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一年天下第1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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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好一阵子,这时还没走。万一真是,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所以……”

    “这是什么胡话?”素盈身边的女官斥道:“放来历不明的人到娘娘面前,万一出了乱子,有谁能担待?”

    素盈浅笑道:“相府的大小夫人、夫人们身边的贴身丫头我都认得,她有没有说她是哪个?”

    “她说是有件事可以说给娘娘听:她有幸搀扶过娘娘一次,在那之前,连比茶碗更重的东西都没拿过。”

    素盈愣了愣:馨娘的身份不配入宫拜见,要见素盈着实不易。只是不知她为何赶来。“请进来。”她笑着说,“方才有谁为难了这位,赶快到寺里拜拜,自求多福吧。”

    乌云沉沉,天光黯淡,屋内渐渐看不清东西。素盈慢悠悠看看天色,“今天看样子回不去。向宫里报一声:我今晚就在寺里住下。”

    宫女们正掌灯,雨就哗啦啦泼洒下来。素盈一直默不作声在窗边看雨,旁人猜不到她想什么,也不敢扰她清思。

    一股冷风冲开门扉,馨娘就随着这股风进来,裙摆还淌着水。可素盈没觉得她狼狈——美人即使那样水淋淋地站着,也比旁人耐看几分。可素盈看见她那张脸,心里就沉甸甸。

    她向素盈行了匍匐大礼。

    “快快起来!”素盈笑着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听说娘娘来祈福,奴婢送一样东西来与娘娘助兴。”馨娘笑了笑。不知是冷还是慌,她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说话时,她取出一个锦囊呈给一旁女官。

    女官捏了捏,正要打开,馨娘忙说:“里面的东西重大,请娘娘一人过目。”

    女官正要斥责,素盈已笑起来:“跟了相爷这几日,你也变得……古怪精灵。”其实她心里说“鬼鬼祟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真那么要紧,你也不该这样给我。”素盈轻轻笑着摇头。

    馨娘脸色更白,提高声音说:“若非事关重大,奴婢也不敢亲身前来面见娘娘。”

    素盈看了看她,向女官伸手接过锦囊打开来看,见其中是一张有字的纸。她使个眼色,女官与宫娥各自退去两三步。

    素盈抖开纸,匆匆扫一眼,看到题目心就沉下来——《缦城感怀四首》。诗前有一段写得很美的序:“风飘雨荡,独对寒窗清影。苦茗已冷,残香方散,笔生愁、笺生哀,望帝京烟胧雾遥,前生梦幻,随风寸断……”

    窗外雷声轰鸣,害她无法专注,以至这几十个字看了好半天还看不到尾。

    一道耀眼的电光晃过,素盈闭上眼睛,轻声说:“好,好。”她环顾周遭,庆幸身边这几个人是安分之辈。

    素盈让馨娘上前一步。虽然雷声隆隆,她还是放低问馨娘:“你挑这么个鬼天气跑来,就为它?”

    馨娘的眼神凉凉的,微笑着说:“想对娘娘说一句:有人在右手上吃了亏,就改用左手。”

    素盈嗤笑道:“这与我何干?”

    “这诗是送给娘娘的夫君。”馨娘静静地说,“娘娘并不介意吗?”

    “我看介意的是你——你的主人也拿着它当宝,对不对?”素盈一边说一边将纸折起来,越折越小。

    这个傻女人打什么主意,她能猜到: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能力反击。

    “你怎么傻到这地步?”素盈看着馨娘,觉得难以置信——她的主人连废后的诗都能拿到手,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这个大活人冒雨跑到皇后面前搬弄是非?

    馨娘垂下头,眼泪就落在膝上。素盈看了觉得可惜:好好一个人,被一只狐狸蒙住心眼,为那狐狸耍花招、做傻事,还以为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亮;是他默许的……只有他默许,馨娘才能来到她的面前。

    素盈忽然觉得气馁——琚含玄知道她到皇极寺做什么。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看得出她的目的,而且为她提供了他愿意提供的东西。

    “我让人送你回去。”素盈若无其事地说,“有些事情,我们无能无力。安安分分的,才是正经。”

    大雨一口气下到晚间才收住。素盈耳中听得宫里下人和寺中沙弥哗哗的扫积水,扫了好一阵才没有声音。她又等了等,带着一众女官往正殿为皇孙祷告。

    这并没有花去很多时间——刚刚下过大雨,正殿里湿气重,地板冰冷,素盈只呆了片刻,就有很多人考虑到这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劝她早早休息。

    她自然要正色道:“祈福原本就是一件以诚心为重的事,怎么可以这样草草结束?”

    “既然是以诚心为重,娘娘有心即可,形式原本是不重要的。”——皇后身边永远都会有人为她着想,然后高声说出来让她听到。

    素盈又磨蹭了一会儿,转往一处偏僻安静的佛殿。

    素湄在那里抄金刚经,已抄了不少。

    素盈见状赞叹:“姐姐还是一手好字。”叹罢向随从的人说:“你们在殿外等着,让我们姐妹静静地给死去的柔媛诵一段经。”

    素湄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斜睨着素盈,充满怀疑。

    素盈向她笑笑,真跪在蒲团上低声诵念了一阵。

    “娘娘别装了。”素湄冷哼,“娘娘带我同行,是为死去的柔媛,还是冲着我?”

    素盈闭目像佛像缓缓拜了拜,起身走到素湄身边,低声笑问:“有区别吗?”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得很小的纸,在她面前扬了扬:“淳姐姐……你这双手,借我一用可好?”

    素湄脸色惨白,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就当是你从阴间还魂——事完了,你还是做被没为奴婢的丽媛素湄。”

    素湄吸了口气:“已经被你知道,就完不了了……所以我说,姐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我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不过为保着自己。姐姐落到今天不也一样是为保自己的命?”素盈安然说:“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也不想问。”

    素湄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抖开一看,说:“她的字变了。”——她知道素盈要对付谁,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皇后出手。

    素盈也不与她废话。“她换了左手。”

    “你要我写什么?”

    素盈笑了笑:“如果你是她,你会写什么?”她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素湄看了妹妹一眼,伏在案边动笔。

    她写得很慢,很久才写了十来个字。把这张纸交给素盈时,她冷漠地说:“素盈,你让我觉得害怕。”

    素盈接过纸并未多看,藏入怀中,笑道:“姐姐从小学了那么多,我怎么能比得上?”

    素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妹妹,摇头说:“所以我害怕——我们靠技能,而你,靠本能。”

    素盈呆了片刻,也笑道:“姐姐能活到今日,何须怕人?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你是素湄还是素淳——反正,素淳也好,素湄也罢,甚至素盈……终归要死在宫里,不过分个先后而已。”

    四二章 假象

    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

    很多宫人并不清楚。就同他们知道许多事情的大致过程,但不清楚大多数事情的底细一样。

    这件事情的大致过程是:晚上皇后娘娘为柔媛祈福之后,觉得不大舒服。周太医与方太医立刻赶去,结果周太医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刚刚下过雨,他这一跤摔了满身泥,不得不回去换衣服。方太医不敢耽误,先行一步。

    方太医十分不情愿,还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无异于常人的脉,他就害怕:他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真是一时的糊涂、该死的糊涂!他骂了自己千千万万回,可千千万万回当中,没有一回能想到另一个选择。

    他为素盈把脉,以检查“龙胎”是否无异。他只敢低头看着地面,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娘、娘娘御体无恙,大约是因大雨急寒,一时略受了湿气侵扰。”他从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信息,那正常而稳定的脉搏一个劲对他说:这不是有孕之身,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轻声说:“可需用药?”

    方太医知道素盈极易受风寒,每次总要病几天,胃口又时常不好。他摇摇头:“娘娘眼下不合轻易用药。臣以为用四神汤便可。”

    素盈没有说什么。方太医匆匆告退,出门时恰好遇见周太医进来,他不得不多站一会儿。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过周太医,即便别的太医开了药方,她也要问问周太医的意思才用药。周太医一来,果然问起方太医的诊断。

    素盈说:“并未用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太医下去歇着吧。”

    然后,宫人们所知道的是:皇后喝过四神汤就安寝,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来人。

    宫女们慌慌张张去看时,只见皇后卧榻上血淋淋的。虽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惊无险的出血,但再次见到这场面,宫女们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匆忙去找太医。

    可方太医竟然不知去向。

    “叫、叫丹茜宫卫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张和恐惧,声音不住打颤。

    “娘娘,已去请周太医了。”刚刚赶来的女官以为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却见素盈努力摇头。

    “丹茜宫卫尉——快!”她加重语气,说完就不住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已有机灵的宫女不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去召唤。

    很快,丹茜宫卫尉匆匆冲进屋,大步走到屏风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听他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挣扎着说:“谢、谢将军——”才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头晕眼花,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宫娥女官一齐惊呼,不知谁撞到屏风,“哐”一声险些砸在卫尉身上。

    谢震跪着没动,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盈。立刻有四名宫娥快步走上来,背向他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已经看见素盈全无血色的面孔:冷汗与泪水将她乌黑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晶亮的眼中不断淌出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灰白的手指上还染着血。她望着他的一瞬间,只能咝咝地喘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目光伤心欲绝,又带着一线期待。

    这一瞥的图景让他的脸色也变成一片苍白,一颗心刹那间被揪成十七八块……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彻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现。向上重重叩一个头,他起身退下,每个脚步声都沉重冷硬。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忙着救护素盈,没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脸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来。

    怒气冲天的谢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声:“谢将军留步!”

    谢震站住,绷紧的背影依然让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边,悠悠说:“丹茜宫中从未发生过动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过人命。”

    谢震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愤怒仍未平息。

    “谢将军短短几个月升迁丹茜宫卫尉,来之不易。相信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事。”

    谢震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动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吗?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这个人果然是这样的。当素盈被白家悔婚时,平王曾经特意把事情透露给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给白信默一个教训。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时候,他会杀了让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后来看到的是对婚约释然的素盈,而不是伤心欲绝的素盈,这件事才没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样闹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将军手上,您怎样也脱不开干系。再说,娘娘不认为方太医有这种胆量。将军是个仔细人,娘娘也不想让您为这样一个人获罪。”崔落花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谢震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该听出其中的意思:胆小的方太医“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细的谢将军要好好查明白。折腾一场,只揪住这样一个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论为素盈还是为他自己,都不够好。

    至于谢震能抓住什么人——就交给他自己来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风的时候太用力,那里大概已经是一大片淤青。

    接下来,宫人们得知:丹茜宫卫尉命令封锁皇极寺所有可供出入之处,带人挨门挨户搜查上千间禅房厢房——没有一个人能够消失得无迹可寻,他发誓找到潜逃的方太医。

    而急急忙忙赶来的周太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心的结论:皇后小产。

    素盈伏在血迹斑斑的床上,不顾一切地大哭。周围的宫女们无法劝她,有的看她太伤心,与她一起哭起来。

    这场泪雨,她已经忍了太久。

    素盈哭着哭着,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从中来——她曾经,因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吓得连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为真的事情。可现在,她作假的时候,没有害怕。

    周太医的酒壶是一件巧妙的东西,分为两层,不是上下两层,而是内外两层。外面那层比较薄,周太医总是在里面灌满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试壶的深浅,也不会以为它另有玄机,只当它比较厚重。

    素盈知道怎样打开外层——这件稀奇的壶是她父亲送给周太医的礼物。周太医并不喝酒,但总把壶带着,向旁人表明他与平王府和皇后的关系。素盈有时候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他也很无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于是挂一个标志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医藏在酒壶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释,洒在床上的时候,手没有颤抖。

    大大的壶塞是一整块好看的黄玉,特意弄这样大的一块,仿佛是为了炫耀壶的价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开。

    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辩,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他明白了。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没有了。”

    四三章 诀别i

    皇后小产很少有悄无声息、大事化小的,不过素盈这一胎的代价格外大一些。查出废后在幕后指使之后,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宫不再过问。听说废后私离缦城一事也被纠举出来,朝中如火如荼地讨论对她的惩罚。

    素盈留在皇极寺静养,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这些事情。她觉得很累,可晚上总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除此之外,她也读书看画或者听听女官们诵经,完全是一心休养、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她的重头戏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们处理。

    最初听到谢震禀报说方太医供出废后时,即使是老练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没有放过这一瞬,微笑着问她:“先生,你怎么了?”只有她们两人时,素盈偶尔会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没有任何回答。不过素盈能猜到——她以为谢震揪出的元凶会是东宫,没有想到竟是废后。毕竟,眼下东宫对素盈造成的威胁,要比一个遭到废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当下并没有提出任何疑议。过了一阵子,她才对素盈暗示:没有把东宫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担心与东宫对立还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说,“先生那么聪明,只管往对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为宫中暗传的“主脉侧枝”一说烦恼。她漠然推窗,指着外面一棵梨树道:“娘娘从树冠上能看得出哪里是侧枝、哪里是主干吗?”

    素盈随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着说:“树是很奇妙的东西,折去三两枝还不至于死掉。人都知道树这东西,要时不时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来的,让它长好,没有那么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侧。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将主枝砍去,看明年侧枝上是不是依然抽叶,后年是不是照样开花。”她看着素盈,又说:“再过三年,去问旁人何处是主枝,不论是谁找到的,都只是原先侧枝上的侧枝而已。”

    素盈含笑摇头:“先生……你没有说对。”

    不对在哪里?她不再说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问,何况周太医这时候来拜见。

    周太医与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觉到:最近太医与素盈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入的隐秘。然而她绝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让一个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医辛苦了。”素盈待周太医十分温和。她欠他一个道谢——这位老太医为她的计划摔了一身水,趁换衣服的空当在方太医的水壶里投下泻药,又在为素盈问诊时悄悄接了素盈塞给他的字条,趁方太医解手的功夫在他厢房内烧剩一角……如此复杂精细的事,他竟做得丝毫不差。

    “难怪平王曾对我说,宫中只有周太医是信得过的人。”

    周太医像是有些苦恼,说:“娘娘过誉。没有照顾好娘娘,臣罪该万死。”

    素盈望着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让太医难堪了?”

    她不问废后的事,但对自己家的事情还在留意。

    周太医苦笑:“平王所说一点不错——臣确该万死……”

    “太医不必多心。”素盈宽慰道,“你比我还了解平王——他要真为难你,是不会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质问的。”她笑着拿出一个大木盒,说:“这几天平王又呈进来很多东西给我,我也用不到。这盒里的东西,太医拿去。”

    周太医一边谢恩一边接过木盒,觉得十分沉重。他换了一个话题:“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气色已经大好。此时移驾已无大碍……娘娘,差不多该回宫了。”

    “怎么?这一次,女官们让你来做说客?”素盈拿起身边的书,边看边说:“这里多清静!等他们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医无力左右她的心意,问了问素盈的饮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处他才打开木盒,见里面只有一枝灵芝,分量不该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发现一个暗层,里面放的是他的酒壶。

    素盈手里的书已经翻得卷了边。她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还是想要一个字挨一个字看下去。

    又看了几页,她放下书稍稍休息,身边的宫女才禀报:“卫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见。”

    “快请进来。”素盈说着向宫女轻轻颔首,宫女连忙捧了另一个木盒出来。

    谢震隔着屏风行过大礼,跪着不动。素盈先照常说了几句场面话,赞他办事尽心,将木盒赏他,然后赐了座。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他也沉默。

    “你们——退下。我有话单独问卫尉。”素盈遣退宫女时,崔落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装作没有发现。

    以为没有旁人,就可以随便说些什么,可是周围安静时,素盈还是想不到话题。

    “娘娘,为何不回宫?”还是他先开口。

    素盈笑笑说:“不急。”

    谢震忽然问:“难道娘娘在等圣上来吗?”

    素盈怔了,“嗤”一声笑道:“我从不等那些不会来的人。”

    “娘娘的声音听起来好多了……”他的口气柔和下来,如实道:“前天西陲又来急报,圣上此刻正与大臣们商议大计,难以分身。”

    “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说。似乎,她不关心的事情只有废后那一件而已。

    “将军……”素盈努力去看屏风那边的人,依稀能看见他宽阔的肩,面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将军为何要往内宫升迁呢?”她问,“内宫武官,升到头,不过是东宫卫率或者丹茜宫卫尉而已。以将军的能力,有些委屈。将军原先出生入死颇有功绩,难道就这样终老么?”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没有回答。

    素盈继续问:“将军愿不愿意去西陲走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静静地反问:“娘娘在担心什么吗?”怕他想多了、说漏了,让她的事情功亏一篑?因此要把他打发到远方?

    ——他此刻是这么想的吧?不知为何,素盈觉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会猜错。

    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为你我好……”她清晰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感到似曾相识——仿佛皇帝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劝她忘记曾经眷恋过的人……

    “将军,你不是一个适合留在后宫的人。”她慢慢地说。“后宫的人,把话说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于无所顾忌地把情绪表现出来,那简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将军是最后一种人。”

    “那么娘娘呢?”他大胆地反问。

    素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会慢慢适应——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改变。”

    “娘娘这句话是‘犯傻’呢,还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稍纵即逝,还是沉默更适合他们。

    “那天的事……”素盈有种冲动,想把真相说出来——只有对着这个人的时候,她非常想要说出来。可是总有个声音说:不要鲁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现在这样痴迷你,你今日的话就变成了把柄。

    “娘娘什么都不要说了。”他的声音平静:“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忧愁地说:“你知道的那是……”

    他还是没让她说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头难过地轻轻地叹了一声,低下头继续说远征的事:“内宫武官想借战功升迁,是难得的机会。要是这次赴西陲获得战功,将军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宫要好得多。况且这一次并无太大风险——有兰陵郡王挂帅,料想不会有太大意外。”

    他摇摇头,笑道:“娘娘,胜败向来没有定数。”顿了顿又说:“娘娘的世界只是这一块小小的宫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为他口气悲凉,素盈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伤感。

    “若是将军愿意,我随时可以保荐将军。”她低声说:“你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谁也不担心了。”

    “嗯?”他没有听清。

    “有将军与兰陵郡王同行,我就‘什么’也不担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声音重新说了一遍。

    “臣愿听娘娘安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托辞,没有用虚伪的套话暗示他努力升迁到丹茜宫才几个月,还没有真正稳住脚,也没有见过她几面。

    “那就这样定了。”素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知道这就是会面的结束,向她行礼,告退。

    素盈依稀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声:“将军!”见他停住,她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郑重地说:“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语似的轻笑道:“又不要命了……”笑过又有些失落:这也许是丹茜宫卫尉谢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运气好的话,他会像素飒,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里。

    对废后的处断迟迟没有下文。废后的运气也不错,恰好遇到西陲开战,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虽然不准宫女们在她面前议论废后,但或多或少也听来一些:废后自然不承认她对素盈的阴谋,但私离缦城却无法抵赖。只需私逃一个理由,就足够她被严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过去,素盈觉得失望——上天在这时候带来战争,而那些男人们分明还不情愿处置废后,他们都让素盈觉得无法信赖。

    第十六天,宰相亲临皇极寺。

    素盈知道他来劝她回宫——再过两天就是素飒带军出征的日子,他们需要她出现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带着嘲笑,没有一丝相劝的意思。

    “回去吧。”他满是嘲弄地说,“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宠爱你。拖下去是你吃亏。”

    素盈故作惊诧地瞪着他,“相爷认识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种异想天开、以为自己能够集万千宠爱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龙骧将军就要带兵出征,害他妹妹小产的元凶仍安然无恙,他的皇后妹妹却孤伶伶在寺院中伤心静养——这种事情任谁听了,也觉得情理难容。只是,身为妻子,娘娘不该让丈夫为难。”

    她的哥哥已经能够让皇帝觉得难以得罪了吗?素盈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么相爷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臣来皇极寺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阶。娘娘要是看不见,不是臣的错。”

    素盈微笑着不言语,偏着头看他一会儿,才说:“其实我知道。第一天,你愿意帮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后悔,因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于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发现:你并没想到我会得逞。第四天,你开始希望她没事……现在,你只想她好好活着。相爷,你是个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着他的目光,微笑丝毫没有变样。

    他还是不放弃讽刺她:“原来,貌似很懂事的皇后,不过是个妒火中烧的女人。”

    素盈点点头:“而且是个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灭这把火,必须让别人帮个忙,从根源上了断。”

    他冷冷地看着她,生硬地问:“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涩地一笑:“你用这个问题去问她——我愿意用她的回答当作我的结论。如果她说‘不须。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会揪着她不放。”

    琚含玄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定会说:‘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许不会,但你现在是个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素盈悠悠地说:“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与她说再见的时候了吧?”

    琚含玄望着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隐藏着不知名的感触。“如果二十年后,谢震要将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着脸说:“你别忘了——是你用我来取代废后的位置。我与废后之间,你已经做过选择。你选了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现在要改,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着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响亮,先是无奈,再是爽快,最后有一点温柔。

    素盈被他无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娘娘有便装吗?”他笑着说,“臣记得娘娘很喜欢扮成少年到处乱跑。”

    “要便装做什么?”

    “娘娘不是要从根源上了断?旁人做事,你会放心吗?不如……”他收敛笑容,说:“让我带娘娘去看二十年后的你。”

    四四章 诀别ii

    素盈在皇极寺中没有便装可换,于是写了一张纸笺,交给可靠人传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后也未离开,找了一间禅房暂歇。旁人以为他劝素盈回宫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时再劝,也没有觉得奇怪。

    用过午饭后,素盈让人唤来轩茵——轩茵原本没有陪她一起来,后来知道素盈一时半会儿不愿离开皇极寺,就来陪她解闷。素盈有时找她一起赏画,有时教她识字,若是时辰晚了也会留她同寝。宫女们已经习以为常,轩茵一来她们就放心退下。

    轩茵虽然口耳有残,鼻子却灵,一进屋就发现素盈点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讲究,从不用旁人经手的,因此并未起疑。可是与素盈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字画,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比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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