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15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我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么?”南阳嗔道。
“莫非,你是想见我的小三叔么?我离家这么久,莫非你们已经如此情……”
“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南阳赶紧打断辛衣的话,俏生生的脸庞顿时涨红了。没想到明爽如她,在论及男女之事时还是会害羞生涩。
辛衣转开头,笑了。
南阳翘着唇,不甘心地走出门去,忽然又将头伸回,说了一句:“对了,她长得很象你。”
“什么?”辛衣一楞。
“我的嫂嫂,很象你。”
夜色中,南阳的声音如沥沥细雨,打在辛衣的心上。
她生生呆立在了原地,竟似忘记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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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里,艳阳当空。洛阳城街道上尽是往来不绝的商人和大声叫嚷的小贩,一派繁华的景象。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如裂帛断玉般,惊起四下。
“官兵又来抓人了!”
人群顿时四处逃串,打翻的货筐散了一地,好生生的集市顿时被破坏殆尽。
辛衣眉头一皱,纵马前行,举目望去,却见前方众多官差押解着一群人,往此处行来,被抓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哭天抢地,一路踉跄而行,却那里敌得过凶神恶煞的皮鞭与棍棒。
“我们不是叛党啊,官老爷,放了我们吧!”
“闭嘴!不许哭喊,不然将你就地砍了!”官差的蛮横却激起了更多的反抗,眼见人群中一阵马蚤动,一名小童趁乱跑了出来,他急急跑着,一头撞在辛衣的马上,抬眼见身后追上来的官兵,顿时面如死灰。
“求求大爷,救救我罢,救救我罢!”小童一把抓住缰绳,连不矢地磕起头来。
辛衣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见马前已经围满了官兵,怒气冲冲,伸手便来抓小童。
“奶奶的!你这兔崽子不想活了,居然敢跑。”
空中猛地刮过一道疾风,几名官兵还没有反应回来,身上却已经狠狠吃了几鞭。
“你们才是不想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辱百姓。”
官兵们愕然抬头,待看清楚马上之人时,当即吓得跪了一地:“小人该死,没看见宇文将军。”
辛衣冷笑一声,“滚下去,休要脏了我的马蹄。”
官兵诺诺地边退边跪,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小童。
辛衣拍拍小童的头,笑道:“你走吧,他们不敢追你的。”
“可是……”小童战战兢兢地抬头望了一眼那些官差,身体犹在发抖。
“别怕!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又有何畏。去罢!别再被人抓住了。”辛衣柔声道。
小童含泪点点头,突然跪倒在地,朝辛衣磕了几头,往远处奔去。几名官差也不敢追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辛衣眼光移向这方,忽然寒光一闪,厉声道:“这些人所犯何罪?”
被她的眼神一扫,官差顿觉身上寒气直冒。
“回将军,这些都是追查出的杨玄感这个反贼的余党。”
那些被缚的百姓闻言发出一阵哭喊声:“冤枉啊,我们可不是什么叛党,大老爷,我们冤枉啊。”
“把他们都放了!”辛衣怒道。
“放了?”官差们都吓了一跳,“将军,这些人可都是叛党啊!”
辛衣冷哼一声:“我说放了,你们没听见吗?”
官兵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正在为难间,忽然听得有人说道:
“宇文将军!这些人可都是我奉旨捉拿的犯人,怎能说放就放!”
辛衣皱起眉,回头一看,却见一人从轿中走下,深目高鼻,鬓发卷曲,却是许久不见的王世充。
“原来是王大人。”辛衣冷冷一笑,“你说他们是犯人,可有经过审讯?”
王世充目光中看似谦卑,却隐隐透着乖戾之气,叫人不舒服至极:“带回衙门,下官自然会开堂审讯。”
“既然还未审讯定罪,那他们现下就不是什么犯人。”
“他们之中很可能藏有杨玄感的叛党,自然需要带回去仔细审问,再做定夺。
“哼!”辛衣冷笑道:“我看这些人一个个身无缚鸡之力,有幼龄孩童,还有老人女子,明明都是些寻常百姓,不知道王大人因何而将他们定为叛党抓回?”
“圣上旨意,做臣子的惟有尽心竭力,不致错过一个可疑之人。”王世充虽然一直在笑着,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透出的是冷冷的阴鸷。
“好一个尽心竭力!”辛衣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的寒冰却顿时凝聚了,“放了他们!”
“宇文将军!”
“有何后果,我宇文辛衣一人承当!”那话语掷地有声,回荡于人群之中。
王世充又惊又怒,他抬头望着这位傲气冲天的少年,手上的青筋却因为竭力的忍耐而暴显了出来。
半响,他抬起手,说了一声:“放人!”
得救的百姓,个个喜形于色,纷纷涌到辛衣马前不停拜谢。
辛衣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却掠过人群,看着远处的王世充,此时的他,面色难看至极,没有再掩盖眼中的恨意。是的,他恨。只是,他不敢。
眼前的宇文家权如山,势如海,又怎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世充一拂袖,悻悻往轿子走去,刚要掀轿帘,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疾风,遍体生寒,当即心中一惊,急急转过身去一看,却见一只黑色羽箭卷着犀利的寒风,如流星疾驰,披面而来,大惊失色之下,羽箭已经直直自他发髻贯入,发簪顿时折断,乱发披了他满脸。
“有刺客!有刺客!”王世充大喊起来。一旁的官兵早已经冲过来将他围住,剑拔弩张,惊慌地环视周围。王世充一头冲进轿内,再也不敢出头。当下急命起轿,在官兵的保护之下撤离街市。
周围的百姓见状,无不掩嘴偷笑起来。这个王世充几日来一直在城中到处抓人,早就为百姓所痛恨,现在见他当众出丑,正是大快人心。
辛衣策马行到街市口的小巷,展颜笑道:“出来吧,还躲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已纵马而出,立在她面前,剑眉轻扬,长弓在手,满天的阳光都似落入他的笑容之中。
未妨惆怅是清狂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年,过得这样快。”
洛水岸边,柳疏黄落,河水清瑟,入手滴滴微寒,河面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缥缈的轻纱,那淡淡的烟云在浓雾里飞舞、弥漫着。浓雾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两个少年,就坐在岸边的草丛中,凝望着那满是烟色的江面。
方才他们还那样畅快地笑着,现在却已经安静了下来,是时,脸上的笑意未去,心中的豪气未消,她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不由地楞了一下,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初冬的风,夹裹着丝丝寒气。虽然有些冷,但空气新鲜,沁人肺腑,酷似花香。辛衣深深地吸进一口,却觉得甜丝丝,冷冰冰,爽快到心底。她迎着风舒了一舒双臂,看似懒洋洋的,眼睛里的锐气却依然那样锋利逼人。
李世民笑道:“你这家伙,今日倒是逞了回英雄。私放叛党,究论起来可是大罪。”
辛衣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呢?偷袭朝廷命官,其罪可诛。”
“我是无名小卒,反正前面还有你这个宇文大将军挡着,横竖又怕什么呢?”
“我若有事,你也别想跑。”
“好,要死就一起死。”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又黑又亮,两道英眉跟着舒展开来,好看极了。
“谁要同你一起死!”
辛衣瞪他一眼,却怎么也凶不起来。
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夕阳照在河面上,泛起鱼鳞般的红光,映在他们轻仰起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俊逸风流。
“好好的洛阳城,都快要被那些人折腾得不象样子了。大街上尽是官差与衙役,只要见到有不顺眼之人,不管是老人孩童,一律视为叛党抓回大牢。”辛衣愤愤说道:“尤其是这个王世充,以抓拿乱党为名,邀功于圣上,在他手上惨死的无辜百姓不计其数,自己却一路升官获赏,简直就是无耻之极!”
“下次再遇见他,可要我帮你射他个透明窟窿。”李世民笑道。
辛衣伸手冲他便是一拳,“我在说正经的,你还开玩笑。”
李世民平白中了她这拳,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道:“你小子还真动手啊。”
辛衣白他一眼,脸上却有得逞的笑。
“好吧,说正经的。”他忽然面色一正,道,“这几日,你可听说过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辛衣奇道。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李世民缓缓念出这首歌谣,语调间竟有种异样的肃穆。
辛衣耳听得那词句,却小小吃了一惊:“这歌谣,是何人所做?”
李世民笑道:“一个反贼。”
“反贼?”
“一个象杨玄感一样的反贼。”他在说出“反贼”这个词时,语气中并无鄙夷之意,“如今乱的不仅是洛阳,我听说,现在四方都出现了民众的马蚤乱。继杨玄感之后各地蜂拥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梁郡韩相国、余杭刘元进、吴郡朱燮、晋陵管崇,彭城张大虎、东海郡彭孝才、唐县人宋子贤、僧人向海明……”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脸上就多一份凝重,这凝重也影响到了身旁的她,渐渐地,两个少年都掩去了脸上的笑容,心头慢慢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我原以为,只要扑灭了杨玄感的反军便结束了一切的纷乱,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辛衣神色有些黯然。
“这乱,是扑不灭的。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天下马蚤扰,死辽东者以万计,聚众而起又何如?”李世民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辛衣依稀记得这是杨玄感起事诏书中的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动,道:“你……”
他望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睛,下颚微抬,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道:“怎么,你怕了?”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辛衣楞楞地望着那双眼睛,却忘记了回答。
“自从杨玄感死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回望着她,眼睛里的光彩是那样灼热而耀眼,“这天下,岂非是一人之天下?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不分贵胄贫贱,不论出身高低。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听在她耳里却是如平地响雷一般振聋发聩。
“取而代之?”辛衣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却被李世民牢牢攫住,动也动弹不得。
他的脸庞,笼罩在如血的夕阳下,那如刀琢斧削般的眉目,彰显出一股浓烈的霸气来。他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顽执,热切而张扬,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辛衣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荡,不能自已。
“笨蛋!”她咬牙说道:“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就不怕我……”
“这话,我只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他低声说道,她楞住了,不多时,却又皱起了眉头。
面对她的怒气,他不禁莞尔。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喜欢上了她生气时的模样,那晕红的脸颊,蹙起的娥眉,不规则的呼吸……只有这时候,这个倔强的少年才会象一个孩子一样,失控,发怒,却是那样率真而透明。
“你可知道,说这样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自然明白。”他的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缓缓昂起下鄂,眉宇间隐隐有傲然之气,“可是,那又怎样!”
辛衣楞楞地望着他,忽然轻轻吁出一口气,双眉渐渐舒展开来,烟云拨开处,澄清如明镜,喃喃道:“不错,那又怎样。”
骨子里,他们都是一类人,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做出怎样轻狂而莽撞的举动,她都明白,勿需多言。
他大喜,忽然一把揽过她的肩,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懂我。”
辛衣没提防,身体已被揽在他的臂弯中,他的气息,那样浓烈而灼热,将她全身紧紧包裹,他的笑容,是那样明朗而温暖,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她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他爽朗的笑声自耳边响起,她这才醒悟过来,脸上顿时涌起阵阵臊热,有些狼狈地甩开他的手臂,大声道:“你做什么?”
李世民微微一楞,既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荡漾在江面之上,惊起了阵阵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这样窘迫,真是难得啊难得!”
“你还笑!”她恼了,抡起手来又是一拳挥过去,却被他轻易躲过。拳,落在他温热的掌心中,瞬时便软了下去。
李世民慢慢凑近她的脸,漆黑而黝深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她的身子却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做什么?”
他眉一扬,问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辛衣一挺胸膛,不甘示弱地对视着他。
他却笑得更加欢畅:“有一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话?说!”
“你可愿意,当我的兄弟?”
“兄弟?”辛衣当即有些发瞢。
“我们那么投缘,不如就此结成异性兄弟。”李世民拍拍她的肩,开怀道:“可好啊?宇文贤弟。”
辛衣被他一拍,这才反应过来,愤然说道:“谁跟你投缘啦,还有,我比你大,要论也应是我为兄你为弟。”
“好,你倒说说你的生辰。”李世民一挑眉,说道。
“你怎不先说?”
他唇角微微钩起,笑道:“我是戊午年的。”
她脸色一变,抬头望他,问道:“那一月?”
“戊午月。”
他望见她的脸色不对,道:“难道你也?”
“戊午年戊午日戊辰时。”辛衣说道。这个生辰,自她出生起就是一个魔咒,一个改变了她全部命运的魔咒。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却没想到竟还会有其他人。
“我也是。”
洛水清寒,垂柳叶黄,初冬的风轻啸着自他们耳庞刮过,夕阳已经落下了山头,大地慢慢被夜色所笼罩。
他和她却在一刹那屏住了呼吸,相互凝视着对方,就如同他们是第一天遇见,眉宇间满是震惊与讶异。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这世上的巧合,真真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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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辛衣回到府中,刚下马,便有下人来禀。
“三少爷,老爷请您到前厅见客。”
“见客?”辛衣一边将马鞭交给一旁低首伺候的马童,一边解下了身上红色的大麾,身后早已经有人来接下。她也懒得再回房更衣,沿着那曲折的小径,往前厅走去。
前厅座上,宇文化及正与一人交谈,眼见得辛衣进来,微微一颔首,道:“今日里怎么这样晚?”
“军营内有些琐事,是以耽搁了。”辛衣一边答话,一边抬头看向那客人,眸子却瞬间沉了下去。
厅上那人连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宇文将军。”
“王大人?”辛衣面色微微一变,既而不动声色地回礼。这家伙,今日里刚吃了她的一个大亏,如今居然找上门来,却不知意欲何为?
“宇文将军,下官特来登门谢罪,今日在街市与将军有些误会,是以发生冲突,事后下官心中好生忐忑不安,现下特备下薄礼一份,还望将军能收下,以化解与将军之间的罅隙。”王世充一脸的谦卑,目光中的阴沉早已经被藏匿得不见丝毫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低眉顺目的恭敬。
辛衣心中冷笑一声,好一个王世充,原来自己还是看轻了他。
“王大人客气了,今日之事,我也多有冒犯之处。”
“宇文将军哪里的话,都是下官的不是。”
辛衣应付着王世充的虚与委蛇,脸上的笑就好象不是自己的一般。
宇文化及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那冷冷的眸子却如刀锋般划过辛衣的脸。辛衣明白,父亲已经动怒,只是,他的怒永远都是那样不动神色,叫人无法猜透。
直到王世充离开,宇文化及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开口:“王世充此人,看似趋炎附势,实则深藏不露。你以为你今日占了上风,便自鸣得意,实则,早已经输了。”
“父亲,我……”辛衣想要分辨,话未说出,心里却只觉得委屈。
“辛衣,上阵谋略与官场进退,远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宇文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运筹帷幄,步步为营,前方是活路还是死路,全需掌握在我手,绝不能走错一步。不然,一着错,全盘输。你,懂吗?”宇文化及目光清冷而冰冽,语气平缓而淡然,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动来。
“我……”辛衣十指紧紧扣着掌心,直到那一阵阵的痛意从手心传来,她也没有放手。
“我可以放纵你的骄傲,却不能容忍你的卤莽。这一次,就当是个教训。我不想看到还有下一次。”
终于,她垂下那俊秀而骄傲的头颅,答了一句道:“是,孩儿明白。”
那样的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她却永远学不会。
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成为父亲所期许的样子。
“辛衣?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月色下,扶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那个站在庭院中面色郁郁的少年。
她慢步走过,一手拉住他宽大的袖袍,将身子埋进他怀里,低低地叫了声:“师父。”
皎洁的月色落在她如玉的面颊上,清辉而温柔,她却锁紧了眉头,不见欢娱。他的心顿然收紧了,低下头,审视她的面容,“怎么了?”
庭前黄花堆积,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冬已至,秋花渐凋。她不声不响地偎着他,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玄袍透出来,清冷的风儿沾染了花圃的菊花香,沾到他飘飘的广袖,也盈满了她的鼻翼。
“师父,我忽然想念战场了。”她低声说道,“或许,我天生该是属于战场的,冲锋陷阵,无畏生死,纵横来去。”
“辛衣,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的不得已,岂能尽如人意。”扶风的声音如潺潺的溪流,涓涓而来,尽管也是那样清冷而平缓,却总给人一种暖意,“你要真正坚强起来,不管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前方的路,还很长……”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那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自己的发间滑动,那样温暖,那样轻柔,使得自己原本有些烦乱的心也静静平复下来。
“师父,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你只是太年轻。”他微微一笑。
“是吗?”她嘟噜一声,有些不大开心,“在师父的眼里,我总还是个孩子。”她忽然不大喜欢这种感觉,闷闷地埋在心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啊。”他轻轻的叹气,“惟有当你将那最高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时,我方可放心离开。”这一句话,轻若浮云,如淡淡的耳语,随风而去,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什么?”她微微抬头。
他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辛衣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廓似被月色蒙上一层霜色。明明此时她与他靠得那样近,心却总象是隔了一层轻纱,就如同此时的月色,叫人看不分明。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多的事瞒着我呢?
为什么这天地如此广阔,却无法纵情飞翔?
为什么我明明不喜欢,却要低下自己的头?
……
她的倔强,又一次涌了上来,占据了满满的心胸。
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起那个少年明朗如骄阳的笑容,耳旁仿佛又响起他的话语:
“主上无道,凡有能者尽可取而代之……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辛衣合上眼睛,任由这句话在她心头反复纠缠,萦绕不去。
有一天,我真能取而代之吗?
遣情伤故人何在
入冬时节,霜露渐重,洛阳的天际总似拢着厚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更冷些,西风起,碧波生寒,落叶萧萧,覆满后庭。
每到这个季节,辛衣总会想起那个雪地里小小的身影,那曾经是她阴霾的童年中最温暖的慰藉,可眼前只剩一片寒色烟云,不见春日,不见旧时。
或许那逝去的,就此一去不复了罢。
是时,朝廷的封赏颁赐下来。
二征高句丽,擒灭杨玄感,虽分不清胜负得失,却也掩不住勇士的功勋。
宇文家被加封食邑千计,并赐宇文氏“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权,恩宠无以复加。东征将士,也各自论功行赏。辛衣所率的军队,因功勋卓著,封勋受赏者,不计其数。
钱士豪官升至五品,拜车骑将军。罗士信被封了长史,拜六品上,被调至齐郡通守丞张须陀麾下,镇压长白山王薄之乱。高子岑从都尉被提升为别将,本也应该与罗士信一道赴齐郡镇乱,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留在洛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动用了父亲常信侯的权力,生生逃脱了赴任的旨意。
“你这傻小子,前往山东,投到张大将军手下报效,立功获赏,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别人争破头都想不来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对于高子岑的固执,钱士豪甚是不解。
高子岑闷声说道:“我可不稀罕什么功啊赏啊的。”
“那你稀罕什么?”钱士豪斜睨他一眼,有些儿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了一个字,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视线定在远处,动也不动,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
钱士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校场之上遍地白草如霜,在朔风吹拂下簌簌抖动,远处淡色的山峦处行来两骑,马上两人,一个如秋日荧月,一个如夏日骄阳,交相辉映,熠熠灼目,远远望去,竟叫人有些瞬间的晕眩。
“说起来我们将军也真是和这姓李的小子投缘,自出征回来,老夫几乎天天见他们呆在一处。”钱士毫稔须而笑道,“这二人,也算是旗鼓相当,少年英俊啊。”
正说着,身边的高子岑却突然转身,大步走开,任钱士毫怎么唤也不回头。
“这死小子!”钱士豪骂一声,摇摇头,往营区内走去。
远处的辛衣,渐渐放慢了马速。
“你怎么了?今日里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李世民见辛衣神色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眼前的景色,想到了一个故人。”辛衣淡淡说道。
“故人?”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是啊。”记忆中的那片漠漠平原,初雪就含在半空,风簌簌地吹着,那样相似,却再也寻不见那抹雪白的身影。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蓝色的瞳仁中却尽是烟云。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如同绚烂的阳光突然被乌云所遮盖,见惯了她意气风发的模样,望着这样的她,他的心不知怎的竟会隐隐作痛。
忽然,她侧过头,蛾眉一挑,道:“你可敢与我赛马?”
“有何不敢?”李世民朗声笑道。
“好!”她马鞭一扬,迎着那冉冉红日,高声道:“我们,就比比看。”
“以何处为终?”
“天尽头。”她回头一笑,“直到天尽头。”
李世民先是一楞,待见她的笑,拊掌大笑:“好。我们就去天尽头。”
两骑马儿,发出长长的嘶声,并肩而弛,在茫茫原野上划过两道长线。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吹尽繁红无数。
鲜衣怒马的少年,奔驰在风中。
那些忘不掉的,抹不去的,如纷飞的尘烟,渐渐消逝在马蹄下……
可惜,这韶华不为少年留。
几日之后,罗士信来向辛衣辞行。
他走的那天,漠漠平原,烟云如织。
暮色之中,年轻的小将立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角,站立如挺直的白桦,意气飞扬中,透出勃勃英气。那张稚气的面孔,经历了战争的磨砺,已经渐渐变得坚毅起来,隐隐透出大将之气。
“将军,这就送到这里罢,再送就要走远了。”
辛衣望着他,心中竟是万分的不舍。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她亲手挑选出来的战士,更是她浴血疆场的伙伴,现下,却要离开了。她压下心中的黯然,伸手大力拍拍他的肩,笑道:“恐怕此去后,再见时,我也要改口唤你罗将军了。”
“将军见笑了。”罗士信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跟着张将军,好好打几场漂亮仗,可不许丢我的脸。”
不知怎的,罗士信的眼睛忽然有些潮湿,脸上隐隐有依恋之色,“将军,这些日子来,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士信永远记在心里。”
“好啦!我们从军作战之人,不说那些个离愁别绪,这就走罢!”辛衣笑着推他一下。
罗士信翻身上马,双手抱拳,说声:“将军,我走了!”音尽处,竟有些哽咽。只见他策马扬鞭,大喝一声,胯下骏马长嘶一声,振鬣而起,泼啦啦撒开四蹄狂奔,追风逐月般疾驰而去往前方驰去。
“好兄弟!保重!”辛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说了一句。
远处烟色正浓,瞬时便将那一人一骑包裹在了白茫茫的雾气中。
辛衣转过身,刚要举步,却见身后的小山坡上站有一人,冷冷看这方,唇角紧绷,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关切之色。那人,正是高子岑。
“这小子。”辛衣微微叹一口气,走上前去,道:“你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辛衣知他与罗士信交情甚好,这家伙明明就不舍得好友远行,现下却偏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这样见见他便够了,多余的话我也不会说。”高子岑面对她的注视,似乎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越走越近,呼吸却也跟着骤然急促起来。
辛衣有些诧异的望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没有见你,听说是病了,如今可见好了?”
高子岑身体微微一震,神色忽然窘迫起来,道:“早没事了。”
“你小子,也真会折腾,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么?”辛衣皱皱眉,望望他的脸色忽然又有点想笑,说道:“走罢,天色不早了。”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她沿着那铺满枯叶的夹道往前走去,听得身后静了片刻,尔后一串沉重的步子响了起来,不快不慢,跟在她后面。
“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没有缘由,本少爷就偏偏喜欢这里。”
辛衣闻言,心里先骂了这臭小子一句,既而嗤声笑道:“依我看,你是舍不得那温香软玉的旖旎之乡吧。”
只听身后“咔嚓”一声,显然是一枝段枯被他的鞋履踏上,顿时断成了几截。
“不错,这里的美人,个个风姿绝代,娇媚无比,可比大兴的更加够味。宇文将军莫非也有此兴致,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那语调尽是调侃,显然是想记了辛衣那日的狼狈。
辛衣嘴角抽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要动拳的念头压了下去。这臭小子,最好别再挑战她的耐性,否则……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走了一段路,算是暂时相安无事。
“你……和那个南阳公主,很……要好么?”身后的人,忽然闷声问出一句,弄得辛衣有些没头没脑。
“你说南阳?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不定,再过不久我们还会结成姻亲。”辛衣脸上扬起了笑,这些日子,她眼见得南阳与三叔情意一天深过一天,想来赐婚也是迟早的事情,过不久,自己恐怕就要改口喊她小婶婶了吧。
说完这句话,身后却忽然没了声响,一片死寂。
她转过头,却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动也不动,她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她连忙退后几步。他却只是望着她,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仿佛在与谁赌气一般。
气氛,忽然之间有点儿怪异。
辛衣从没见这样的眼神,就仿佛什么东西被生生从心里剜出一般,有点儿痛,有点儿惊,有些儿迷惘。
“怎么了?”
他扬起下巴,对着她,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那倒要恭喜宇文将军了。”
“恭喜我?”辛衣匪夷所思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双眉几乎绞在了一起。这小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为何每一次与他说话,这是这般困难。
她正要说话,忽见远处一骑,飞驰如电,往此处而来,转瞬遍至,待见那马上之人,却是自己府中的护卫。来人急急跳下马来,俯地禀道:“三少爷,老爷正到处找您,请速速回府。”
“出什么事了吗?”
“太常卿忽然被皇上处死了。”
“太常卿?”
如血的夕阳下,两个少年的脸上却似投下了一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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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卿——高颎,乃是大隋赫赫有名的开国老臣。
开皇八年,隋出兵伐陈,高颎为元帅长史,指挥全军一举灭陈,完成南北统一,以功封齐国公。隋朝建立,高颎任尚书左仆射兼纳言,为当朝首相,当朝执政近二十年,政刑大小,无不筹划,荐引人才,修定隋律,朝野推服,物无异议。这样的治世功臣,却突然被杨广以诽谤之罪当朝诛杀,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心寒。
辛衣曾在朝中与之数次碰面,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矍铄的长者温和而严厉的目光。说来也怪,高颎平素都不喜宇文家的人,却偏偏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这其中,亦有赏识少年将材之意。
“辛衣,你速速令兵前往太常府,抄办高颎满门家属。”宇文化及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要叫放跑了一个。”
“爹,高颎究竟所犯何罪?”辛衣忍不住问道。
“他的罪,在于他太过聪明。”宇文化及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他对朝中的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楚,偏偏又不自量力,妄图去改变。”
辛衣望着父亲的笑容,身体内却升起了一股刻骨的凉意,那凉意慢慢顺着她的血液蔓延至四肢,一点一点渗了进去,直至她的骨髓。
“他是我们宇文家的敌人。除掉他,只是迟早的事情。我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宇文化及冷冽的眸子投到她身上,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只是个开始。”
辛衣领了五百兵士,往太常府而去。
路上,她的眉一直郁郁地结着,没有舒展开过。
“高子岑!”她忽然唤了一声,高子岑转过马身,靠了过来。
“传令下去,令士兵在离太常府百步时便齐声呐喊,声音越大越好。”
高子岑惊讶地望她一眼:“你……”
“不必多问,照做就是。”
她的握着马鞭的指节有些隐隐透白,语气却是那样威严。
“得令!”高子岑一扭马头,往前奔去。他明知道如此行事,是私纵犯人,可是,她若敢做,他又有何惧。
辛衣的嘴角却挂上了一缕苦笑。
她明白自己的心软,终会成为致命的硬伤,每一次,她却还是重蹈覆辙。但即使自己这样做了,于事又有何用。父亲说的对,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想逃,却也已无退路可去。
“捉拿高颎满门家眷,别让他们跑了!”
还没到巷口,士兵们就高声纳喊起来,那声音沿着空旷的街道传了出去,愈发显得响亮,路旁的百姓闻声顿时惊恐地四处逃散,无人再敢靠近此地。
又候了片刻,辛衣才命破门而入。
原以为,府内已经空空如也,却没料到,门开处,袅袅的香烟氤氲弥漫,满座衣冠胜雪。
庭院之内,尽是身披麻衣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士兵,脸上毫无惧色,定若闲庭,竟无一人逃逸奔走。
“你们终于来了。”当中一个手捧牌位的白衣妇人淡淡说道,语气平静而萧然,就如同对面站着的只是寻常的客人。
辛衣于马上逼视众人,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有些懊恼地握紧了马鞭,“你们,明知道我们要来,为何不逃?”
“老爷含冤而死,我们岂能独活”,听见那妇人惨然一笑,道:“自当追随于九泉之下,随伺左右。”
她的眼底笑中含泪,那几句话说得凄婉而坚毅,人人俱为之动容。
一刹那,辛衣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有股陌生而熟悉的情绪在其中翻腾、搅弄,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岂能独活”,“岂能独活”……
……
“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这几句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那消逝的记忆于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是谁,曾经那样哀伤的望着她。那眼底的悲伤,深邃而凝结,无奈而决绝。
是谁?
是谁?
明明近在咫尺,却转眼散成余霞,消逝殆尽,无处寻觅。不管她如何挣扎,也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面容,触不到那曾经熟悉的过往。
“你怎么了?”高子岑紧声问道,急急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用力而霸道的,生生将她从幻影中拖出。
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的脸,竟有片刻的空洞。
“你没事吧?”
她终于望清楚了眼前的人,湛蓝的瞳仁慢慢收紧、沉淀,却缓缓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来人啊,将他们全数拿下,押至大牢。三日后,悉数处斩。”
路尽隐梦香雪海
“我听说,高颎的家眷,是由你监斩?”
扶风浅浅地品了一口清茶,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夕阳描金,绿竹紫茶,釜中的水沸开如涌泉连珠,庭院中弥漫开的尽是茶叶的清香,布衣小童用细竹的小勺舀出一勺水,随即用竹夹在水中旋搅,并将茶末缓缓洒入旋涡中,动作优雅而娴熟。
辛衣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青色越瓷茶碗,看着那茶叶随着水波上下浮沉,眉锋微微酢起,答道:“是啊,太常府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尽数处斩,无一活口。”
扶风淡淡看她一眼,道:“你父亲这一着棋,未免走得过于仓促。东风未至,薪火已燃,只怕是欲速则不达。”
辛衣脸色微敛,抬眼望向扶风:“师父,你是说父亲杀高颎是不应该么?”
夕阳落在扶风的脸上,映了竹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玄色的衣,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高颎此人在朝中威信颇盛,且为人正直不阿,忠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