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7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慑于他的威严,俱各自寻欢去,无人敢去触这霉头。
高子岑这几天心头一直窝着一把火,无从发泄。受了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心情怎么能好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败在了宇文辛衣手上,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真是讨厌极了那家伙。他不喜欢她脸上总是挂着的骄傲的笑,不喜欢她那目空一切的眼神,更不喜欢她那嚣张傲慢的气势。可不管他如何看她不顺眼,心里有多不服气,却还是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输给了她。不是一次,而是三次。那个可恶的小子,竟然如此漫不经心地挫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
“宇文辛衣!”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慢慢地握成了拳,眼里的火焰愈燃愈烈,“你等着罢。终有一天,我受的所有耻辱,都会加倍返还给你。”
酒越喝越闷,这个心烦意乱的少年,只是生气,却不知如何去发泄。
“高公子,你可要奴家为你唱上一曲,保管你听了,便能欢喜起来。”身旁的那温柔娇娆的歌姬凑过身来,笑靥如花,吹气如兰。
“滚开,少烦我!”高子岑不耐烦地伸手一推,竟把那歌姬推出丈开外,那这个娇娆的美人吓得是花容失色,好生惶恐。
“哎呀呀。子岑,火气怎这样大,来来来,坐下喝杯酒消消气。”众公子见状,赶紧来劝酒。
高子岑却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扔,大声说道:“走了!呆在这里好没意思,闷也闷死了。”话音未落,便已大步走出了雅间。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得跟了出来。
“客官,客官,您还没有结帐。”众人还没走出醉仙楼,楼里的店小二却已大嚷着追了出来。
这店小二是掌柜的同乡,刚从乡下来京城没几日,哪里认得这位小霸王,见有人吃饭不给钱,想也没想便楞楞地追了出去。
“钱?你敢问我要钱?”高子岑勃然大怒,一把扯住店小二的衣襟,将他生生扯了过来,喝道:“也不看看小爷我是谁?你吃了豹子胆了么?”
掌柜在里头看得真切,暗叫声不好,赶紧跑了出来,向高子岑求情。高子岑正在火头上,却那里肯罢休,抓住那伙计辟头迎面便是一拳。店小二哀叫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身上又接着挨了高子岑数脚。
一旁那些华服公子也不去劝,只是嘻嘻笑着看热闹,一般的普通百姓却是不敢惹这小霸王,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敢怒不敢言。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起,众人眼前一花,忽觉有急风吹过,空中鞭影一闪,如游动的灵蛇般缠住了高子岑的手腕,一拉一扯间,竟生生将他从东头抛到了西头。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去,却见路边停有一人一骑。马上那少年,手握马鞭,在阳光下昂起头,俊美非凡的脸上满是戏噱之色。
当真是冤家路窄,高子岑一看见此人,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怒道:“宇文辛衣!你为何总喜欢管小爷的闲事。”
这个名字一叫出口,马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马蚤动。宇文辛衣大隋的天宝将军,这京城之中只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辛衣马鞭一扬,笑道:“别人的闲事,我是懒得理会。偏偏你高少爷的闲事,我是管定了。”
“你是存心和小爷我过不去?”高子岑大怒。
“本少爷高兴,你奈我何?”辛衣下巴一扬,傲声道。
“你、你……”高子岑气得脸色铁青,狠不得冲上去将这个狂妄的小子撕成碎片。
辛衣忽然跳下马来,走到他面前,笑道:“你的闲事,暂且先放下。不如先清清我们之间未了的旧帐吧。”
“胡说八道,我和你之间有何旧帐?”高子岑怒火汹涌。
“难道高大少爷的记性这样差?那日不知是谁与我立下赌约,要是校场比试输给我,便要从此拜我为师,听我命令,任我差遣。”辛衣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眼看着那高子岑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好似开了染坊,煞是好看。
“你何时行这拜师大礼啊?”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在暗自偷笑,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小霸王还真是遇上克星了。”
众目睽睽之下,高子岑忽然一个飞身,竟抢了一匹马,飞也似地逃走了。
“哎!乖徒儿,为师可等着你哦。”辛衣冲着他那背影高声喊道,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逞意气,那解恩仇休。
自那日后,辛衣与高子岑之间的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此去萧萧千万里
“这高子岑并非等闲纨绔子弟,你何苦再三戏弄他?”扶风望着面前笑得那般得意的辛衣,摇了摇头,语气虽是淡淡的,如潺潺流水,不见波澜,却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关切来。
“欠债还钱,愿赌服输,天经地义。”辛衣偏头笑道:“况且,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要寻仇,尽管来,我可不怕他!”
她刚刚练完功,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红扑扑的脸上满是青春眩目的光彩,只见她将剑随意往石桌上一撂,坐在扶风身边,拿起桌上早就为她备好的茶,仰头喝了一大口。
夜风习习,卷来淡淡梅花的清香,暗香浮动,巧笑嫣然。
辛衣真是喜欢极了这夜晚的时分,放松而惬意。她喜欢就这样坐在扶风身边,听那花落鸿过,看那风卷云舒,仿佛一切世外之事都在此处戛然而止,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这世间,即便是蚁蝇虫豸也自有其不可估量的力量,更何况是人。”扶风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可不要这般轻视你的对手啊,辛衣。”
辛衣点点头,嫣然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今后不再去惹他便是,但若是他寻上门来,自寻事端,可由不得我。”
扶风端起青瓷的茶杯,在嘴边浅浅地酌了一口,眸子里却仿佛有笑意在流淌。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光华如玉,扶风抬头凝视着天际那轮弯月,发被夜风吹开,露出额间那点鲜红的印记来,俞发显得刺目而显眼,那抹鲜艳的红和着他身上那层层交织的玄色,就如同黑暗中闪跃的火焰,熊熊燃烧,竟有种令让人窒息的美。
辛衣望着他的脸,忽然发起了呆。这些年了,她由垂髫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只见得爹爹的额上添了皱纹几许,爷爷头上的白发愈见浓密,连杨昭也不再是那往日的弱冠少年,就只有扶风仍是如她初见时的模样,看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好生叫人惊讶。
扶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眸子,望向她,道:“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师父,我记得那日爹唤您做‘独孤信’、‘鱼俱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独孤信是谁,鱼俱罗又是谁?莫非,你以前便认识我爹爹吗?”辛衣迎着他的视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她早就想问了。这疑问一直都压在她心头,没有说出口。尽管她对扶风的身份是那般好奇,却一直没问主动询问。因为她以为,有一天他总会告诉自己。可是,六年了,扶风却一直没说。
扶风那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颤,黝黑的眸子里却仍是平静而淡然:“独孤信乃北周朝的上柱国将军,而鱼俱罗则是文帝杨坚手下屡立功勋的名将,这二人俱已作古多年,与我并无干系。”
“可是,爹爹他……”辛衣还想继续追问,可扶风显然不愿再提此事,仿佛那里面真的藏着许多秘密,不能说与她听。
正在她沮丧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扶风的问话:
“辛衣,你可已经做好了出征高丽的准备。”
“我早就准备好了。”辛衣一楞,继而高声答道。
“那你可曾接到皇上的圣旨,命你为先锋将军?”
“还没有,不过想来也快了。”辛衣眉一蹙,既然又道:“师父,这先锋将军定然非我莫属,还会有别的人选吗?
扶风望着她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唇角轻扬,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只怕这一次,你要空欢喜一场了。”
“什么?”辛衣一楞。扶风只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多做解释。
几日之后,辛衣终于明白扶风所指的“空欢喜”是何意了。
杨广竟决定御驾亲征,自封统帅,统领全军,开赴辽东。
此消息一传来,满朝哗然。但即便那些老臣如何拼命上书反对,也是无济于事。杨广是铁了心要往辽东去,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更让辛衣郁闷的是,皇上任命的随军将领乃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其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
眼看那天下大军一批批集中到涿郡,出征的日期越来越近,时下人人都在热烈议论着这场空前盛大的征伐,而只有她,仿佛被隔离在了所有的喧嚣之外,这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
辛衣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能上战场?为什么明明是即定的事实也可以瞬间改变?
宇文化及闻得这信,却是冷冷一笑,道:“御驾亲征?他还真当自己有驾御千军之才吗?辛衣,不必心焦,此时不成,便待下次。成大事首需耐心,我们便等吧。”
等?她已经等了这许多年,现在却还是让她等。
辛衣怎么也忍耐不住,直接去了大殿见杨广。
“皇上,你怎可言而无信?”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有那么多的忌讳,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把四下随伺的内侍们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哪见过在天子面前还如此胆大恣意之人。
杨广知她一向率性而为,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哈哈大笑道:“朕不是已经封你为天宝将军了吗?又怎可说朕言而无信呢?”
“那为何不让我出征高丽?当上将军却上不了战场,这个将军当来又有何用?”辛衣满腹的不满。
杨广微微一笑,道:“辛衣,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一展抱负。朕既然亲封你为天宝将军,就绝不会只是赐给你一个虚名而已。我大隋的天下是何等广阔无边,自会给你纵情驰骋的时候。只是目前,并不是最佳时机。”
“可是皇上究竟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待时机成熟,朕自会送你上战场。”
“时机成熟?”辛衣皱皱眉,心里暗暗嘀咕道:“那究竟何时才算是时机成熟?”
“高句丽之役,朕执意要御驾亲征,且尽谴我大隋精兵良将,你道为何?”杨广站起身来,慢慢走下龙座,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高句丽,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大半都是我汉时辽东四郡故土,汉末三国至我大隋平陈的四百年间,趁着中原天下大乱,高句丽裂我疆土而立国,这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国后不断挑拨我中原内斗,如突厥侵华时,高句丽就一再暗助,大隋平陈中华一统后,高丽人仍然带北方靺鞨人马蚤扰我辽西内境。而且高句丽和突厥吐谷浑等游牧国不同,游牧族人无常性,入侵战斗时虽凶悍,却不能持久为害中国,但高句丽与中国相似,以农耕为业,国家制度齐整,假以时日,待其国力强大后,必将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正因如此先帝欲征之久矣,但却师出无功。”
辛衣听得此言,却是入了神,一时忘记自己的来意。
杨广顿了顿接着说道:“朕曾经亲自征伐,攻下陈国,奠立我大隋基业。现今,我大隋国家之富强荣盛前所未有,各地府库都是稻麦堆积,布帛如山,正是收复高丽的大好时期,此事不趁着如今国富民强时办下来,难道要等着高句丽羽翼丰满了,欺到我头上了,我天朝再花十倍力气去征讨其国?”说到此处,杨广眸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傲然道:“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朕要亲手把高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这位盛世之君,脸上尽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昂然而立,仿佛天下已尽在他手。他心中的这番抱负,从未开口对他人说过,可当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面,却忍不住悉数道来,显是将她当成了交心之人。因为他们都是骄傲之人,恃才而意气风发,天生的自信张扬。
听完这席话,辛衣眸子里也熠熠生辉,明亮异常,心里的委屈消去,豪情顿生,她能懂得——“自劳万乘,亲出玉关。”
这万世的功业,该是有着怎样致命的吸引力。
大业六年,立冬,杨广下诏全国,曰:
“夫帝图草创,王业艰难,咸依股肱,叶同心德;用能救厥颓运,克膺大宝。然后畴庸茂赏,开国承家;誓以山河,传之不朽。近代凋丧,四海未壹。茅土妄假,名实相乖;历兹永久,莫能惩革。皇运之初,百度伊始,犹循旧贯,未暇改作。今天下交泰,文轨攸同。宜率遵先典,永垂大训。自今已后,唯有功勋,乃得赐封,仍令子孙承袭。”
明年初春,正是春寒料峭,江旁的垂柳尚吐新叶,水面的薄冰还未消尽,杨广便迫不及待动身,乘龙舟前往涿郡,坐阵临朔宫指挥大军。
这运河的万里波涛却也载不住这位君王的踌躇满志。
他有的是盛世帝王的骄傲与建功立业的野心,只道这四方疆土,已是轻恭手边,唾手可得,却哪里想得到功既不成的恶果。
“征兵集蓟北,轻骑出渔阳。
进军随日晕,挑战逐星芒。
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
会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
眼前的他,只看得见这千载流誉的功业,一任江水悠悠,踌躇满志,意气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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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走了,辛衣也要走了。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辽东战场,而是东都洛阳。不单是她,大兴城的大半亲贵都已准备举家南迁,往洛阳而去。大兴城本是关陇贵族的聚集地,北周朝的世家多居于此,乃是大隋建业的根本所在,但不知为何,杨广却不喜此地,自即位以来便积极开始通渠道,为南下巡行而做准备,十年中倒有六年是在东都和江都度过,此次归京,也只是为了再次的巡行的暂时休整。
这一去,再归回来时,便不知是何年月,怎生的光景。
洛阳,名为东都,实则已慢慢取代了大兴,成为了新的经济政治中心。南迁,似乎是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一次,辛衣再没借口说不走。她已被杨广封为洛阳节度使,负责统领洛阳的三十万守军。况且她知道,扶风必定会和自己一起离开,所以她并不担心。
可是,她还是禁不住地怅惋。
终于还是要离开大兴了吗?
这之前,辛衣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那江南的十里荷花,杨柳翠缇,也不止一次地望着那悠悠天际,期待着驰骋翱翔,但真到离别时,才发现心中竟有那么多的依恋和不舍。
这里是她成长的地方,有太多的过往,太多的往事,或悲或喜,或浓或淡,重重叠叠,纠缠在记忆中,却是怎样也洗不去的沉淀与堆积。
要想告别所有,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吧。
临走前,她理了又理,看了又看,生怕遗漏了什么,来不及带走。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原来那带不走的,仍在原地。
她独自一人爬上青竹山,在小雪狼坠崖的地方静立了几个时辰,直到那蒙蒙春雨打湿了全身,再也望不清楚眼前的山峦叠翠。
“我走了。从今后,你自己可要好好地,再不要让我担心了。”她轻轻说道,眸子里满是蒙蒙的烟云。
她不喜欢离别,不喜欢那般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可是,有一个人,却是她不得不去辞行的。
御花园内,春燕呢呢,青草如碧丝,春花带雨雾。杨昭就站在荷花池边,风轻拂,柳轻动,他的眸子,便如那流水春风,透着那数不尽的温柔。
那个昔日的清俊少年,已是凭添了许多沉稳内敛。他是当朝尊贵的太子,也是现今这大兴城内最高权力的掌握者,可在辛衣眼里,他还是那个蔷薇架下微笑的少年,宛如潺潺的溪水,明净温润,仿佛这所有的争斗杀戮在他面前都悄然转弯,如玉般光华,惹不上半分尘埃。
这样的男子,本该在世外仙境,煮茶吟诗,菊花书卷,隐逸飘然。却不慎生于帝王之家,逃不出这羁笼宫殿,这是幸或不幸?
“终于,你还是要离开了么?”他凝视着她,黑黑的眸子里如有深潭,竟藏着那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我会再回来的,你也可以来洛阳找我们啊。”辛衣心忽然有些乱,脸上却仍是笑着。
杨昭沉默了,只是望着她,动也不动,那样深的注视,仿佛想把她的样子劳劳刻在心头。辛衣却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藏着某种让她害怕的东西。她垂下了头,望着青草上那颗颗晶亮的露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慢慢地,她只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近得似已在她耳畔盘旋。
“我……终是留你不住。”良久,他发出一声轻叹,那声音竟似带着绝决的痛楚。
辛衣惶惑地抬起头来,却正好望见他漆黑眸子,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卷入那深深的旋涡中,再也看不到尽头……
她想后退,身体却忽然被他拥进了怀里。
辛衣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他的胸膛是如此温暖,一瞬间,四周仿佛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只除了自己心跳声和他的心跳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扑通,扑通……”,一声声,触动她最敏感的神经。
她惊慌而茫然,耳畔传来他沉重的呼吸,脑子里却是一阵阵的晕眩,身体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这样的感觉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怎样去化解。
她不害怕面对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却怕极了这样的纠缠,仿佛在一瞬间自己已不再是自己,被他那样温暖的拥抱,碾成了片片。
“辛衣,辛衣……”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温柔却伤感。
她听着这呼唤,心口却莫名地痛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地放开她的身体,眼中却已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走吧。”他轻轻说道,“这天空这样辽阔,天地这样宽广,正是你展开羽翼,尽情翱翔之时。我的辛衣,还是长大了。”
辛衣望着他的眸子,那心中的酸楚却是慢慢升到了眼眶,她不明白,这样的伤感是为了那般,更不懂得,要如何去回应这样的情感。
“我会回来的。”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会回来的。”
杨昭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慌乱的眸子,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和煦的春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如玉般光华明净。
仿佛还那个夏日的清晨,蔷薇架下的一个转身,一声轻呢,那样自然而温暖。
那时候,她在,南阳在,他也在。
时光荏冉,逝如春水。
原来这逝去的,便再也不复返了。
大业七年春,这便是大兴留给辛衣的最后一个季节。
洛阳桃李斗春风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这诗中说的正是洛阳花灯会的繁华盛况。
洛阳有娇贵的牡丹,迎风怒放,璀璨满园,洛阳还有火树银花,烟花满天。
上元节,花灯会。
入夜时分,月上柳梢头,只见那家家户户皆燃起蜡炬,各式花灯连属不绝,洞照街巷,荧煌如昼,但见那江水悠悠,波心荡漾,月在水中央,灯在月里游,灯月交映,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直叫人分不清那花影缤纷。那满眼的火树银花,连亘十里,车马骈阖,士女纷杂,好一派繁华景象。
正月十五这一夜,全城皆灯火直亮至天明,无宵禁之虑,家家户户皆出门观灯,处处人影簇簇,鼓乐喧天,灯火耀地,路旁搭起了各式舞台,有角坻戏、百戏、杂技……各种演出比比皆是,热闹非凡。
此时,在正阳门大街上,有一处场子在满街的喧嚣中显得尤为特别。这场子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圈又一圈,但见人头攒动,却不见有什杂耍表演,只有一条大汉端立其中。
但见这大汉臂宽腰圆,身体魁梧,身穿灰色紧垮紧袄,胸前十字袢,腰札丝鸾带,好生威武。他身后柳树上悬有一个三尺多高的大灯笼,里面点着蜡烛,灯笼上糊的是白纸,上写两个斗大的红字——“卖弓”,一张乌油油黑亮的大弓便赫然挂在一旁。
只见这位大汉环视一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两手叉在腰间,声似洪钟:“兄弟本山东人士,今日来到洛阳,只为给这家传宝弓寻一良主。此张名叫神臂弓,乃是用东海玄铁做的弓臂,辽东白虎筋制成弓弦,共有五百石的力道。谁想要买我这张弓,需白银五百两。但若是有人将此弓拉开,且弓开如满月,这张弓便是送了他,我是分文不取。”
此言一出,四下里看热闹的人好不希奇,这平日里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却哪里见过如此卖弓之人,当下便有些贪图利是之人蠢蠢欲动起来,但待仔细看过那大弓模样,又听有五百石之力,大部分人当即生了怯意,任这汉子吆喝了半日,也没有一个进去拉弓的。
这大汉忽然大笑道:“真是可叹啊,想不到这诺大的洛阳城里,竟无半个能人。”
他这一笑,惹恼了众人。当即有人挺身走进场子里,大声说道:“卖弓的汉子,你将弓取下来与我,待我一试。”大汉抬头一打量来人,却见是一个虎臂熊腰的壮汉,看着倒是很有几分蛮力,当即从树下取下那弓来,递与来人。那人接过弓来,先在手上掂了一掂,跟着把弓背交给了左手,右手一拢弓弦,丁字步儿一站,斜眼一瞧那大汉,道:“卖弓的,我要拉开了怎么着来着?”
“你要拉开了,就奉送给你了。”
“好!说话可要算数,待我开来。”
只见那人左手一使劲儿,大吼一声,连说三声:“开、开、开!”连拉了三次,也没开得了这弓。那人脸一红,大声喊道:“兄弟进来。”只见场外又有一人纵身跳进了场子里面,也不等卖弓的大汉说话,这两人一个拿着弓弦,一个拿着弓背,死命拉起这弓来,却听那弓咯咯做响,两人脸已涨得通红,连吃奶之力都使上了,却也只把这弓拉开了一点。
卖弓大汉赶忙一把将弓夺过去,怒道:“你们两人拉我这弓,好不害臊!”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由发出一阵哄笑来。这拉弓的二人原是洛阳当地一霸,平日里自认有几分蛮力,处处横行霸道,却不想竟在此处栽了跟头,此时听得众人起哄,一时臊得是面红耳赤,赶忙走出圈外,匆匆溜走。
只听那个卖弓大汉又吆喝道:“诸位,还有谁敢进来拉弓的?”
众人眼见那两人如此形状,已知那弓非寻常之物,那里还敢去试,只是围在一旁看热闹,诺大的场子里竟是冷冷清清。
那大汉手握长弓,冷笑一声:“我原以为洛阳城里卧虎藏龙,若个英雄豪杰,谁知闻名不如见面,尽是些脓包,如此不济,好生叫人笑话。”
忽听得场外传来一声:“你休要张狂,拿弓来。”
众人齐齐转身望去,却都呆住了。
路边不知何时站了一群黑甲卫士,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高举着纱灯,好生威武。中间一个白袍少年,傲然端坐于马上。有人不禁在心中暗叹:这是谁家少年,生得如此模样。满城春花纵使明媚怒放也及不上他轻轻一笑,眼前明明有灯火流光,荧荧明月,却盖不住他那万丈光芒。仿佛天上的星辰一瞬间落于人间,说不出的风神俊朗,丰姿隽爽。
“不是说要卖弓吗?这弓,我要了。”少年昂起头,眸子里闪闪发亮,神采飞扬。
卖弓的汉子这才回过神来,他打量着少年单薄的躯体,有些迟疑地说道:“这位公子,我这弓其硬无比,沉重异常,只怕伤了公子的贵体。”
少年发出一声笑,忽然策马前行,手臂轻扬,一下子将弓从汉子的手中取了过来,拿在手里轻轻把玩片刻,扬眉道:“这弓,当真有五百石吗?”
“自然是真……”大汉话还未落,眼睛已是睁得老大,脸色一变。只见少年一手执弓,一手拢住了弓弦,唇角轻扬,看似漫不经心地将弓一拉,只听得咯,扎扎……一阵大响,那张大弓瞬间竟被张得圆如满月。
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暴发出阵阵如雷般的喝彩声,人人俱惊叹于少年的神勇之下。谁都没想到,这俊秀如女子的白袍少年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弓张了开。
“在下佩服,这弓是公子的了。”大汉心服口服,当即抱拳说道。
少年微微一笑,将弓往马鞍上一撂,眨眨眼,说道:“那就多谢啦。”
只见他手轻轻一挥,周围的黑甲卫士迅速集拢上来,簇拥在他周围,少年马头一调,便要离开。
“敢问公子姓什名谁?”卖弓大汉赶忙上前几步,急急问道。
少年马鞭一扬,清亮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宇文辛衣。”
“宇文辛衣?”
众人闻得此名,一时都楞住了。
他就是宇文辛衣。
万人之中轻夺将位,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宇文辛衣。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绝世少年郎。
“原来是宇文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太行山雄阔海,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宇文将军正当得起这少年英雄之名,今日我果然没有白来一趟。”雄阔海哈哈大笑。
辛衣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然只听得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
“要将此弓拉开又有何难?如此轻易便称英雄,不觉太早了么?”
此言一出,摆明冲着辛衣而来。本来刚想散去的百姓又都拢了回来,众人俱想看看是何人如此张狂,敢向宇文家叫板。人群中一阵马蚤动,众人纷纷闪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一人一骑缓缓自人群中步出,行至场中。
马儿神俊非凡,气势已是不凡,可等众人将视线移到那马上,便再也看不见眼前那匹神俊的良驹。
马上的青衫少年,有着异常清晰而挺拔的轮廓,眉梢眼角斜飞入鬓,只这么略一顾盼,便觉英气迫人不可逼视,他人立在那儿,看似随意,却有种强烈的气势传来,就好似那天边傲人的骄阳,绚烂耀眼,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辛衣对上那少年的视线,身体微微一颤,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那感觉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仿佛曾几何时在某个地点也经历过这样的邂逅,凝望过这样的眼神,那灼如骄阳的气息,分明犹在唇边,可刚想仔细探询,瞬间便已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洛阳街头,灯树花焰,流光溢彩,这两个少年骄傲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一个似秋日艳阳,一个似夏日繁花,说不出的荧荧夺目,熠熠生辉。
辛衣一手握紧了缰绳,眸子中光芒一紧,高声道:“你待怎样?”
少年在马上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意气飞扬,郎声道:“公平比试,谁为胜者,自由众人来评判。”
“好。”辛衣将弓一举,朝少年扔去,“你来。”手上却是暗自用上了六成的功力,少年虎臂一伸,却是将弓稳稳接在手中,这一手使得行云流水,漂亮之极,看得辛衣微微一楞,心里已存了戒意。
只见那少年英眉一扬,一手握臂,一手拉弦,两脚踹蹬,稳坐马上,用力一拉,就听了弓弦“吱吱”绞个不停,弓臂开始慢慢往里收,那弓瞬间便被张成了满月,周围的人呼啦全部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
少年侧头望辛衣一眼,眸子里光芒一闪,忽然左手一扣腕子,右手一叫弓弦,叫声:“开。”只听“叭”的一声巨响,这弓便生生让他折断了。
一时间,众人全都看傻了眼,竟忘记了喝彩。
就见那少年左手执着弓背,右手拿着弓弦,两头带着弓梢,英眉一皱,道:“卖弓的,对不住了,失手弄坏了你的弓。”说罢,将弓背弓弦朝那雄阔海一递。那雄阔海接过那碎成几半的弓箭,面色惨白,抬头望着那少年,颤声道:“阁下是谁?”
“我乃无名小卒,那比得上闻名天下的宇文将军。”少年一纵马身,眸子是那样明亮,仿佛有万千星光。他对着辛衣一笑,手上马鞭一挥,马儿一声长嘶,撒开了蹄子朝远方奔去。
辛衣望着那远去的少年,握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眸子里光芒一闪。忽然一个调转马头,低头朝那群黑甲禁军丢下一句:“我去去便来,你们谁都不许跟来。”说罢,脚一蹬,马鞭一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径直朝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路边溪水潺潺,数不尽的火树银花,映着那星桥铁锁,灯影月辉,但听那马蹄轻扬,鞭儿呼响,那两道暗尘追随着马蹄,渐渐远去。
辛衣避开了观灯的行人,调马踏上弛道,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再无障碍,一时间马行得如飞,瞬间便赶上了那少年。
“站住。”
少年惊异地回头一望,见到辛衣,却是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般,在眼瞳深处则有两把火炬正熊熊地在燃烧。
“是你啊,你骑术不错嘛。”少年高声说道,马速却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发迅疾。辛衣紧咬不放,待行至一线,身躯几乎与那少年并在一起,彼此甚至都可以听见那沉重的呼吸声。她眸子一瞪,也高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只见那两匹骏马并驾齐驱,互不相让,风驰电掣间,已是过了数里。
“喂,有胆的留下名字。”辛衣大声道:“这就想逃么?”
少年眉一扬:“谁逃了?胜负已定,说不说名字,又有何区别?”
“胜负已定?”辛衣冷哼一声,“只怕未必吧。”
说到迟,哪时快,她手中马鞭扬起,“啪”的一声在空中劈了一下,卷起一阵疾风,扬起漫天银白色的鞭影,直袭向那少年的面门。少年身体忽地往后一靠,贴身在马背上,瞬间避过那来势迅猛的一鞭,跟着立起身来,手腕灵活的一转,马鞭随势挥出,瞬时已回送一招,笑道:“好功夫!”
辛衣眸子一闪,手中鞭影骤起,喝道:“再来。”
暗夜中,两个意气少年,就着那淡淡月色斗将起来,只见那身影在马上移动、转换,两人你来我去,鞭影翻飞,交错盘旋,远远望去,好不眼花缭乱,仿佛一切都缠绕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人,那里是鞭。
猛然,两道鞭子缠在了一起,竟是再也分不开了。辛衣与少年各持自方鞭尾,用力一扯,却是蚊丝不动。两人交换一下眼神,那眸子里的光芒是如此明亮闪耀,隐隐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他们都是如此骄傲而张扬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怎肯轻易低头。
那时的他们,只见那花如流水,意如春风。
又怎会知道,这世间难的是棋逢对手,贵的是恰遇知己。
凌云剑气破空起
夜深了,满城的灯火却愈加灿烂起来。天上圆月,地上灯火,交相辉映,分不清这是那人间仙境,还是天上人间。
并不十分宽敞的弛道上,那两匹飞驰的骏马已经渐渐慢了下来,可那两根在空中相互纠缠着的马鞭,竟是怎么也分不开,马鞭两头的两个少年相互僵持着不肯放手。远远的,有观灯的百姓望过来,只见那马背上的那两人,一个俊美如画,一个英姿勃发,就好似那天上的仙人般,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撤手!”辛衣口中一声叱,左掌已经虚空劈出,掌风凌厉,直逼少年面门而去。只见那少年也不躲闪,右手扯住马鞭,左手一翻一扣,快若闪电,硬是接下了辛衣这一招。
“还是你撤手吧。”他笑起来的时候,漆黑的瞳里好似有星光万点,明亮异常。
“休想!”辛衣大喝一声,“看招!”一掌未尽一掌又起,卷起满天的幻影,密密交织,包裹了少年的身躯。
少年扬眉叫道:“来得好!”招招浑成,连绵一体,迎着辛衣那凌厉的攻势,却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夜风徐来,只听那马蹄清脆,鸾铃声响和着那掌风阵阵,交织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声响。风中的两个少年自马上动脱来去,势如游龙,叫人看得好生眼花缭乱。只见那少年一个低身,猛地一掌斜着劈来,辛衣身躯一闪,掌心一翻一扣,顺势推去,却正好绕住少年的手腕,两人一用力,相互牵扯间身体却不期然被拉在了一起,面对面,眼对眼,近得只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辛衣望着面前那张俊逸的脸,心里一跳,突然有点不大自在起来,眼眸一沉,叫道:“放手!”
“你怎不放?”少年轻笑道。
两人正在僵持中,忽然跨下的马儿齐齐一惊,扬起前踢,长声嘶叫,两人靠得甚近的身体猛地分了开来,中间支撑的力道突然消尽殆尽,两个少年俱是一惊,一个没提防,几乎坠下马去,一时赶紧勒紧各自的缰绳,纵回马头,稳住嘶叫的马儿。待定过神来,才知是那两根交缠的鞭儿,终于抵不住两人的力道,生生从中间裂了开,吓着了马儿。
两个少年低头看看手中断掉的鞭子,又抬起头看看对方,月正当空,灯影缭乱,落在彼此的眼睛里,竟是如此璀璨眩目。
“好身手!”少年笑道。
“你也不错嘛!”辛衣扬起下巴,骄傲地一笑。
“要接着来吗?”少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揉揉手腕,目光炯炯,凝视着辛衣。
“好啊!”辛衣眸子亮了起来,道:“正合我意!”
“好,接招!”
一声轻叱,马如游龙,身如飞燕,两人的身影瞬时便交在了一起,风起掌落,掌随意变,意随风行,眼见那招招俱是拼尽全力,端的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两个少年的眼中却尽是酣畅的快意。
正所谓:
年少春衫,凌云剑气指风流。
有志翻云手,邀月挽玉弓。
相逢意气为君饮
一醉销得万古愁。
洛阳初春,虽是春意料峭,两人却是浑身大汗淋漓,热气灼灼。
两个骄傲的少年,明明脸上还是那般骄傲飞扬,心里却开始慢慢地松动起来。
“他可配得上做我的对手。”
他们都这样想道,却谁也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正斗得畅快,忽然听得街那头传来一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那声音划破黑暗,自那灯火阑珊处传来,直惊人心。
两人齐齐停下手上的招式,稳住马身,惊讶地朝喊声来处望去。
风声轻啸,夜凉如水,风中那凄婉的叫声忽然化做了阵阵哭泣,凄凉哀婉。
在这众人狂欢,举国皆乐的日子,为何竟有人如此悲伤?
辛衣与那少年交换一下眼色,虽无言语,却是心意相通。两人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如离弦之箭,卷起满天尘土飞扬,拐离弛道,自那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马行过几百米,只见那离朱雀正街不远的东巷口前,一个老妇人正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周围已站了些看热闹的人群。
“出了何事?”辛衣纵马走近,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