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扫蛾眉第33部分阅读
胭脂扫蛾眉 作者:肉肉屋
便要冲上前去,冷不防被身旁的人一把拎住衣领。
“你给我站住!还嫌不够乱吗!”辛衣揉着太阳|岤,禁不住哀叹一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宇文化及斜瞥辛衣一眼,笑着扶起高子岑道:“贤侄请起,此事我们慢慢商议。”
高子岑伴着父亲坐在下首,一双眸子却不离辛衣,就这样远远看着她,唇角挂着浅浅的温柔。辛衣被他看得有些坐不住,干脆半闭了眼睛,捧着一杯茶低头喝去,仿佛在品着世上最美味的甘露。
宇文化及干咳一声,环顾四下,说道:“老夫还不知道,原来我这养在深闺的三女儿,有如此多的倾慕者,我竟养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后面几个字说得又慢又重,拖得长长的尾音,叫人心头莫名的一跳,身上寒气乱涌。
“宇文大人……”王世充立起身来,刚想说什么,却被宇文化及挥手一拦,道:“不急!辛衣,你怎么说?”
本来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辛衣,这下子更加万众瞩目起来。
辛衣扫一眼下首众人,又是恼怒,又是郁闷,恨不得当场翻脸走人。
想她堂堂一个大隋将军,竟然被人算计至此,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求亲?
鬼知道你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润了润嗓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喧闹。
“等等,等等!我们还没到呢!”
人未到,声先闻。众人正在惊讶间,却见宇文士及拉了一个白衣少年笑着走了进来。
“士及,你怎么来了?”宇文化及阴着一张脸看着他那一向没上没下的三弟。
“来替人做媒啊!”宇文士及笑嘻嘻说道,一边将身边那少年推上前去。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脸俱是一黑。
辛衣看着那堂上白衣少年,心里几乎想呕出一口血来,啪的一掌重重击在椅背上,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出他的名字:“李—世—民——”
离昊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那人,简直难以置信:“二……二郎?你怎么也……”
高子岑脸上冷得象要凝成冰,眼睛里却偏偏灼热得仿佛要喷出火。
王世充冷眼扫过众人,继续不动声色。
宇文士及完全没被堂上那诡异而尴尬的气氛所影响,继续笑道:“大哥,这位是太原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我今天带他来,是来向我家那三侄女求婚来的。”说罢,还朝着辛衣挑了挑眉,言下之意是,叔叔我待你不错吧,及时把你这心上人带了来。
辛衣唇角一阵抽搐,额上青筋几乎暴出。
“原来你就是李世民,”宇文化及上上下下打量面前那英俊少年,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微微的动容。
“世民见过宇文伯伯!”李世民长身上前行礼,唇角含笑,神情不卑不亢。
“好!好!”宇文化及冉须连连颔首,目光却再次看向辛衣。而辛衣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茶杯,眼皮也不抬一下,唯有微微颤动着的眉梢泄露着她此刻的情绪。
“老夫只有一女,可如今却有三家求亲,这,可叫老夫为难了。”宇文化及缓缓看众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王世充听闻此言,急忙站起身来,道:“宇文大人,我这侄儿年纪虽轻,却已经官拜从四品,备受圣上器重,前途无可限量,若能与宇文家结为姻亲,必定能为大人在朝廷上出力。”
高恒见状,连忙说道:“宇文大人,我们高家乃关陇世族,小犬以后更是会承袭候位,令爱若能下嫁,定能继续享尽荣华,绝不会受半分委屈!”
宇文士及自然不肯示弱,高声道:“大哥,世民他雄材武略,文采风流,德性人品俱佳,堪称人中龙凤,有婿如此,夫复何求啊!”
看着这三人献宝一样争相吹捧自己的这边的人,吵成一团,离昊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辛衣捂着额头,长叹一声,乱吧乱吧,吹不死你们!
“辛衣你说呢?”
嘈杂当中,传来一声问,一下子把众人的声音压倒了下去。
辛衣抬起头四顾左右,这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听李世民笑着说道:“既然伯父说宇文家的事都由宇文将军做主,不如,就请宇文将军替舍妹在我们中选一人吧!”他看着她笑,眼睛里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
这死小子!想害死她啊!辛衣心里几乎已经将他凌迟了一万遍,双拳不自觉又握在了一起。
宇文化及与她对视一眼,脸上微微抽搐,却又没事人一般别过脸去,慢慢悠悠地品起手中的茶来,摆明了就是不管她这摊子烂事,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去吧!
死就死吧!
辛衣干咳一声,抬起头,迎上四方目光,道:
“今日要教各位失望而归了,实不相瞒,家妹早在年前便已经许了人家……”
“什么?”高子岑第一个坐不住,猛地一下立起身来,脸上的线条绷得那样紧,表情甚是骇人。
李世民挑高了眉,目光慢慢移向她的脸,眼底隐隐有危险的信号在蹿动,慢慢重复道:“许了人?”
王世充与他的侄儿交换一个视线,皱了皱眉。
宇文士及托着下巴,看着辛衣,表情却仿佛已经僵在了半儿。
宇文化及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无表示。
离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抬手抓了抓头,脑子有些犯晕起来。
“不知道令妹许了哪一家?”良久,只听李世民问道。
辛衣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闷声说道:“许了我师父扶风!”
“什么?”
这一次轮到离昊怪叫出声,他脚下步伐被凳子脚一绊,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李世民脸色顿变,英挺的眉,几乎皱成一团。
高子岑反倒坐了下去,只是上身一直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极力抑制那一破而发的情绪。
“辛衣,你可想好了再说啊,这可开不得玩笑!”宇文士及急声朝辛衣说道。辛衣恨恨瞪他一眼,你们才是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大了!
“三叔,这怎是玩笑呢?等过完年我三妹便要与我师父完婚了,你都不知道吗?”
“这……宇文大人,此话当真么?”高恒显然并不相信辛衣所说的话。
王世充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先前没有听大人提起过?”
宇文化及沉默片刻,辛衣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针芒般刺人,正在忐忑间,却听他笑道:“原是我老糊涂了,生生忘了此事。小女确实已经与人订下亲事,到时候还请各位来鄙下喝杯喜酒。”
这场闹剧,最后以宇文化及的这句话,划上句号。
可其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消失:
辛衣告了一个月的病假,窝在家里,谁也不愿见。
离昊和高子岑两人一见面就眼红火冒,旁人拉都拉不住,哪天身上不挂上几处青肿就不叫正常。
跟着,王世充的侄儿脸上也时常多了些可疑的伤痕,似乎是被人打击所致。
至于李世民,则拉着宇文士及一连喝了几天的闷酒。
扶风看着坐在他身旁垂头丧气的辛衣,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为何要骗他们说你许给了我?”
“师父!”辛衣死命地揉着太阳|岤,声音一时亢起,“我这不都是被他们被逼的吗?这些人合计着一起来戏弄我,气都被他们给气死了!”
“年后就要完婚?恩?”他悠悠托着青瓷的茶杯,笑吟吟地看着她发窘的模样,眸光流转,眼中似有水波流过,变得那样温柔。
晚风柔柔,夕阳余辉,映着他如玉的容颜,墨色的发,玄色的衣,宛如仙人一般。
“师父,你还笑话我!”真是不想活了,脸都丢完了。辛衣郁闷地捧着头,脸红得快要冒烟。
眼看着出了年,高家的长辈又开始关心起高子岑的终生大事来。上次在宇文家受到了挫败,高恒急着想抱孙子的心,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到处请人打听哪家还有未出阁的女儿,反复比较各名门淑女的品貌如何,恨不得马上就能把儿媳迎到府上。
“爹!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啊?”高子岑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道。
高恒吹胡子瞪眼,道:“我能不急吗?你看看跟你一般年纪的别家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你却还是一个人。岑儿啊,无后为大啊,爹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收了三四房妾室了……”
高子岑眼见他又要开始念叨,赶紧找个理由躲出门去,任其“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直把高老太爷给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最后,一向贤良淑德的高老夫人,终于也坐不住了,她知道儿子这倔脾气,逼不得也骂不得,于是采用“缓兵之计”,摸出她出嫁时陪嫁的一只镯子,对儿子道:“儿啊,娘的这只镯子,是先祖传下来的,可珍贵着呢!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日后你看上哪家姑娘,就把镯子给她,算是先订下了,日后再慢慢和你爹说。”
知儿莫若母啊!
高子岑喜滋滋地捧着镯子,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身影。
那个初雪纷飞的大年夜,他独自一人在府前等了她许久,直到大雪落满了衣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远看见她回来,他顾不得多想,将那镯子,连同手心的温暖,一起塞到她怀里。
“过年了,我……只是想来瞧瞧你。还有,这个给你。”
顾不得听她的回答,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他转过身便急急跑开来,远远的,她的声音在风中飞散:“喂!等等!你跑什么啊?”
你收了我的聘礼,就是我高家的媳妇。
就是我的媳妇。
逃也逃不掉!
那个快乐的少年飞奔在雪中,这样想着,笑容挂满了眉梢。
惆怅龙舟更不回
大业十四年三月,江都,初春。
江南的春天,本应是草长莺飞,春水如蓝,可今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早晚寒意逼人,川沟里依旧残留着去冬的枯草,枝头上隐约可见稀疏不均的浅绿。
春意料峭,冷得人刺骨。
可杨广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暖,或者说,他的心,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宫廷的雕廊画栋罩上半透明的暮霭。
那些一直守在成象殿外的内侍又一次看见杨广从歌舞升平的殿内走出,身上只着幅巾短衣,独自一人,沿着亭台楼阁缓步朝前走去。内侍们急忙低垂了头,惟恐惊扰了君王。殿上钟乐悠扬,宛转丝竹响遏行云,衬着君王那孤独的身影,寂寥而冷清。
成象殿凭水而立,殿阁玲珑,精雕细镂,碧檐金阑倒映流光,殿外遍植古木翠竹,香草名花,自然的芬芳和着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多少次了,杨广都是这样一个人,策杖步游,汲汲顾景,惟恐不足,直到天尽黑方止。
眼前的这些富贵荣华,昔日的那些纸醉金迷,他舍不下。
可他也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反正宫殿中炭火彤红,暖意融融,美酒金樽,佳人如云。身在仙乡且贪欢,管它世上是何年。
于是他盛陈酒馔,日日与诸宠姬把酒言欢。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亲贵,满室锦衣华章,在酒香与弦歌声中麻痹着自己的神经,掩盖着内心的极度痛苦。他不愿清醒过来,因为一旦酒醒,他便会被逼迫着去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尊严尽失的耻辱。
就在去年,唐国公李渊、江都通守王世充、隋鹰扬郎将梁师都、马邑富豪刘武周、金城富豪校尉薜举、武威富豪李轨、萧梁子孙萧铣等手握重权的大臣不约而同纷纷起兵,割据一方,众多世族亦加入其中,眼见大隋的大部分土地已被起义军所控制,隋军却只能困守着洛阳、江都等几座孤城,苟延残喘。
杨广开始害怕,怕得厉害,甚至连江都也不愿长呆,准备迁都到长江南面的丹阳,于是急急命令民众给他修建宫室。可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危机之秋,自己的贴身禁卫军将士却又闹了起来。那士兵都是关中人,原早已怨恨久居江都,现在见朝廷还要南迁,都愈加思念家乡亲人,纷纷谋划逃归故里,一时军心浮动,众叛亲离。
杨广并非痴呆,焉能不知国基不稳,大厦将倾,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
“徒有归飞心,无复因风力”。
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双肩担起大业,只手擎起乾坤的杨广了。
“陛下,夜深了,回宫去吧。”恍惚间,一双纤纤玉手伸至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到他身上,也打断了他纷乱哀伤的思绪。
杨广回转身,看着面前的宫装华服的美人,月色凄冷,映着她秀美而温婉的面孔,掩去了岁月的痕迹,依稀还是那个初初嫁他时的娇美小女儿,一转眼,原来她已经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了。
他的皇后,他的妻。
杨广抬头轻轻抚上她的鬓发,浅笑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那笑容,融在如水的月色里,摇曳动荡,粼粼生寒。
萧皇后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小心地搀扶着杨广,慢慢沿着曲廊,朝寝宫行去。
寝宫内,她禀退宫女,亲自替他洗浴宽衣,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妻子侍侯着她的夫君,动作是那样细致而轻柔,熟悉而自然,就仿佛那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们都是这般渡过。
杨广坐在案前,一任她将自己的发髻打散开细细梳理,微微叹了口气,眼角泛上了浅浅的温柔。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书案左首,架着一把名贵的古铜镜,他依稀记得这是大兴的旧物,多年来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现在又被带到了南方。他伸过手去,将铜镜拿近了些,呆呆看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那个人,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头发依旧乌黑,眼睛仍然明亮,与众人相比,仍然是那么出众。他不禁惨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样好的头颈,日后谁当斫之!”
萧皇后大吃一惊,手上的木梳顿时掉落地上,花容惨淡,颤声道:“陛下,您为何要说这样不祥之语,您是天子,谁敢……谁……”语到尽处,却已经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杨广苦笑一声,将她那柔软的身躯揽进怀中,道:“傻子,哭什么呢?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贵贱苦乐,亦复何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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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一个可怕的传言在随驾的士兵中流传着:皇上听闻关中来的将士们要叛逃,于是准备了毒酒,想借犒军的机会将他们全部毒死。一时间,众将士们无不惊惧万分,皆转相告语,商讨对策。面对生死,连原先许多犹豫不定的人,都有了谋反的念头。
一场惊天的风暴,正在悄悄地酝酿着。
三月初十,风霾昼昏,乌云蔽天。
午时刚过,一驾简陋的马车停在了御史大夫裴蕴的官邸后门。
自车上走下的是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他小声对看门的仆人耳语了几句,尔后便在门前来回踱步起来,神色仓皇而焦急。时下冷风呼啸,可他却不时以袖擦试着额上的冷汗,面色苍白得吓人。好容易得了通报,他便急急走入府中,直奔裴蕴的书房而去。
“大事不好了,裴大人!”脚未站定,话已出声,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张大人?”裴蕴刚看清眼前的人乃是江阳县令张惠绍,却是一怔,急忙停下手中的笔,立身迎上前去,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化及要谋反了!”张惠绍是个急性子,顾不得前因后果,一张嘴,道出的便是惊天的消息。
“什么?”裴蕴闻言如巨雷轰顶,身躯一摇,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道:“你……你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张惠绍反复地搓着双手,急声说道:“这是我从宫中得来的确切消息,宇文化及伙同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直阁裴虔通等人,妄图里应外合,挟持天子,谋夺大权!”
裴蕴浑身一软,瘫坐于椅上,喃喃道:“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果然是他啊……宇文家果然反了!”
“大人!”张惠绍上前一步,双目圆睁,颤声道:“我打听到司马德戡率领的东城骁果军已全副武装,厉兵秣马,裴虔通进驻了监门府,宇文化及也已调本部出了城。看这阵势,叛乱恐怕马上便要爆发了!如今形势迫在眉睫,还请大人拿个主意啊!不然,我大隋就要……亡了……”最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
裴蕴握紧了双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妄图平复此刻狂乱的心潮,无奈身躯却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饿而,他深吸几口气,终于抬起头,直视张惠绍,面色稍定,一字一句说道:“如今之计,我们惟有调谴江都城外的军队,在宇文化及等人行事之前将其制服,方能援救圣上,平复叛乱。”
张惠绍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忙说道:“调动军队需得要虎符,大人现在要入宫见陛下吗?”
裴蕴摇头道:“时间紧迫,来不及了。况且,裴虔通的卫队已经守在玄武门外,我们又怎么可能见得了陛下。”
“可是,没有陛下的虎符,我们根本就调动不了军队。”张惠绍又焦躁起来。
裴蕴缓缓抬起头来,面如严霜,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没有虎符不要紧,只要我们有圣旨在手,一样可以调动军队。”
张惠绍一思量,面色顿变:“裴大人的意思是……矫旨?”
“不错。为了大隋,为了陛下,我们这次必须铤而走险!”裴蕴一个转身,炯炯双目,直视张惠绍,“事不宜迟,你现在立即去见内史侍郎虞世基,务必劝他写下圣旨。我派人去联络来护儿将军,请他来指挥军队。”
成败,就在此一举。
内史侍郎虞世基,专典机密,参掌朝政,平日里负责为杨广撰写诏书,如要伪造圣旨,此人绝不可绕过。
可当张惠绍找到虞世基,说明情况,却换来他淡淡一句:
“你要本官写假圣旨?可如果今晚没有叛乱发生,那本官就是犯了欺君谋反的大罪,可诛九族!这样的后果,谁可承担?”
“虞大人,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张惠绍见他一口拒绝,当下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声道:“一旦叛乱发生,那可就已经为时已晚了啊!”
虞世基冷眼看他,略带嘲讽地说道:“现下你根本就无真凭实据,只是听人传闻,便说有人谋逆,这叫本官如何信你?不若,本官再谴人去做详细打探,如若情况属实,再写这道圣旨也不迟。”
张惠绍差点哭出声来,以手仆地,连声恳求道:“虞大人,来不及了啊!再等下去,这叛军可就要动手了!”
虞世基勃然色变,拂袖道:“本官言尽于此,你还要如何?假传圣旨,乃何等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行事,到时候追究起责任,你要本官如何向圣上交代?”
“可……”
“待本官查明真相,再做考虑。来人啊,送客!”虞世基再不给张惠绍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下了逐客令。张惠绍万般无奈,惟有长叹一声,跌撞而去。
虞世基待他走远,阴沉的脸色顿然一变,面朝东面,恭敬拜下,笑道:“主上,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驱走此人。”
“你做得很好。”
里厢东首的门,被推开了半扇,隐隐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玄衣及地,发似流泉,神姿如仙,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万丈深潭,顾盼之间,如雪如月,霎时间便吞没了流光的绮丽。
玄衣男子以优雅的姿态斜倚在软榻上,举起手中的白玉青瓷的茶杯在唇际微茗,看向窗外,淡淡一笑,那一笑,清浅悠远,动人心魄,足以令梅花失尽颜色。
“就快要变天了……”
大风刮了一整天,天色渐渐昏黄,黑夜终于来临。
蒙着飘流的雾和寂静的黑绢面幕,被初春肆虐的冷风吹着,笼罩在皇城的上方,盘旋不去。
烈风中,一身玄甲的少年将军,纵身上马,昂首环视周围的骁果武士,一双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
俊美无双的容颜,挺拔笔直的脊背,那气势,自信而灼傲,逼得人无法直视。
“你们可都做好了准备?”
众人抱拳下跪,答道:“唯将军马首是瞻!”
东南风起,吹动猎猎旌旗迎风飘扬,近处戈矛成山林,远看玄甲耀月光,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马首轻摇。面色刚毅,威严肃穆的将士们,杀气腾腾,直撼云霄。
辛衣揽眉微颔,掌心里却是一片溽湿,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激越、期盼、喜悦抑或是不安。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从她出生起,便被灌输进的那些野心与叛逆,那些关于权力的所有滋长蔓延,那个曾经遥在天边的王者之座,此时却都已经近在眼前,只需要,再向前一步。
只要一步。或天,或地;或成王,或败寇。
尽管她曾经想过逃开,想过另一种可能,想过重新选择,最终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时也?命也?
不。辛衣昂起头,唇角扬起倔强的弧线,我不相信所谓的天定,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万劫不复,天诛地灭,又何所惧。
离昊跟在辛衣身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颤抖着,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准备噬人的黑豹,藏在黑夜中无声地磨砺着自己的利爪。
黑暗中,辛衣仿佛感觉到了离昊身上那股不安定情绪,眼底寒气稍凛,有笑意轻轻流淌而过。这家伙,跟着她越久,不仅没有学得稳重些,反而性子越发冲动,看着他,就好象看见过去的自己:身上还带着草原的气息,无法无天,自由放纵,却始终觊觎着天空的辽阔,毫不吝啬展开自己的羽翼,恣意翱翔。
她抬手朝他肩上一击,道:“喂!悠着些!待会可别杀红了眼。”
离昊揉揉肩,朝她咧嘴露个笑脸,抬拳与她重重一对,“放心!会给你留几个的!”
辛衣笑着转过身,却正好与人群中那道灼热的视线相碰,心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不像平时那样直直的喷出火来,反而幽暗无比,但是就是那种幽暗之中却透出丝丝的业火,更让人觉得针扎一样炽热难受。
她没有闪避,迎上他的视线,微微轻叹。
高子岑,到底是我不明白你,还是你不懂得我。
那日,她找到高子岑,原想在起事前劝他离开江都回大兴。她的一帮亲信中,只有高子岑的身世最为显赫,高家原本就是关陇大族、名门世家。和尧君素、钱士豪这些出生平民的将领不同,身为贵族的他,此时大可与宇文家划清界限,也与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划清界限,回归到自己正确的阵营,可是这小子却象吃错药一样,说什么也不肯走。
“为什么要留下?你明明知道,我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愿意。”他桀骜地昂起头,满不在乎地吐出这三个字。
“笨蛋!现在可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她气急,直想朝他头上狠狠揍上几拳,“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说过,我愿意!”他深深看她几眼,一摔手,转身走开。
唉,简直就倔得象头骡子。
辛衣有些头疼地望向人群中那张固执的脸,跟着他们宇文家,就是造反,就是谋逆,从此再也不是大隋的忠臣良将。这小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高子岑静静立在士兵中,默然扣紧刀柄,眉锋如刀,墨色双瞳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叫人难以察觉。
三更时分,东城火光大作,那正是司马德戡在城内发出的信号。
“父亲!”
辛衣见到信号,当即请示坐在右首上方的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眼望远处宫城那炫目的灯火,负手睥睨而笑,道:“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陛下,你休要怪罪为臣。”说罢,面色一沉,右臂举起。
“动手!”
辛衣果断地一声令下,几万骁果军如暗夜的潮水般迅速汹涌四散,朝着江都的小街小巷攻略而去。
只见四下金铁光寒,人影晃动,黑暗掩盖了一切,却又滋长了一切……
这一夜,正轮到候卫虎贲郎将冯普乐巡夜当值,他眼见宫城内火光冲天,不禁一阵愕然,正在忐忑间,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念间,数十精骑已从黑夜中破行而出,朝他疾行而来。冯普乐不由大吼一声,手中长枪一横:“前面什么人,速速停下!”
话音未停,却见一员小将一马当身,飞骑而出,战刀高举,气焰张狂,如大鹏展翅般朝他杀来。
冯普乐大惊,正欲抽枪再刺,却见前方刀光交错闪出,自己颈部一凉,双眼一黑,头颅“咕噜噜”滚落地下。
高子岑用长茅将头颅高高挑起,大声喝道:“冯普乐已死,要命的速速投降!”
众巡夜将士大惊失色,四散溃逃。
另一方,辛衣领着众弓箭手呼啸而过,手中的一张硬弓拉的如同满月,姿势潇洒,去如流星,例无虚发,“嗖嗖”声不绝于耳,尘烟过后,只留下一地伤兵哀鸿,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
不用多时,叛军便已经占据了江都的主要街道,布兵分守衢巷。
四更更响,虎贲郎将元礼领着一队卫兵来到玄武门外。
此时负责当值守门的将领乃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他从城楼望下,高声问道:“元大人,现在天还没亮,为何要急着进城?”
元礼声音显然很是急切,道:“独孤将军,快快打开城门,我等有重大军情要立即禀告陛下。”
独孤盛照例验过令牌文书,确认无误,又见那元礼神色甚是焦急,显然真是有要事,当下倒也没有多疑,随即命士兵打开城门,迎上前道:“元大人,请吧!”
就在独孤盛侧身相让,恭请元礼入城之际,紧傍在元礼身后的宇文智及,冷不防抽出腰间的刀,向着他的脑门直直劈了下来,黑暗里,雪亮的刀光宛如银河倒挂,独孤盛猝不及防,稀里糊涂间竟已经人头落地。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守门的士兵们顿时惊得面无人色,待他们回过神来时,宇文智及已经领着伏兵尽出,如潮水般拥入城中,独孤盛手下原本兵微将寡,被禁军一冲,早都如鸟兽散,抱头鼠窜,争相逃命去了。
这一晚,火光如炽,风声如呖,杀戮、血光、刀鸣、马嘶……把昔日里堂皇富丽的东宫化成了恐怖的炼狱。
几路人马凝合成一股黑色的潮水,慢慢将皇城一点一点吞噬在腹中。
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在后宫的杨广一个惊悸,猛然从睡梦中惊了起来,朝后一摸,涔涔汗水已然浸湿了背脊。他起身望向窗外,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眼神仍有些迷惘,仿佛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此时外面人声喧哗,隐隐还有火光透来,完全不同于昔日的宁静与肃穆。难道,是有什么变故,想到此,杨广一直悬着的心顿时楸紧了。
“来人啊,传裴虔通!”
须臾,殿外当值的直阁裴虔通已被传昭而来。
“外面这等喧闹,出了何事?”杨广急声问道。
裴虔通恭敬答道:“回陛下,是草坊失火了,众人正在抢救,火势不大,即刻便可扑灭,请陛下不必担忧。”
“原来……只是失火么……”
杨广虽然面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随意吩咐了几句,便挥手示意裴虔通退下,神情很是倦怠。
裴虔通应诺着退出门去,眼中却是挡也挡不住的嘲讽。此刻皇、宫城门禁早已经被叛军所控制,皇城里外不能相通,消息断绝,此时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只要他不说,皇上就绝不会知道。
“裴大人,燕王殿下在外面说要求见陛下。”一个卫士匆匆上前禀报道。
“燕王?”裴虔通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
“燕王说什么自己中风,命悬俄顷,请得面辞,好象是……”卫士凑近裴虔通,低声道,“好象是燕王发现了什么端倪。”
“哼!这倒奇了,中风之人还能自己走到皇宫里面圣,”裴虔通脸上戾色一现,果断地发出命令,“将他给我拿下!”
“是!”卫士抱拳退下。
此时大局已定,一个小小的燕王,又妄图能改变些什么呢?不过是以石击卵、螳臂当车罢了!裴虔通忍不住冷笑。
天尚未全亮,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已经控制了宫城外围,抽出一部分兵力,增援裴虔通。裴虔通立即将监门卫士全部替换成叛军,继续保持着对城门控制。
“吩咐下去,关闭各门,只开东门,派人告知殿内侍卫,宫中发生大规模兵变,要想活命的立即从此门而出!”
一个兵变的消息,竟使得宫内侍卫不战自溃,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
事情,竟然比他们所料想的还要容易得多。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末路之际,又有多少人会为了所谓的忠诚而浴血焚身呢?
五更时分,天色微明。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扫清皇城外围后,带着主力人马从玄武门进入宫城,与等候于此的裴虔通汇兵一处,开始逼宫。
叛军把内殿查了个天翻地覆,却始终找不到杨广的身影,只在后宫搜出了萧皇后与一干伴驾的美人。
“敢问娘娘。”裴虔通朝萧后拱手一揖,道,“陛下现在何在?”
萧皇后冷冷看他一眼,神情凛肃,毫无惧色:“尔等乱臣贼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哀家恨不得剜而食之,想要哀家助纣为虐,却是万万不能!”
裴虔通道:“娘娘误会了!我们只是请陛下西归,决不会伤害陛下,还请娘娘放心。”
“裴将军休再与这些娘们啰唆。”司马德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刀一挥,将明晃晃的刀锋架在其中一个美人的脖颈,恐吓道:“快说,杨广藏身何处?”
那美人吓得脸上已无血色:“陛下……陛下躲在西阁。”
“住口!”萧皇后大惊,待要呵斥,却已经为时已晚。
司马德戬仰头哈哈大笑,一把撇了那美人,回头召唤裴虔通:“走,寻那昏君去。”
眼见军队越走越远,萧皇后再也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摊倒在地,脸上尽是绝望之色:“你、你……为何要出卖陛下!”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害怕……”美人嘤嘤啼哭着,柔弱的身躯在冷风中蜷缩成了一团,不停地颤抖,犹如经冬残枯的叶子。萧皇后长叹一声,泪水,终于从眶内滑落。
“陛下……”
我梦江南魂难依
西阁外,很快便被叛军团团包围起来。
司马德戬待要指挥众人杀进里厢,却给裴虔通一把拦了下来。
“怎么?”司马德戬不解地瞪他,裴虔通阴阴一笑,转头对站在人群里的校尉——令狐行达道:“你,去把陛下请出来!”
“我?”令狐行达闻言,又惊又喜,显然是没有想到裴虔通会将这样的差事派给自己。
司马德戬眼珠一转,与裴虔通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不再吭声。
“是!小的遵命!”
令狐行达拔出刀,摩擦了一下双掌,一鼓作气冲进西阁,还未站定,便大喝了一声:“昏君!快快出来受死!”
阁内静了片刻,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里传出:“你想要杀朕吗?”
令狐行达身体一僵,寻声望去,只见那立在窗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不是杨广又是谁。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令狐行达的心猛地一颤,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轩窗前,杨广孤独而冷峭的背影,始终挺直着,纹丝不动。虽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严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此时明明已经是退路已断、生望已绝,可这末路的君王,却又似恢复了往日的尊严。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令狐行达此刻竟变得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刀,恭敬地答道:“臣不敢,臣不过是想奉劝陛下西还故土罢了。”
“西还故土?原来不是谋反么?”杨广笑了,缓缓转过身来,唇角扬起讥诮的弧线,目光冷冷迫人。
令狐行达与这样的目光一撞,身上的气势又去了大半,垂下头,惶惶间只得将手一拱,道:“陛下,请吧!”
杨广没有再看他一眼,广袖轻动,当先走出了西阁。
叛军顿里三层外三层,把西阁楼下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一出宫门,杨广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裴虔通。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不知是诧异,愤怒,失望还是悲伤。
这个人,是他作晋王时的亲信,是他多年来真心信任的人。没想到,今日造反,竟也有他的份。
“裴虔通?竟然是你?”杨广咽喉间发出一声叹息,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面前那人的心底,颤声道:“你是朕的旧部,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至于造反?”
裴虔通依旧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躬身答道:“臣不敢谋反,只是因为将士人人思归,想奉劝陛下西还京师。”
杨广自嘲一笑,缓缓昂起头,说道:“朕早已经打算回大兴,只为长江上游的运米船未到,故而才延误了一些时间,这便与你们回去罢!”
一个卫兵匆匆而来,附在裴虔通耳边轻语几句,裴虔通微微颔首,对杨广道:“陛下,现下文武百官已在朝堂等候,还请陛下亲自去慰劳。”说罢,他牵过随从的马,便要杨广骑上。
杨广只看看那匹马,却并不动身。
“陛下?”裴虔通皱了皱眉。
杨广缓缓抬起头来,冷冷看着他道:“此马鞍驾破旧,朕身为天子,怎能骑乘如此坐骑,且换新鞍来!”
司马德戡眉头一皱,当场便要发火,却被裴虔通拉住,使个眼色,道:“你们没听见吗?陛下要新马鞍,赶快更换来!”
司马德戡重重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拣东拣西,真真是一个昏君!”
杨广却似没有听见这讥刺之言,身躯挺得笔直,脸色却是近乎透明的惨白。晚风带了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马鞍很快重新换上,这是宫中最华丽的一只马鞍,鎏金的鞍身纹着走兽的图案,两侧并饰丝织彩带,镶有玉石、玛瑙、翡翠等精美的装饰,鲜艳夺目。十指轻轻抚过那鞍身,杨广双肩微微颤动,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陛下,请吧!”裴虔通一挥手。
杨广抬手抖了抖衣襟,这才在左右的搀扶下,蹬上马身,高昂了头,尊贵的,像一位真正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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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了,金色的阳光照在宫墙瓦楞上,闪着琉璃一样炫目的光彩,一夜喧嚣的江都城又重新平静下来。
暮色中,早起耕作的百姓三三两两,拉着牲口,或犁地、或撒种,做生意的店主也陆续开了铺门,街两旁张圆了口打着哈欠的伙计忙着卸下门板,摆放好各色的商品,扎着头巾赶驴车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