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14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朝着蜂拥而来的骑兵射去。霎时,乌云钻入波涛汹涌的浪尖上,化作一团团的水花四射飞溅,随即融入了浪涛中,无影无踪。
大隋轻骑兵以三百人为一横排,一字排开大约六百步,纵深更长,前后大约相距一千步以上。面对如此庞大的冲击阵势,多少长箭投进去,都是泥牛入海,荡然无存。
铁骑依然在狂奔,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犹如山崩地裂一般,惊天动地,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放箭——”
“再放,给我射——”
“密集攻击!”
杨玄感被眼前排山倒海一般汹涌扑来的铁骑震骇了,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眼睛里的绝望更加强烈。他疯狂地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两军已经是那样近了,近得几乎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对方脸上那凛冽的杀气,轰隆的马蹄声几乎将大地的躯体全部震碎。
“杀啊——”
冲在最前方的黑甲少年发出一声高喝,挥动的战刀在阳光下折射出一个巨大的火球。
“杀——”她身后的战士们齐齐发出声声应和。
“杀——”李世民、高子岑、罗士信、钱士豪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了震天的呼声。
士兵们纵声狂吼,带着满天的烟尘,卷入了叛军的方阵之中。
两军一接触,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闪电般的刀光剑光,每一起落,便有成排成排的、或戴着铁盔的头颅,在刀砍剑劈下消失,滚落到马腿人脚错杂进退的草地上。
失去主人的战马,披散长鬃,悲戚嘶鸣,一群接一群地从雪崩般的鏖战中离阵出逃,在这战云兵火背景之下,恍如地狱的鬼马,看得人惊心动魄。
隋军士兵就象决缇的河水,暴虐的洪峰,凶猛地撞击着敌人的阵势,疯狂地砍杀着,肆意地吞噬着。前浪刚刚打过,后浪汹涌呼啸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没完没了地冲击着,每一个浪头都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带走了数不尽的鲜血和生命。
武器撞击在一起的金铁交鸣声,士兵们鏖战时的吼叫声,临死前的惨叫声,浑厚猛烈的战鼓声,激越高昂的牛角号声,战马奔跑撞击的轰鸣声,痛苦之下的悲嘶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蓝天下,尘雾里,随风飘荡在空荡荡的大平原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熏得面色苍白的太阳头昏脑涨,躲进了一片厚厚的云层里。
辛衣的身上,已经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连那双蓝色的眼眸,也似被染成了艳红的血色。她眼看着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惨叫着,跌下马去,被马蹄无情碾过。哪里是断肢残臂,哪里是头颅血肉,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却是再也分不清楚,浑身的热血好象都要随着刀刃的下落而喷薄而出。
忽然只听“碰”的几声闷响,辛衣还没有出手,旁边的敌兵却都大叫着纷纷掉下马去。她惊讶地抬头望去,却见高子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挥舞着双锤,呼呼生风,一一将她身边的敌人扫落。
是她的错觉吗?
她总觉得不管自己到什么地方,都能在附近发现这小子的大锤。
他似乎,是在有意保护她。
“小心!”
辛衣刚一分神,眼前便有数只长矛迎面而上,她赶紧在马背上一个低身,战刀随之挥出,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这一招,完美而利落,弧光闪过,留下的是喷涌的鲜血和死亡的哀号。
飞速的马上,她迅速地回过头,望向高子岑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中似有些怀疑之色,但立即定神回马,往敌群中冲杀过去。
“你可还要比试?”李世民手起刀落,解决了面前的几个敌人,正好与辛衣的坐骑撞在一起。
“当然要比!”辛衣大喝一声,刀刃闪处,头颅滚地。
“好!”
惨烈的战场上,两人相视一笑,就如同此地还是那牡丹花开满的洛阳城郊。
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杨玄感看着面前成片倒下的士兵,睚眦欲裂,心如刀绞。在隋军的猛烈攻击中,他的军队就如同是狂风中的落叶,无力而无助,被嗜血猛兽一般的风云铁骑肆意地吞噬。
渐渐地,他的身躯颤栗了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杀啊——”
杨玄感高举长枪,带着自己的亲卫屯士兵,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他不甘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被屠宰。
他的身体里,流的是不屈的鲜血,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杀上去,不死不休。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怕什么,不过是战,那就直至战死。
苦苦撕杀的叛军没有一人发觉,战线竟被隋军一步步往西南方向拖动着,缓缓地、缓缓地……落入了那已经张开的陷阱之中,变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咚咚咚咚——”
忽然间,上百面战鼓同时敲响,就象上百个惊雷同时炸响一样,令人肝胆俱裂。
不过片刻,数十里方圆内便响起一片呐喊声:
“杀啊—————”
数十万大军的吆喝声,震天动地,交织成一片汹涌的巨浪,自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辛衣带领的轻骑兵随着大军的呐喊声,发出了阵阵欢呼,而叛军却已是心胆俱裂。
不知在什么时候,右军阵地的后方,密密麻麻,如鬼魅般出现的,全部都是排成方阵的隋军步兵。
几面大旗从黑压压的方阵中升起,迎风招展,金色的缎面,在阳光下刺目而耀眼。
宇文述、屈突通、来护儿、卫文升。
大隋朝赫赫有名将领,悉数到齐。
八月初一,皇天原。
这场规模空前的对战,注定将载入史册。
牛角号声霎时冲天而起。
“冲啊——”
风云铁骑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个纵马如飞,杀向东面的战场,一时间喊杀声惊天动地。
血肉模糊的战场上,无处不是战刀在飞舞,长枪在厉啸,长箭在呼号,战马在嘶叫。重重包围之中的叛军,就如同波涛间的一叶小舟,再无力抵挡那一重重袭来的巨浪,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屠宰,很快,便已经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防守阵势在无穷无尽的铁骑冲击之下,死伤惨重,渐渐的方形阵势变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威力大打折扣,铁坨子变成了沙堆,沙堆慢慢的被河水侵蚀,冲刷,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战鼓猛烈敲响,鼓声激昂而雄浑,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隋军被鼓声所激励,一个个放声狂呼,其高昂的斗志,如虹的士气,令敌人魂飞魄散。
“杀啊——”
西面,是汹涌扑来的风云铁骑,东面,是浩瀚无边的步兵方阵。
杨玄感彻底地绝望了。
看看尸横遍野的战场,看看晨曦中傲然屹立的大隋战旗,看看士气如虹的敌人,他无奈地苦笑。
终于,还是失败了吗?
从黎阳起兵到皇天原兵败,只是短短数月。
登位天下,坐拥江山,原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勒住了马,没有再往前走。远处的地平线就是蓝色和黑色的分界线,泾渭分明。路边的溪流,无声的流淌着,冷冷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落在他扬起的脸上。
“将军!不能停下来啊,隋军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杨玄感望着面前的这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喟然一声长叹:“你们走吧!不用管我!”
“将军!留得青山在,尚可有所图,您……”
“我是杨家的子孙。”他平静地说道,“又怎可苟且偷生。”
“将军不走,我们也不走!”
护卫们纷纷跳下马来,跪倒在了杨玄感的马前。
风吹到他脸上,柔和而温暖,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微笑,想起了他温和的声音。
“父亲,我已经尽力了……想来,您不会怪孩儿吧。”
残阳,血色如火。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杨玄感没有动,只是高昂着头颅,注视着西方的落日。连那个黑甲的少年将军的到来,也没有让他动容半分。
辛衣一挥手,制止了身后的士兵,独自纵马上前。
“原来是你。”
他微微一笑。
这一声,仿佛将时间带回到了那个初春的洛阳。
他,只是那个好交结天下豪士的贵公子。而她,也只是他府上的一个普通宾客。
一切尚未发生。
一切都未开始。
没有流血,没有屠戮,没有野心,没有反叛……
如果,时光倒流,退回到起点。
他还能做出别样的选择吗?
他又可曾后悔?
“杨玄感,你已经没有去路了。”辛衣注视着眼前这个“敌人”,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隋军中有人高喊起来:“杨玄感,投降吧,或许皇上还会念你是楚公之后,留你一个全尸!”
杨玄感惨然一笑,迎着落日的余辉,骄傲的说道:“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杨广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要来定夺我的生死!”
“生我何用,不得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他的大笑声,传遍了茫茫四野,回荡盘旋,徘徊不散。
辛衣闻言一怔。话未落,他的剑已出鞘。寒光闪处,人已无息。
鲜血,染满了鞍头,他的身躯,屹立在马背上,背脊,仍是那样挺直。就仿佛他还是往日那个轻衫贵气的楚国公,跃然骑上,尽显风流。
“将军——”
几个士兵哭叫着,跪倒在地。
火红的太阳缓缓沉下了,只留下一片血色的天空,血红的云。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辛衣默然下马,对着杨玄感的尸身,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将军,他可是个叛贼啊,你怎么能……”一旁的钱士豪大惊失色。
辛衣的眸子,凝望着前方,良久,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
“不,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却是花月正春风
浩浩大军开进洛阳城内。
将士们身上的铠甲汇集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遮天蔽日,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冰冷刺骨的寒冷,连阳光也在这寒冷的侵袭下变得黯淡起来。
辛衣随着大军慢慢前行着,目光却不停地扫过周旁。长长的夹道两边挤满了观看班师的百姓,他们都敬畏地注视着浩荡的大军,那目光中没有喜悦,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一种对于未来没有信心的茫然。
终于又回到了洛阳。
走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积雪未消,春蕊尚娇,转眼数月飞逝,现下已是夏日繁花,流荫遍地。这座城池,刚刚经受了战火的侵袭,却仍不减风姿。眼见那满眼的花红柳绿,舞谢歌台,一如往昔的繁华,全看不见任何颓败的迹象。
或许,这表面的繁华,掩盖了那许多的鲜血与破碎。看不见的,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二征高句丽,却有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结局。高句丽人的抵抗没有对他们形成致命的威胁,最终改变一切的,是大隋自己的内乱。
辛衣不知道,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抑或者,这场战役根本就没有输赢。
她沉沉的目光慢慢自远方收回,面前闪过的,是一张张坚毅而黝黑的面孔。这些随她出征的战士们,身上都仿佛多了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那满是尘埃的铠甲上,似乎还存有战火的余硝和死亡的阴影,剑鞘里的兵仞,也似留有未干的血迹。战争,磨砺了他们的棱角。
就连罗士信原本那样稚气的脸庞,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后也开始变得坚韧起来。可是,除了那小子……
他接触到她的视线,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那目光,犀利而深邃,就如同一只黑豹注视着它的猎物。
辛衣皱起眉,瞪着他,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高子岑,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态度桀骜而无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就连战争也没能使他改变分毫。
辛衣想了想,忽然唇角一钩,冲他一笑。
高子岑目光凝滞了片刻,既而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怎么了,你脸上为何一红一白的?”身旁忽然传来李世民的声音。
辛衣扭头看向那个轻笑的少年郎,皱眉道:“什么一红一白,你当我在唱大戏么?”
“是啊,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辛衣刚要发火,手中的马鞭尚未挥出,李世民却已一纵马身,冲到了前面,脸上带着笑,回过头来,竟是如星河灿烂一般的璀璨。
辛衣的心情,忽然没由来的好了起来。
大军绕城而行,最后汇集于城郊的校场。
棋幡招展,高角红牌,刀斧剑戟,森然如林。
誓师台上燃起了熊熊烽火,杨广亲自到辕门迎接三军班师,待那大隋的天子登上高台,举手一挥,三声炮响横空而过,呜咆的号角声和低低如殷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传遍了整个天际。
低低的云层几乎压在地平线上,偶尔破云而出的几缕阳光,落在将士们的黑甲上,就如同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亮起点点的渔火。
诺大的校场内,肃穆而森严,只有那宣读诏书的声音一句句自远方飘来。
辛衣在杨广随行的人群中看见了自己的爹爹和叔叔们,隔着重重的人群,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宇文家的特征,那种属于鲜卑人的骄傲与张扬。
宇文化及也看见了她。
父女两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辛衣竟从他脸上看见一缕欣慰的笑意,那笑意慢慢从他唇边蔓延开来,就如同池水中泛起的层层涟漪,一层大过一层。
她几乎怔住了,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爹爹是在笑?他在对她笑吗?
从小到大,她对爹爹的笑容都是陌生的。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那样严厉而苛求。而她那样曾经那样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情,为的,也只不过是他的一句赞誉。可是就连这点,宇文化及也是吝于给予的。
可如今,他却对她笑了。
辛衣屹立在风中,远远地望着父亲的笑容,如一个得到长辈夸奖的得意的孩子,抿着嘴,也偷偷地笑了。
可是,她的笑很快又消失了。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
一个她此刻最想看到的人。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只有他知道。那个离她最近,也是最远的人。扶风,师父。
她自然明白,他是不可能在人群中现身。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一遍遍的在人群中寻找。那如墨色沉淀般纷飞的玄色,那如湖面般平静孤独的双眸……
她还从来没有与他分开过这样久。他可还好吗?
“你是在找人吗?”李世民见她总是这样反复探视,终于忍不住发问
辛衣目光还流连在人群中,脸色却变得有些黯然,她轻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是。”
“看你这样急着想见他,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李世民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
辛衣点点头,笑道:“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听在他耳里,却让他心头一颤。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自他心中弥漫开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是谁?”
“是我师父啊。”辛衣有点奇怪地望他一眼,
“师父?”笑容忽又回到他的脸上。
“怎么了?”
“没什么。”他侧过脸,道:“我只是觉得,能被你重视的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算你有见识!“辛衣展颜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他肩头。
好不容易等到仪式完毕,杨广摆驾回宫,辛衣再也忍耐不住,和李世民使个眼色,寻了个空隙便溜了出来,不料正被罗士信逮个正着。
“将军!你去哪?待会还有庆功会,兄弟们说好了要不醉不归,你可不许逃!”
“我去去就回,你和兄弟们先喝吧!”
“将军,看你这么急匆匆的,莫非,是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哈哈……”
辛衣又好气又好笑,跟着一掌拍在他头上,叱道:“你个臭小子,胡说些什么呢?”
“将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给你保密就是。”罗士信哈哈笑着,给辛衣让开了道路。
辛衣苦笑着跳上马背,策马而去。
马蹄过处,卷起尘烟滚滚,黄|色的地上却留下了一块碧绿的物事,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芒。
罗士信上前捡起一看,却是一快玉佩,不由叫了起来:“将军,你的玉……”刚叫出一句,忽见眼前人影一闪,手中的玉佩已被来人拿在了手中。
“高大哥,这是将军的玉……”罗士信惊讶地望着他,连忙说道。
“我去交给她。”高子岑不知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手握紧玉佩,跟着翻身上马,追着辛衣的马蹄而去。
洛阳城郊,绿荫遍地,深深浅浅的绿色层层包裹着那间幽雅的别院,只有那朱色的檐角露了出来。
院内,红梅绿瓦,一片香雪海。
那个玄衣男子,负手站立在风中,冰冽的双眸望着院外的那方碧蓝的苍穹,修长的身躯动也不动,任蔷薇花瓣落满了他的衣袖。
“师父!”
远远地传来一声叫唤。
他身体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繁花深处,那个俊美飞扬的少年笑着向他奔来,就如同初升的朝阳,明媚而耀眼,带着温暖的阳光的味道,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师父,我回来了!”
她身上还穿着出征时的戎装,额上还挂着密密的汗珠,笑得就象是一个孩子。
他双手环紧了她的身体,低头凝视着她,眼中的冰雪慢慢褪去,琉璃一般的瞳仁里有温柔的火苗在跳动。
“你……回来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雨水的清香,好闻极了。她笑着靠在他胸前,呼吸着那清香,多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小院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金色的光芒包裹着他们的身躯,勾勒出一卷绝美的画卷。
“你这孩子,怎还是这样莽撞?”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却并不是责备。
“我是想师父了。师父,难道你不想我吗?”辛衣歪头笑道,“再说,我可不是孩子,我是大隋的将军啊。”
是啊,她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她已经能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策马扬鞭,傲笑群雄。
这个他苦心守护的人儿,已经长大了。
“师父,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她就象归巢的鸟儿一般,拉着扶风的手臂,笑语盈盈。
他端详她的脸,没有说话,只轻轻抬起手,抚上她的发,那宽大玄色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轻轻摆动着,那样轻柔。
就象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她就这样坐在他身旁,仰起俏丽的脸庞,说着怎么都说不完的话语,满池青莲的香气,弥漫了庭院。
那样的幸福,就如同一碰就会散的幻影。
能就这样欺骗着自己,直到永远吗?
“辛衣,你能忍受这样的战争吗?”他忽然打断她的话,说道。
他的声音,清亮如泉,却又冷涩似冰:“你能继续忍受那些无休无尽的争斗,流血,杀戮,甚至是背叛,死亡……”
“师父!”她惊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你能忍受吗?”他的眼睛里,竟似含有莫大的痛苦,可那痛苦,也是宛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他不忍心。
不忍心她的幸福,也化成了幻影。
“师父,我不怕!”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要成为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我要亲手保护我所想保护的人,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雨中无声哭泣的她,那个蜷缩在他臂弯中发誓要变强的她。
往昔依依,今昔种种。
他点点头,唇边却露出了一缕笑容。
好罢,是劫是难,是福是祸,我总在你身边。
“我给你的玉,你可随身带着?”他忽然问道。
“师父给我的东西,我自然带在身上。”辛衣笑道,伸手往腰间一摸,却是一惊,“不见了?我明明把它挂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她蹲下身去,急急地在旁边的草丛中寻觅起来。
扶风却微微一笑,道:“不必找了,丢不了的,去门外看看吧。”
“门外?”辛衣奇怪地问道。
别院的大门处,载种了一排柳树,绿枝摇曳,柳絮漫天飞舞。
那个少年,就立在柳树下,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状,脸上的线条是那样僵硬,似乎在生谁的气。
“高子岑?你怎么在这里?”辛衣望见他的脸,却是吃了一惊。这家伙,此时不是应该在军营和大伙庆功吗?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落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缕夕阳将柳树的影子拉得长长。漫天的飞絮,如初冬的雪花,扑满了两人的衣襟和发丝。
高子桀骜的微抬下巴,手一伸,说道:“你的。”
辛衣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呼道:“我的玉佩?原来是你拾到了。”
“你……”他突然说了一句,目光忽然凝滞在她的脸上。
“什么?”辛衣抬头望他。
“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
辛衣有些怀疑地打量他几眼,答道:“自然重要。”
“那他呢?”
“他?”
辛衣一楞。他说的这个“他“是谁啊?
高子岑只是瞪着她,却并不解释。
“你小子到底在说谁啊?”她有些不耐烦了。
“你,不要再这样靠着他了!”高子岑大声说道,脸上却好似涨红了一般,忽然转过身,大步走开。
辛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这小子,又在发什么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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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班师回朝没多久,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又起风波。
宇文述在早朝时递上奏书,曰:“凶逆之徒,臣下所当同疾,若不为重法,无以肃将来。”
这话,说到了杨广的心里。他只答了一句:“听公所为。”
十二月,甲申。
宇文述将杨玄感的尸首处以车裂之刑,在东都闹市陈尸三天,又将尸首剁碎焚烧。其余擒获的战犯则被绑在木格上,用车轮括住脖子,令朝廷中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手持兵器砍杀射击。射在受刑者身上的乱箭如同刺猬毛一样,受刑者肢体破碎,仍然括在车轮里。那场景,叫人惨不忍睹。
不几日,杨广又下旨:“杨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益知天下人不欲多,多即相聚为盗耳。不尽加诛,无以惩后。凡有反者,罪无轻重,不待闻奏,皆斩。”
谋反,叛变,屠杀。这是一个历史的恶性循环。
杨广没有从自己身上找缘由,他只固执的认为,是天下的刁民太多了,多则聚集为盗,所以要制止叛乱,只有采取严刑镇压。
御史大夫裴蕴领旨,将那些参与反叛的,但已经放下武器表示归顺的三万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斩首,另有六千人则被流放。而凡是接受过杨玄感放粮的百姓,全部被活埋。
鲜血映红了洛阳城的天空。
一场新的屠杀,就此开始了。
心中意如隔云端
洛水畔,堤柳旁,明月如钩,繁星似钻。
那停泊于岸边的画舫内,不时地传出低吟浅唱,调笑娇啼,惊起碧波层层。
近处岸边,杨柳满堤,远处是蒹葭莎荻。近处画舫如织,笑语喧然,远方苍苍无际,洲渚横陈,渔舟错落,隐隐传来渔歌唤渡之声。
画舫大而精致。粉红色的灯光自灯笼中透出来,透露着几许暧昧。一个华服贵冠的贵族少年懒洋洋的倚坐在主位上,双手各揽住一个美人,一副疏狂不羁的样子。一旁另有许多年轻的公子哥儿,都伴着美人,听着弦歌声声,绮丽温柔,衬着这风光如画的月影湖,好不快意。
“高公子,你这么久都没来醉月坊,奴家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一个红衣美人娇娆地偎着华服少年,如葱白样的小手举着白玉的酒杯伸到他嘴边,半嗔半媚,杏眼含情。
高子岑握住那美人的小手,张嘴喝下杯中的酒,唇边钩出一缕懒懒的笑来:“本少爷怎么会把你忘了?红玉红玉,红粉香息,美人如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望着他那漆黑的眸子,红玉的脸儿顿然飞起了霞云朵朵,她抿着朱唇,笑靥如花,眼波流转中,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这时,醉月坊的老板娘出来招呼客人,满脸堆笑道:“各位少爷,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如让姑娘们出来唱几首小曲给大家解解乏。”说着拍拍手,轻纱薄幔后隐约可见几位抱着琵琶的婀娜女子鱼贯而入,依次落座,指甲上的蔻丹涂得鲜红,衣裳轻薄,颜色鲜亮,发式活泼随意。启朱唇、拨琴弦,一时舫内叮叮咚咚琵琶声起,悠扬清脆的女声小调穿插其间。
琵琶悠悠,化做清风涤荡,依依清流。
耳听着那阵阵琵琶声,高子岑刚刚才有些放松的心忽然又收紧了,那稍稍被压下去的影子顿时又浮现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只知道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只要一看见那张面孔,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所有的情绪:快乐,烦乱,悸动,愤怒,焦躁……全是为了一个人。
宇文辛衣,宇文辛衣……
这个名字就如同下了蛊的毒药,沁入他的五脏六腹,时时折磨着他的意志,吞噬着他的所有。他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化解这蛊咒,只能任其摆布,身不由己。
宇文辛衣,是个男子。是个骄傲飞扬的少年,是个闪耀而自负的将军。
他曾是那样恨她,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子念念不忘?
高子岑一口饮干酒杯中的酒,身体里慢幔地象点起了一团火,炙热地烧烤着,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看着她扑进那个玄衣男子怀中,笑得就如同一朵开到盛处的牡丹,那样美丽,那样灿烂。一瞬间,他的心却象被灌进了一杯苦水,那样酸涩与痛楚。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将她从那人的怀抱中抢夺过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仿佛在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倔强与好胜,在那个男子的面前,她的表情,是那样幸福而满足。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吗?
他抑制不住地对她喊出了那句话,却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或许,这答案,他早该明白了。
只是,他不喜欢。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那个拥着她的人。
不喜欢极了。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抚上他那皱起的眉头,他惊愕地低下头,却看见红玉那娇艳的脸庞。
“高公子,你在想什么呢?好半天都不理人家?”红玉娇嗔道。
高子岑猛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低下头,攫住她的唇,红玉发出一声惊呼,马上便被消融在了那霸道而狂妄的气息之中,她的身体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颤栗,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身体,热情地回应着。
周围的宾客见此情形,发出一阵讪笑声。
画舫月色,美人如玉。
为什么,在这样春情旖旎的时刻,他的面前竟还是会浮现起她的脸,那样清晰,那样美丽。就仿佛他此时吻上的,是她的唇,怀中拥着的,是她的身。
“爷……爷……”红玉唇际发出阵阵呻吟,如水蛇似的腰身缠绕着他的身躯。
那细微的呻吟却瞬间将他从梦境中拖出。
“该死!”
高子岑一把推开身旁的人儿,猛地站了起来,红玉淬不及防,倒在了一旁,惊愕地抬起眸子,望着高子岑的脸,惊道:“爷,你怎么了?”
“你不是她,不是!”
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高子岑大步冲出了画舫。
画舫外,清风徐来,波光潋滟。
高子岑狂躁的心这才稍稍平复下来,他沿着岸边的缇柳往前走去,刚行了几步,却见前方来了几骑,当前一个小将高声笑道:“高大哥,这么晚了往哪里去啊?”
高子岑抬头一看,却是罗士信,道:“这么晚了,你又是从何处来?”
“我方才与将军巡完城,正要回家,赶巧就遇见你了。”
“将军?她……刚才和你在一起吗?”高子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起来。
“对啊!将军还说改日邀我去打猎呢,哈哈,高大哥,你也来吧。”
望着罗士信那孩子般单纯的笑容,高子岑却羡慕起来,羡慕他的心无旁骛,更羡慕他居然可以如此自然地面对她。
“她又没有叫我去,我可不去。”
“高大哥,你又来了,大家都知道你对将军好,将军是不会说什么的。”
“谁对她好了!”高子岑的脸突然生生涨红了,幸好借着夜色的掩盖,并没有让旁人察觉,他大声嚷道:“你少胡说八道。”
“咦?不是吗?”罗士信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说道。
“当然不是!走了!”高子岑疾步走过罗士信,一挥手,消失在黑暗中。
夜,渐渐的深了,像一块巨大的薄膜,覆盖下来,通向远方的道路一片茫然。
白日里喧嚣繁华的洛阳城,此时却是静谧无声,只有那沙沙落叶和着他孤寂的脚步,翻滚,跳跃,落地。
不知道走了多久,高子岑抬起头,忽然望见前方一座府邸匾额上几个描金大字——宇文府,这才愕然站住。
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了她的住所。
“该死的!”他握紧双拳,怒骂了一声,心里明明是在责备自己,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府院靠近。
“我只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好了……”
卤莽而冲动的少年,轻身跳上宇文府后院的围墙,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他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在探视了无数个院落之后,他终于在西北的厢房外发现了那个叫他魂牵梦绕的身影。
“三少爷,您回来了。”
辛衣微微颔首,解下外袍递交给侍女,俊朗如玉的脸庞在轻辉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热水已经准备好,少爷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辛衣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往室内走去。
一旁的侍女有些失望地退下了。三少爷从来都不需要人侍侯更衣沐浴,这条规矩,自她进入宇文府后就知道了,只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这也不是一个奴才应该知道的。
辛衣推开门,走进了房内。
氤氲的水气,自窗户的缝隙中飘出,汇进茫茫夜色中,润湿了高子岑的心。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快过,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如重锤砸下,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心,渗出了丝丝汗珠。
屋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投射出她模糊的影子。
屋外,月色正好,墙头处,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动也不敢动,只呆呆地望着那影子,任露水落满了肩头。
忽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嚣,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旁。
“小姐,少爷正在沐浴呢,还请小姐在大厅稍候。”那个刚刚离去的使女赶紧迎了过来,急急说道。
“大胆奴才,敢拦我的路,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奴才该死,公主请恕罪。”小丫鬟抬头见她的脸,顿时吓得匍匐在地,连连磕头。
屋内传来辛衣的声音:“南阳,你就别吓我家下人了,进来罢!”
女子嘻嘻一笑,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跪在地上的侍女见状,惊得几乎合不拢嘴。
她没有听错吧,少爷竟然让一个女子进了他的房内,在他沐浴的时候?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远处顿时传来阵阵犬吠声。小丫鬟盯着墙头,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站起身来,往自己屋内跑去。
南阳推门进去之时,辛衣已从水中出来,一边穿上轻柔的袍子,一边望着闯进来的南阳,直皱眉头:“你啊,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
南阳歪头一笑,道:“我想你了啊,来看你不行么?你出征归来居然也不来找我,需得本公主亲自上门探望,好大的排场啊!”一边说着,眼光落在她身上,却是呆住了。
烛光下,辛衣的长发没有挽起来,散落了满肩,乌云流水般荡漾着,她的脸上尚带有辘辘水气,窈窕的身躯拢在薄薄的绢衣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诱惑来。
“辛衣,如果你穿上女装,一定会迷死人啊!”南阳吐舌轻笑。
辛衣白她一眼,道:“胡说什么!”
“怎是胡说呢?不然,哪天你换上女装,我们偷偷出去,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就饶了我罢。”辛衣苦笑道。换上女装,堂堂正正的迈出大门,这对于她来说,恐怕只是一个奢侈的梦罢。早在她接过父亲递上的弓箭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一生她都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
南阳笑道:“好罢,就算不回复女红装,关是你现在的样子就已经迷倒了洛阳城里的一大群女子了。你不知道,你出征归来之时,雄姿英发,翩翩少年,……”
“你这家伙,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再没个正经的,小心我赶你出去!”辛衣一指戳在她额上。南阳捂住额头,瞪她一眼,“我夸你也不行么?”
“你这是夸我吗?”辛衣反瞪她一眼。
“好啦,好啦!”南阳吐舌轻笑道:“说正经的。”
“你也有正经的吗?”辛衣嗤笑一声。
“怎么没有。人家刚从大兴回来,见了昭哥哥。”
“昭?”辛衣闻言身体一颤,“他……还好吗?”
“好啊,还为我添了个皇嫂,精神也愈见好了,只是越发消瘦了些。”南阳眉宇之间隐隐有些担色。
“皇嫂?”辛衣楞住了。
“是啊,很美丽的一个女子,对昭哥哥也好,我很喜欢她呢。”
辛衣垂下眼敛,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来。杨昭,也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个蔷薇架下叫人心痛的身影,如今,也该解开眉宇间化不开的忧伤吧。
“他还问起了你。”
“我?”
“我告诉他你现在神气着呢,上阵杀敌,功勋累累,宇文将军的威名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南阳咯咯笑道。
“那他,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辛衣忽然问道。
“没有。昭哥哥听了我的话,只是笑,也不说什么。”南阳望望辛衣的脸,忽然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当初他……”
辛衣却转开了头,象是在逃避什么似的,道:“以前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只要昭哥哥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啊……”南阳发出一声轻叹,无奈地望着她。
她曾经多希望,辛衣能嫁给自己的哥哥,因为她明白哥哥心中对辛衣的那份情愫。多少年了,哥哥始终都没有纳妃,不就是为了等辛衣长大吗?
“夜深了,南阳,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宫里的人为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