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32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再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他只是看着她笑,却不言语。她仍气恼着,斜眼瞥他一眼,却不觉怔住了。他的笑容里此时不知为何竟搀杂着无言的苦涩,如同乌云遮住了骄阳,雾霭湮没了星辰。他,在烦恼着什么?
“我听说,你爹爹出事了?”辛衣转头问道,他是为了这件事而忧心吗。
李世民轻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道:“原来你也知道了,可这事说来也奇怪,皇上下旨将我爹下狱,可过了不久,却又来一旨,说是无罪释放。”
辛衣一怔,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
李世民笑容里闪过一丝冷意,道:“这次皇上兴狱的理由,表面上是有人诬告我爹私通、叛逃突厥,但实际上却是大有文章。”
辛衣挑起眉,望向他:“怎么说?”
“你这些日子不在朝中,所以还不知道张须陀将军奉旨讨伐瓦岗寨之事吧。”说到当今局势,李世民的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辛衣猛然一惊:“什么?张将军与瓦岗寨交手?战况如何?”
“败了。”李世民缓缓摇摇头,道:“山东隋军全军覆没,张将军战死沙场。”
战死沙场,听着那四个字从他唇间慢慢吐出,辛衣只觉得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裂开了一个缺口,有种无可抑制的哀伤自内而出,四处流窜,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闸口。不自觉地,她双拳紧紧握在了一起,那样用力,直到指节隐隐透白。
她还记得,那年大家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还记得那个威名震天下的老将军,以一已之力,孤独地支撑着大厦将倾的隋朝。如今,连他也已经不在了。
大隋的柱石之臣已亡,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已经快走到尽头?
辛衣不由一阵黯然,只听李世民继续说道:
“李密设下计谋,与翟让分兵合击,一战击杀张须陀。张将军手下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等名将纷纷归降李密,瓦岗寨趁胜一举拿下荥阳城,并派精兵西进,攻克洛口仓,如今瓦岗寨的势力已是愈见强盛,再非寻常草寇可相匹敌。”
“罗士信和秦琼都已经归降了李密?”辛衣听到这两个名字惊得几乎要跳起身来,却被李世民伸过手来,轻轻按住肩头,宽慰道:
“他们起码都还活着,你无须担心。只要人还在,迟早都还有相见的时候。”
罗士信,那个那个被她一手带出来的骁勇少年已经被瓦岗寨所降,想到此辛衣一时心里纷乱如麻,微微定了定神,转头问道:“你说的这些和你父亲被囚一事有何干系?”
李世民讥讽一笑,道:“因为李密姓李,而我爹,刚好也姓李。”
“姓李?”
“你可还记得那首‘桃李子’的歌谣?”
辛衣敛眉细想,终于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民间纷纷传言此歌谣寓指“李氏将兴”,如今李密得势,瓦岗寨大破隋军,这歌谣定然已经传入了杨广耳中,这位多疑的帝王,开始害怕了。
李世民说道:“‘李氏当有天下’的谣言由来以久,早在文帝杨坚在位时,他有一天梦到洪水淹没都城,万物无踪,唯有一棵李树昂然挺立在大水中不倒,为了对付这个不祥的噩梦,文帝特命大臣在关中地势高耸不怕水淹的地方,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作为首都,这便是大兴城的由来。”
辛衣也曾听爷爷说起过这事,当下默然点头。
只听李世民继续道:“从那以后,文帝也对姓李名字又带“水”旁的大臣特别猜忌。当年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因为家族强盛,他侄子又小名‘洪儿’,竟被全家抄斩。如今这‘桃李子’的歌谣,又触动了杨家皇帝的敏感神经,正好这时诬告我爹叛逃突厥的奏章也到了,可想而知,杨广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辛衣默然片刻,说道:“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赶尽杀绝,不是吗?”
“哼!这一次,只不过是一个警告,他早晚会动手。不过,我绝不会容许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清冽月色,映着李世民年轻英俊的脸上豪气勃发,充满着自信与骄傲,那气势,就宛如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的蛟龙,森然搏人。
“你准备如何做?”
“这一次的事情,使得爹爹下定了一个决心。而我,会辅助他达成心愿。”
辛衣抬首,怔怔地望着他,眸中的光芒却渐渐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李世民转过头,忽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辛衣,留在我身边,不要再回江都了,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身体却颤抖了起来。
李世民手上用劲,硬是迫得她仰脸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带着浓浓的诚恳之色,“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当辛衣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两个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乱。除了轻微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他们笼罩在其中,无孔不入。
“我有我的立场,你别逼我,让我想想……”辛衣有些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答道。
“好,我等你。辛衣,我等着你。”
他挑起她的下巴,深黑的眼睛中神情复杂,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夹带着某些莫名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安。眨眼间,他的唇却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动作并不很快,然而却异常强硬而坚决,让人完全无法避开。这个吻,并不激烈但是灼热,唇间的温度令人微微晕眩,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热烫。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迷蒙中,她猛地睁开了眼,还未说话,却又被他的唇轻轻吻上,宛如魔咒的话音在耳畔反复萦绕: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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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辛衣便住进了李世民为她安排的别院。
辛衣本欲住在客栈,无奈李世民怎样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死活都要她搬进别院,美其名曰好照顾她。
谁要他照顾来!
辛衣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但却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住进了别院里。
那是一个静雅致的院子,远离了喧闹的集市和人群,周围有丛丛翠竹,潺潺流水,遍植香草,香沁入心脾。辛衣来的时候很勉强,但一住进来,便很快喜欢上了这里。
这个地方,很有些像扶风的住所,生活在其中,仿佛连时间也会随之静止,流动的,只有那碧波青溪和习习微风。
而辛衣多日里奔波疲劳的身躯,也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仿佛可以卸掉肩头所有的重担,坐看云起云灭,细数闲庭落花。
白日里,她坐在池塘边,握一卷书,砌一壶新茶,便能消磨上一天。间或抬头的时候,总能看见白云的影子在水中飘动,嬉戏的鱼儿在云里穿行,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到黄昏,李世民便会来别院找她。来的时候,他总会抱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与她月下畅饮,对酒高歌,尽兴时就此醉卧于花丛中,一梦不知江山。闲暇时,两人总喜欢拿着一副棋子对舆,方寸间也能指点江山。不是你杀得我片甲不留,便是我打得你溃败成军,你来我往,生死交锋,迷恋的,是那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与喜悦。
最多的时候,他总喜欢逗她。一次次,看着她脸上露出窘迫的红晕,看着她在他怀里显出女孩家的娇羞,或许是他最乐此不疲的游戏。
“辛衣,你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好不好?”
“不要!”她别过脸,死都不肯。
“就一次,我再看一次,好不好?”他缠着她的时候,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种孩子气的固执。
她被他缠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再穿了一次女儿装。
不料竟是退之毫厘,失之千里。
自从他看了她穿女装的模样后,再也不愿意叫她换回男装。不仅如此,还自作主张把她所有的男装统统扔掉,重新买回来一大堆精致漂亮的女红装,兴致勃勃地捧到她面前。
“辛衣,你不知道,你换上女装的模样,有多美。所以,每天都穿给我看,好不好?”
当他那双温柔深邃的眸子看着她,低声哀求,辛衣身上不知道那根筋不对劲,居然脑子一蒙,又被他得逞。
这个家伙,与他相处的越久,就越来越显露出其恶劣的本质。
辛衣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这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李世民,根本就是一只可恶的臭狐狸。
偶尔,他也会有正经的时候。只不过,这时的他,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哀伤,仿佛心底总有些情绪无法理清,总有些郁结无法缓解。自从这次与他重逢开始,辛衣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这样异样。每次当她想继续探究,却总是被他揽在怀中,轻声说道:“辛衣,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好。”她贴在他的胸膛,听着那一声声心跳,简单地答道。
真的可以就这样守着彼此,过完每一天吗?
只要他在身边,她似乎都已经开始学会忘记以往,回避未来,只贪恋着眼前的温存与幸福。
他,也是一样吗?
或许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所欲太多,反而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一连着几天,李世民都没有到别院来,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辛衣忽然觉得,那空荡荡的庭院里,空气太过窒息。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太大,也太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开始觉得寂寞了呢?
或许,在这院子里住得越久,她的心已经开始迷失方向。
就像许多个夜晚,一梦醒来,常常不知道身在何方。
或许,习惯了以往的驰骋疆场,习惯了朝廷的权谋争斗,习惯了家中的冰冷无情,眼前的这些属于寻常人的幸福的宁静,与她而言,太过奢侈。
她不习惯脱下戎装穿上这些凌罗绸缎,不习惯那双拿惯了刀剑弩弓的手握着这花枝金钗,不习惯收起双翅停息在这片狭小的庭院。
而当她真的完全适应了这所有的一切,她可还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鱼与熊掌之间,原来真的不可兼得。
有得到,便会有失去,世间何曾有过双全法。
就算她是宇文辛衣,又怎样能够例外。
可明明想着不去在意,往往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当辛衣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时,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别院的大门。
她自打来了太原,平日里还从未踏出过这院子,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无人看守的空宅,可谁想知还未出门,她便已经被一群人挡在了门口。
“敢问姑娘要去哪里?”那几个一脸谦卑的下人,神情毕恭毕敬,却没有一点要让路的样子,反而将身拦在她前方,将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辛衣眉头一皱,道:“我到附近随意走走。”
“请姑娘留步,现下主人还未归来,我们还需请示主人,才能让姑娘出门。”
“你们敢拦我?”辛衣轻挑蛾眉,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姑娘请勿怪罪,是主人吩咐奴才们看护好这个院子,保护姑娘安全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不甚,恐怕主人会怪罪。”
辛衣冷哼一声道:“我的安全,无须你们操心。你们主人如果怪罪,自有我一人承担,给我让开!”她理也不理面前的人,继续朝往走去,众人纷纷跪在地上,抱拳道:
“姑娘,请留步。”
“你们当真不让开?”她冷冷目光扫过他们的脸,面色一沉。
“请姑娘回府!”那些下人不仅不起身,态度反而愈加强硬。
辛衣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意动掌起,眨眼间已经出手,只三两下,便将那几个碍事的家伙全部打昏在地,抖抖衣襟,冷哼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昂首走了出去。
李世民,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就凭这几个喽罗,也想阻我?”
辛衣的心,忽然有些冷,也有些痛。
出了别院,她却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附近的小河边,发了一天的呆。待到月上柳稍,才迟迟归去。
李世民却早已经坐在石亭旁等她,见她回来,抬起头笑道:“你回来了。”眼中的惊喜与倦怠,一闪而过。
辛衣自顾走进屋去,也不理他。
李世民却一直跟在她身后,也走进了屋子。
“还在生气吗?”
她拿起茶壶倒茶,还是不理他。
却听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我的辛衣,连生气时也这么好看。”
她眉头一皱,昂头一口把茶水喝干,“趴”的一声把空杯往桌上一掷,正要出声,却被他从身后用力抱住。
辛衣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一时间,只听见两人胸口急剧的心跳和缭乱的呼吸,温热紊乱的贴着彼此。
良久,他将头紧贴在她的颈际,嗡声道:“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
辛衣低低骂一声,忽然转过身,反身抱住他:“你这个傻瓜!”
他们,真的都所欲太多了。
有时候,假装不明白,是不是可以活得更加快乐一些呢?
可越是假装欺骗,就越是活得清醒。
再天衣无缝的谎言,再缱绻留恋的美梦,还是会有醒来的那天。
辛衣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见李秋亦,如果她能晚一天知道那个消息,她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这样麻痹自己,假装的永远幸福下去。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所以,她依然无法选择。
那一天,辛衣换回了自己熟悉的男装,坐在太原城内最好的酒楼喝酒,冷不防,肩膀被人一拍,转过身来,便见到了李秋亦的盈盈笑眼。
“宇公子,真的是你啊?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太原,怎么也不来找我?”
辛衣笑道:“原来是李姑娘,我刚到太原不久,所以未及到府上叨扰。”
李秋亦见到她,很是欢喜,不等她相邀,便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李三姑娘,不仅眉眼与李世民相像,就连性子,也是像了个十成十的,生性好交朋识友,不拘小节,虽是女子,然言谈间自有英姿豪迈,毫不忸怩,几杯酒下去,已经和辛衣很是熟识了。
“宇公子,你这次来得正好,正巧赶上我家的一件喜事。”
“哦?喜事?”辛衣抬起头来。
李秋亦展眉笑道:“明日是我二哥成婚的日子,你一定要过来喝杯喜酒啊。”
辛衣手中的酒杯一颤,半杯酒已经撒在了衣服上,脸上的神情有些迷惘,道:“你方才说什么?谁成婚?我没有听清楚。”
李秋亦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道:“我二哥成婚啊。”
“你二哥……”辛衣手中再也握不住杯子,手腕颓然而下,不停地颤抖着,脸色越来越白。
“哦,对了,你还不认识我二哥吧。我二哥名叫李世民,明日他便要同我那嫂子完婚了。我嫂子,你也曾见过的,说起来,你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呵呵,嫂子一直都住在大兴,若不是有事耽误,她和我二哥早就已经……暧,宇公子,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宇公子——”
辛衣猛地站起身,离席而去,只听到身后传来李秋亦一阵阵的呼声,却再也无力理会,只一路跌跌撞撞着,走下酒楼。
那一日,李世民没有来别院。那一日,辛衣一夜无眠。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很忙碌。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不问。
原来,他竟是在忙着自己的亲事。
原来,他将她困在这别院,就是为了欺骗。
李世民,李世民,你当我宇文辛衣是何人,当我是何人啊……
“辛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你会原谅我吗?”
“辛衣,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
他要她不离开,却同时牵起了另一个人的手。
她要怎样原谅他,要怎样继续去爱他。
她的心太小,怎么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地老天荒。
辛衣拉开长弓,对着后院的柳树,不停地拉弓,开弓,拉弓,开弓……
一箭箭,射在树身,也射在她心,直到手心鲜血淋漓,直到眼泪已经冷冽在眼眶,她却不能停止心底那疯一样滋长的痛楚。
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李世民……
……
好!好!
你要成婚,你要原谅,你要鱼和熊掌,我都给你!
我会去李府,将一切仔细地看清楚。
看着你的欺骗,看着你所谓的爱。
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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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公子,你也来了!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啊,快里边请。”
入夜的李府红灯高挂,高朋满座,李秋亦站在门前帮忙招呼四方的宾朋,正忙地不可开焦,却猛然抬头看见辛衣,一时间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来招呼。
辛衣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就这样直直走进李府,无视李秋亦讶异的目光,一步步朝着喜堂走去。
一路张灯结彩,灯火辉映,香烟缭绕,鼓乐声喧,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道不完的吉祥如意。喜堂里,鼓乐喧天,大红喜字贴了满屋,红烛摇曳下,尽是宾客们欢喜的笑颜,整个厅里是一片快乐的海洋。
在这里,人人都在笑,只除了她。辛衣抬起头,看着四方那大片大片的红,只觉得眼睛里生生作痛,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去,不复完整。
她就这样漠然站立在人群中,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身躯却依旧昂直若青松,带着让人不容轻视的骄傲,仿佛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却轻易引起了周围众宾客的注意,有人在悄悄打听这是谁家少年,有人却已经依稀认出她的模样,惊讶之余却又勾起满腹的疑惑。
门外忽然炮竹声大作,锣鼓喧天,唢呐齐吹,只听人们吃吃笑道:“新娘子来了,看新娘子了!”在一片喧闹声中,门外长长的迎亲队伍已经抬着花轿停在了李府的大门前。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身红袍的李世民自马上跃下,走在最前方,俊逸挺拔的身形好似秀棱的山峰。盖着大红喜字盖巾的新娘在红拂的搀扶下,也自轿中婀娜而出。一旁的喜娘笑逐言开地朝新郎倌手中塞了一段大红的缎子,将另一头放到了新娘的手里。李世民以红绸牵引着新娘,越马鞍,跨火盆,依习俗接受着人们的祝福。堂内唐公李渊早已经坐定,满脸笑容,等候着一对新人的跪拜。
人们纷纷朝新人那方涌去,辛衣却无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瞬时便被淹没在一片喜气之中。
在喜倌的大声祝辞声中,新人手持红绸,脚踏着红毯,一步步向堂内行去。
在将行到尽时,李世民脚下的步子猛然顿住,没有再前行。
她在人群中看着他,他却只是看着前方,没有转过头。
灯火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她几乎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之间明明只隔了数步,她却觉得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见李世民站立久久不前,人群渐渐感觉到了异样,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茬子,大家正在面面相觑,李世民却已经继续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前方端坐的李渊和一旁陪同的长孙无忌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红毯并不长,只不过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可是辛衣却觉得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上,每走一步,她的心便狠狠揪疼一下。
痛,好痛……
除了痛,身上再没有其他感觉。辛衣紧握双拳,努力不让自己的痛苦表现在脸上,直到十指深深地嵌入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鲜血涌出,沾湿了衣襟,却仍是抵挡不住那噬骨的痛从心里疯涌而上,入侵到她的四肢百骇,逐渐蔓延……
原来,结为夫妇也不过就只需要三拜:拜天,拜地,拜高堂。
原来,自己曾经以为那样遥不可及的幸福,也不过只是和她隔着一道人墙。
“礼成,送入洞房——”喜倌故意拖得长长的话尾,和着人们的笑语欢声,久久盘旋在喜堂内,不曾散去。
乐鼓声顿时更加高亢了起来,门上悬挂着的长长鞭炮也被点燃,一时间,鞭炮声、鼓乐声一路响彻云霄,将婚嫁的气氛燃到最高点。
铺天盖地的喜气,铺天盖地的喧嚣。
只不过,那些都和她无关。
辛衣胸内一阵翻江倒海地疼痛,蓦地闭上了眼睛,转身而出。
“咦?宇公子你这就走,不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李秋亦的声音,透过人群传入了李世民的耳中,他身子猛地一震,下意识朝后跨了一步,刚一转身想朝后走,手腕却被身旁的长孙无忌死死抓住,低声叱道:
“二郎,别做傻事,我妹妹还在等着你呢!”
李世民刚迈出去的步子,又生生止在了半途。
他就定定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开,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眼底,一片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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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衣走出李府。
身后,大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漆黑漫长的夜。
红色、喜庆、鼓乐统统都消失了,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她就这样,茫茫然朝前走着,不知道行过了多少路,不知道走过了几条街,
她靠在墙角,身子慢慢滑了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夜晚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鞭炮的残硝味,隐隐约约鼓乐的声响,从喜堂的方向传来,满天的红光明灭,缭绕在九霄云汉。
从不知道,夜,竟是那样漫长。
辛衣抱着双膝,昂起头,看着天上的那轮弯月,五脏六腑的绞痛越来越强烈,痛得她的额前沁出了冷汗,身躯不停擅抖着、擅抖着,最后,蜷缩在了一起。
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雄姿英发,骏马如风。他的眼睛里,总是流淌着如水如雾一般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的好似天边的朝阳。
从此后,即便故人依旧,华彩不改,这所有的一切,却再已经不属于她。
她靠在墙垣,看着月光渐隐,看着星辰黯淡,旭日东升,直到所有的泪水都倒流进自己的眼眶。
一个夜晚,也不过是一个夜晚而已。
夜晚过后,太阳还是照旧升起,明天还会依然来临,可为什么,心痛得已无法呼吸。
当地平线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身上时,辛衣从怀中拿出那一封封信笺,用力握在手心,然后摊开来,雪白的信笺瞬时化成了片片残骸,一阵风吹来,碎片在风中翻飞舞动,如断了线的纸鸢,找不到可以支撑的骨架。
曾经,那儿写满了他所有的思念与爱恋,曾经,那儿承载着她所有的天真与奢望。
如今,都化为了片片碎片。
就这样罢……
流水落花,仍尔东西去,就此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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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衣牵着白马,沿着河堤朝城外行去。
远处晴川历历,山峦起伏,坳里云杉苍翠,平林漠漠烟如织。
风景旧曾谙,只是,人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
“辛衣——”身后传来飞奔的马蹄,急促的脚步和那熟悉的呼唤,听在耳中,竟是那样遥远,那样陌生。
辛衣心头一绞,脚步一顿,骤然已经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辛衣,不要走。”李世民的手紧紧环扣在她腰间,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放手!”她咬了咬唇,说道。
“不!我不放!你听我说。”他却将她拥得更加紧,身体不停地颤抖,就连声音,也再不复平日的冷静:
“我与无垢的婚事,自小就订下了。无垢聪慧温婉,母亲和爹爹都很喜欢她,我很早就知道,她会是我的妻子,所以,对男女之事从未放在心头,一心只想着如何辅助爹爹,如何纵横天下,驰骋疆场。我从未想到,会遇见你,会喜欢上你。我不该瞒你,不该骗你,我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你留在身边……”
没有想到吗?她唇间流淌过一缕苦涩。
所以,她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意外,一个不该出现的意外。
辛衣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拉离,转过身,在风中看着他,仰头一笑,灿若夏花,道:
“我喜欢你。”
是的,她喜欢他,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他。只是,她说不出口。维持了太久的倔强与强悍,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脆弱的放纵。
他定住,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刚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
“但是我必须离开。”
一句话,令他所有的喜悦都遏止在了咽喉,刹时间,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却好似要流出火来。
她昂直了身躯,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无喜无伤:“你有你的无奈,我有我的背负。我们,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辛衣,我……”他朝前踏进一步,想去抓她的手。
“我们,就此别过!”她却退后一步,抱起拳,朝他一送,道:“下次再见面,恐怕便是在战场上了,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也不要心软!这场战争,不是你赢,便是我输。别忘了,我们之间,永远都没有平手。”
他直直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抬,死死地看着她,眼底空茫一片。
不等他再说出一句话,她却已经转过身去,那样决然而义无返顾。
“辛衣!我绝不会放开你!绝对不会——”身后,传来他的喊声,如同荒野上孤独的狼啸,久久回荡在四野,不愿散去。
她再没回头,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明明知道前方布满了雾霭荆棘,明明知道这一去两人便要从此陌路,对阵疆场,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就这样罢,一步步地走离他,一步步地回到原点。
就好象,他们从来都不曾遇见,从来都不曾相爱。
就好象,两个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各奔东西。
从此后,她还是那个骄傲而倔强的宇文辛衣。
而他,却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遮了遮逐渐刺目的阳光。
“师父,你曾经说过我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现在我真的懂得了。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般痛苦,痛得……好象连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一般。”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样的感觉。”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再也不要……”
“我再也不要喜欢谁了————”
那个骄傲的少年,昂起头,对着天空大喊。
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埋藏在昨天。
她离开太原的时候,是大业十二年的初冬。
那之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大业十三年初春,太原留守、唐公李渊起兵反隋。其子李世民占领关中渭北,弟李神通、女李秋亦在今户县起兵,占领今周至等县。婿段纶在蓝田起兵响应。十一月克大兴城,立杨广孙杨侑为少帝,自为大丞相,进爵唐王。翌年在大兴城太极殿称帝,建立唐朝。
旧梦如春水,青山依旧在。
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卷完)
番外之求亲乱记
番外之求亲记
(此事件发生在辛衣被南阳设计穿女装,让小狼、小高和小李撞见之后,如果有遗忘此情节的,请往前翻阅第56章和第57章。本来偶想写进正文里的,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狂汗~~那就番外交代交代吧)
话说这日里,辛衣料理完军中的事务,刚回到府中,便被宇文化及差人叫了去,说是前厅来了客人,要她来见见。
宇文家乃大隋显赫权贵,每日里前来拜见攀附的王公大臣本就不少,因辛衣一向厌恶官场委蛇,往时这些事宜都是宇文化及在处理,今日听得父亲差人来请,辛衣虽然稍感诧异,但也并没多想,只是回屋换了身衣裳,领了离昊便朝会客厅走去。
穿花拂柳,过长亭步玉阶,辛衣刚踏进厅内,屋内的寒暄便立即停了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朝着她看了过来,诺大的屋子里一时竟是俱无声息,静得好生异样。
屋内坐有三人,上首的是宇文化及。下首两人,一人高鼻深目,鬓发微曲,面色阴鸷而谦恭,赫然竟是那一直与宇文家暗中为敌的王世充,而与他一起的是一位年纪较轻的少年,眉目轮廓隐隐与王世充有些相似。此时见得辛衣进来,那少年循声看去,待望见她的容颜,竟是生生呆在了当儿,半响没有动弹,浑然不觉手茶水大半已经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瞧见那少年如此失态模样,早已经怒向心头,若不是碍着大庭广众,他早就冲上去扒了这小子的皮。居然敢这样看辛衣,找死么!离昊十指交叉一握,骨骼关节咯咯做响,眼中怒火汹涌欲溃。
王世充干咳一声,看似不经意地碰了那少年一下,这才让他从魂驰神摇中苏醒过来,一时只顾讪讪收回目光,好不尴尬。
辛衣冷眼瞧着这一幕,不知怎得背脊一阵发麻,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首座的宇文化及,拱手道:
“父亲唤孩儿来所为何事?”
宇文化及悠悠端起手中的茶杯,浅啧一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扫,说道:“唤你来,自然是有事要与你商量,王大人!”后面这一声,却叫的是王世充,王世充急忙探起身来。
“你便把今天的来意再给辛衣说说,王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如今这宇文家,不管大小事宜,拿主意的可都是我这三郎,老夫早已经不管家事多年。”宇文化及似笑非笑地瞥了辛衣一眼,脸上的表情甚是奇怪。
王世充笑着转向辛衣道:“如此,那就恕下官冒昧了。宇文将军,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乃是专程替我这侄儿向贵府求亲而来。”
求亲?
辛衣下意识地挑起了眉,这只老狐狸又在玩什么花样?
离昊心中警钟大鸣,盯着那少年的目光顿时更加凶狠了几分,直把那家伙看得是冷汗直冒,坐立不安。
只听那王世充又说道:“下官斗胆替小侄向贵府三小姐求亲。”
此言一出,辛衣和离昊的表情与动作顿时都僵住了,宇文化及却是一脸的冰寒,目光愈发阴鸷起来。
“我侄儿仁则,年方弱冠,自幼便通诗书,知礼仪,去年乃是殿试第三名,年前圣上亲点了他在吏部为官……”
大厅内,王世充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辛衣的耳朵里却象是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嗡嗡做响,震得她头皮生生发麻,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三个字:“三小姐……三小姐……”
天知道,宇文府,根本就没有三小姐。
宇文化及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经出阁。
排行第三的,只有她宇文辛衣一人而已。
好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辛衣胸头腾地一下涌起汹汹怒焰,几乎连胸腔都要炸开,蓝色的眸子凌厉如电,狠狠射向那方的王世充。王世充却依然笑得谦卑而圆滑,迎上她的目光,脸上已隐隐有得色。
那天晚上,饶是自己费心隐藏,原来还是被这老狐狸瞧出了端倪,今日这一出求亲,只怕是为了试探而来。哼!如果他以为就凭这件事情就能威胁到她宇文辛衣,那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凭宇文家如今的势力,要叫一个人开不了口,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
辛衣不动声色,淡淡笑道:“王大人,却不知道我这三妹如何能得令侄如此青睐,乃至论及婚嫁之事?”
“小侄某日无意窥见宇文三小姐的容颜,自此后便一见倾心,思慕不已。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我这做叔叔的有心成全这一桩美事,今日斗胆来府上提亲,不知道,宇文将军意下如何?”王世充脸上笑语吟吟,眼底的异光却叫人冷森。一旁的王仁则一直在偷眼看辛衣,且有渐渐张胆的苗头。
“不行!”
辛衣托着下巴没做声,宇文化及端着茶杯没开口,一旁的离昊却已经跳了起来,火冒三丈,大声道:
“就凭他,也配!”
王世充脸色一变,辛衣哭笑不得,宇文化及瞥离昊一眼,唇角一弯。
“王大人,我身边的人一向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有得罪之处,还请海量才是!”辛衣明着是赔罪,暗着却是纵容,言语表情根本就毫无悔改之意。宇文化及冷冷的眸子里划过一抹笑意,继续低下头去,品他的香茗,全当无事人一般。
“好说,好说!”王世充脸色变了又变,却终于生生压下心中的不快,赔笑着应道。
这厢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却忽然又有下人来报:“禀老爷,门外常信侯高恒高大人携其公子来访。”
常信侯高恒?辛衣还在想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转眼间却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外而进,身子顿时一僵,这才想起高恒乃是高子岑的父亲。
“这……这小子没事跑来我家做什么?”辛衣苦着脸对离昊说道。
“谁知道他,发疯呢!”离昊很是郁闷地扭过脸去,格老子的,今天可真是憋气的一天!
“宇文大人!宇文将军!”高恒远远便拱起手,笑逐言开,斜眼看见王世充,又连忙作揖道:“啊,原来王大人也在这里。”
宇文化及笑着迎上前去:“是什么风把高大人也吹来了,今日里鄙下真是好生热闹啊。”
趁着众人寒暄的当儿,高子岑却已经径直向辛衣走来。
“你没答应吧?”他低首凝视着她,眼中似有焦灼,急急地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答应什么?”辛衣有些莫名其妙地答道,待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玉面生寒,怒道:“胡闹,我怎么可能答应!”
“那就好。”高子岑脸上的紧张顿去,喜形于色。
辛衣一把扯过住他,刚问了句:“站住!你什么意思……”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那常信候高恒对宇文化及说道:“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正是为了我这小犬向贵府提亲而来,听闻贵府三小姐知书达礼,贤淑端庄,特为我这小儿求之。”
辛衣握着高子岑的手顿时象触了电一般,呼地一下摔开,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直楞楞地看着高子岑。一旁的王世充叔侄俩也大感意外,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移动,神情惊疑不定。
高子岑却已经正襟朝宇文化及拜下,道:“宇文伯父,我对三小姐一见钟情,此生非她莫娶,还请伯父成全。”
离昊几乎暴跳起来,当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