层的水迹,甚至他那俊逸的脸上、发间都有露水的光韵,莫非,他在这里竟已经立了多时了么?
“师父,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抬起手臂,想为他擦拭脸上的水痕,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扶风凝视着她的眸子,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宛如一池静谧的水中荡起的一丝涟漪,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呼吸一下子凝住了。但只一瞬,他便放开了她的手,移开眸子,淡淡说了声:“夜深了,回去罢。”
初春的夜,悄然无声,月光下,他长袖轻拂,转过身去,避开了她询问的视线。
月如轻辉,树影婆娑,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长长,落在她的眼里,竟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来。
她又怎会明白,这引得心底隐隐作痛的,究竟是为何物?
春日的洛阳,明丽而华贵。
仿佛一阵春风,便会给洛阳抹上一层翠绿,洛阳城便在那一阵阵的春风里,鲜活而多情起来。
可春来得快,去得也是这样匆匆,眼见那牡丹花儿活泼泼地怒放后又骄傲地凋谢,夏日的气息便已经扑面而来。
这段期间,辛衣没有再听到那李世民的消息,却被北方的战事给吸引去了全副注意力。只见那一封封信报接踵而来,可带来的却皆非捷报。
三月,隋军进至辽水西岸展开。高句丽兵依辽水据守,数日后隋军浮桥接成,依次渡河,歼灭东岸的高句丽军万余人,乘胜进围辽东城,在隋军的猛攻之下,守军请降,而杨广竟规定“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而诸将不敢做主,只好停战请示。守军趁机又填好缺口,修整兵马再战,如此竟然有三次之多。
六月,杨广亲至辽东城督诸军攻城,同时命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等九军共30万人,越过高句丽诸城,向鸭绿水挺进,与水军配合攻打平壤。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边打边退,引诱隋军,致隋军疲于奔命,宇文述见将士疲惫已极,且军中粮尽,平壤城又坚固难拔,遂被迫还师。高句丽军乘其后撤,从四面抄击隋军。宇文述等且战且退,至萨水被高句丽军半渡击之,诸军皆溃,退至辽东城时仅余2700人。
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军经海道入大同江,在距平壤60里处击败高句丽军,乘胜以精甲4万攻城,遇伏大败,还者不过数千人。征高丽两路皆先胜后败,杨广亲率大军亦困于坚城之下,不得已,下令班师。
杨广一次征高句丽,竟以惨败告终,上百万人的生命葬送在辽河以东。
想当初,百万大军从涿郡向辽东进军时,足足花了四十天才开拔完毕,旌旗鼓角连绵千里,声势是何等威武,最后却惨溃至此,百万之师仅逃回数千人。
高句丽将隋军阵亡将士的尸骨筑成了一座京观,以炫耀战功。那自辽东归来的战士们曾亲眼看到,寒风吹来,京观上的薄土被吹去,立刻便露出下面的森森白骨,所谓尸山血海并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已。
消息传来,举国皆惊,万民哀泣。
宛如那繁华梦醒,才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笑话一场。
洛阳城内,也有数十万人应征而去,如今归来者不过寥寥几十,一时间,只闻妇孺的哭声满城,哀鸿遍野,生生将这繁华之城化作了伤心之地。
辛衣虽每日都带领兵士按例巡夜,心中的焦躁却是一日强过一日,这满城哭声,满城的白色,满城的死气沉沉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的为死者烧香所散发的香气更让她觉得窒息。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大街的尽处远远地,传来一阵苍凉的歌声,那声音凄切委婉,和着那阵阵凉风,竟有种说不尽的苍凉悲愤之情,使人闻之动容。
辛衣立在马上,听着那歌声,拳,紧紧地握了起来,眸子里的光,是那样明亮而炽热,分不清是悲愤还是悲伤。
忽然,她将马头一调,马鞭一挥,大喝一声,策马驰向前方。
她的心里仿佛窝了一团火,再冰冷的夜风也无法吹熄它的火焰。
她就这样任马儿奔驰着,将随行的兵士们甩得远远地,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那些凄婉的哭声。
“高句丽,你等着罢!日后我必亲取之,报此仇!”
杨柳堤,洛水旁,这个少年的声音在河面久久徘徊,不肯散去。
新丰美酒斗十千
杨广带着这前所未有的失败与耻辱回到了东都洛阳。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自从懂事起,从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失败”这个词。想他十三岁被封为晋王,二十岁带领大军灭陈统一中国,三十六岁登上帝位,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现今大运河的巨型工程已经接近尾声,蔓延两千里的运河已经将黄河和长江沟通;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地耸立于中原,洛阳市里甍宇齐平,外码头上舳舻万计,整个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在当今世上堪称奇观。再加上屡次出巡,扬威绝域,西击吐谷浑,设置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将西域东南部地区纳入了隋朝版图之内,隋朝疆域在此时扩大到极点,现下的盛世,不仅人口数量创历代之冠,国家财政实力也远过秦汉。大隋之盛,可谓极于此矣。面对如此功绩,他曾经多么自豪。可是现在,他却失败了。
再没有比一场毫无准备的失败来得更让人沮丧的了。
百万大军仅余千人,旷古的出征,旷古的溃败。
他忘不掉,那一路的归程上枕藉不断的死尸,士兵们临死前凄惨的叫声和着那残阳断旌,竟是万般的狼狈与仓皇。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尝到了耻辱的滋味,这耻辱一直渗入了他的血液中,几乎使他抬不起头来。一连半个月,杨广不言不语,每天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也不召见大臣。谁也不知道,这位君王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这失败所引发的后果还在不断蔓延着。
宇文述因战败而被革职,宇文家遭遇了一次政治危机。虽然宇文化及三兄弟以及辛衣的地位并无改变,但是宇文述的失势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变故直接带来的后果便是,那些平日里经常上门的公卿王侯忽然都不见了踪影,原本热闹的宇文府突然变得门可罗雀起来。原来,这盛极的荣华竟如薄冰般,表面看来缤纷绚目,其实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辛衣明白,这次的惩罚只是杨广的一个藉口而已,他需要有人来为这次的失败负责,更需要一个台阶来掩饰现下的尴尬。这样的政治手段辛衣早已不陌生,她只是替爷爷不平,多年的戎马倥偬,立下多少大小功勋,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不叫人心寒呢?
“辛衣,你该明白了么?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便是手握大权,若失去了权力的庇佑,宇文家不过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宇文化及冷冷地说道,眼眸中的寒冰更甚往日。
“权力?”辛衣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荡起了层层波澜。
她曾经目睹过那活生生的权力之争,那落在马蹄下血淋淋的人头,那昭阳殿外那喧天的呼声,都深深烙在她记忆中,怎样也无法忘却。这属于她的第一堂权力之课,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真实。
她怎会不知道权力有多么重要。可是,这真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这个迷茫而又敏感的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宫殿,投向那茫茫苍穹。
即使是天高海阔,又如何能够纵情恣意?
怕只怕,是终有羁绊,困却一生。
血与火,背叛与利用,争夺与撕杀,凡此种种,惊心残酷,宛如梦魇,却在这世上不断重演。
她能摆脱吗?或者说,她能有所选择吗?
如果可以,如果……
几月之后,杨广终于从那深宫内院中走了出来。朝堂之上,这位大隋天子俯视着下方群臣,目光里满是坚定决绝,只听他畅声说道:“传昭天下,明年再征高句丽,不破辽东,誓不归朝。”
这声音在大殿上方久久盘旋,一时间,诺大的景阳殿里竟是悄无声息,静得仿佛能听见各人急促的呼吸声。满朝文武大臣抬起头来,看向这高高在上的天子,脸上俱是惊愕之色。
良久,大臣行列中走出一个身穿四品侍郎常服的男子,躬身道:“皇上,请恕臣直言,一征辽东,已是劳师糜众,如今国家元气未复,数十万子民抛骨域外,千里沃野荒无人烟,此时断不能再议征辽之事了!”
杨广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出来反对,定睛望去,此人却是内史侍郎——萧瑀,当下脸色便沉了下去。这萧瑀是当今皇后萧氏之弟,乃杨广平日里近臣亲信中一员,想不到此时竟是他最先站出来。
此处话音未落,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也赞同萧侍郎之言,这高句丽乃边陲小国,无礼于圣上,自应降罚,但陛下遣一偏师即可办成此事,何劳御驾亲征?如今九州盗贼蜂起,虽然将士用命,征剿匪徒凯歌频传,可长此以往,必将致使国家衰弱百姓离乱,万望圣主深思!”
杨广直视眼前这人,脸上虽是风平浪静,眼中的光芒却是凌厉骇人:“怎么,来将军也反对么?”
“正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昂头答道,脸上满是倔强的神气。
朝上的气氛,顿时间紧张了起来。
杨广手放在龙座扶手上,大拇指反复摩擦着那金身的面壁,脸上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忽然间,他环顾一下人群,道:“宇文辛衣何在?”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将惊异的目光投向那个站在末首的少年将军。
辛衣也是微微一楞,当即走出行列,来到殿前。
杨广直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阴沉的脸上才稍稍松弛下来,道:“辛衣,你倒说说你的看法,这高句丽是征,还是不征?”
辛衣抬起望着杨广,微微一笑道:“自然要征。”
这一语,宛如惊涛之石,顿时激起层层巨浪。
“哦?”杨广与她那神采奕奕的眸子对视上,眉头一展,道:“为何要征?”
辛衣大声道:“高句丽的疆域,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大半都是我汉时辽东四郡故土,汉末三国至我大隋平陈的四百年间,趁着中原天下大乱,高句丽裂我疆土而立国,这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国后不断挑拨我中原内斗,发兵征伐臣属本是当然。”
这一席话说得杨广连连颔首,大笑道:“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还有呢?”
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昂起头来,朗声道:“我大隋威加海内,藩篱众多,如突厥、吐谷浑、高昌、南诏等都是被我上国兵威震慑,才羁绊于朝,若高句丽能辱我天朝而安然无恙,其余属国也就可有样学样,渐起自立不臣之心,到那时,国家四五分裂,臣属纷纷叛离,大隋危矣!需得长驱直入,力取高句丽,使之不遗后世忧也!”
“好一个‘不遗后世忧也’!”杨广拊掌大喜,蓦地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肃然道:“可恨你们这所有人,见识怎及不上一个孩子。打仗本是两败俱伤的事,我大隋固然受损,但敌国疲惫困顿更甚,在这等紧要时刻,我天朝上国反倒先顶不住了,要向高句丽屈膝认输?”
耳听得杨广此言,群臣一时哑然,再无人出来反对。
杨广道:“宇文辛衣,朕就封你为骠骑将军,兼任平壤道行军总管,负责统领大军,出征高句丽。”
“臣尊旨!”辛衣单膝跪地,声音坚定有力,眼睛里好似点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明亮异常。
正当此时,群臣中忽然站出一人,高声禀道:“皇上,臣不才,愿毛遂自荐,督办此次出征的运粮事宜,以助我大隋军队大败辽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人立在当间,面冠如玉,轩眉朗目,长身玉立,却是刚刚过世的越王杨素之子,世袭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
杨广大喜:“人言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此言果不虚也。好,好啊。朕就封你为征辽督运使。”
“谢皇上!”杨玄感拱手谢恩,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一旁的辛衣,微微一笑。辛衣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不多时,朝堂鼓响,早朝已毕。群臣皆一一退出。
辛衣也随着人群走出了大殿,正要朝外殿走,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喊道:“宇文将军,请留步。”
辛衣回头一看,却是那杨玄感。
“杨大人,可还有何指教?”
杨玄感笑道:“宇文将军,自大兴一别,转眼已有一年的光景,想不到居然能在洛阳见到你。”
辛衣听得此言却是一楞。杨玄感瞧着她有些迷惘的神色,却是一笑,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也对,校场选将那日多少英雄少年,竞技风流,你又怎会留意到我呢?”
“校场选将?”辛衣望着他的脸,脑中闪过当日的画面,顿时豁然开郎,笑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当日第一个射中靶心的人。”她没有忘记当日的情形,一个杨玄感,一个罗士信,虽然不及高子岑与自己,但是也是光芒万丈,一等一的人物。早先她就留了个心眼,却一直没有机会结识此二人,想不到来到洛阳却能遇见杨玄感。
“正是我。”杨玄感微微一笑,道:“当日校场之上得见宇文将军一展英姿,于万人之中夺得帅位,好生钦佩,只是匆匆离京,无缘结识。我拟备上薄酒,于今月十五邀请各方豪杰,论酒品茶,笑论天下,不知宇文将军可否赏光?”
“杨大人客气了,我定当赴会。”辛衣扬眉一笑。
“好,那我就恭候宇文将军了。”杨玄感一拱手,和煦阳光下,这个贵族少年竟是说不出的疏朗风流。
辛衣封帅出征高句丽的消息一传出,来登门贺喜的人一时之间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宇文府,竟又热闹起来。权力之一物,果真如此神奇又如此残酷。
辛衣一向都懒得搭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忙不矢地躲到了扶风那里,把那些表面的客套与寒暄全扔给了父亲来处理,在这方面,老谋深算的宇文化及远比辛衣要熟稔老辣。
她宁愿陪着扶风听风饮茶,看那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好不惬意。
也只有在扶风面前,她才会这样放松而自在。或许,因为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扶风近来却有些异样,眼底尽是沉沉的烟云,宛如有千重雾霭萦绕其中,怎样也化散不开。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这一切又怎逃得过辛衣的眼睛。
“师父。”辛衣轻唤一声,抬头望向他,道:“你可是有不开心的事?”
“为什么这样问呢?”扶风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和着那白玉般的瓷面,显出一种异常的优雅与美丽来。
“我能感觉出来。”辛衣说道。她替扶风倒满茶杯,看那袅袅烟水浮了上来,氤氲而朦胧,一瞬间,她竟看不清楚他的脸。“师父,有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吗?”
“辛衣,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所道的。”扶风抬起头来,那投向远方的目光,清越萧然,却掺杂着隐隐的阴霾,“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有不愿对之启齿的秘密。”
“可是,我的心事全都告诉师父,我可没有什么秘密是说不得的。”辛衣唇角一扯,忽然觉得有些儿郁闷。自小以来,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她都会对扶风诉说。可他,却什么也不对她讲,不管心里藏有多少心事,埋有多少郁结,也不会对她倾诉。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他最信任的人吗?
扶风微微一笑,道:“是吗?那李世民的事情,你为何没对我说起呢?”
“我……”辛衣刚想争辩,却是一时气结,偏过头去,说道:“这个家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说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真是如此么?”扶风直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辛衣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谁比较强。”
扶风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珉了一口,淡淡说道:“是吗?”
“是啊。”
清莲池塘,闲庭落花,万种风情于眼前悠然飘过。那亭中的两人,却如隔了几重蓬山一般,避开了各自的视线,也躲开了心底淡淡的烟云。
从扶风家中出来,已是繁星漫天,月挂当空。
辛衣驾着骏马,在空旷的驰道上飞奔,任夜晚的凉风将自己的发丝吹动,衣襟灌满,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随着那奔驰的马蹄而逐渐兴奋起来。
马儿转过几个弯,前方灯火顿然黯淡起来,忽然只听得身后鸾铃声响,马蹄清脆,还没等辛衣回过头来,一匹马已风驰电掣般赶到她面前。
两匹坐骑并行之际,只见那马上之人忽然手腕一扬,马鞭如灵蛇般游动,直击向辛衣的面门。
辛衣一惊,身一低,右手蓦地一伸,手上的马鞭应声而出,卷起阵阵急风,顿时回敬了那人一招。只见那两鞭于空中上下游动,呼呼声响,瞬时间,已是交缠了一起。马上两人,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相汇。
辛衣忽然楞住了。
月光下,那个星眉剑目,英气逼人的少年,不正是李世民。
“宇文将军,好久不见啊。”少年勒住缰绳,眸若灿星,绚目而飞扬。
辛衣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你。”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倒要恭喜宇文将军啦,得偿所愿,出征高句丽。”
辛衣望着面前这少年,胸口的火又升了起来,愤然道:“你来得正好,那被你赖掉的决斗,现下可以兑现了吗?”她手握向马鞍上的弓箭,英眉顿然收紧。
“好。我们就来比吧。”李世民郎声说道,手一扬,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直向辛衣飞去,辛衣探手一接,抓在手里,却是一楞:“这是什么?”
“上等的竹叶青。”李世民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斗酒?”
将军沙场秋点兵
洛水旁,牡丹园。
月上柳梢,清光如洗,银河泻影。
牡丹借着淡淡的清辉轻吐芳蕊,夜色中,那万千娇容竟是遮也遮不住的绚烂泼辣。眼见四下里风徐起,暗香满园,唇齿留香,直叫人分不清这是花香还是酒香。
月光下,两个少年对着那满江的繁星,举酒相饮,几回下来,已是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香醉了心。
辛衣自小就没有饮酒的习惯,现下抱着这大酒坛,一口口喝下去,只觉得那浆液顺着咽喉,冰凉凉地滑入腹中,却又是火辣辣的热,仿佛在周身点起了一团火。只见她双颊上逐渐透出浅浅的红晕,蓝色的瞳仁渐渐沉下去,变成了透明的琉璃色。
“酒量不错嘛。”李世民斜眼看她,唇角轻轻一钩。
辛衣放下酒坛,只觉得面前的他蒙蒙胧胧地看不大真切,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夺目,亮丽璀璨的连星星都比不过。她下颚微微上抬,傲然道:“那是自然。”
“好!我们接着喝!”李世民举起手中的酒坛,与辛衣重重一碰,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仿佛那坛中盛的不是酒而是水。
辛衣皱起眉,盯着他道:“你还没说明白,当日为何失约?”
李世民抬手擦擦嘴角的酒渍,淡淡一笑,道:“我回太原了。”
“太原?”
“家父现任太原楼烦郡太守,是他派人紧急传书叫我回去的。”这个明朗爽俊的少年,抬头望向天际那弦寒月,神采飞扬的脸上竟似平添了些许黯然,就如那灼灼骄阳暂时被乌云掩去了光芒。
辛衣抬起头来,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轻声说道:
“我母亲,过世了。我这样急着赶回去,却只见得她一面。”
月色如水,清辉生寒,微微碧波荡漾,江心有一叶孤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