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一年天下第1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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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东宫守在这里堵他,却还是不得不问:“这样的雨天,殿下为何在这里?请以贵体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凉。”

    “听说平王府派人进来,我想亲自问几句。”东宫的眼睛一直没从素盈身上离开,此刻向她道:“平王几时开始说胡话?当时是癫狂还是昏迷?”

    素飒微笑道:“臣多谢殿下关心。不知殿下可是见过类似平王的病人,晓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东宫的发问倒像医生似的。

    东宫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头来。”

    素盈只得抬起头,眼睛还是避开与他对视。

    东宫一点也没吃惊,还是微笑着说:“这是平王府的下人吗?好俊秀的孩子,与皇后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见他投缘,才买回府中使唤。”素飒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见他有缘。不如让平王明日将这孩子送到东宫吧。”东宫若无其事地说,“我看他是个机灵人。自郡王离了东宫,我身边正缺这样的人。”

    素飒心中作难,转念又想出解决的办法,便含笑点头:“殿下抬举他,是他的福气。”

    东宫见状又细细打量了素盈几眼。

    这时一名黄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来,向素飒道:“陛下听说郡王见过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过去问几句话。”

    东宫看了素飒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记平王,郡王还是赶快过去回话吧。”

    素盈机灵,忙将手中的伞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让他为素飒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这当口,素飒不愿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只是想问问他的身世来历,不会吃了他。”东宫笑了笑,反而让素飒更加不安,但他难违皇命,不得不随那宦官同去。

    东宫见他走远,向身边的侍从道:“把伞给他,你退下。”

    那侍从连眉头也没有动一下就照做,将伞塞在素盈手中,让她给东宫撑伞。

    素盈站在东宫身后,小心地保持着主仆之间才有的差距,于是整个身子都露在伞外,不一会儿就被雨打湿。

    “你知道这影壁上画的是什么?”东宫悠悠地问。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罗。”

    “逆他欢心的,必将被他灭亡——这画的是他涂炭生灵的修罗场。”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说:“不知是阿修罗造就修罗场,还是修罗场成就阿修罗。”

    东宫听了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素盈的衣服已湿透,全都贴在身上,只觉得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若真没看穿也罢。然而他分明已经看透,却让她接受这样的羞辱。她咬紧嘴唇,只觉身子越来越冷,忍不住哆嗦起来。少许眼泪涌上眼眶,她也说不清是屈辱还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伞的双手,将她拉到伞下,她湿漉漉的头发几乎贴上他的脸颊。

    “你对别人,也会这样落泪吗?还是说……”他与她四目相对,眼中的犀利渐渐缓和,“还是说,这就是你对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挣了一下,向后跳开。伞也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过雨丝,变得模糊难测。

    “我发过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泪不是一个誓言就能断绝。”素盈浅浅一笑,从容地拭去头脸上的雨水。“既然让殿下心烦,我会试着以后绝不在殿下面前落一滴眼泪。”

    东宫默默看着她,摇头苦笑:“那个与满身是血的我共骑一匹马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对么?珍贵的东西总是难以保留……”

    “如果殿下只能接受当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变,那么,珍贵的东西确实短暂。”素盈幽幽地说着,拾起伞塞在他手中,挡住扑面的雨。

    “别做傻事。”东宫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她小手冰冷,心里不由得慌了一刹。

    她就在那一刹甩开他,声音比手还凉:“殿下请让我走。”

    他眼中闪烁的光彩骤然黯淡,将伞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体。”

    素盈无言地撑着伞快步从他身边走开,走到远处,差点忍不住回顾来路。脚步已停顿一瞬,她还是狠下心没有回头。

    平王府中等她已经等得沉不住气,见素盈浑身湿淋淋地回来,素沉大惊失色,忙命人准备热水为她洗漱。

    大哥办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过,梳洗已毕随意问:“录事官打算如何册录?”她这次省亲,按照规矩,随身带了一名录事官全程记录。

    素沉道:“已经写上:‘平王药方需要无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动上苍。娘娘心意坚决,在雨中久立,亲自用白磁盆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湿’。”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钦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么可以这样伤身?如今千万不能对自己的身体漫不经心。”

    素盈冷笑:“以后的麻烦还多呢,一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好了,时候已经不早,我这就回去了。”提到回宫,她默然叹道:“可叹宫里连个可靠的传话人也没有。”

    素沉似是早有准备,笑道:“娘娘记得原先服侍您的那个哑姑娘轩茵吗?”

    素盈眼睛一亮,说:“自然记得——轩茵怎么样了?今天都没来得及见她一见。”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义女。”素沉说:“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脸却一沉,知道父亲没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会随便用在一个哑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悦,又说:“既然她已经是娘娘的义妹,娘娘带进宫去也没那么多闲话。”

    素盈垂下眼睛,说声:“知道了。那么我今天就带她一起回去。”

    轩茵以王府千金的标准梳洗打扮一番,也是个清丽齐整的少女。她对素盈还是过去那样的敦厚诚恳,看见素盈就欢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怜爱她,此时见她这样倍觉亲切,也没了别的念头,与她连比带划地交谈一会儿,就带她一道回宫。上鸾舆之后,素盈忍不住回首看着轩茵满心欢喜地坐上平王府为她准备车舆。素盈一阵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帘。

    因对风寒太大意,又不敢轻易喝那些预防风寒的汤汤水水,素盈回宫之后不到两天就头晕脑胀,浑身酸软无力。她让人请了周太医,开了谨慎的药,连喝了三四日,才觉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极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该要回来,已整理心绪,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谁知道第十天午后,他传了一句话进宫:“朕与主持言谈相契,欲在寺中多盘桓三五日。”

    素盈听罢就怔了,半晌才对传话的宦官说:“转告圣上……”只说这半句,她就顿住。

    宦官等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娘娘要转告的话是?”

    素盈闭目片刻才继续说:“转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离去后,崔落花等一干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们不敢在这当口多事,正提心吊胆,听到素盈说:“你们出去,留轩茵陪着我就行了。”女官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出。

    素盈对她们的行动恍若不知,只是握着身边的轩茵的手,纹丝不动地坐着出神。

    轩茵以前就知道她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一下午,好在她关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样陪着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当殿内光线渐渐黯淡,素盈的眼泪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还是慌了,急急跑到宫门口打手势让崔落花进来。

    崔落花一见素盈的坐姿自女官退出之后就没变过,心知不妙,匆匆奔上前连声宽慰:“娘娘!娘娘这是何苦?”

    素盈双眼含泪,幽幽啜泣道:“一年,是长还是短?若是一年很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对他来说还是无足轻重?”

    崔落花忙道:“圣上还不宠娘娘吗?圣上待娘娘好,那是有目共睹……”

    “如果,他就是做出来给人看呢?”

    崔落花又道:“这才一年,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素盈一边摇头一边楚楚苦笑:“一年不长?那么,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他。竟然,只一年的功夫,他就回到她身边……”

    “娘娘……”崔落花跪在素盈身边,用衣袖蒙上脸,“请不要让臣看到娘娘这副样子——这不像是一位皇后,也不像我认识的小姐。”

    素盈收敛悲容,冷冷看着崔落花:“你也知道了?”

    崔落花没有回答,但素盈知道,崔氏数代经营,也有自己的广阔脉络。

    “素庶人不会得逞。”崔落花淡淡地说,“只有气数将近的人,才会这样不计后果地拼死一搏。纵然有东宫与皇孙在,她那一家经过这一年来与相爷较量,也已经大伤元气、难成气候。换句话说:她的本钱,只剩一条命。”

    “我原打算留给她的。”素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面容恢复平静。

    崔落花笑笑:“一旦坐过皇后的位子,就会被它纠缠一生,再无他路可走,至死方休——或是因它被放逐、冷落、寂寞孤苦到死,或是为它搏斗而死——而以素庶人的为人,一定会选择后者。”

    对方下了重注,素盈也不敢掉以轻心,尤其腹中那块骨肉非同寻常,连累她遇事又多三分疑。她也看得出自己连日已有些憔悴,众人只当她是风寒初愈身体尚弱,只有素盈知道:长此下去,淳媛当日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就是她日后的写照。所幸有轩茵在身边。虽然轩茵不会说话,但手舞足蹈地比划也很是热闹可爱。素盈见了她就明白妹妹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人来陪。

    不知怎的,她从知道有孕后,总是想起淳媛素槐。按说这兆头不好,淳媛毕竟是个薄福薄命的可怜人,总想起她就总添伤感,但她压在素盈心里挥之不去……

    也许这种不安,其实不是回忆,是预感。

    听说素盈为父祈雨受凉,皇帝自皇极寺中接连传回几道口谕,要宫中好生看顾皇后,吃的用的不断送到丹茜宫,但有所需,毫不吝啬。

    但他没有回来。

    平王府趁机进呈许多补品,相府让素澜进宫探望时也送来大大小小的礼盒。

    素盈向妹妹取笑道:“该不会是旁人送相爷的补品已经多得放不下了吧?拿到我这里做人情来了?”

    素澜急道:“娘娘说的什么呀!先不说借一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那么做,单说娘娘与我的姐妹情分,也不容妹妹做那样的事情。” 素盈一直准她在宫中以姐妹相称,她也就一直以妹妹自称。

    素盈见她身材依旧婀娜曼妙,不禁叹道:“真有你的——已经生了四个,还是这样好身段。”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小东西都是一双一对地来。”素澜撇撇嘴,“别人听说我是三男一女的娘,还以为我多老了呢!”说着她笑嘻嘻道:“何时能听到姐姐的喜讯?若是位公主,姐姐可别忘了我家里有三个儿子呢。”

    素盈见她有半分说笑的意思,便当她是真说笑,伸手在她脸颊上掐一下:“你几时见过皇家的公主嫁给素氏之外的人家?”

    公主下嫁别姓的事情也有,但素澜见状已知道姐姐的心思,就不再提这话。

    姐妹二人正说着话,东宫的使者也来了。

    素盈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这时候东宫会送东西给她。然而见东宫送进来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这碗羹是名字中别有深意,还是里面加了特别的东西。

    素澜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赏妹妹一口尝尝。”

    那一小碗藕羹不过两三口,赏她一口之后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东宫在里面加了致命剧毒,不然量这一点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汤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动摇了,心想,也许这就是他一番好意。毕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罢藕羹,素盈微笑问东宫的使者:“殿下还说什么了?”

    使者回答:“殿下只说请娘娘小心:风寒这病可大可小,听说前些天,平王府有个小仆就是在为东洛郡王送信时着了凉,回去就一命归西。不过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愈。”

    素盈心头紧了一下,总觉得他的话不像她听到的这么简单。

    为这一口已经下腹的藕羹,她心里沉沉压了一块铅似的,总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静,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几何时,东宫竟也变成了她心头的阴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梦让她辗转难安——她似乎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身子仿佛要被压碎了,又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拉着下坠……她吓出一头冷汗,从梦中挣扎着醒来,身上还是疼痛乏力。

    她睁大眼睛完全清醒,只觉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无减,腹中又涨又坠。

    素盈心中满是不祥,吓得容颜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满手的血,不禁失声惊叫。

    值夜宫娥匆匆掌灯入内,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来,险些将手中的宫灯摔在地上。

    “传……传周太医!”素盈脸色惨白,狠狠攥着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让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觉没有加重而是渐渐变轻,素盈心里也渐渐变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想苦笑又想大哭:只为,只为他一声“阿盈”,她竟傻得犯这样的错……

    周太医的脸色隔着帐子看不见,但素盈察觉到他把脉的手指微微颤抖。

    “说吧——”她的声音虚弱,口气冰冷。

    “臣死罪……”帐外衣襟婆娑,太医定是跪地谢罪。

    素盈无声一笑:“关你什么事?”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幽幽问道:“太医带朱砂了吗?”

    周太医不明所以,“带了。”

    “朱笔报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说:“现在是时候了。”

    “娘、娘、娘娘——”纵是周太医见过许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简直是疯狂。“报喜之后,要太医院三名太医一起为娘娘诊脉,确定龙胎无异……到时要如何?”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说,“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极寺去。”

    御驾终于回宫。

    他入丹茜宫时,素盈不小心睡着了。她穿着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面绣满花药色的唐草,像一朵温暖的花朵,静静地开放在萌黄|色的绣茵上。她手上拿着一卷书,窗风一掠,片片书页在掌上起舞。

    宫娥们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匆忙把窗关严,他静静坐在胡床上,端详她的睡脸。

    素盈的眼睑跳了跳,从睡中醒来,向他嫣然一笑。

    “太医们在外面等着呢。”他柔声说。

    素盈脸上微微一红,把书抛到一边。“叫他们进来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两边早准备了珠帘,为素盈挡在面前。

    宫中安静肃穆,素盈侧身坐的珠帘后,目不斜视,只听声音就知道三位太医来到近前。

    这三人名义上是由太医院抽签决定,不得与皇后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对结果并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帘,垂眼一扫,看见托腕的小枕角上绣着一个万字——万太医是琚相推荐,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担忧。

    万太医经验老到,诊脉极快而准,但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把过脉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医。素盈瞥见他低头上前,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声音虽轻,足够他听见。

    方太医提心吊胆地将小枕放好,见皇后的手在水青色的珠帘之间更显苍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摊开手,掌上用胭脂写着一个嫣红的“淳”字。方太医一惊,险些跳起来,却被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乱跳,飞快地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她是不会忘的,不会忘记她的妹妹死时,是他在当场。他也不会忘,应该说是无法忘记:当时她还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记一辈子。自从她成为后宫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胆将近一年,她却没有给他一个了断……他没有有力的靠山,从始至终不过是别人摆布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这只苍白的手里……

    “方太医?”皇帝见他耽搁得久,出声发问。

    方太医额上汗涔涔,虽然心慌意乱,却也察觉了脉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后为什么要威胁他,可他还不明白这只手要怎样摆布他。灵机一动,他忽然想起万太医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后的靠山,如此说来,万太医也就是跟皇后沆瀣一气……他松了口气,决定看万太医的反应行事。

    “方太医?”皇帝又问一声,有点不耐烦。

    方太医忙收拾东西退下,那只手也缓缓收入帘后。他只觉得,此生再没见过更加可怕的手,如果许愿有用,他再也不愿去碰它。

    第三位是太医院中最年轻的魏太医。他向皇帝行礼时,皇帝纳罕怎么会让一个刚刚升职的年轻人来,问:“为什么没有叫刘太医呢?”

    崔落花代答:“刘太医是周太医的弟子,按规矩回避了。”

    素盈微微偏头看了魏太医一眼:她事先已找来一份他为女官开的药方看过,用药折中,不轻不狠。她知道这年轻人刚刚升任,做事拘谨,为人中庸,人云亦云——希望她别看错他。

    年轻的魏太医切脉很久,手指一会儿向换左手,一会儿请换右手,仿佛惊讶地不能确定他的结论。素盈左右手换了两三次,终于不耐烦地抽回手。

    魏太医只得满脸尴尬地退下。

    皇帝扫了三位太医一眼,微笑道:“如何?”

    万太医一躬到地,高声道:“恭喜圣上——”

    皇帝看了看方、魏二人,问:“是喜脉?”

    方太医颤声道:“娘娘日前受寒,身体还虚弱,加之昨晚又经历胎气不稳的危急情形,因此今日脉象嫌杂,不过……当是喜脉无疑。”

    魏太医也和道:“微臣所见与周、万、方三位太医相同。”

    素盈透过珠帘,见和颜悦色的皇帝虽热在微笑,但并未有显著惊喜。她叹了口气——他有儿有女,连皇孙也有了,自然不像她一样稀罕孩子。

    “下去领赏吧。”他笑着说,“丹茜宫中各等女官宫人,按常例颁赏。”

    宫中众人都欢喜地向皇帝跪下谢恩,又向素盈跪拜贺喜。素盈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霎时间产生一个错觉:她的孩子确实就在这里,接受众人祝福,没有离开。可她又不得不立刻狠下心说:可怜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该做的,不是期待,而是缅怀和……收取补偿。

    四一章 卫冕

    既然太医都认定素盈确凿无疑已经受孕,自那天开始她就不再侍寝。素盈原本就怕同床共枕被皇帝看出端倪,依此规矩恰好省去麻烦。皇帝坐至掌灯时才欲离去,临走时见她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汗,问她是不是受寒之后还未大好。

    “要是还未痊愈,不妨叫太医小心地用些药。”他的声音动听,却让素盈的心提了一下。

    素盈情知自己身体极虚,陪他说这半天的话已大费精神,露出倦态。但她绝不肯再召太医来——万一他随口指派一个心腹来诊治,她腹中空空如也的秘密更加难保。于是她婉转笑道:“昨夜没有睡好。歇两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好歇着,别看书看到睡着——伤神。”他这时想起素盈扔在一边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笑着问:“读到哪里了?”

    素盈轻轻将他手中的书抽走,说:“读到唐明皇后妃遗事。”

    他点头,“读史常怀诫勉之心,很好。”

    素盈安静地柔柔一笑。

    因皇后有孕,丹茜宫中更加小心伺候。素盈明知这无法挽回她失去的,可还是小小地享受这格外的待遇,偶尔欺骗自己她应得厚待。

    平王府不知她已小产,欢欢喜喜地进呈许多安神养胎的补品。按说皇后还未得嗣,称贺尚早,但滑头的内外官已经开始借机取宠,时不时进献五花八门的稀奇玩意儿。素盈兴趣索然,大多碰也不碰,尤其是那些送进来的补品,她看在眼中就觉心寒,全都纹丝不动地收起来。

    依风俗,孕妇的姐妹们要送带有佛手、鲤鱼、宝瓶、蝙蝠这四宝的礼物。素盈是皇后,她的姐妹自然要尽心挑选准备,不能随便。

    只是素盈的姐妹稀少,入宫来贺的只有四姐素蕙一个。

    素盈奇道:“阿澜怎么没有一起来?”

    素蕙说:“臣妾去过相府,那边说澜妹这两天身子不好。”她想了想,又说:“好像是月信来了十几天还没有去,整个人都闹腾得虚了。”

    素盈心中明了,有些心疼,又与四姐絮絮说了几句关于素澜的话。素蕙将礼盒呈上,神情有些羞赧:“臣妾一点心意,愿娘娘平安吉祥、早得贵子。”

    盒中是一尊玉瓶,质地尚好,巧在造型别致:一双佛手稳稳托着一只宝瓶,瓶身上的花纹是蝙蝠和缠枝牡丹,瓶口涌出一股玉泉,泉上跃出一尾鲤鱼。整尊玉瓶有静有动,又将四宝融为一体。素盈一向喜欢奇巧的东西,见了由衷欢喜。可她也知道四姐的夫婿虽然是有爵皇族,但家境一般,筹备这样一件礼物定是为难了一番。

    “早就答应过五姨娘,要为姐夫谋个前途,可惜一直都没碰着合适的。”她压低声音对姐姐说,“这几日殿中侍御史要出一个缺,不知姐夫肯不肯屈尊。”

    素蕙大喜——尽管殿中侍御史品级不高,但她晓得素盈只是不愿让自己姐夫一步登天,惹人侧目。既然素盈主动提出,日后自然会管他的升迁。素蕙又想了想,向妹妹谢道:“此事甚好。我们家在御史台那边还没有人,娘娘要是信得过他,他自是感恩戴德,为娘娘效力。”

    素盈笑笑:“瞧姐姐想到哪儿去了!”然而说了这样一句之后也不再澄清。

    送走素蕙之后,素盈在宫中静坐片刻,突然向左右说:“去浣衣房召素湄进来。”

    “娘娘,这样妥当吗?”女官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素湄身份卑贱,似乎不宜以常例来考虑。

    “那也是我的姐姐。”素盈的笑容清清淡淡,看起来没什么深意。

    很快,素湄就带着一只木盒入宫叩见。素盈一眼看到她鬓边生了细细一缕白发,默默地看了很久才叹息:“姐姐,别再固执了。”她曾提过让素湄入丹茜宫来,但素湄只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权不去征询就做决定,但她不愿与素湄最后落得不欢而散。

    素湄装作没听懂她的话,神色呆板地将手中木盒呈上,说:“娘娘没让奴婢撞见睿夫人,已是垂怜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这姐妹二人当年为进宫几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对银镯,每一只上面都坠着佛手、鲤鱼、宝瓶、蝙蝠四个小小的翡翠坠子。

    “这一对不是姐姐从小戴在身上的么?”素盈认得,因她小时候也有一对。“那另外一对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恻恻笑道:“奴婢代她给娘娘献礼了。”

    她的神情较前些日子更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宽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这些天还好吗?平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我们姐妹好久没说话,今天我可不轻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无光的双瞳黑漆漆有些吓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当姐妹,我就说一句有用的话送给娘娘: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声音枯涩,素盈吓了一跳。

    一旁的女官厉声喝道:“大胆!你怎么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连连叩首。素盈勉强牵动嘴角笑笑,“这几天,我打算去皇极寺祈福。只是不知道圣上准不准。若是圣上准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为柔媛诵经超度。姐姐千万别拒绝。”说罢挥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烟似的退出门。

    素盈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消失处,呆半晌才失声道:“这人怎么变成这样?”

    两旁不知哪个女官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宫里只有死人才不变呢。”察觉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叹了口气,也没去追究是谁说这扫兴却完全没错的话。

    又过了五六天,宰相的伤势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动就入宫谢恩,素澜也一道入宫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宁殿召见宰相,素盈也象征性地去露个面。

    琚含玄的脸色虽比卧床时强了几分,终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气足,只是态度仍然安闲自在。“相爷全无大碍,真是国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几句,发现他看她的时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乱猜测。

    “臣还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贯注地留心琚含玄一举一动,察觉他说话时,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嘲讽。

    “臣备了一份大礼呈给娘娘,已送在丹茜宫后花园内。”

    素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装作饶有兴致地应付了两句,匆匆抽身回宫去见妹妹。

    素澜气色不佳,说话也不似健康时那么干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关切地询问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们家什么稀世药材、宝贝补品都不缺,让我少了一个关照你的机会。”

    素澜嘤嘤回答:“娘娘有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这话说得蹊跷,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厉害。素盈不愿谈这话题,又道:“你家相爷送了什么给我?我还没见呢。”说着拉素澜一起去后园中观看。

    原来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观音。素盈看见,心中满不是滋味,忍不住问身边的素澜:“这是?”

    素澜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座观音经京内八大寺院加持,愿娘娘早得贵子。”

    随驾女官宫娥见那尊观音光华灿烂、巧夺天工,都啧啧称奇。素澜趁她们满怀欣羡观赏塑像之际,在素盈耳边低语:“他说,要送,就送娘娘用得着的东西。”

    素盈的嘴角动了动,冷眼瞪着妹妹,素澜却毫不在意。

    “他还说——没了就说没了,自有人愿意为娘娘报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澜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说:“我猜到他是这样打算。”

    她命宫娥退下,留自己与素澜二人说话。

    皇后玉体贵重,宫娥们原本不敢退开太远,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这姐妹二人说的话万一泄露出去,后果更加严重,向宫娥们道:“郡主做事比你们细心得多,娘娘尚信得过她,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待宫娥们远远退开,素盈背向素澜,低低地问:“你几时知道的?”

    素澜默不作声,半晌才喃喃道:“一开始……”

    她话没说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素澜的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仍是不惊不怒。远处的宫娥见状一阵慌乱,有几名已快步上前,却被素盈挥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样,看着我喝了?!”素盈红着眼睛,努力压抑着声音,身子不住发抖。

    素澜望着姐姐,一双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娘娘,扪心自问,难道那时娘娘真的全无防备、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是偷偷希望没有这个孩子吧?”

    “住口。”

    “有那么一瞬间,娘娘心里选了东宫,没有选自己的骨肉。”素澜凝望姐姐,摇头笑道:“那一瞬间,若不是我抢了一半,这尊观音就可以省下——娘娘这辈子也别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并未想到如此严重。

    素澜还是在笑,仿佛她们之间正说着愉快的话题,“他待你够狠,也够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舍不得伤你——碎梦膏千金难求,据说不会产生什么痛感,就能去掉肚子里的肉,永诀后患。”

    她的声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仿佛从她的笑容里看到鲜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装作平静,怆然道:“你什么都知道……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么偏爱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澜苦笑,“所幸,我的亲娘不是什么好人。”

    素盈转脸望着天空,无数雪白的云丝正缓缓在蔚蓝的天上摇曳。

    “那个瞬间,你有机会让我改变心意。”

    素澜缓缓回答:“但我觉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万利。”

    素盈又不再说话。

    许久,她漠然转身道:“阿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念阿槐?——因为她至死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仅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叹了口气,“这观音你带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自己留着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澜静静地施礼告退,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对僵立不动的素盈说:“姐姐以后若是不愿再看见我,我就不来惹你心烦。所以,有些话,还是这时候说了为妙——看到姐姐这样子,我总是觉得难过。难道姐姐还没有觉悟吗?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没有那么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坚强;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只是一个女人,也不再有软弱的权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无力,入宫十个月,全无作为。你有多少‘十个月’可以这样挥霍?旁人又会给你多少时间让你高枕无忧?”她喘了口气,低低叹道:“我不知道阿槐怎么做你的妹妹。我只知道,姐姐的今天来之不易,愿姐姐珍重。”

    素盈目送妹妹离开,心里很静。素澜不愧是从小被灌输后宫之道长大的,明白这么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梦。

    她望天摇头,回到宫中,软软地斜躺在胡床上,唤宫娥取书来看。

    宫娥们问她看哪一本,素盈说:“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宫娥笑嘻嘻呈上书。

    素盈翻到那一页,想:她的梦也该醒了。

    这些天周太医又来请过两次脉,每次都私下对素盈说:“娘娘,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澜来的这天,周太医也在下午照例请脉。素盈算算自己已经享受了十天孕妇的生活,对忐忑不安的周太医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周太医松了口气,旋即又谨慎起来:“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这天皇帝到丹茜宫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问:“皇后最近总是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

    “没有啊。”素盈低声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半开玩笑似的问:“外国进贡的合欢瓜、水晶梨,还没有送来给皇后尝鲜?上贡的绉纱罗缲不如以往好看?御厨特别准备的膳食没有每天换菜色?还是宫里的人不够机灵,害你心烦?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让你难受了?”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素盈轻笑。她原先已是贵不可言,如今身价又赠,吃穿消遣无不是集天下之英华,每日睁眼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后又自寻烦恼了。”他随口说,“这种时候,只管挑好东西用着玩着、挑好事情想着让自己高兴。凡事已经有人代你操劳了,你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会过得比较轻松。”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轻声喃喃:“妾也发觉最近心烦意乱,所以想求陛下准许妾去皇极寺许个愿。”

    他不假思索就平静地否决:“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万一有点差池怎么好?”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素盈面带忧色,柔柔地说:“上次陛下与东宫、公主们都去,只有妾没随行。虽说是身体不适,但让人听去,难免觉得妾对皇孙……有什么不满似的。”

    她叹口气:“偏巧这当口妾有了身孕。东宫那边的人会怎么想呢?妾想趁现在行动还方便,去皇极寺一趟。顺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龙种。”

    他听了这话,容色稍稍和缓,握着素盈的手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东宫是个宽厚的人,怎么会乱猜?再说你一个人弄偌大阵仗浩浩荡荡去寺里,就没人说三道四了么?”

    素盈听罢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轻轻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说:“也罢——这时候让你整天闷在宫里,也无趣得很。要真想去,挑个日子,少带些人去一两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谢陛下恩典。”

    他微笑着点点头:“定下来日子,提早向寺里说一声,让他们仔细准备。”

    皇后的随从即便再怎么精简,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几个由素盈亲自选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内官去安排。待人员定妥,素盈还不放心,让内官拿了名册给她看。

    她这举动看似有些多余,但宫里人都听说过: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时候更加神经紧张,闹得琉屏宫惶惶不安。考虑到她现在是非常时期,脾性不稳,谁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册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们名字太硬,将名册扔给内官,让他换人。

    内官不敢违命,连忙重选。再将名册交给素盈时,她又让人把所有随驾人员的八字查一遍,结果查出十几个相克的,又换。

    第三次拿到名册,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么毛病,终于定下来。

    郑重筹备之后,皇后一行终于要动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数也是挑了应天顺时的。素盈又特意问了问,名册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来。她上了銮驾还不忘厉色说:“万一有人动不了身,可别随便找一个凑数敷衍。”

    “没有那种事。”内官小心回话:“就这么些人,况且又是一遍一遍清点过的。”

    素盈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错,但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让她想要的人都出现在名册上。

    只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极寺里早已没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场以假乱真的悲剧。

    这天天气闷热,一行人来到皇极寺时,已近正午,恰是最闷的时候。

    这一次素盈才真正见识了皇极寺的景象,可她仍然无意欣赏。那些护阶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里却看不到心上。她径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随行的周太医很快便跟入,为她略做检查。

    一会儿,崔落花出来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惫,请众位大师先代娘娘为皇孙诵经。稍晚些时候天气略凉快些,娘娘再亲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侧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静的殿阁中为柔媛娘娘抄《金刚经》。晚些时候,娘娘为皇孙祈福完毕,再去为柔媛诵经。”

    素盈在窗边看着众人各自散去,阖眼睡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起了一阵风。素盈身边的宫女们忙轻手轻脚把门窗关好,却见她动了动,醒来了。一名宫女自外面进来说:“娘娘——有人求见。”

    “是谁?”

    “她说是相爷身边的人——可没有人见过。”宫女说,“被禁卫拦在寺门口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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