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一夕念(清穿)第63部分阅读
一朝一夕念(清穿) 作者:rourouwu
沉吟道:“或许阿玛觉得时机不成熟,毕竟打仗是最后逼不得已的选择。 ”我说得镇定,心中却已隐隐生了恐惧,那费莫正德我是听晨风说过的,晨风两次远征噶尔丹时,他都跟在左右,可说是过命的交情,后来他被康熙打压得很惨,一直被发配边疆,直到晨风死后,康熙对很多曾经跟晨风的人升职加封,以示皇恩收买人心,他才被召回京城,封了辅国将军。胤禩该不会是帮着他请命,又让康熙觉得他对兵权上心是有图谋吧?只怕所有和晨风关系好的人,都被康熙算在八爷党之列了,胤禩不可能不知道费莫将军的背景,怎么会去惹这事?
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沉思。
胤禟长声叹道:“糟就糟在八哥昨日进宫去劝阿玛允了费莫将军,被阿玛一阵痛骂。”
我心下一沉,果然是那样。
他继续道:“后来阿玛叫所有太监都退出去,将八哥留在那里大骂,听有个离门近的小太监说,八哥一直没吭声,后来阿玛又说到良妃,他这才开口回了两句,然后阿玛更气,就叫他滚了,至于他们后来具体说了什么,那小太监也没听得清,只说好像听到‘辛者库’几个字。”
我就知道良妃才是关键点,想想这些年康熙是如何对胤禩的,革爵、停俸,什么绝情的事没做过?对谁有对他那么狠的?他都受过来了,恐怕早就看淡这薄凉的父子情了,若只是自己被骂一顿,绝不会有什么想不开醉成那样。康熙不会还是骂良妃辛者库贱妇了?如果真是那样,让胤禩情何以堪呐?
胤禟面上闪过一丝内疚之色,自责道:“都是我太粗心大意了,和他喝酒的时候都未留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要是我能及时察觉开解他,他也不会后来再去酒楼喝酒,不会弄丢良妃的遗物还得这一身病了。”
“九弟也不要自责了,良妃就是他的死|岤,无人能解吧。”我长叹了一声,问道:“那策妄阿拉布坦的事,可是还与胤祯有关系?”
他面上又有惊讶之色,看样子我又猜对了。他似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十四弟想向阿玛请命率军攻打阿拉布坦。”
难怪他要避着我了,他想领这军令,胤禩不挺他却推荐费莫正德,他肯定是想背着胤禩做这事的。其实自死鹰事件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再不是那个只会依附胤禩的小孩子了,他也是有大志的人,这种情形下想自立门户也无可厚非,他在朝中极为活跃,拉拢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有背叛了胤禩的人,那一年胤禩闭门不出,这些事却都是知道的,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多少还是会失落。而胤祯一方面也是不想他不开心,另一方面毕竟也有私心,出于利益、内疚等各种原因,也有意无意对他多了回避。其实这些都是很正常自然的心理,只能说有些无奈罢了。
胤禟看着我,似有些费解地道:“这件事上,我是真不知道八哥怎么想的,难道他真是想借助晨风那些旧部的力量……”
“不可能。”我摇头打断他道,“晨风的旧部都以为他是战死沙场,而且还被追封为镇国公,他们对皇上感恩还来不及,谁还有其他心思?皇上心里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根本不介意连带着将他们一起升职加封。胤禩又怎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打算?况且你说阿拉布坦袭击哈密,费莫正德请战那是去年的事,胤禩不是一直没理么?”
“对了,是有些奇怪。”他点头沉吟道,“就是他知道十四弟有那请战的打算后,才去劝阿玛的。可他压制着十四弟又是什么道理呢?十四弟得了好处,对我们都有好处。”他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果然,他还是不满十四弟这两年私下做那些事了。”
“当然不是那样的。”我轻叹了一声,淡淡道:“胤禩做事向来都是从大局考虑,我想他现在不让胤祯领这军令,是想保护他,不想他成为第二个晨风和他自己吧,而且也是想为胤祯争取更大的利益和机会,现在领这几千先遣兵马刺探敌营有什么意思?正式开战了,统帅那十万大军才是要紧。”
他“哎呀”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大腿道:“一定是这样的,可他怎不说出来?还让十四弟对他有所误会。”
我长叹道:“如果他说出来胤祯能听得进去,他何须去劝皇上允了费莫将军的请命?”
他真是费力不讨好,两边不是人。这一次,不说康熙要不要对他消气,我想他心里恐怕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对母亲如此薄情寡义的君王了。
夜里,他又开始发烧,时时说着胡话也是叫着额娘。次日一早我就差人进宫去请太医,李德聪来诊视之后,仍说是轻微伤寒,只需坚持服药就可痊愈。
那两道药还很有效果,中午的时候,胤禩终于醒了。
我喜极而泣,他却一脸冷淡,看了一眼我缠着纱布的手,似不想说话,又闭上了眼。良久,缓缓伸手摸上脖子。
“这两日你昏迷不醒,我很担心,就拿了那个指环去祈福,结果……”我深吸一口气,继续编道,“结果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掉了……”
“不必编这些谎话。”他闭目打断我道,“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守着他两天两夜,没想到他醒来对我竟是这样的态度,顿时满腹委屈,可想到他心里的苦,却又只能无奈一叹,转身走出门去。
傍晚他从房里出来,吩咐人准备车马,要搬去西北城郊的别院。可能远离这皇城也好,眼不见为净。我每日请李德聪到别院为他诊治,可过了几日,初五的时候热病又复发了,到初九身上竟开始出红疹,病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
李德聪觉得情况严重,需向上奏明,他却冷淡地道:“不用告诉任何人,我这罪人之身,也无脸见人,若是死了,反倒解脱。”
我全身一阵轻颤,恍然明白,紧盯着他问道:“往日的药你都倒掉了是不是?”
他闭了眼,懒懒躺着不理我,李德聪无奈,摇头退下。
我的声音却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样的父亲你有必要在意他说什么?还是因为那个指环不见了?如果良妃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不用再看着我,”他忽然开口道,“我很快就去看她了。”
我怔住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没想到他真的那样狠心丢下我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可我还是用了最平静的声音道:“那好,也带上我。”
他仍是不理我,可晚上的时候他终于开始服药了,但这病拖了许久,已很难治,一直反复,十七那日竟四肢抽搐,几度不省人事。二十六日,胤禟来看他,他又昏迷不醒。
胤禟道:“八哥的病,李德聪一直有奏禀,阿玛也批阅知道此事……”
“行了,三哥都说了,皇上就说知道了、勉力医治,再有就是讥讽胤禩素日好信医巫乱服药饵是吧?”我打断他道,“这等无情之言不必再说。”
“这两日……”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阿玛要到畅春园,八哥病着……”
“明白了。”我又打断他道,“我们离畅春园太近,他让我们搬走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难过地道:“我担心八哥病重,经不起路途折腾,可阿玛不理我所奏,还暗示三哥他们联名拟奏让八哥搬,我也没有办法,明日就会安排搬迁……”
“皇上倒是巴不得胤禩一命呜呼了吧?”我微微冷笑,“不过你放心,胤禩不会有事的,会好好活给他看。”
第172章 第一七〇章 著书
第二日一早,一众阿哥就带人来帮我们搬家了,我让人在马车车厢顶上凿了带孔的天窗,车厢里加了暖炉,这样既保持空气流通又不会冷。一路上马车行得极缓,遇到坑洼的地方,则由人抬着车厢过去。即便如此,胤禩路上还是吐了两次,然后又头痛发烧,直到回了府上也未醒来。
但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抓得很紧,我知道他也在努力不让自己有事,不能让那些想他去了的人称心如意。
可能是老天终于开眼,这一日之后他就开始一天一天好起来了,虽然仍是全身乏力无法下地,寒热之症还时有反复,但红疹褪了,每日清醒的时候多了,也能吃一些稀粥以外的东西。
日子在煎熬中过去,到了十月中旬,李德聪检查了我骨伤复原的情况,让我取下了夹板,也不再吊着绷带,还让我时常活动手肘恢复关节功能。
从前诺儿最爱赖着我抱他,但自从胤禩病了之后,他竟一次都未闹过,总是乖乖地守在床边,异常地安静。在他原本还该是单纯无知的世界里,仿似忽然多了很多东西,那样的懂事不是让人欣慰,只是让人更心疼。
院子里,孙嬷嬷正给他戴着帽子,微弱的阳光照进他漆黑的眸子,照出一抹阴影,那种莫名的忧伤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上,我一瞬呆在原地,果然错了么?不能让他快乐地成长,就不该带他来到这个世上。明知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却还有那诸多的奢望。
他看到我,稳稳地跑过来,口里叫着额娘。我暗吸口气,收起心情,蹲下身子伸了手,笑道:“好久没抱过我的诺儿了,来让额娘抱抱。”
他张开手扑过来,脸上绽开灿烂如朝阳的笑容,一刹那,我激动得险些落泪。正要抱起他,一旁的文素忽然紧张地道:“侧福晋手上的伤还未完全好,大夫说不能使力的。”
诺儿一瞬定住,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他是不是能听懂文素的话,竟不要我抱了,只抓着我左手两根手指,摇了摇道:“要阿玛。”
我心中无限感慨,只点了点头,“好,额娘带诺儿去见阿玛。”说完起身牵着他往正屋走去。
胤禩刚刚醒来,倚坐在床头,精神还是不错,娟儿正喂他喝着粥,他见我和诺儿进来,立刻抢过碗两三口喝了,娟儿抿嘴笑着收拾了碗盘出去。
他向诺儿招了招手道:“来阿玛这里。”
诺儿乖巧地跑过去,他俯身床边将诺儿抱上床,笑道:“今日有没有缠着额娘淘气?”
诺儿坐在他腿上,头摇得破浪鼓似的,“没有。诺诺很乖。”
“我倒希望他淘气些。”我叹了一声,走了过去,坐在床边,擦着胤禩头上的汗水,只方才这一动,他又出了一头虚汗。
他轻轻抓着我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内疚之色,“已经拆了夹板了么?大夫怎么说?”
虽然我一直说是自己不小心摔断了手,还让下人都统一了口供,但他定是回想起了什么,时常拉着我的手默默不语,只内疚地看着我。
我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放心道:“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只要不使力再伤着,过一两月就完全好了。”
他点了点头,面上内疚之色却并未散去,还是诺儿依依呀呀学我们说话,才将他逗笑了。
他看着我,柔声道:“怎么很累的样子?你晚上还守着我?不是说让娟儿她们伺候就行了么?”
我笑了笑,摇头道:“没事的,可能是一早去应付三哥四嫂那些人有些心烦吧,你知道要我对着不想看的人有多痛苦了?”
他微微皱眉,“他们常来?”
“隔几天总要来一次,”我轻叹了一声,“三哥来的时候特别多,而且李德聪也一直有向他报告你的病情,我看也是皇上吩咐他,他才来得这么勤,四嫂自然是代四哥来的,就这两人应付着累,九弟、十弟他们来倒是不用我去招呼,九弟天天都在念叨你快些好起来,他要开坛二十年的老酒和你喝。”
他失笑道:“九弟啊……”说到一半却顿住了,叹了一声,喃喃道:“果然还是只有他不一样。”
“还有我和诺儿啊。”我提醒他道,“我们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诺儿一直脸色茫然地看着我们,我们说那些事他都听不懂,倒是最后这句话有他的名字,他一下来劲儿了,挥舞着小手笑道:“有诺诺,有诺诺。”
胤禩也忍俊不禁,将他抱进怀里大笑起来。
这时娟儿端着药走了进来,低声道:“爷该服药了。”
我正要接过,胤禩却抓着我的手,沉声道:“一点都不听话,大夫不是说你的手不能使力么?让娟儿来就行了。”
我失笑道:“一碗药能使什么力?往日是拿夹板固定着手不能动,什么都不方便做,现在已经取了,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的,而且……”
我一句话还未说完,诺儿却抢着道:“诺诺要。”
“见着吃的喝的就要?”我笑了起来,刮着他的小鼻头道,“那是阿玛的药,你不能吃的。”
“诺诺要……”他还是坚持着,小脸儿一下涨红了,半晌才又憋出几个字来,“诺诺要、喂阿玛。”
我顿时一怔,他现在会的词差不多有几百个了,但要有主谓宾地表达一句话还是不容易,瞧着他那急红了脸的样子,我又不忍心拒绝他。
胤禩已笑道:“好,让诺儿来。”
“那怎么行?”我还是反对道,“万一打翻了烫着怎么办?”
他立刻向娟儿道:“拿一边去吹冷了再拿来。”
我急得瞪了他一眼,“冷了怎么能吃?万一凉了肠胃……”
“陌儿,你问题还真多。”他无奈叹了一声,从娟儿手里拿过药碗,笑道:“我端着总行了?诺儿来,拿勺子喂阿玛。”
诺儿顿时高兴起来,稳稳拿着勺子,还像模像样对着吹两口才递向他嘴边,我提着一颗心看他服过药,他将诺儿举起笑道:“诺儿好能干。”
“你也很能干,”我擦着他嘴边的药汁,笑道:“现在喝那么苦的药眉头都不皱一下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重新放下诺儿,冲我眨眼笑道,“我想快些好起来。”
我瞧着他那笑容有些诡异,忍不住问道:“快些好起来又怎样?”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笑道:“有一晚我依稀听到某人在我耳边说,想我快些好起来,好给我生孩子。”
我顿时窘得两颊发烫,他竟又装昏迷偷听我说话。转眼一看,娟儿已羞得红着脸低下头去。
我抽出手,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你会教坏诺儿的。”
“说一说怎么了?他又听不懂。”他笑看着我,又转向诺儿道,“诺儿说,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妹妹?”
诺儿连连点头,“想、想。”
他得意地看着我,笑道:“看到了?诺儿都说想要弟弟妹妹了,是不是我好起来,就赶紧给我生一个?”
“没问题啊。”我白了他一眼,悠悠笑道,“只要某人不再说些随了良妃去的混账话气我,我就给他生孩子。”
“陌儿……”他面色一阵激动,将我和诺儿紧紧抱在怀中。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感受那份在他臂弯中的幸福。我想给他生孩子,无论是不是错,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想自私地奢望一次。
过了几日,三阿哥和十二阿哥又先后来了,胤禩还睡着,我就招呼他们在外堂坐了一会儿,虽说时间不长,但回答他们关于胤禩病情的问话却要一直小心谨慎,稍有不对,恐怕又让康熙有想法了。
待他们走后,我去陪着胤禩,正见着贺总管从他房中走出来,神色匆匆的样子。
“你已经醒了?”我走到床边,将他背后的软垫往上移了些,问道,“找贺总管有什么事?”
“我让他准备搬去别院住的事。”他也不瞒我道,“现在阿玛也没在畅春园了,我们搬去那附近的别院也不会碍着他了。”
“可你现在病刚刚好一点,不要搬来搬去的。”我不同意地道。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心疼地道:“可我不想你照顾我本就很累了,还要去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人,我们搬得远了,他们自然就觉得麻烦不会常来打扰了。”
“那可说不一定。”我笑道,“三哥是皇命在身,多远他都会来的。你最多就是让他多跑些路心里再咒骂你几句。”
他也笑了,似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没再坚持要搬走。
白日里陪他睡了几个时辰,夜里再也睡不着了,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外间,点了桌灯,备了文房四宝,写起小说来。
不知何时他却来到我的身后,低声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在写我们的故事呀。我要把和胤禩的每一天都记下来,前面的我正赶紧补着。”
他拿了件衣服给我披上,手从后面环上我的腰,目光落在已经写好的厚厚一叠书稿上。让他慢慢看,我则继续写着,这个故事很长很长,从我以孟清诺的身份第一次见到他开始,现在才正写到我冒了林芷陌的名进宫选秀遇着他。但也可能这个故事很短,若写到今天,离结束也就不远了。
他一直沉默不语,良久低沉的声音中好似隐了一丝心疼,“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你右手的伤还没完全好,要写也用左手吧。伤神又伤身。”
“右手的字更漂亮。”我脱口说了这句话,怕他担心,立刻编谎话道:“大夫说我的手需要多活动,只是找件事恢复手伤啦,一点也不伤神伤身,而且写我最爱的胤禩,是最快乐的事。”
“是吗?”他拿下我手中的笔,温暖的掌心包着我的手,柔声道:“老实说吧,为什么要写这个?”
“纪念。”我转过身,凝目看着他,淡淡笑道,“想留下一个纪念,为你,也为我。”
几百年后,残留那只言片语的历史又怎么能拼凑、复现他的一生?现在这个胤禩,是我用心接近过、感受过、爱过的胤禩,历史不留他的痕迹,我愿为他撰写一生。
“你这故事叫什么名字?”他抱紧我,良久问道。
“就叫《一朝·一夕念》吧。”我在卷首写下书名。
因为那是我心底执著一念,虽然带着暮色黄昏殇逝的味道,但存在过,就无法磨灭。一念起,永无终止……
第173章 第一七一章 风雅
十月末,胤禩还是坚持搬去了西北郊外的别院,我一直担心他路上又受风寒病情加重,终日小心看护。还好过了几日,旧症没有复发,我才放下心来。这一月悉心调理,比九月病重那时已经好了很多,但仍全身乏力,虚汗较多,只能躺着静养。
上一次来这别院住,他正病得厉害,我一刻都不敢离开他,这家里是什么样子都未来得及看过,现在他好些了,我也有那闲暇到处去转转。
这里比城中的府邸大了很多,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几乎都是自然天成,人工雕琢的成分少了,看着更为怡然。最爱后院南侧的那一片梅林,梅树错落有致地布满整片小山丘,极尽妍态。与宫里中规中矩、精心修剪的的梅枝不同,少了精致,却更多了两分横空挥洒的傲然,唯有这样的无所束缚,才能和凌寒怒放时的梅花相配。
时值早冬,还未见什么花苞,但可以想象当隆冬来临,那漫山遍野的梅花开了,或晶莹雪白,或浓烈嫣红,定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胤禩午后要午睡很久,有时也像个小孩子耍赖,要我陪着他睡,我不想晚上失眠,总是等他睡熟后再轻身起来,要么写一写小说,要么去那梅林中转转。
初四下了一场小雪,天忽然一下冷了很多,我觉得林中有些呆不住,正准备回房去,小路子忽然来找我,说是弘时来了。我心下奇怪,这孩子莫不是又和胤禛闹矛盾了?我们都搬到这荒郊野外了,他还大老远跑来,我也不能不管他,只好让小路子带他去书房,我随后也过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椅上,神色倒很自然,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只是穿得单薄了,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一见我进屋,立刻起身叫道:“八婶。”
我将手炉递给他,微微责怪道:“这么大冷天的,你怎不多穿点?”
他冷得打了个哆嗦,伸手接过手炉,小声道:“今早出门的时候不冷,哪知突然下了这场雪。”
这么说他来这里还很急了,连回去加件衣服都来不及。我立刻叫来蔻儿道:“日前说快过年了,府上要做一批新的冬衣,弘旺的衣服做好了没有?是在城里府宅中,还是拿过来了?”
她想也未想地道:“做好了,在这边,奴婢前日才收好了,准备问过侧福晋就给弘旺少爷送过去。”
“你去拿过来,对贺总管说一声,另外给他做一件。”我吩咐她去了,又和弘时随口闲聊着。
片刻后,蔻儿将衣服拿了过来,我一边帮弘时穿着,一边笑道:“你弘旺堂弟比你小几岁,个子却冒得快,你看都差不了多少了,稍稍有一点紧,你暂时穿着,别冷病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谢谢八婶。”
我让蔻儿去煮碗姜汤来给他驱寒,向他笑道:“又和你阿玛吵架了?不想念书?”
“不是。”他神色平静地摇头,“我是专门来看八叔的,他病了这么久,我还一直没机会看过他,正好今日听弘旺说他要来别院这里,我就叫他带上我,坐你们府上的车一起过来的。”
“弘旺也来了?”我吃了一惊,真是不让人省心,胤禩想他在宫里好好念书,因住这城外不方便,才让他留在城里府中,让张氏、毛氏也留在那边照顾他,没想到他竟私自跑过来了,更没想到弘时是专门来看胤禩的。
不待我多想,他已点头道:“弘旺先去八叔那了,说等八叔醒了再叫我。”
我心中感慨,叹了一声道:“你八叔是得罪了皇上的人,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难得你还想着来看他。”
他眼眸一垂,淡淡道:“我想定是有些误会,八叔那么温和亲切的人,谁都想接近才对。弘旺真是命好,八叔有了小诺,还是照样那么疼他。”
我长声叹息,冤孽,胤禛的儿子欣赏的是胤禩,这真是冤孽。
就在这时,张氏忽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一把抓着我的手,哭哭啼啼道:“侧福晋,你快去救救旺儿,他不知怎么惹爷生气了,爷要打他……”
我大吃一惊,更担心胤禩这一气会加重病情,当下顾不得招呼弘时,急忙往正房跑去。
远远见着屋外已站了几人,一人手中拿着藤条,犹豫着不敢拿进去。瞧这情形,胤禩是真要打弘旺了,若我这样闯去拦下,恐怕在下人面前驳了他面子,弘旺也不会长点教训,如此反而不好。这样想着,脚下也放慢了两分。
张氏急叫道:“侧福晋快走呀,再不去就晚了。”
我停下脚道:“你去向爷说我这几日操劳过度晕倒了。”
她微微一怔,我已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果然,胤禩将要打弘旺这事放一边了,由人扶着快速来了我这里。瞧着他满头冷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心痛不已,急忙将他扶到床上,叫下人退了出去。
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色一沉,瞪着我道:“亏我还担心你,骗我的是不是?”
我点着头,撒娇笑道:“是啦,胤禩舍不得生我气的,是不是?”
他也定然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本还想码着脸,却终是忍不住笑了,“你呀,谁叫我上辈子欠了你。”
“人家知道错了啦。”我继续撒娇道:“陪着你睡觉将功补过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地点着头,伸手来解我衣扣。
我将蔻儿叫了进来,吩咐道:“爷现在要休息,你让弘旺去将弘时招呼好了,晚上留他在这里吃了饭再送他回去。”
蔻儿点头退下了。胤禩帮我取着头上珠钗,若有所思地问:“弘时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脱了外衣,钻到被窝里去。
他侧身躺下,抱着我道:“你比沭敏还惯着弘旺。”
“不是我惯着他。”我轻叹了一声,“我是怕你气坏了身子,打他一顿,过后又来心疼,何苦来着?你就是为他来别院这里生气吧?他这是孝顺,才想在你身边服侍,你应该高兴才对。你现在病着,他哪还有心思念书?何况宫里那些势利眼你还不了解么?他到底只是个孩子,让他受那些气做什么?我看就让他留在这边吧,我可以教他念书的。”
“你教他?”他惊奇地问,“你教他什么?”
“宫里教什么,我就能教什么。”我还有些得意地道,“我的四书五经可是很在行的,你还不放心状元郎做他的教书先生么?”
“行了,你又不喜欢那些东西。”他无奈笑叹了一声,“学来也没什么用,你就指导他写写字得了,别累着了,你还有另外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给我生孩子呀。”他眨了眨眼,在我额头一吻,哈哈笑起来。
我脸颊一热,更紧地依偎进他怀里,轻咬着嘴唇看着他,笑道:“我很言而有信的,你不用老是提醒我。”虽然说得轻松,可我心里却越来越有些害怕,成亲后,我也没有算着安全期避孕,反而更是不错过每一次排卵期和他行房,但大半年过去,肚子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越来越担心,不会是合魂重生后,连无子这个命运也无法改变了?
摸着手上那块早已冷却冰凉的聚魂血石,心好像一点一点沉下去。
傍晚开饭的时候,弘旺将弘时带过来,自己却悄悄要走,我知道他是怕胤禩还在生气,急忙拉住他,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他似怔了怔,埋低了头。我拉着他入了座,吩咐蔻儿开席。
胤禩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还是不想去宫里念书?”
他身子一颤,将头埋得更低,默然半晌,忽然起身走到胤禩面前,跪下道:“旺儿知道错了,阿玛责骂得对,待晚上服侍阿玛睡下,就回府去,以后一定好好念书,不敢再惹阿玛生气。”
胤禩笑着抚了抚他额头,“起来吧,心里不乐意就算了,今后就留在这里,跟着额娘学写字。”
他又怔了怔,一副茫然又难以置信的样子,我急忙拉起他入了座,有意无意看了看弘时,笑道:“父子哪有隔夜仇?各自让一步不就好了?”
弘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又笑道:“今日瞧见了么?你八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温和亲切的,生气了照样要打人的。”
弘旺讪讪一笑,弘时也似终于豁然开朗,眉头一展,大笑起来。
看着他这难得的舒心一笑,我心中略有欣慰,真希望他和胤禛的父子关系能够和缓修缮,他不必再感到痛苦茫然。
初九,天气格外好,虽然阳光不暖,但瞧着那满眼金色,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我让人在院中布置好琴台,明媚的天光下,心也变得沉静,闭上眼,一幕幕,前尘尽现,痛过、苦过、哭过、笑过,尽已释然。回望那些纷然零碎的过去,昨日如尘。百年后再望今日这一场悲凉寂寥的繁华,今日亦如尘。
手指抚上琴弦,一曲《千年风雅》自指尖倾泻。那是最配胤禩的曲子,刚而不失其柔,柔而不失其韧,淡淡悠悠,如空山幽谷缥远,不灼其华,不隐其清,傲然独立,绝世风雅。
闭着眼,感受内心的那份悸动恬然,不悲、不伤、不怨、不悔,只为我最爱的胤禩而弹。
不知何时,竟有笛声相和。我睁开眼,只见胤禩坐在软椅上,由人抬到了院中,含笑吹着笛子。他眼神示意我不要停下,心神交会,我们的第一次合奏,没有曲谱,却是心有灵犀的完美。
一遍一遍,没有曲终,忘乎所以。
配着那合奏的乐音,我开口轻唱:
血色照烟霞,落日尽浮华,点宫灯一盏,昏黄半残蜡。江山称霸,葬了情无价,琉璃瓦,却点了冷霜花。
看百年风流,白衣名天下,雨落江天,记取千年风雅。闲卧流霞,笑过帝王家,但为君,把天下来画。
……
忽然笛音一断,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镂空雕花的院墙外,长廊处多了一条人影,檐角的投影移向他身后,明亮的阳光已照上他棱角分明的脸。
第174章 第一七二章 祈福
我大吃一惊,刚站起身,他已走入院门,缓缓走来,至胤禩面前站定,阴冷的目光透着寒意,语带讥诮,“八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那定是已经大病痊愈了。”
胤禩吹了那片刻笛子,气息有些急促,微微咳嗽了一声,淡淡笑道:“托四哥鸿福,已经好了很多了。”
“那就好。”胤禛面无表情,向我看了一眼,又看向胤禩道,“八弟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朝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听他话中带话,我心下隐隐不安起来,还好他没再说什么。这时娟儿端了药来,我借口屋外风冷,连药喝入冷空气就不好了,命人将胤禩抬回屋去。
待他进屋后,我才看向胤禛道:“四哥……”
“江山称霸,葬了情无价……”他低声吟着我方才唱的词,若有所思道,“你唱得真是好。”
我暗暗吸了口气,从容应道:“四哥切勿对号入座,我并不知道四哥来了,不是唱给四哥听的……”
他轻哼了一声,打断我道:“这我知道。”
看着他眉宇间渐为浓厚的阴霾之色,我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继续低吟,“闲卧流霞,笑过帝王家,但为君,把天下来画……”说到此处,他的脸色忽然又暗沉了两分,冷冷道:“好一个‘但为君,把天下来画’。自古以来,卷入政治斗争的女子,没一个有好下场,你不会不懂得。”
“懂得,又如何?”我淡淡一笑,“四哥远道而来,当不是来批判我的歌唱得对与不对的?”
他又哼了一声,寒刃般的目光终于自我面上移开,不带情绪地道:“我是来看八弟病情的。”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上前天四哥不是才来看过么?”
“上一次未看得清楚。”他冷淡地道,“阿玛让我再来看看。”
“哦?”我大概有些明白了,轻嘲道,“难怪昨日三哥又来了一次,敢情五哥、七哥、九弟、十弟这些人都是耳聋目盲的,回报的话阿玛也信不过,就相信只有三哥、四哥才能看得清楚。那四哥现在可看清楚了?”
“你是对我冷嘲热讽习惯了?”他微微冷笑,“你要弄明白了,不是我要与八弟为难。上前日,我是如实回报阿玛八弟的病还未痊愈。是阿玛对他失望,才……”
“我当然弄得明白了。”我打断他的话,也微微冷笑,“皇上对胤禩失望了,不想再理会他,可君与臣、父与子,这伦常还在,若是毫不过问,又恐朝野上下人有微言,皇上当然不能是那罔顾伦常的人,这么重要的任务只好暗示四哥来办了,四哥那么懂得迎合圣意,一定能为皇上分忧的。”
他冷哼了一声,“你明白最好,也不要怨我。”
“我怎敢怨四哥?我要谢四哥还来不及。”我淡淡笑道,“四哥定会回禀皇上胤禩病已痊愈,前日是自己眼睛愚拙看错,信口胡言了。虽说目的只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也让我们从此清净,免于马蚤扰,四哥大恩,感激不尽。”
“阿玛对八弟的关心,倒成了马蚤扰。”他脸色一冷,目中寒光直射向我眼睛,“你再这样不知死活地说话,谁都救不了你。”
“我当然不会对着谁都那样不知死活地说话了。”我微微一笑,“只不过在四哥面前,好说歹说,日后都是死路一条,我也觉得没有那个虚伪的必要。也希望四哥对我,不必拐弯抹角。”
“好。”他脸色一沉,狠狠瞪着我,面上忽然罩了一层寒霜,冷冷道,“我今日来也正是有句话要警告你。”
我满不在乎地道:“四哥请讲。”
“我和八弟的恩怨,我们自会了结,但你若是自作聪明将弘时拉了进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这句话出口,我猛地一惊,怔怔看着他道:“我何时将弘时……”
“你不必狡辩。”他厉声打断我,忽然怒气难遏的样子,“我已经禁止他再到你们这里,你休想离间我们父子关系。不要以为一件棉袄小小恩惠,他就会……”
我顿时也来气了,冷冷打断他道:“四爷真要弄清楚了,前几日,是他自己要来这里,我并没有邀请他,当日下雪,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我怕他冷病了,才将弘旺的衣服拿给他穿,直到他离开,我也没有说四爷半句不是来离间你们父子,四爷与其毫无根据地猜测我如何挑拨,倒不如想想清楚自己有何问题他会对你抗拒。”
“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谁想管你的家事?”我更加火大了,大声道:“你自己处理不好家事,不要莫名其妙将气发在我头上,我也没那闲工夫来帮你管教儿子。我对弘时好,仅仅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和他是谁的儿子没有关系,我还没有那么卑鄙去利用一个小孩子,四爷不要以己度人……”
“孟菁!”他厉声大喝,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似极力控制着情绪,良久道,“你是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我被他这凶狠的样子吓了一跳,垂了眼,也极力把一口气压下去,半晌道:“清清不敢,只是为弘时可惜,两个人关系恶化,错不全在一方,还是希望四爷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不会教他,也请不要毁了他。”
“你……你……”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长叹了一声,颤声道,“我承认不会教他,但是你我之间,关系像今日这样恶劣,我是真想不出原因,不如你告诉我,我错在何处?”
“也许……”我背转身,黯然一叹,“错不在你我,只是错在历史。”
“是何意思?”他追问道。
我向正屋走去,吩咐蔻儿送客。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是历史上的雍正皇帝,所以我也不能只当他是胤禛。前世挫骨扬灰的仇,我可以放下,我无法放下的,只有胤禩。无论多少世,都只是故事的重复。
既然万般皆注定,只怪半点不由人。
新年伊始,胤禩的病终于完全好了,我和他一起入寺还愿祈福。那是皇家寺院,敬香的人并不太多,但遇着的几乎都是熟人,胤禩少不得要和他们应付一番,于是叫了丫鬟仆人跟着我,让我拜完神先回府上等他,然后再一起回别院去。
我去拜了菩萨,让洁儿添了香油钱,出了庙门。地面的积雪被铲得很干净,还不时有人在打扫着。这场雪下了两天,一早本已停了,这时又开始下起来。轿子停在前面两个街口处,过去这些人拜神极讲诚意,老远就要下轿。大道两边有不少乞丐,有的跪着,有的蜷缩着身子躺着,来往的人也都停下,往他们面前的碗里放下一些铜钱碎银。
我有些好奇,向文素问道:“我记得有几次路过这里,没见有乞丐,怎么今日忽然多了这许多乞丐?”
文素吐了吐舌头,“这是皇家寺院,平日里哪容许这些人在这外面?今日是大年初一,不少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要来这里上香,都想给自己积德,所以朝廷这几日不赶乞丐,让人施舍他们以积德吧。”
“原来如此。”我轻叹了一声,真要想积德,不是该少贪污少剥削吗?将搜刮的民脂民膏,拿微不足道的一点去施舍,这种自欺欺人寻求良心安慰真叫强大。看着这大雪天里衣衫褴褛的人们,忍冻受饿地在这里乞讨,随时有一两个长眠雪地再不醒来,毫无尊严地被守卫士兵拖走,我才充分体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