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一年天下第22部分阅读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小贴士:页面上方临时书架会自动保存您本电脑上的阅读记录,无需注册
    一年天下 作者:roushuwu

    秘密的棺材,会在死去的‘柔媛’身边。 你们这对双生姐妹终于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愿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素湄的脸色变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梦跟父亲说吧。”素盈说,“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想对我说,我也没话转告父亲。”

    素湄紧紧盯着素盈看,忽然脱力:“没有错……就是这表情,让我哪怕是冒死,也想从你身边逃开。如果你抓住操纵我的线,恐怕我后半生总要为你铤而走险。”

    素盈听她口风松动,板着脸问:“淳媛小产而死,柔媛自尽,丽媛被废,丹嫔被降——打击我们家,迈出第一步的是谁?是不是废后?”

    素湄微笑,摇摇头。“你说素若星?她啊,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让我又想多活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呢!”她咕咕地笑两声,说:“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做得最聪明、最正义的一件事——陷害皇后为你的妹妹报仇——不过是被骗、被人利用!可你做得还不错——你不愧是我们素家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谁告诉你我陷害废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猜吧。”

    “我没有说谎。”素盈镇静而飞快地反驳:“那香气确确实实……我不会认错!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从没有说过她与琴师之间有什么,我没有诬陷她,她的事情是别人查出来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么也不评价,含笑看着她,喉咙中咯咯作响:“我不能告诉你!我绝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要看着你这种表情,直到死。”

    她说着又咳了一声。

    第二声……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双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还顶着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黄土之下还想叫这个名字?别人有心面对你的墓碑缅怀你、祭奠你的时候,其实是烧纸给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将得到那些人的眼泪和倾诉——你是不是想要这样?既然如此,我告诉你——那位曾经教过你弹琵琶的唐先生,父亲一直不准他踏入我们家的坟地。也许我能够说服父亲,准许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顶着‘素湄’的名字,躺在旁边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开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浑身颤抖。

    “我没有选择……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时,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认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边!”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素盈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罪有应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动表示诚意,她就做了乌絮褥送给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泄露,她说她无路可走。她说,宫正司早晚会查到她,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说,反正我祝诅的事情已经泄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边流泪一边苦笑,“我让她解脱了。我还顶着她的名字承认在后宫私授毒药,让‘丽媛’被废。就算活得辛苦,也无所谓!我活着,而且败坏了她的名誉——够了!”

    “乌絮褥虽然伤身,可没那么快!”

    素盈见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时辰不多,还想再问,忽听外面响起清泠泠的琵琶声,曲调柔缓缠绵。

    素淳一听那曲子就入了神,面容也渐渐回复宁静。“月瑟无错。”她的目光带着哀求。

    “我能看出来。”素盈温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泪又流淌下来。“害宫里的人,不一定非要进宫。你向宰相暗示皇后有私情时,并不在宫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宫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人针对我们家。只要别轻信人,这宫里还是能住的。”

    素盈心软下来,握住她的手许诺:“姐姐,我会让你回复素淳的身份……让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听进去没有,只顾专注地听着外面的琵琶,听着听着不知想起了谁,温婉缠绵地长长叹了一声:“唉——”尾音上一颤,变成一声咳嗽,生命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这一声叹息将素盈一双泪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着姐姐眼中的光华一点一点褪尽,摸出手帕擦干净素淳脸上的泪痕,说:“姐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曾经想——为这个缘故,我该帮你,让你活着离开宫廷。”

    她苦笑着摇头:“不只为了保你命,也是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里,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几时。终于……救人好难,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

    走出门时,素盈已神色如常,镇定地向杨芳道:“辛苦你。你这能耐我记下了。”

    杨芳得了她的保证,知道日后不会没有他的好处,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肖月瑟原抱着琵琶坐在不远的井台上,这时款款站起来,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见娘娘。”她怀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狈,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唐氏的吟揉,好得很——这曲子,里面那人,曾经弹得很动听……”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弹得并不差。可父亲却说她“天资有限”,用这模糊的理由断了她学琵琶的路,然后将她的老师唐公子扫地出门,又延请了书法家让她改去练字。原本素氏内宅有关于这事的谣言,随着素淳进宫也就日渐淡了。时隔多年,素盈在后宅听说:唐公子再度上门,苦苦请求祭拜柔媛坟冢。那时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谣言都是空|岤来风。想不到那样的姐姐,也有过秘密的青春。

    “教她弹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肖月瑟站起身,轻轻地说,“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无言以对。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肖月瑟又说,“那时他还年轻,奴婢还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叹口气,“那时,她还年少,我也还小。”

    为什么美好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小时候?而且,总要错过……难道只是因为她们姓了“素”?

    她们走了几步,素盈用平缓的声音说:“你表兄为她独身至今,所以你也帮着她,说了谎话——你揭发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j情。我说的没错吧?”

    认为命运对自己不公的人,总要找一个仇恨的对象来发泄。也许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让她们姐妹反目,也许是害怕身份被识破,也许是积怨已久……也许还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隐情。素淳伪造废后笔迹,肖月瑟去揭发。只要时机恰当,两个人就能扳倒一头大象。

    而负责观望维护皇后的人的动向,判断何时出手最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宫里。

    素盈叹息:希望对宫廷锲而不舍的素氏仅此一个。不然她不得不考虑还有多少额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肖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稳。她从容地说:“奴婢只做自己以为对的事情,只说自己以为真的话。是不是帮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无声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总能找到途径,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开口求助。只怕素淳几个暗示,我行我素的肖月瑟就走进她的圈套,到头来还以为一切是顺应自己的意志。

    就连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样的圈套,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后,只是素淳的妹妹,问你是否帮助过我的姐姐,你会怎么回答我?”

    肖月瑟还是从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个人,一个与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没有见过她,不过按照素淳对她的形容,奴婢以为,她大概根本不会问。”

    素盈点点头:“是……素澜,和我很不一样。”

    后宫之中,后妃之死还可引动短暂的小小波澜,而一个宫女的死去,连一段稍纵即逝的插曲都称不上。即使她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好处也只是尸身得以归家入葬而已。

    隔天,平王府派人来接浣衣宫人素氏的尸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个小宫女去看。那小宫女回来说:“平王府来了一位管事,带着两个下人,在北泰门外用青牛车接了宫人素氏。”

    素盈问:“然后呢?”

    小宫女被她问住,讷讷道:“然后……他们走了,没了。”

    没了。

    她的双生姐妹尚且有两名兄弟来接,只因死前还有“媛”字挂在姓名前面。而她,四岁受教,十年辛苦,宫中三载费尽心机脱颖而出,荣华却不足四年就烟消云散,三年难熬的宫人生活,一声短短的“没了”,这一世就轻轻揭过。

    素盈没有说什么,唤来轩茵,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陪我,好久没回王府。不如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尽尽孝心。”说罢又交给她一封书信,让她务必交与平王。

    信中无非交待姐姐的后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能够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认可的好女儿。他与素沉安排轩茵在素盈身边,原是打算遇到紧要情况时,有人方便往家中传话。素盈特意用上轩茵,希望父亲明白她看重这件事。

    轩茵自是不明白这些,虽然不情愿离开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这天晚些时候就带着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还未怅惘几时,出猎的计划和所用明细已送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来拜见皇后时,素盈顺便向她提到出猎的事,平淡地对她说:“这一次没有让姑姑跟去,姑姑不会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来身体不适,就算娘娘厚爱,妾也不得不推辞。”

    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有病缠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们已决定联手,那么一个人出猎,另一个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后宫动向。

    “别闹出什么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随员名册,一面说:“这次要带四五个选女同去,也不知道谁能像我们阿槐那样好运气,一次打猎就蒙圣宠。”

    “四五个会不会有点多?”

    “后宫自从灾年之后就样样萧条,人多点才热闹。”

    丹媛认真看着素盈,取笑道:“娘娘还这么年轻,倒是想的开。”

    “年轻?就算年轻,也不能一口吞下一头骆驼。”素盈说着狡黠地笑笑,“圣上正当英年,膝下皇子却仅有东宫一位,令人唏嘘。若是哪位聪明伶俐的选女能得圣上欢心,尽快为圣上添儿添女,那便是国家之福,也是我们的福气。”

    身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许有些风险,但她不会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宫人诞下的男孩,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只要她愿意,总能找到办法抱来养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听罢欲言又止。素盈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什么事?想说就说出来。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作风。”

    丹媛笑道:“平王特别提醒过妾——妾不大相信,不过……平王说,娘娘的命格特异,抱养别人孩儿这种念头,最好想也别想。此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再说娘娘自己正当妙龄,又不是没有机会。”

    素盈知道他们怕她妄自托大,日后被皇子生母反将一军,落得一无所有,连丹茜宫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有打算现在就决定。先不说了。”素盈调转话锋,看着名册蹙眉道:“荣安公主身怀六甲,竟也要一起去凑热闹。”

    “公主要去,驸马就要随行,驸马手下的飞虎卫自然要出一支精锐跟着——这么说,娘娘要小心了。毕竟,她可是毫不掩饰地把娘娘当作杀母仇人,几度扬言要为母平反。”话虽如此,丹媛的神态一点不慌张,似乎对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样明目张胆,至多让我脸面上难看。烦的是她这里明修栈道,旁人借此机会私底下暗度陈仓。”

    丹媛替她叹道:“偏偏,这时候丹茜宫卫尉又不在——难得让一个对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宫安危,这时候却指望不上。如今这位卫尉上任还没几天,不晓得是什么底细。”

    素盈喝着茶,斜眼看着她,“姑姑想说什么?”

    丹媛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素澜想与娘娘重归于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随意动用相府青衣卫——人数虽少,但青衣卫以一当百的名声还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么?我身为皇后,沦落到要靠宰相的部曲来保护?就算丹茜宫卫尉靠不住,还有大哥带飞龙卫同行呢。”话一出口,素盈已察觉不妥:飞龙卫、飞虎卫是公主们陪嫁的武人,名义上虽由驸马掌控,然而凤烨荣安两位公主也有着绝对的操纵权。假设荣安公主真的发难,凤烨公主必定不放飞龙卫与自己妹妹做对。素飒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带去边陲,借也借不回来。

    素澜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托,才有胆量借这机会修好。

    “祸生肘腋并不罕见,君王被近卫谋害的事情也有,何况皇后?留个后招未尝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则合,无益则散,何必拒绝?”

    “姑姑不必危言耸听。”素盈合上名册,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出猎这许多次,也不见得回回都有变故。我虽然无德无才,现在还没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来保驾的地步。”

    丹媛见她态度没有转变的意思,笑着为自己分辩:“娘娘知道妾这些年来与相府交情匪浅,为宰相的儿媳说一两句话也是当然,再者,她还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多了一种因无力而生的畏惧:东宫有左右卫率府,公主们有飞龙卫飞虎卫,他们各自牢牢掌握一支卫队。她只有丹茜宫卫尉,却没法控制卫尉的人选替换补缺,这让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幸而那天皇帝驾临丹茜宫时,提到了狩猎,又提到了荣安公主。

    “挺着大肚子还要凑热闹,简直胡闹。”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见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牵着她的手,用很随意的态度说:“我已经命她乖乖呆在家里,不准随行。否则的话……不知道又要替你挡什么东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边的物品不会接二连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还不够教训,就真该狠狠罚她了。”他说罢,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凤烨身体不好,也不去了。不过两位驸马还是会随行。素沉做事稳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没话说,我很喜欢带他们一起打猎。”

    他已表态,素盈自然没有异议。

    四八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节。四月底,宫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驾临。他要在这里呆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于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带来了,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因此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怀抱杀机,无论谁被对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条。为这缘故,素盈料想他们应当会各自安分。

    而后宫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临行前,丹媛毫无悬念地封为钦妃。其实素盈对姑姑并不放心:她们两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观总是一面倒地倾向于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宫中有实力,是否心狠手辣、做过错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担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击,对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再者只钦妃一人晋封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素盈便旁敲侧击地建议皇帝让景嫔进为熙妃,安嫔进为宁妃。钦、熙、宁三妃同是二品内职,却分了先后,钦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宁二妃在,多少能给钦妃找点事情做。然而皇帝并未采纳素盈的建议——大概是怕她弄出一个熙熙攘攘的后宫,又无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经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于求成,欣然与他同赴猎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澜以东洛郡王之妹的身份,与素沉一起随行。素盈近来已逐渐明白,皇帝不愿后宫势力与宰相结交太深。依赖宰相的钦妃不甚得宠,甚至皇后多年来与宰相若即若离,大约也有这种考虑在内。素盈的身世无法回避与相府的关系,只能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原本她就不大喜欢素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正视素澜的存在。

    正式出猎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一件白色滚边、绣着绀碧色云纹的青披风。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立马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将以献上牺牲。

    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一次的经历乏善可陈。这天她才有些明白,拥有天下的君王为什么单单迷恋这种消遣——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无不诱人引吭高歌。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诧,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锐啸,一只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

    一片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

    大约是在开阔的草原上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素盈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她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他。于是她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兽则走,还能叫做‘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崇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林荫茂密,他们在山脚流连少时,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有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他解释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但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就向素盈笑道:“这该归功于你的好眼力,回头让人拿给你。”

    素盈刚谢过恩,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他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连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这在出猎时不是什么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还是惊诧了一会儿。她在一旁仔细观察,发现他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态度较之平日总是放开了几分。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脱去披风,挽起衣袖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他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见状将长扦递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灵活利索,一阵功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经入宫照料淳媛饮食起居,却不知她是亲力亲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尝过素盈亲手奉上的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听这话就知道他喜欢,心中自然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却也不敢与众人过分亲热显得轻佻,与他们一起喝了一会儿酒,她就找个托辞,起身去附近看风景。

    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拉她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起来。伴着飒飒风声,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他轻轻点头,指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个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

    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他的陵寝就选定在王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那里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他却摇头说:“我们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过山顶一次——那时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先皇身边的大臣极力怂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后,我只觉得遗憾:为什么要走上去?为什么没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都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块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

    近侍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他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临行时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一起击鞠。素盈等来等去,不见御帐有动静。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从他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来推测情况,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

    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虑的时候,却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衣女人在行帐间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她说,“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目标变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挣扎,这就是‘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不想看见你!”

    “你差一点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风起舞,边舞边说,“当你把‘不幸’视为理所当然,对自己说出‘我要适应,适应这宫廷,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来越不敢冒险,越来越沉默,所有的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时干脆缄口不言。结果,慢慢变成一具安静的行尸走肉——那样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她又说:“情愿安于现状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选择,他们也看不见——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赶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与其一步一步地挣扎,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权,让局面彻底改变?”

    “抉择?”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与你能够实现的承诺,相差很远吗?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就算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我只取所需。”

    “你还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你想要向他寻求庇护的这个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轻悠悠飘到御帐顶端。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觉得肩头发冷,微微颤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说了一遍。

    “……你说谎!”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说:“素盈,赶快为自己打算吧!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义,奉香的女官担不起天下的重担,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一无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见她的表情又惊疑又难过,他宽和地向她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把袖子从素盈手中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随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乐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浮动在他们周围。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说什么,只是出神地观察他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问:“什么?”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他眉头微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什么?!”素盈一惊,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皇后自然一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她必须主动求罪才显得识大体,若是求情,反而显得不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纵然素盈一心担忧她哥哥,也要按这规矩先数落自己一通,并且还要为她没能服朝装正式谢罪表示惶恐。

    他随意宽慰两句,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素盈心下一阵紧张:东宫十四岁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带兵出征理所当然,恐怕反对的人也不多。然而阵前又不同于宫中,一旦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不是她过于多虑,只为身计、不顾社稷——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国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把握兵权,谋权篡位的尚且不乏,扫除异己更是屡见不鲜。

    “东宫身为储君,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该担心的人不只是她,还有他。

    “确实……还需再细想。”他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有多久,它又卷土重来。兰陵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这西国,当真不可小窥。”

    素盈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聪明在他跟前出谋划策。信赖他,就是最聪明的态度。

    她的奉承让他“嗬”的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接着他又问:“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宫不会禀报动静,但他似乎知道钦妃会按时传递消息给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隐瞒地回答:“平安无事。”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些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你对淳媛的事情念念不忘,近来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如果不是你能够巧妙解决的,就放过别碰。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贸然回答,心中却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来旁敲侧击。今日骤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借故质疑她的品行,让皇帝再也不能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朝中从来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假使日子太清闲,沉湎于无用的往事也无所谓。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该拿怀旧当消遣。”

    这算是责备之后的安抚?素盈睁大眼睛望着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他:他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一个他喜欢过的人,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一样简单? ……可她问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儿,并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样。”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

    素盈暗暗腹诽: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她心里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忘记。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没有他这样洒脱的心态。

    “察见渊中鱼,不祥。”他无视她的感伤,继续说,“你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个想法似乎都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缰绳勒太紧、挥鞭太急也非明智——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不加掩饰地责备,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

    为一个虚幻的女人所说的一句话,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关系。

    见她的神情变幻,他柔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你歇着吧。”

    素盈一言不发地告退。

    然而“歇着”这种事情,在这时候决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占据。她回到自己的行帐,沉下脸思忖自己的处境。

    宫女禀报:“白公公求见。”

    素盈从沉思中回神,不知他为何而来,但觉他来得正好,立刻准他进帐。

    四九章 兄弟

    白信则目不斜视,捧着一个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弹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时随身带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绳结何时松脱,回营地时已失落不见。“你没有跟着出去,怎么捡到这东西?”

    “是白将军拾到,让小人送进来。”

    素盈掂了掂手里那一包铁弹子,向信则笑道:“如果今天荣安公主在,他一定当着公主的面,亲自给我送进来。”她攥着那个皮囊,不知不觉用了力,揉得起了皱。

    “信则……”她微笑着说:“记不记得我把你调回丹茜宫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对你说了什么?”

    “娘娘的话一针见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则低声回答。

    那时她说:一个宁可与亲弟弟假装不和十几年,也要呆在宫廷中的人,应该明白——他是个阉人,只有宫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里有钱有势、供着一位公主,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个异类,是体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记得,白潇潇早几年前就说过,白家的长子丢尽了父亲的脸,应验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连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还有谁会珍视一个微寒的宦官?

    那时白信则屏息敛容默默听她冷嘲热讽。

    素盈觉得她和这人有种微妙的缘分。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缘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让这人站在她一边。于是她当时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则在人前奉承,她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白家对她的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为她把信则调回手下是为了折磨他,那他们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演一对仇人。信则只需要像对待信默那样对她,就可以了。

    听了她的话,信则并没有显露出惊诧或疑惑,只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